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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父与子

书籍名:《啸剑指江山》    作者:紫舞玥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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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宏元宫坐落于皇宫左路,清幽宁静,湖光水色,正是适合颐养身心之处。
  老太上皇这些日子来身体一日病过一日,不过精神却还算朗朗,冬天气候渐冷,湖边也去的少了,平日里最喜爱在院子里晒晒太阳,逗逗小鸟。每日午后,耀帝陛下总会过来问安,陪陪老人家。
  今日也不例外。
  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参天古木,粗壮的树干恐怕要三人合抱才能围起来,这棵大树已经不知道在此处屹立了多少个年头,历经风风雨雨,干枯的树皮上爬满岁月的痕迹,冬日里那光秃秃的树干显得十分萧条。可是这样一棵老迈的古树却为整片宏元宫遮阴避雨,宛如一位守护巨人。
  一身龙袍的君王正端坐石桌前,手中捏着一颗晶莹圆润的白子,似乎正在思考。
  太上皇悠然坐在对面,双腿盖着毛毯,淡淡道:“如何?”
  君王放下棋子,丝毫不在意玉质棋盘上被大片黑色棋子包围着的白棋,微微笑道:“父皇棋艺精湛,朕自愧不如。”
  随手扔下棋子,太上皇微抬了抬眼皮,别有深意的看了儿子一眼,悠然道:“棋艺精湛是一回事,用不用心下又是另一回事,棋场如战场,试问一位一心两用的将领怎么能赢过专心致志的敌方呢?”
  玄凌耀捻棋子的手忽然一顿,他诧异的望一眼父皇,对方苍老的面颊上一双眼睛却没有丝毫浑浊,只留下饱经沧桑后的睿智和通透。
  君王苦笑道:“瞒不过父皇。”
  太上皇叹了口气,慢吞吞地站起来拍了拍他肩膀,走到鸟架旁随手喂了些鸟食,状似不经意问道:“据说你不想立后,还把谏言的大臣骂了一顿?”
  “不错。”玄凌耀神色淡然,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问。
  “为什么?”太上皇转头瞥他一眼,那一眼似乎直看到皇帝陛下内心深处,一瞬又转开了。
  玄凌耀心头暗叹,终于还是来了。
  “朕才刚刚登基,国事不稳,立后之事可暂缓几年。”
  “暂缓?”太上皇眉头一掀,“还几年?你都多大了,至今还没有子嗣!宫中嫔妃也少,你若都不喜,再纳便是。”
  玄凌耀皱了皱眉头,并不答话。大臣们进言,他可以骂、可以斥、可以驳,可是对面是他的父亲,即使自己是天子,也只能老老实实站着,聆听教诲。老人家说累了,还要端杯茶过去润润喉,喝一口再继续。
  当然,听着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外一回事。
  太上皇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露出一丝笑容,满是皱纹挤在一起,却诡异的看得玄凌耀一寒。
  “……你坚持不立后,可是因为心里头有人了?”
  听到这话,皇帝陛下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宛如一只纯洁的馒头,不动声色。
  太上皇瞅着他,直到瞅得玄凌耀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又缓缓吐出一句惊雷:“这个人……是萧王爷。”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耀帝陛下淡然的脸色终于变了,他薄唇抿成一条线,片刻,问道:“父皇,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虽然太皇后早有心理准备,可心里头还是期盼着能听到一句反驳的,玄凌耀的默认无疑打破了他的期望。
  太上皇冷哼了一声,显得有些不高兴:“知子莫若父,你看蜀川王的眼神能瞒得过别人,怎么瞒的过你父皇?”
  “不敢欺瞒父皇,这事实在影响甚大,我与初楼,都不想太多张扬。”玄凌耀再次露出苦笑,“只是立后之事……”
  注意到皇帝的自称由“朕”变成“我”,太上皇凝视着儿子的眼睛,看到那里毫无所退的执着,暗自叹息一声。
  “你心里爱谁也好,有没有深厚的背景也无妨,是男是女都无所谓,但是……”
  玄凌耀心中一凛,“但是”后面才是重点。
  果然,太上皇收起了面上悠然的神色,严肃的盯着皇帝漆黑的双眸,一字一句说得极慢:“皇帝,你别忘了,自从上次平乱以后,我东玄皇室血脉后裔,就只剩下灵嘉和你两个,而灵嘉毕竟是女儿,所以真正能延续东玄皇室血统的就只有你一个人!”
