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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凭什么是他

书籍名:《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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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眠啊睡眠,人可以不吃饭,却不可以不睡觉。
  秋老虎张牙舞爪扑上来,寝室里四只除了心静如水的邱砾,其余的一概都睡不着。就在这生命垂危的初秋时节,没有天高云淡,没有金风送爽……叶祺心有戚戚地抬头观望,果然,电风扇坏了。
  宿舍里就这么一个吊扇,带着残缺不全的转头功能,基本能保证邱砾和王援坐在书桌前吹得到,叶祺和顾世琮躺在床上吹得到。这就是对“世界是公平的,因为它对每一个人都是不公平的”这句话的最佳诠释:汗流浃背地读书,还是汗流浃背地睡觉,这是个问题。
  平衡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它有必要存在。电风扇这一坏,寝室就算塌了半边天了,一个个的都坐立不安,如坠炼狱。要修电风扇总得先下手把螺丝拆了,王援第一个先受不了,出门借了一套螺丝刀过来,研究了一下,挑了个十字的就搭凳子爬了上去——
  居然没够到。
  三只翘首仰望的登时爆笑:明明是个冬瓜,还要充电线杆子。
  其实王援也不矮,178还是有的,只可惜除了邱砾跟他半斤八两,另外两人都比他们高。顾世琮危危险险攀上180大关,叶祺差不多有185……所以啊,还是那句老话,货比货得扔。
  百折不挠的战士才是好战士,王援拿了本英文版的砖头状市场营销课本往凳子上一垫,邱砾再友情赞助一本组织行为学,再上去就刚好碰到。造化弄人,他从志在必得折腾到满头大汗,终于苦着脸低下头望着诸位:“太紧了,拧不动”。
  邱砾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发现确实拧不动。有个螺帽卡在固定圈的后面,没有镊子就稳不住整个螺丝,神仙也拧不动它。
  王援不服气,站在上面又折腾了几下,叶祺赶忙拦下了:“别,你要是把螺帽拧花了,上帝来了也没辙。”
  于是出门去借镊子。右边寝室这时候肯定没人,他们的课表叶祺是知道的,只能往左转,敲了陈扬的门。
  里面八成是开着电脑,放着大概十几年前的那种流行歌曲,小虎队之类,相形之下敲门声就显得有些微弱了。但陈扬还是听见了,很利落地拉开门:“有事?”
  叶祺言简意赅说明来意,陈扬犹豫了下,说道:“我这镊子有点儿……嗯,不太好用。你等一下,我把CD收好,我去帮你们拆吧。”
  “哦?你没用电脑放?”这人身上总是辐射着各种令人出乎意料的东西。
  陈扬把门拉到底,示意叶祺进来,自己先去抽屉里翻CD盒子。叶祺在桌前坐下,细细打量了一番桌上那套半新的合成音响,忽然笑得极欢实,挑了一盘《牧神午后》就塞了进去。
  ……神啊,这年头再想买这种音质的台式音响得多少银子?!
  陈扬直起身来,晃着手里的CD盒,问:“学过?”正常人不会挑德彪西。
  叶祺把自己从嫉妒的滔天浪潮里拔出来,尽量笑得不那么扭曲:“嗯,学过几年钢琴,但不怎么喜欢德彪西。就这盘还算熟悉而已。”
  陈扬一边拿钥匙出门,一边说:“我那堂哥送我的,我也不怎么听。哦,就你前天看见的那个。”
  前……前天?他怎么知道前天他看见他们俩了?
