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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长夜深沉

书籍名:《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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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叶祺居然回家了。
  他那个家最多一个月回去一次,纯粹为了打扫卫生,因为根本没人住。父亲另有家庭,母亲远在瑞士,房子里到处是昔年生活的遗迹,活像个历史博物馆。
  人的成长历程中,很关键的一步就是将安全感的来源从父母身上转移到自己身上,完成之后其实家这个概念会渐渐淡化。但叶祺是个非同一般的矛盾的人,他有多独立就有多恋家,他有多寡情就有多温情……在外部世界过得一塌糊涂之后,他还是会想着回到这个空荡荡的地方,擦一擦家具上的灰尘,给他的珠江立式钢琴打蜡。
  大一的时候每周回家,那完全是因为答应了带他多年的教练,要在周末的时候去会馆帮忙指导下师弟师妹。空手道相对来说还不算剧烈运动,只要准备活动的时候别跟着大部队傻跑傻跳就行了,反正教练对这个家长事先打过招呼的病秧子也没什么期望。无心插柳柳成荫,叶祺从小学时学起,竟不知不觉就考完了黑带,然后顺利地晋升为教练助理,时不时还能拿点小钱去买书和琴谱。
  也许是大学里熬夜太多,酒精摄入量也没怎么控制,身体状况确实不如从前了。叶祺跟教练商量过后,频率基本降为一月一次,只是让自己别忘记而已。叶祺把包往沙发上一扔,人迅速砸上去,四肢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放松,只留下呼吸系统忠诚地工作着。
  这一次,他是真的想念殴打和被殴打的感觉,所以才回来。
  男人通常会通过xing和拳头来发泄自己的愤怒,叶祺没有前者的客观条件,只能选择后者。他仰躺在沙发上,独自狞笑了一下,结果自己被自己吓到,伸手摸了摸脸,无语了。
  瘫了一会儿,忽然想起U盘好像上午被谁随手扔进了书包了,于是爬起来翻腾。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叶祺这几天容易失控,直接倒着拎起来往地上倒——于是意态优雅地飘落了一张便签纸。
  嗯?没印象嘛。
  弯腰捡起来一看,靠,是陈扬的字,不知哪天见他抬手写了,觉得好看才抢过来收着的。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彼时觉得来日方长,真没怎么当回事儿,随手往砖头书里一夹而已。
  叶祺愣了半天,捏着那张纸回了卧室,稳稳妥妥贴在了书桌上,用透明胶带四面封边。
  我会一个月回来看你一次,平时尽量不记得你。就算向你赔罪吧,原谅我。
  与此同时,陈扬在伦敦的街头闲逛,阴雨绵绵,满街神色平淡拎着长柄伞的人。
  身边是个财大的男生,十足欢快地拉着他絮絮叨叨:“你看你看,又来了个美女。啧啧,下着雨还踩这么高的高跟鞋,多有职业精神。”
  美女原来还是个职业么,陈扬笑了笑,没搭腔。
  那哥们儿却不满意了:“诶诶,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了,你怎么看都不看一眼。难道你见过更极品的?”
  陈扬在红灯对面驻足,凝神思考了一阵子,道:“我大一的时候有个同学的妹妹,真的是很漂亮。”
  “上海的?上海还有不是独生子女的?”
  陈扬认真地点点头:“我那同学的爸爸有马来西亚国籍,可以多生几个的。不过他们家有个他妹妹就知足了,没再接再厉。”
  男生大喜:“那么好看?回去了你可得帮我引荐一下。”
  陈扬无奈地看着他,方才眼里那点回忆的温软已烟消云散:“很久不联系了,指名道姓要见人家的妹妹不太礼貌。”
  扯淡太投入了,一堆人跟在他们后面很容易就迷了路。难不成离了带队老师十分钟就打电话求助,这也太没出息了。陈扬瞄上了一个步伐缓慢的老人,走过去很客气地问路。
  老人有些惊讶地抬头:“孩子,你在伦敦住了这么久都不知道怎么走?”