  玄凌耀紧抿着唇,沉默着不发一言。
  太上皇长叹一声,眼神忽而变得锐利:“父皇知道你心中存着天下一统的宏远,可是父皇已经老了,说不定哪天一觉睡去就要到西方极乐寻你母亲,看不到将来那一天了,比起这件遥远的事,眼下最重要的延续我玄家一脉香火!父皇垂垂老矣,到头来白发送黑发,就剩你一个儿子,你还想让我死不瞑目吗?!”
  这话简直是锥子!说到最后已经是声色俱厉,字字珠心。
  直扎进玄凌耀心脏里,他想起那天在凤栖宫皇后决绝地自尽,长皇子和三弟惨死,父皇悲痛欲绝的眼神,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父皇!”
  皇帝陛下在老迈的父亲充满愤怒和悲哀的目光下大惊失色,他忍不住上前握住对方削瘦的只剩皱起皮肤的手,望着父皇的斑白双鬓——原来并不怎么明显的,可自从那雷雨血夜之后,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下来。
  玄凌耀这时候才无比清醒地认清一件事,他的父亲已经不在是从前为年纪幼小、势力薄弱的他遮风挡雨的瑞帝陛下了。
  眼前的父亲只是一个将行就木、日薄西山的老人,已经一脚踩进棺材里,另一只脚也随时随地都可能踩进去。
  鳏寡孤独!
  老而无妻是为鳏。无人亲近是为寡。丧母独存是为孤。老而无子是为独!
  就像院子里这棵老树,渐渐消散了生命力,说不定某一天,毫无征兆的在雷雨中轰然倒塌。
  耀帝陛下悲哀地想起在皇陵坟地之前,那凄凉的流水、萧瑟的秋风。
  父皇一脚迈进去了,什么时候,该轮到他了?
  太上皇眼看儿子动摇了,又加了一记重锤:“父皇知你向来孝顺,原本这事也不急,可是你也该知道,如今三天大势,蜀川和东玄结盟,西楚定然倍感威胁,战争一触即发。就算西楚的无敌铁骑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敌得过我们,眼下,对于西楚而言,获得胜利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
  这位半踏进棺材的老者浑浊的双眼忽然爆出一丝精光:“那就是——刺杀你!”
  “因为东玄皇室没有继承人!”
  耀帝陛下墨黑的瞳孔骤然紧缩如针尖。
  这个道理再是简单不过,只要自己一死,父皇更不可能承受得住晚年三子死绝的痛苦,皇室仅剩的公主丝毫没有威信,只能成为乱党和野心家上位夺权的踏脚石!
  到那时候,东玄群龙无首,和蜀川的盟约也会因为他的死而化为一纸空谈!
  整个国家必将陷入四分五裂的混战,而野心勃勃的西楚铁骑势必长驱而入,让东玄陷入必死之境。
  想到这里,玄凌耀心脏一阵缩紧,等他回过神来,后背竟然已经全部被冷汗浸湿了。
  他轻吐一口浊气,迅速镇定下来,抬头看着父亲,沉声道:“西楚若想刺杀于朕,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就算魇皇教教主是位大宗师,可我东玄来福公公,而且还有蜀川王。就算那西楚国师号称天下最神秘的大宗师,也不可能敌得过两位大宗师联手吧。”
  “我东玄王宫守卫森严,一位宗师太如何厉害,在千军万马万箭齐发之前,也只能俯首就擒。”
  一边说话,一边飞快的思索着,耀帝陛下眼中透出坚定傲然之色:“更何况,只要他敢离开西楚踏入东玄境内一步,朕就敢派绝顶高手潜入西楚,将整个西楚王室屠杀殆尽!”
  “朕倒要看看,是西楚先亡,还是东玄先灭!”