  陈扬稍微有些得意地回头看看他,道:“你一动不动趴了多久啊,我们小时候在家都是特意练过耳朵的。”
  “哦,哦……”半是尴尬半是懊恼,叶祺踩着个大头拖鞋跟了上去。
  原来陈扬所谓“不太好用”的概念,是说他的镊子装在瑞士军刀上,除了他别人不太容易拿得稳。三下两下把螺丝拆了,固定垫圈松开来,邱砾接过手去看电路,叶祺伸手把那把军刀要了过来。
  好几个部件都改装过了,换成了主人常用或者顺手的东西,比如惯常的牙签组件就没了。叶祺小心地把指甲卡进凹槽,将开瓶器拉出来,一眼看到上面竟已有磨损了,不知开过多少酒瓶的样子。
  这把刀沾上太多过往阅历的印记,拿在手中分量有些沉重,叶祺忽然对金属表面上陈扬的体温感到些许不适,转手递回去。
  陈扬在几步之外看邱砾干活,其实扔过去更方便。但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就会郑重起来,搞得神情肃穆就差双手奉上了。
  幸好陈扬毫无觉察,眼皮也不抬地接过去,顺手把镊子再拉出来,帮邱砾装风扇去了。
  陈扬同学总的来说还算是个比较好相处的人,话虽然不多,但具备安然融入大环境的能力,让人很难去挑剔他什么。为表出镊子又出力的感谢,顾世琮洗了几个苹果,在阳台上叫了他一声就斜角度扔进了他的窗户。
  苹果接二连三掀起半垂的窗帘飞进去,居然没有砸到东西的闷响。懵懂的小顾傻站了片刻,等来一声暴喝,“真会扔啊你”,乃如愿以偿,嘟哝了句“不用谢”,回去盯屏幕了。
  王援刚才从小顾湿淋淋的爪子里抢下了一个苹果,若有所思啃了一会儿,蹭到了叶祺桌边:“诶,我今天听说学术部下周要开第一次例会了。”
  大一的时候叶祺和王援都是混学生会的,不过叶祺退得早,那时候锐气太盛,不喜欢里面的气氛。学生会里的破事儿在寝室里也只能跟叶祺说说,另两只连人名都一问三不知,说了也白搭。
  叶祺在脑海里给自己播放了一下临时制作的“前情提要”视频短片,想起了上学期期末学术部没改选的怪事:“新部长是谁?”
  极有可能是辅导员办公室那边搞来的空降兵,因为成绩好或者跑辅办格外殷勤等多种原因得了辅导员青眼,轻易就能盖过在学生会辛勤耕耘了一年的人。这就叫社会现实。
  王援小小翻了个白眼,轻声道:“我还真不知道,连辅办那边都搞得神神秘秘的。”
  叶祺无奈地笑了笑,拿过他手里的苹果,挑没啃过的半面咬下一块,含糊道:“不知何方妖孽,不妨拭目以待。”
  学术部部长在学生会里是一个特殊的位置,通常意味着此人就是下届主席的候选人,总有九成以上的把握。不管实际学风怎么样,学术部的地位总是在日常工作中被捧得很高,一半为了粉饰太平,一半也是为了抚慰民心:你们看,学校还是尽瘁学术的。综上所述,学术部的部长居然空降一事,等同于学生会小朝廷要册立外姓人当皇太子,还真不是小事一桩。
  话说锐气是如何转为隐含气场的,无非是从路见不平引吭高歌开始,渐渐被现实打磨得圆润而平和,最后什么都看在眼里,却恍若什么都没看见。成长,有时候就是冷漠,连一声叹息都混不上。
  事实证明,这件事不仅不是“小事一桩”,竟然还是一颗深水炸弹,杀伤力远远超出了叶祺的预料。
  这天下午,王援迟到了足有半个小时。财务成本管理的老师从大开本的夹缝里抬起头,极为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他权当没看到,晃到叶祺旁边坐下了。
  知道中午是各部门例会的老时段,见他这张阴森森的面孔,叶祺转着一支黑水笔,问:“是谁?”
  王援似乎是从楼下冲上来的,一边平复深喘,一边没好气地说:“你先拿稳了笔,好歹三菱牌的,为这人摔了不值得。”
  叶祺似有所感,还真的放下了笔。
  王援一字一顿地道:“陈,扬。”
  叶祺感觉像人家硬往他喉咙里塞了只死苍蝇,说不出的怪异。
  大概对于王援来说,这事也很不好接受。两人都不说话,也都没听课,浑浑噩噩僵过了大半节课。最后的课堂练习还是抄邱砾的,饱受他的白眼。

  晚上,叶祺敲着键盘在翻东西,勤奋工作赚外快。这回人家给他的任务是关于食品添加剂的,全是什么什么酯什么什么环,翻得他火气噌噌往上直冒。
  其实这大半天下来,思维根本就粘在那一件事上,自然做什么都没效率没效果。王援看样子也差不多,洗完澡上来不顾自己头上还滴着水,往叶祺面前一站:“凭什么是他。”