  陈扬愣住了,下一秒疯狂的得意在心头狂跳,笑得愈加礼貌:“先生,我不住在伦敦。”
  老先生不由赞了几句他的发音确实好,随后才抬手指了一条路。
  众人鱼贯而行,那男生立马把话题转到了陈扬居然能让伦敦人认为他是伦敦人上头,浑忘了美女的事儿。陈扬却一面走一面整理起关于阮元和的事情,神情微微茫远:他难得有个朋友,一转眼,竟也有两三年没联系过了。
  想来连他毕业后在哪儿工作都没有打听过,好像,确实是有那么点不太像话了。
  家里暖气开足了之后,叶祺很顺利地在客厅里睡着了。累极了的睡眠,连梦里都会想起“生亦何欢,死亦何惧”,真心诚意不想醒来。何必呢,一睁眼就是没完没了的折腾,不如睡死算了。
  傍晚,正是残霞如血的光景,顾世琮打了个电话过来。叶祺迷迷糊糊凑到听筒边,那面劈头就是一句“你赶紧下来,我在你家楼下。”
  要不是音质差得远了点,他几乎要以为自己一觉睡得时光倒流了。无数次,韩奕站在楼下那个玻璃罩子都不完整的公用电话亭里,说完这句话就心虚地挂断,等他兴冲冲跑下去。
  拿了钥匙关门的时候,叶祺自嘲地笑了笑:一个陈扬还不够你烦,还要想韩奕,犯贱啊。
  楼下顾公子坐在他的火红小跑车里,两手搭在方向盘上发愣。叶祺一看他那个样子心里就是一沉:算了,还是不要问他为什么找自己出来。也许他潜意识里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于是跌倒谷底的时候会莫名其妙找上门来?……
  叶祺拉开车门做到副驾驶座上,清了清嗓子:“我直说了啊,你这车怎么没充公啊。”
  顾公子两眼发直的状况下就启动了,车沿斜线后退:“这是我外公送我的生日礼物,不在我们家名下。”
  叶祺吓得赶紧闭了嘴,毕竟他在开车,再问两句也许就一车两命,大家全玩儿完了。
  没想到顾世琮一声不吭把车开到了一家车行门口,老板笑着迎出来,张口就显出熟稔来:“小顾啊,这车简直是全新的,你才开了几个月啊?怎么,又想换新的了?”
  顾公子顿了顿,下车上锁,敷衍着点点头,问:“你看能卖多少?”
  叶祺不动声色跟着出去,心里却一惊:这小子竟然是叫他来陪他卖车的。
  趁老板前前后后审视这辆曾经是顾公子心头宝的跑车,叶祺忍不住压低声音把他拉到一边:“你家至于么。”
  顾世琮极轻微地叹了口气:“暂时还不至于,但我不想要它了。”
  叶祺转头凝视他,无言以对,只好拍了拍他的肩:“也好,反正你还有辆正常的车。”
  “那辆……已经卖掉了。”
  说罢,顾公子还很正常地笑笑,低声道:“待会儿再说,让老板听到了要压价的。”
  叶祺毫无预兆地感慨万千了。其实真是没几天的功夫,顾世琮就像被大刀阔斧地砍掉了所有温雅淳厚的部分,笑起来已经让别人看着想哭。
  谁也无法预知,他这是毁了,还是涅槃了。
  周六,某空手道会馆。
  教练眉头大皱,寻个空当避开了叶祺杀气腾腾的旋踢,半是斥责半是疑问:“你今天怎么回事?!”
  叶祺如梦初醒:“啊?我怎么了?”
  教练人也年轻,是个非典型IT工程师,留着这一手本事周末出来打发时间,顺便圈钱而已,所以说话丝毫不掩火气:“我挖了你家祖坟么,下手这么狠!”