  “说得好!”太上皇听着他的分析,淡淡露出一个微笑,似乎十分快慰:“唉,你比父皇当年,更有魄力,也更有勇气和智慧,不过……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些,年轻气盛啊。”
  太上皇的目光移开,游移不定,仿佛想透过远方的天空看透过往云烟。
  玄凌耀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待下面的话。
  “……你刚才确实说的不错,可是你还是小看了那位西楚国师,小看了西楚王室。”太上皇似乎陷入往事的回忆中,沉思了许久才开口,“魇皇教主的辈分,甚至比父皇还大一辈,来福对他而言,都只能算晚辈,更何况年纪轻轻的蜀川王。”
  “……”玄凌耀一愣,这个他倒是不知道。
  “几十年前,魇皇教主就已经是一代宗师,与西楚王室关系十分亲密,这一代的所有王子都是他的弟子,那时候的西楚可谓是如狼似虎,而我东玄直到最近三十年才有了来福这位大宗师坐镇。如果魇皇教主真的铁了心要杀一个人,那么这个人无论是谁,都死定了!”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说得耀帝陛下蓦然一震:“可是……”
  “父皇知道你想问什么。”太上皇苦笑道,“就算蜀川王和来福联手,确实能打退他,可是却也留不住他,然而这样一个诡异的绝世高手,随时隐在一旁,恐怕任谁都会寝食难安。幸好,这位宗师性情十分古怪,轻易不出西楚半步,而且二十年前因为西楚后宫的那把乱火,他似乎与王室有了间隙,何况以他的身份地位,若非到西楚大厦将倾,是不可能出手干刺杀这种有失身份的事的。”
  玄凌耀叹了口气,沉声道:“即使如此,我们亦不能将希望放在敌人的手下留情上。”
  “不错。”太上皇点点头蜷在躺椅上,说得久了,喉咙有些干涩,捧着茶杯含了一口清茶。
  起风了,古木巨树大片的树枝轻轻颤动着,湖水微卷起一圈圈涟漪。
  耀帝陛下望着父亲笑了笑,蹲下来为他盖紧了腿上的毛毯——就如同小时候父皇蹲下身扶起玩耍跌倒的他一样。
  太上皇闭了一会儿眼睛,又慢悠悠地转回了话题:“父皇说了这么多,就是让你明白,身为一国之君,不是能让你任性而为的!你可明白父皇的苦心?”
  玄凌耀沉默片刻,淡淡道:“儿子明白。”
  这样不咸不淡的回答明显让太上皇不满意,他静静地瞧了皇帝陛下一会儿,慢慢说道:“蜀川王年纪也不小了吧,听闻蜀川多出美女,不过我东玄地大物博,也是不输的,萧王爷还没娶亲吧,正好灵嘉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不如……”
  “父皇,你……”玄凌耀心底一冷,心里像是漏了一个洞,漫出无边无际的苦涩来,“初楼……未必同意娶灵嘉。”
  太上皇打断他道:“你怎么知道蜀川王就不同意呢?也许,萧王爷心中早已有王妃人选,只是碍于你,迟迟没有成亲而已呢?”
  不等玄凌耀说什么,他又紧接着道:“你不是他,怎能替他决定?更何况,你当真如此确定萧初楼爱你甚过爱蜀川?要知道,即使蜀川世袭王位,那也是建立在蜀川有继承人的前提下的!”
  “萧初楼是何等人物,你莫非以为,他就会因为你而将萧家世代经营了百年的蜀川,白白拱手送给东玄?!”
  玄凌耀一瞬间僵硬在那里,仿佛被人挖开最不愿为人知的伤疤,像一个无形的耳光扇在他脸上,火辣辣的抽疼。
  这些话直戳到他里面最脆弱的地方,直接打破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而且毫不留情!
  东玄的帝王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一句话都无法反驳。
  他只知道萧初楼不喜欢亲近女子,就从来没有问过他。或许在心底,还有几分暗自窃喜吧。
  可他玄凌耀凭什么?!
  甚至于,萧初楼从来没说过一句,我喜欢你!
  即使身处生死绝境中也不弯一弯脊背的帝王忽然晃了一晃,负在身后的手轻颤着。他的眉头皱的极紧,眼帘下小心的遮掩起深深地隐痛。
  他就这样伫立在原地许久,许久,久到冬日寒风吹皱了湖水,吹卷了枯黄的落叶。
  很冷。
  “……朕明白。”帝王深深吸一口气,冷空气进入肺里,似乎能让他清醒一点。他凝视着太上皇,缓缓道,“对于此事,无论初楼做什么决定,朕不会强迫于他,也不会阻止于他。”
  太上皇定定地看着这个唯一的儿子片刻,颓然叹了口气,道:“执念啊……”
  到底不忍心看着儿子陷入两难,他又退了一步,道:“你放心,蜀川王怎么样,父皇自然不会加干涉,灵嘉是我唯一的女儿,萧王爷虽然是当世难得的人物却也未必是她的良配。只是你……立后之事也可以缓一缓,但是绝不可以没有子嗣,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玄凌耀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好离开宏元宫。
  目送着儿子的削瘦孤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寒风之中,太上皇疲惫的趟回去,他自小宠爱玄凌耀,让他心里难受,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又岂会好过?
  “人走了,出来吧,萧王爷。”太上皇抬起眼皮,朝那棵衰老的巨大古树望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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