  是啊,凭什么是他,叶祺也想问。
  是谁都不要紧,为什么偏偏是陈扬。短短数十日相处,陈扬的精干、缄默、洒脱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叶祺天性喜欢复杂的东西,特别是抽象意义的复杂,因此陈扬在他眼里就是个谜,是个炸得金黄酥脆的千层饼,值得他静静待在暗处观察、分析。但他没有想过这样,凭空飞来一盆污水泼在陈扬身上,简直比泼在他自己身上更让他措手不及。
  叶祺坐在椅子上慢慢后仰,仰到最大角度后维持住平衡,眼睛一动不动盯住王援心平气和的脸,知道他是气得厉害了反而格外心静。
  邱砾忽然开口:“就凭他绩点全校第一。”
  王援闻声回头:“什么叫全校第一。”
  “他大一的时候是他那一届绩点最高的,所有专业都算进去。他在学校查询系统的账号要从毕业生里抽出来特别保留,是我经手办的,我看到了他的成绩。”
  邱砾在教务处学生管理部领着一个清闲的文书职务,因为稳重可靠,经常能接触到一些教务方面的行政工作。
  大家都清楚,文学院给分是很吝啬的,不像理科或者工科,你自己考得出来就没人敢不承认你。自古文章无凭据,惟愿朱衣一点头,说得就是文科永远没法公平,到达某个高度之后全凭阅卷人看你顺不顺眼。
  王援沉默了几秒,气焰稍许收敛了几分:“学术部那女生成绩也很好。”
  说的是他们大一的时候学术部那个兢兢业业的姑娘,工作态度全校闻名,为了学生会这点事什么课都敢逃,回去就熬夜读书,读得绩点拿出来能吓死一头牛。本来部长职务她当之无愧,今天见陈扬去主持例会,没忍住,大哭了一场。
  顾世琮拿着手机,从他的衣柜后面探出半个身子来:“我问了一刚毕业的,陈扬当年本来就该是学术部部长,征兵是因为什么突发事件。”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哗,似乎就在水房附近。四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邱砾站起来开了门。
  事发地点就在他们门口,不少人围着陈扬和另一个男生,有人在两人脸上来回看,有人小声议论着什么。那男生是学术部小姑娘的男朋友,叶祺碰巧还挺熟,随便拉了个旁观者来一问:原来那人端着半盆刚接的热水去水房,在他们门口遇上了陈扬,一时气愤推搡了几下,不巧烫到了陈扬。
  学生会任命毕竟是学校的决定,不是陈扬下手从哪儿抢来的。这么明显的打击报复,确实过了。男生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低头问了句“你没事吧”,陈扬只是摇了下头,转身进了自己房门。
  错身而过,叶祺看到他整个右臂都烫得通红,决不是能摇摇头就算了的程度。
  主角都回房了,众人渐渐散去,依然有人带着不屑的神情。叶祺把那些表情扫进眼里,不知为何极其烦躁,等了半分钟,敲开了陈扬的门。
  陈扬拿用左手开的门。怒气倒是没有,只是面无表情,脸上冷得能掉冰渣。
  是啊,再好的涵养也只能支撑他得体地走开,没法让他若无其事。
  叶祺冲他抬抬下巴,让了一步给他空出路来:“去用冷水冲一下。”
  他的手已经撑在门框上,不容拒绝的好意,陈扬很快垂下眼,依言出去了。
  叶祺把门虚掩上,从闲置的那张书桌里拉出一张落满灰尘的椅子,无语。四下看了看,拎了本参考消息垫着,大模大样坐上去等陈扬进来。
  结果陈扬真进来了,回到座位上去坐好,然后转过来面对着叶祺。叶小朋友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对每个细节都有诡异的控制力:上次敲门他在听歌,站起身椅子没跟地面摩擦出任何声音,现在转了一百二十度也没任何声音。似乎是潇洒的自由主义者,实际上却带有深刻的体制化的痕迹,好像两股力量在他这里始终在针锋相对,藏在他谦和的表壳下面暗流汹涌。
  一径默然无声,陈扬先笑了,虽然掩不住的勉强:“谢谢你啊。”
  再关照他注意伤口什么的未免太啰嗦,叶祺抬眼望一望他幽深眸色,忽然道:“当初你成绩好得离谱,学生工作又混得好,为什么要应征入伍?”