  “对不起,我错了。”好歹是恩师,没大几岁也是有师生之谊的,叶祺认错态度极其良好。
  教练那边刚和缓下来几分,休息的人堆里马上走过来两三个小姑娘,不过初中生的样子,规规整整向叶祺鞠躬道歉:“学长,我们……非常抱歉。”
  叶祺与教练相视苦笑,只好安慰她们这也不是朝夕之功,不必操之过急之类,心里却是无语得很。这几个孩子不知是怎么娇惯大的,连最基本的动作都学不会,绕训练场跑个几圈就喘得惊天动地,简直是瓷娃娃。
  有个孩子退回去前很恭敬地发问:“学长,你遇到过比你更厉害的人么。”
  有啊,怎么没有,陈扬问他借衣服那会儿一秒钟不到就把他整个人控制得动弹不得,他连对方怎么动的手都没看明白。空手道是套路,是架势,却不是一击制胜的法宝,更不要提什么一剑光寒十九州的气魄了。
  叶祺仰起头故作迷惑状思考了一下,严肃地告诉小妹妹:“我不记得了。”
  教练忍不住噗嗤一笑,方才那点不愉快也带过去了,挥挥手让小姑娘回去休息,低声问:“最近过得不顺?”
  “嗯,是有点。”
  “那我陪你接着打吧。”教练用一种烈士就义的眼神看着他。
  要是平时,叶祺早已七手八脚扑上去打人了,如今却只凝滞片刻,摇摇头:“不用了,我这样自己也容易受伤。”
  教练更觉诡异:“奇了怪了,你什么时候也关心自己受不受伤了。我从来就没见过你知道自己还是个人的时候。”
  再忧郁兮兮就矫情了,叶祺朗然一笑,舒展几下肩背:“时过境迁啊,现在老胳膊老腿,哪能那么拼命。”
  原本一个人对于肌体的精确控制应当是很有吸引力的,每一次旋转、发力和攻击,瞬息组织起完备的攻防体系,这些都令人着迷。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终将抵达精疲力竭。我以为倦怠了身体,就能顺带麻痹了精神,谁料依然徒劳无功。
  为什么会这样,他本不是这样深情的人。叶祺站在整面墙的大镜子前沉吟着,第一次感到有些挫败,连抬手拭去额角的汗都忘记。

  陈扬回来了。
  叶祺当然事先知道他的归期,但事情如今不是一点半点的尴尬,聊他是个人精也摸不透陈扬会给他什么脸色看。他灰心丧气,他纠结扭曲,他避之不及。
  到了第三天一大清早,叶祺打定主意要逃掉最后一节组织行为学,蹙着眉在枕头上翻来翻去:噩梦一大堆,没一个是平安喜乐的。
  全无防备,半梦半醒的时候,整张床猛地哐当一震。
  ……地震了?还是有人踢了他的床?叶祺痛苦地睁开眼睛,焦距都调不准,过了几秒才看清楚床头站着的这个人。
  陈扬?!那张线条锐利的面容他曾无数次用目光描绘,躲在不同的角度偷看,谨慎地拿出一点点深情款款融进去,就足以鲜活好几个晨昏。
  叶祺犹豫着坐起来,动作极缓,眼神闪躲,慢慢地问:“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答疑课都不去上,你找死么。”
  事到临头才知道,原来会有这样的胆怯。叶祺一声不吭掀被下床,利索地着手洗漱,只不敢往陈扬脸上看一眼。
  看一眼又怎么样呢?他人都找上门来了,眼里总不会写着刻骨鄙夷。
  但他确实不敢。战战兢兢像怀揣一整个养兔场的兔子,狂蹦乱跳,面上却愈发沉静。
  陈扬似个门神般站在叶祺的寝室里,空气里很快累计了两个大气压、三个大气压……五分钟后叶祺收拾停当,陈扬亲自把他的书包从椅子上拎起来,转眼已经带上了门。
  叶祺是蹭着门缝冲出来的,差点被陈扬潇洒的一甩手夹成肉饼一张。不多不少半步距离跟在他身侧,叶祺牵起书包带把东西顺到自己肩上,心里止不住掂量着他这份怒气的材料配比。
  七分莫名,被另一个男人表白了必定是一头雾水;
  两分了悟,之前无数细心关怀都追根溯源,终于不再是干干净净的朋友;
  还有一分是真的生了气,他才离开不过几天,自己已经迅速发展到答疑都懒得去,原形毕露。
  叶祺在下完六楼楼梯,行至深冬阴郁的室外空气之时,已经分析出陈扬也不过是只气势汹汹的纸老虎。于是他心情大好,安享陈扬无疑有些过度的纵容,甚至替他把早餐的钱都付了。
  陈扬稳稳当当走在前面,对叶祺依旧不理不睬,却也没有丝毫不耐烦。
  这就是最大的让步了,你喜欢我就喜欢吧,我全当不知道就是了。叶祺从来不会不识相,如今简直是心满意足,受宠若惊。
  其实我多么喜欢你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讨厌我就很好。真的,足够了。
  一个装傻充愣,一个欢欣鼓舞,日子居然也就这么过了。期末考试最后一门大幕落下,陈扬紧跟着叶祺提前交了卷,追到长廊尽头拍上他的背:“喂!”
  叶祺回过头来,一脸懊丧:“你跟着我干嘛,我本来想自己去做点见不得人的事情来着。”
  怪不得抱着的那堆书看起来不像刚考完的那门,定睛一看,竟是一套精装肖邦集。
  考完了实在欢快,脑子一抽就口不择言,陈扬笑着与他并肩而行,戏言:“我反正跟定你了,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其实到底是不是一时失言,他自己最清楚。他陈扬真的不想试探所谓喜欢他是什么意思么,未必。
  叶祺斜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重复:“哦,原来你跟定我了。”
  陈扬抬脚就踹,被人很漂亮地闪过,不由扬眉诧异:“你是不是学过……”
  “没有,别瞎想。”
  叶祺的脸色差点挂不住,摇摇欲坠之后,保住了笑容没冷下来。打架的结局就是压倒,压墙上或者压地上。无论他被压还是压了陈扬,八成都没法收场:四目相对,气息未定,搞不好就要干柴烈火。所以还不如咬死了不承认,就算练了近十年是瞒不过去的,但他还能怎么着?屈打成招?
  陈扬啊,嘿嘿,你那道行,实在还浅点儿。
  他们走进SnowFlakes的时候,嘉玥很高兴地迎上来:“你答应了他们一定会过来,所以一早开始都惦记着你呢。”转了个角度才看到陈扬,不由问叶祺:“这位是……”
  陈扬大方地一笑:“陈扬,叶祺的同学。”
  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已久,嘉玥忍不住细细打量了他几眼,这才伸出手去:“你好。”
  那边叶祺已经坐到了钢琴前面,意态悠闲地漫声询问店里的孩子们:“要听什么啊?”
  见多了他面无表情地安居一隅,这样轻松的笑意实在稀有。众愣了一会儿才有人出声:“您……您随意好了。”
  叶祺从一套琴谱里抽出一本,熟稔地翻到某一页,指尖一动旋律便开始潺潺流淌。天气依然很冷,窗户外透进来的天光却染上轻灵的色彩,恢弘的世界忽而收敛了爪牙,低下头安静了。
  嘉玥把陈扬引到叶祺最喜欢的座位上,菜单在他手里停留了很短的时候却又交回来:“你推荐我点什么?”
  “本店的咖啡一直是特色,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不错。”她几乎透明的小巧手指在塑封的页面上跳跃了几下,叶祺却趁着一个长休止符的时间停下来,转头对嘉玥道:“别给他喝咖啡,两杯蔓越莓冰茶。”
  不能让你在这儿点咖啡。如果我日后每一口咖啡喝下去都会想起你,这地方就真的待不下去了。我谢谢你啊,给我留个容身之所吧。
  琴声复又漾起,陈扬轻轻合上封页:“听他的吧,都是大杯。”
  叶祺这一天好像特别有兴致,非要在上面赚满了掌声才肯回到座位上歇歇。陈扬抬眼看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唇边都含着春风气息,不由自己也笑了,就着杯垫把冰茶推过去:“冰都快化完了。”
  见惯了他洞悉人世的一张万能面具,你要他如何就如何,冷也好,暖也好,不过是一闭眼换副神态的功夫。也不知何时生出这种无休无止的念头,随日升月沉在心头蜿蜒生长,枝繁叶茂,只想看他的真心真意露出些许端倪。
  叶祺假得全世界都安享太平,却只有他陈扬一个人想看真相大揭秘。一步一步,鬼迷心窍,连“我现在喜欢的人是你”这种惊雷滚过了都能释然如初。
  等他魔障时间过去,面前已多了个刚开机的笔记本,是叶祺早早寄存在店里的,暂且给他玩儿着。“刚才好听么。”对面人无意识啃着大玻璃杯的杯沿,蔓越莓的色泽衬得他唇红齿白,却问得含糊。
  陈扬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把视线成功地抽离:“我又听不懂。”
  叶祺撑起自己的脑袋,若有所思,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开口:“我倒觉得钢琴不必听懂,主要是认真与否。最好连曲名和作曲家都不知道,只听旋律,保准你听不出什么国仇家恨,纯粹只是音符描绘的情绪涌动。”
  陈扬的目光稍稍越过笔记本屏幕的上限,自上而下投在桌上,并未细看他,慢慢地重复着:“情绪涌动。”
  说起擅长的领域,叶祺很快退回童心未泯的状态,语调简直有点恬不知耻的得意洋洋:“是啊,就是一点遮掩都没有的情绪涌动。命运表达的就是愤怒,月光表达的就是荡漾,只要你听到了,这些曲子自己也百口莫辩。”
  陈扬正在敲键盘的手不由一软:“你说什么?!荡漾?!”