  距离感这东西贱得很,你把它当回事它就狐假虎威,你捅破了窗户纸它也就烟消云散了。陈扬站起来推开窗户,让清润夜色一拥而入,很诚实地开了腔:“当时以为我爸没多少日子了,想遂了他的心愿。家里一直以为我会成为一个军人。”
  叶祺伸直了他的长腿,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水洗牛仔布料上的一点毛边,低问:“你爸爸……还在么。”
  不提还好,一提就杯具。陈扬忍不住苦笑,立在窗边回过身来:“在,身体好得很。”
  叶祺很安静地听他三言两语把自己的身家背景、悲惨遭遇都讲清楚了,不由思维乱跳,对着人家挑眉而笑:“好像人生也是件挺简单的事,你看你一分多钟就讲完了。”
  陈扬很多天没有连续说这么多话了,顺过叶祺手里的杯子就灌了下去:这小子有点毛病,自来熟拿了他的杯子倒水,还变态到给他的陈述计时……却又一种很亲切的感觉泛上来,液面上冒着轻快的小泡沫,真的太久没有跟别人贫嘴闹着玩儿的心情了。
  不要命地训练,只想早日立功让家人欣慰;父亲总很虚弱的样子,让他每次回到熟悉的军区大院都步履沉重;虚掷的三年时光,天之骄子的坦途毁于一旦,没有人能够理解……最后的最后,所有努力都是笑话。为了把他禁锢在家族命运的轨道上,他们合起来骗他三年,包括陈飞。
  叶祺凝视他仰脖喝水时的神情,脑子里无数个汉字一圈一圈地转,却觉得什么话说出来都轻飘飘,识趣地闭上了嘴。
  陈扬在自己的笑容里掺好适当比例的良善,问他:“为什么跑来问我这些?”
  叶祺再次抽风,还抽得相当彻底:“因为我人好~”
  陈扬一言不发,愤怒地挥了挥手。叶祺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援出于兔死狐悲的心理,义愤填膺了两三天,正常了。此人当年还系着脏兮兮的红领巾的时候就是什么全市红领巾理事会的理事,混了这么多年各种学生组织,还有什么没见过。其实,说白了,别说这事儿没落在他头上,就是真撞上了,他也只有愤怒个两三天的权利,没准儿转身还得给人家空降部长鞍前马后。
  别愤慨,也别哀叹,事情往往就是向着“怎么会这样”的方向飞奔而去。比如学术部那黄牛般勤恳的姑娘,好像叫于娉婷,刚过了不到一个月就跟陈扬联手创建了史上最为和谐的工作环境,就差在校门口张贴海报昭告天下“我们很有爱”了。
  为此于娉婷的男朋友气得一跳一跳的,光到叶祺他们寝室就跳了好几回。天可怜见,刚替老婆泼了半盆滚水,老婆就要出墙了。女人啊,啧啧……
  凭什么所有好事都哭着喊着往陈扬的身上撞呢,这到底是凭什么呢。众人都在心底默默地哀叫着同一句话,只有叶祺气定神闲。他是相信因果报应的,如果一个人的锦绣前程被拦腰斩断,带着满腔愧疚回到最不喜欢的生活里,完了还被骗成了窦娥冤……那么他确实应该顺风顺水一阵子。
  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也许只有被无辜缠上的男生才知道只隔一层纸的痛苦。于娉婷还真不是那种傻乎乎直接套近乎的姑娘,她很聪明,女人越聪明越不好办。她抓住了学术部工作量大和细节繁琐的特征,每天至少打两个电话给陈扬“征求同意”,让全世界人都在各种场合目击他无奈地按下通话键。“喂。哦。嗯,可以。就这样吧。其实你没必要……好,行。知道了。”
  长此以往,陈扬这个受害者在走廊里遇上凶手倒有些尴尬了。世道啊,反了。

  十一月的一天,半黄半绿的梧桐叶吧嗒吧嗒往下掉,在林荫道上一步步行来颇有些寂寥。叶祺一个人从教学楼走到校门口,终于觉得有点寒意,低头把卷到肘上的衬衫袖子放了下来。还没抬起头来就听到前面有女生的声音,掺杂着一点点羞涩,很清甜的感觉:“你送我到教室吧。”
  然后是男生的回答:“我真有事,赶着回寝室。”
  叶祺暗自笑笑,继续走他的路。不料胳膊忽然被人扯住,再一旋,不得不转了回来。诧异看过去,原来是陈扬。
  于娉婷的装束似乎短时间内改变了不少,一条波西米亚风的长裙配松绿石长项链,真有点亭亭玉立的姿色。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望着陈扬,连叶祺都忍不住替他掉鸡皮疙瘩。
  “叶祺,昨天我们商务统计的assignment还没做完吧。”
  真够可以的,标准的信口开河。统计也是外方课程,英文教材英文授课,assignment发下来的条条框框就有四十五页,整个专业谁都没心思这么早下手。
  “嗯,你那部分数据分析太慢了。今天什么时候能回来讨论?”
  谁怕谁?!你方唱罢我登台。
  “就现在一起回去吧,我晚上也没课。”
  话说到这份上,人家姑娘只好放人,还要恋恋不舍加一句“明天例会见”,这才转身自己走了。
  空袭警报解除。叶祺笑着接受了陈扬拍拍肩膀的谢意,调侃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陈扬瞟他一眼:“羽毛球社那学妹你怎么处理的?”
  原来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儿也入得了他的耳,叶祺坦然相答:“肯定没戏,我一点儿心思都没有。”
  不明不白的,陈扬当然不知道他真实的意思,不搭话也就混过去了。
  叶祺与他并肩走着,一时兴起跳起来去碰高悬在路面上方的树枝,颀长身姿令路人驻足相看。
  陈扬随手捶他一拳:“你几岁了?我又不是王援,你不用刺激我。”
  叶祺转头看看他,嗯,好像比自己还高一点点。“诶你还欠大家一顿饭呢,开学那时候为了你跑去打球,你倒一溜烟回家去了。”
  陈扬似乎难得的心情轻快,笑答:“听你这意思,你是要吃独食啊。”
  叶祺远目,正巧看到一新开的小馆子,油乎乎的德行看着就亲近,乃招呼他:“玩笑玩笑。前面那家看着挺新鲜,就那儿晚饭吧。”
  这一吃,就吃出了大事。
  盖浇饭刚上来,叶祺的手机就抽搐着震了一下。拿起来一看,发信人“韩奕”,内容干干净净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太干净了,句号都懒得打上去。
  叶祺深吸一口气,完全不动声色,胸腔里跳动着的某物却自由落体。触屏手机上轻巧点了几下就重新上锁,他抬眼对上陈扬问询的眼神,平和如常。
  只是再也笑不出来。
  谁都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在高中里进出文学社,为自己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的几篇幼稚小文沾沾自喜,一边打篮球一边念叨自己文武全才,私下里传颂最爱的作家的名字……叶祺也是这么过来的,而且那时候他全然不是今天的样子。
  叶祺曾经是个勉强算得上70%nb,却把自己捧成了100%的人。飞扬跳脱,锐气逼人,又自信满满,是如阳光一般明亮耀眼的存在。他从不避讳谈论自己的成就,他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却习惯于诚挚地平视每一个人,真正的平易近人。但,就像某文中提及的那样,一个能用“平易近人”来形容的人本来就不再平凡。
  全校上下,从打扫卫生的中年阿姨到高一高二的小女生,从架着眼镜的女教导主任到各年级各学科的女老师,几乎人人看到了叶祺都觉得顺眼之至。所以高二那年,当叶祺发现自己喜欢韩奕,韩奕也喜欢他的时候……吓坏了。
  他原来只以为自己比较冷淡,没想到,事实是这样。
  两个人纠结了一段时间,然后遮遮掩掩谈了一年多隐秘而甘美的恋爱。就像每一对年少的恋人,他们一起把从家到学校的路走了无数遍,无数次依依不舍,只是永远不能公然十指紧扣而已。
  那个骄傲而快乐的叶祺,那个阳光少年叶祺,后来一夕之间成了一地瓦砾。
  他的青春岁月血溅三尺死在他的面前,染红了所有的朝霞与夕阳,一度让他以为自己的眼里从此只剩下血。
  即使坐拥万里江山,也只能痛享无边孤单。
  高考,加上家中变故,手起刀落地解决了少年时期的叶祺,渣滓不剩。
  宁定、忧郁、深沉与锐利,这些东西渐渐染透了他的生命,毁了他又重塑,将他变成今天的样子。
  于是他的回忆中只剩下一个韩奕,谦谦君子的韩奕,依然象征着笑容里没有半点阴影的叶祺曾经存在过。
  韩奕会在他收到杂志社退稿的时候一遍一遍陪他改文;
  韩奕会在他成功的时候含笑相看,在他失败的时候寸步不离;
  韩奕会在他一个多月闭门不出之后冲进他家,握着他的肩说“世界从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韩奕曾经是那么体贴的人。
  可惜他终究还是人,不能抵御八面来风的压力。如今连看过他一路欢歌的韩奕都离开,叶祺忽然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坐标。
  在灯下独坐了半个多小时,叶祺终于清醒一些,拉开抽屉打算找点事情出来做。
  他一向是自以为生活作风齐整的人,抽屉里的纸质资料按大小从低到高叠在一角,身份证、学生证、图书证等物放在一边,底下垫着一张08年版的上海地图。
  韩奕考到了第二军医大学后买了这张地图送给他,上面还有他亲手用记号笔划出的地标。当时以为这点距离根本不在话下,当时以为情分是很坚韧的东西。
  叶祺骤然爆发,用了全力扬手把地图扔出了六楼的阳台。
  正是荻花瑟瑟的时节,外头风还挺大,地图刚飞出去就被吹得打开了好几层,唰啦唰啦响着化为一道抛物线。
  这个平抛运动动静有点大,寝室里其他人都被惊动了,沉默中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叶祺犯什么神经。
  还好叶祺也只是扔了件不怎么要紧的东西出去,回身好好地做他自己的事儿去了。不一会儿,他站起来出去洗杯子,一晃神就直挺挺撞寝室门上了,哐当一声。
  门背后挂着个半扇门大小的白板,大一的时候买来写通知的,被他这么大力道一撞立马掉下一支卡槽里的记号笔来,滴溜溜滚到了邱砾脚下。
  再稳的人也坐不住了,邱砾俯身捡起笔,捏在手里顿了一下,问:“你怎么回事?”