  那真的是很珍贵的顽皮神情,带着点古灵精怪的味道洋溢在他脸上,还要特意做出严肃状来:“对,就是荡漾。”
  两人定定对视片刻,各自转到一边去笑,肆无忌惮地笑。各怀鬼胎。
  因为昨天叶祺放了话会带琴谱过来随他们点,今天店里的人特别多,居然还有白领抽空从商务楼里跑过来的,嘉玥既惊讶且无语,默默在水池边洗杯子。
  店主小姐靠过来的时候,她笑吟吟抬头瞪了她一眼:“就知道来了个没见过的人,你肯定要来问我要八卦。”
  “你别说,我还就真不明白了,这随便哪个都比你们家林同学有气场,你怎么就看上了……”店主小姐亲手挑选了店里的每一件家具,每一个杯子,从嘉玥手里接过一个骨瓷小碟就迎着光开始自恋了。
  “我觉得他最适合我,不像叶祺陈扬他们那么复杂。”
  店主小姐喜上眉梢:“哦?他叫陈扬?”
  这么点声音已经足够让陈扬发觉,被谈论的那人转过头来很有风度地笑了笑,倒让店主小姐不好意思了。
  那厢叶祺却在盯着自己的玻璃杯垫狂看,那叫一个笑容款款柔情似水。嘉玥路过的时候推了他一把:“你疯了?”
  叶祺抬起头,纯白无害,坦然答:“杯垫很漂亮。”
  嗯,不仅漂亮,而且角度绝佳,把陈扬的每一个表情都映得清清楚楚。
  只有上天给你这个特殊的人,你才能领会什么叫“今朝有你今朝醉”。
  因为你,我只贪恋此时此刻。

  陈扬又打算回去了。
  肯定不是回伦敦,他预谋着回南京去了,只不过心有不甘,连陈飞都不想通知。
  叶祺一刻也没忘记过人家陈飞哥哥特意跑到上海来找他的,嗯,深情厚谊,事先准备了一大堆说辞,企图说服陈扬。而实际上事情远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复杂,只是比他想象得诡异太多。
  考完后宣传部拉着叶祺审稿子改稿子,学生会扯着陈扬收拾半年的烂摊子,谁也走不了。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叶祺敲开了陈扬的房门,看见地板中央放着一个打开的旅行箱,却没收拾任何东西。
  “陈飞来找过我,让我劝你回家过年。”小心翼翼窥视着陈扬的神情,飞快地说完这句话,好像说慢了会死人。
  陈扬眼睛都不抬,继续给钢笔打墨水:“嗯。”
  叶祺咽了下口水,不受控制地又开始描绘这人站立的姿态和侧影,猫爪挠心:“我也觉得你应该回去过年。”
  “嗯。”沉和安宁,几乎蕴了笑意。
  他怎么了?他被荡漾版叶祺附身了?这腔调已经不再是纵容,这是宠溺。
  就在叶祺的心思很危险地向不怎么积极向上的方向发展的时候,陈扬转过身来问:“但我不想在家待那么久,明天寝室关门赶人,你有地方让我年前先住十天么。”
  叶祺愣了一下,笑了:“我家除了我就没别的人了。”
  纵使动机不见得多纯洁,陈扬真听到了这话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平静地问:“方便么。”
  叶祺果断不给他反悔的机会,一闪已经到了门口:“赶紧收拾,明天上午跟我一起走。”
  柜子里的衣服整理起来实在太方便,本来也叠得四四方方,直接往箱子里一挪就结了。最多十二个小时后就将搬进叶祺家这一事实,就像丰美多汁的一只水蜜桃,暗夜里还炫耀着它的诱惑力。在陈扬的认知里,此事新鲜的程度不亚于母猪上树、狗拿耗子,反正他也没跟别人同居过,他不知道同居是怎么一回事。
  多亏他不知道。
  传说鸭毛和狗血是一对好兄弟,这俩人要在一起住十天已经很鸭毛,狗血事件自然纷至沓来。叶祺一到家就要开空调,不料太久没清洗过的系统很快洋溢出令人崩溃的酸味,两人只好躲到叶祺房间去。好歹是一直有人住的地方,上个夏天拆下来彻底洗过一遍。
  书,一天一地的书,触目惊心全是书。
  陈扬回想了一下自家连弄本海子诗集翻翻都白眼相向的家庭环境,沉默了,拉开书柜随手抽了一本就坐在床边开始看。
  电光火石间,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划过叶祺飘飘然的脑海:也许……难道……赶忙窜到客房和主卧测试了一下,果然,都是酸味。两年没洗的空调啊,都快等同于沙林毒气发生器了。
  于是他微红着一张脸推门回来,抱着肩站在门口,望着陈扬:“其他房间空调都像客厅似的,你晚上……”
  陈扬已经自来熟到靠在一堆棉被里,抱枕都在背后塞好,比主人还安稳:“哦,睡你这儿挺好,也替你省点电费。”
  我靠,你是挺好,我好不了了。
  叶祺神色古怪地僵硬了几秒,转身走人了。这心理准备真要提前做好,否则天知道夜里会有什么禽兽行径。
  北京时间二十三点,叶祺把怀里的笔记本关机合上,侧过头感慨:“您总算看完了。”
  这也是本事,能安安静静躺在别人的床上把一本《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看完了,还意犹未尽地给你来一句“果然第二遍看感觉会不一样”。
  陈扬看他很无语的样子把温度设定好,手指搭上壁灯的开关:“睡了?”
  那眼波真叫一个温柔,恰如几个小时前的夕阳全打散了融在里面,无声沉醉。
  叶祺心头轰然烧起火来,转而脸色一沉,卷了被子就倒下去:“关灯关灯!”
  这事儿上陈扬确实懵懂了点,最多也就一知半解为什么叶祺忽然发脾气。不过接下来的杯具用现实凶狠地教育了他。
  叶祺靠墙睡,由于小心脏健康状况欠佳,只能往右侧躺。陈扬一动不动了一会儿,向左转过头来,完全是呼吸相闻的情形:“你怎么了?”