  根据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推测,往后几天只会愈演愈烈,极难掩饰。叶祺摸摸鼻子,有点讪讪的样子:“那个……感情问题。”
  顾世琮乐了,从座位上一蹦三跳窜过来,简直幸灾乐祸:“失恋了?还是追不到?”
  叶祺一阵心火大旺,差点压不住,末了勉强抬起一只爪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别……”说完,掉头就走。
  陈扬跟他一起回来的,多少闻到几分不对头,刚才又看见华丽丽飞翔在空中的地图,留意一听就什么都明白了。叶祺这厢出了门,那厢他就拉开了门。
  叶祺洗完杯子回来才进了他的门,顺手带上,走进来还是坐在空余的那张椅子上,一言不发。
  地上有箱啤酒,罐装的百威,陈扬探身抽出一罐扔给了他。
  叶祺目光涣散,双手握着个易拉罐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起身放回去:“算了,啤酒喝不醉的,不如不喝。”
  要别的可能没有,酒还能没有么。陈扬二话不说开柜子拿了瓶白的递过去,叶祺不禁两眼一亮:“你真可以的啊,备着这个。”
  “前段时间不是心情不好么。”陈扬看他手边放着自己的杯子,索性没打算管他。
  笔下那份部长会议的一期述职报告刚写了没几行,多少不放心,他回头一看,大惊——叶祺把一瓶白酒喝得一干二净,瓶子端端正正放在一边,又恢复了刚才那不动弹的状态。
  真tmd……从来没见过这么喝酒的,一斤酒十分钟全没了。陈扬死盯了他一会儿,终于看到他的神色没平时那么清明敏锐了,一张脸被窗前天光映得发白,竟然松了口气。
  叶祺站起来,稍微有点晃,口齿却毫不含糊:“我回去睡觉了,明天见。”
  陈扬只能默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以为叶祺会砰然甩上门走人,却总是让他超出自己的预料:叶祺略扶了一下门框,稳住了便轻轻合上门,发出很节制的咔嗒声,将自己关在了门外。
  陈扬伏案一刻不停地写完了那份述职报告,几张薄薄的稿纸终于排满了墨迹。他抬腕一看表,已经一点了。
  照叶祺那样灌,要么醉死要么头痛欲裂,看他那硬撑的德行八成是后者。陈扬握着手机想了想,一条短信过去试他到底怎么样了——
  “睡了没?”
  叶祺昏昏沉沉,各种奇异的痛在脑壳里玩儿碰碰车,隔了半小时才发现手机上有未读短信,乃撑起来回了:“没”。
  陈扬刚睡着没几分钟,枕边手机突然照亮了一隅天花板,只好回魂:“你要么去吐出来算了”。
  叶祺咬牙切齿:“我倒是想,可惜求而不得”。
  陈扬有点担心他,但也无计可施:“你自己当心点,下回要喝我陪你,别灌这么猛”。
  叶祺瞟了一眼屏幕,没有再回过去的心思了。正巧一阵剧痛,两眼一翻,如愿昏了过去。
  陈扬侧躺在那儿等了一会儿,慢慢觉出自己房间里一点酒气都没有:这小子做事未免太利落,喝了他的酒转身就走,空气里连点乙醇分子都没给他留下。
  但就凭这一点,不得不承认他与自己是相似的。诡异的神似,温然里头裹着决然,都是成全了别人折腾了自己的破性子。
  平日在外粉饰太平的陈扬渐渐入眠,抽离出来的那个真实人格却反复咀嚼着叶祺灌进一斤白酒后的背影,兴致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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