  哦,陈扬你个祸害,为什么这个时候声音格外低回沙哑呢。老子……不是柳下惠……
  于是毫无疑问地,叶祺的气息愈发紊乱起来,在硬撑了三分钟之后,怒气冲天地跳下床去造访洗手间了。
  陈扬的脑子仿佛生了锈,齿轮缓慢地转动,最后才严丝合缝:他起了色心。这二十年根深蒂固的观念一时半会儿真转不过来,他陈扬是个平头整脸的男人,不是什么妖娆艳丽的姑娘,为什么,凭什么,他就……
  床头灯重新亮起来,陈扬愣愣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滚烫。他在这个诡异至极的时候想起了于娉婷,和她那个本该温软却最终恶心了的吻,骤然明白了些什么,彻底无措了。
  他翻身坐起,因为不熟悉地形踢到了椅子,叶祺远远地隔着好几道门嚎叫:“你别过来——”
  尴尬得要命,叶祺顶着满头黑线回房来,陈扬却已经睡着了。他尽力把自己缩在整张床的三分之一处,避免任何可能的肢体接触,依然悲催地辗转到了下半夜。
  陈扬僵直地躺在那儿,心跳比叶祺回来的脚步声都响,轰隆隆响在心口与耳边,血气翻滚。睡得着才怪。模模糊糊地,他想着,如果这时候自己也燥热了,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一夜心乱。
  天色将曙,叶祺忍无可忍地爬起来,伸出一只爪子晃醒陈扬:“起来,帮我洗空调。”
  陈扬反正也没怎么睡,浅眠中一叫就醒,刚要起身却被叶祺拉住:“听着,你不能老在我旁边蹭来蹭去,我会有反应。”
  “……我没蹭来蹭去。”被指控的人连耳尖都红透。
  叶祺仰天长叹,迎风流泪,最后只好说:“你确实没有……你离我远点就好。”
  正当陈扬和叶祺纠结着这残余的九天怎么过的时候,市中心的某家星巴克里正端坐着一对我们极其熟悉的,相顾无言的小情侣。
  邱砾生平第一次为了这种问题跟人对峙,实在不知如何开这个口,只好一口一口喝着他的星冰乐,等着袁素言来解释。
  但人家姑娘也很无语,滔滔长江水还有个源头呢,她存了半年的话你连个开头都不提供,也太不够意思。
  “咳,那个,我跟王援谈过了,他好像不太……”
  “我知道。”
  邱砾不禁恍惚了一下,这话的迅疾干脆简直跟当初那句“我喜欢王援,我们分手吧”一模一样,果然是他们家素言,发挥如此稳定。
  “我觉得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为好,反正……你的生活也不需要我。”素言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原木色清漆桌面上的一块光斑,好似那里头藏着什么世间盛景。
  邱砾一直觉得素言跟自己是同一种人,不知为何忽然变得莫名其妙了:“我们不是一直这样么,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我也不是不需要你,我以为这样相处是我们都习惯的。”
  素言笑,抬眼看着他轻轻摇头:“其实你根本不明白我要什么。只要你忙,全世界你都可以丢开,我又算得上什么呢。”
  邱砾无言以对,只觉得该女人不可理喻。
  最后的最后,袁素言拂袖而去,居然还扔下了自己那份焦糖摩卡的钱。深褐毛线裙、长筒皮靴、决然而去的背影……这一切都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不复存留青葱岁月的任何痕迹。邱砾坐在那儿,斜角度仰望天际沉沉,深感这个世界癫狂了。
  临近午夜,叶祺家阳台外的猫开始了呼唤春天的交响曲,时而凄厉时而悠扬,听得人毛骨悚然。
  叶祺从床头柜里摸出耳机,唉声叹气地戴上,倒回去继续安眠:佳人不过一墙之隔,偏偏猫都来嘲笑他求而不得。
  正睡得太平,门吱呀一声开了,陈扬捂着脸作痛苦状:“你家门铃响了。”
  叶祺莫名了:“门铃响了你这么痛苦?”
  陈扬哀叹:“因为响了很久……”
  叶祺囧了半刻,认命地飘到外头开门,手却生生顿在门把手上:
  如果是他爸,那解释下就行了;
  如果是他妈,他就一咬牙承认他带人回来同居;
  如果是别人……他就掐死他!!!这tmd都几点了?报丧啊!
  门总是要开的,外面赫然是盘尼西林的面孔,而且这小子第一反应就是往叶祺身后的陈扬身上瞟,眉眼一变立马意味深长起来。
  叶祺毫不犹豫一拳挥过去,盘尼西林躲了一下轰然撞到门上,隔壁家的小博美犬警醒地开始狂吠。这下可好,深夜公寓成了闹市街区。
  陈扬顶着巨大的压力将来客拖进屋子里,劈头就问:“出什么事了。”
  叶祺的脑子这才清楚一些,就算盘尼西林这个小精神病也不会无缘无故半夜来敲门。
  林同学颓然瘫在羊毛地毯上,垂着头像一只被抛弃的家养犬:“嘉玥跟我,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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