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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书籍名:《南渡》    作者:巫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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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食物和柴碳都十分缺少,这是个难过的冬日,长安城内没剩几户人家留住,大多出城去寻找活路。
   寒冷的清晨,连日的积雪将街道都覆盖成白色,街上不见人影,死寂得像无人之所。
  徐家宅子里,李珝用手掰下一扇木门,他踩著积雪,拖著扇木门至院子,将腰间插的砍刀拔出,劈砍木门,以便做柴火。
   进长安前,李珝便尽可能多的带上粮食,托在马背上。一路上,他也不怕人抢,打斗的话,鲜少有人能打赢他,要抢他东西,还是颇有难度。
  这些谷物,到现在剩得也不多,需要去购买,只是在这灾年,买斗米比什麽都难,这已经不是几两金的问题了。
  李珝将木门化整为零,收拢怀里,抱进厨房添火。
  灶上锅在冒烟,煮著半锅粥,粥烧好,李珝将锅提上,拿了碗筷,进郁之住的房间。
  郁之清醒後,仍虚弱得无法下榻,他原本命悬一线,硬是被李珝给救活,现在这样子,至少也要五六个月才能康复。
  郁之清醒後,李珝曾问郁之为什麽没出城找食物,李珝赶到长安城时,长安已经解围两天。当时,郁之没有说什麽,只是躺李珝怀里,默默流泪。
  敏之走後,郁之没有哭过,因为他也没打算活下去,经历这麽多磨难,已是厌世。所以即使敏之走前叮嘱郁之要出城找食物,郁之也没有离开过家宅。郁之本想静静死去,只是他不知道他还死不了,因为李珝来了。
  仿佛是从阴间里被李珝拽回来,见到李珝,郁之麻木了太久的心又苏醒了,痛苦而悲恸,其实这也才是活著的感受,死亡从来恍惚无觉,没有喜悦与哀痛。
  刚醒来那会,郁之并不知道自己能再活几天,他瘦得没了人型,虚弱得无法抬手,甚至难以吞咽食物。
  李珝很有耐心,他将食物嚼碎,嘴对嘴的喂郁之,一点点地喂,李珝那时看郁之的眼神,让郁之害怕去直视。
  恐怕也是从那时开始,郁之不想死,他想活下去,他害怕李珝眼里的执著与坚毅,他从没见过李珝露出这样的眼神。
  有了活下去的念头,郁之的身体也就渐渐地好转。
  
  此时,李珝进入寝室,看到郁之坐在床上,手里揣著一件衣服,模样呆滞。那件衣服,是李珝的外衣,想来李珝是怕郁之冷,脱下自己的外衣包住郁之的耳朵和脖子。
  “醒了?”李珝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搬动木案。
  郁之听到李珝的声音,这才抬头看李珝,将手里的衣服递给李珝,低声说:“天冷,你穿上。”
  “先放著,我不觉得冷。”李珝将木案安放在床上,再将锅里的粥舀了两碗端上木案。
  郁之手扶床,轻移动身体,挪位置给李珝,李珝上床後,郁之还慢吞吞拉扯被子去盖李珝。
  这样的冬日,没有碳火,实在很冷。
  李珝伸手去摸郁之的手脸,并不暖和,即使郁之一直盖著被子。要不是李珝时常陪郁之躺床上,用体温温暖郁之,郁之即使有吃的,可没碳火也不可能渡过这个冬日。
  “要去找下木碳才行。” 李珝念叨。
  “李珝,别再出去了,我不冷。”郁之握住李珝的手,不愿意李珝外出。郁之知道外头到处都是群吃人肉吃疯了的饿狗在游荡,何况天又阴又冷。
  “好,不去,你快吃吧,等会就凉了。” 李珝拿勺子,轻扣郁之那碗粥。
  郁之喝粥,一小口一小口,李珝喝粥就粗鲁很多,几口就见碗底,又去舀了一碗。郁之吃得少,李珝吃得多,郁之能吃饱,李珝喝两三碗稀粥根本不饱。
  “李珝,院子里,我哥曾埋下了一箱器物,有几件器物能值点钱,雪停了,你就把它们挖出来,拿外头去换点米。”
  郁之这两天脑子清醒很多,也想起了他哥埋过些贵重物品。
  当时家里的金银大多变换了食物,後来粮食也买不到了,敏之这才将这些器物掩埋,希望日後家人返回能挖出来,用於生活。敏之自己选择赴死,心里想来还是十分挂念活著的亲人。
  “再说,还有食物,够吃几天了。”李珝回得很平静,他似乎并不特别欣喜,想来对李珝而言,他即使没有分文,也能弄到吃的。
  “李珝,你吃这点东西,能饱吗?”郁之靠著李珝,搂著李珝的手臂,他不忍心李珝三餐不饱,自己挨点饿,反倒不要紧。
  “又不用打仗,这些口粮就够了。”李珝将锅碗收拾,搬下木案。李珝这人经常大吃大喝,没食物的时候又很耐饿,饱一顿饥一顿,对他倒是无碍。
  “我出去找些柴火,不会走远,就家门口。”李珝将外衣套了,准备外出,他知道郁之担心他,便唬郁之自己不会走远。
   “家里没人住的房间,门窗都可以拆下当柴火,天这麽冷,你别出去。”郁之了解李珝,他担心李珝不是去找柴火这麽简单,他拉住李珝的袖子不放。
  虽然郁之身体好多了,但仍旧没力气,他扯李珝袖子,李珝只需出点小力,就能拉开,但李珝没有,他坐回床上,搂住郁之,低声说:“没有碳火,过不了冬,我去找下,天黑前肯定回来。”
  郁之抱著李珝,低喃:“李珝,我不需要碳火,你留下来,哪也别去好吗。”
  李珝这才点了点头,他知道郁之害怕孤独,更害怕自己外出有什麽不测。
  也不奇怪郁之不安,天阴沈沈,正午时,飘起了鹅毛大雪,屋内黑漆得像深夜。
  为了省下灯油,并没有将油灯点亮,在黑暗中,李珝搂抱郁之,裹紧被子,两人相互取暖。
  两人都没有睡去,低声交谈,李珝问郁之家人的事,郁之一一说了,说至兄长敏之,郁之忍不住失声痛哭。
  李珝一直觉得清醒後的郁之太静寂了,现在郁之会痛哭,他反倒安心了,虽然感受到郁之的哀痛心里不忍。郁之很重感情,显然也是因为他兄长要留在长安,郁之当初才陪兄长留下。
  郁之痛哭後,人也倦了,缩李珝怀里,李珝紧抱郁之,亲吻郁之的脖子与脸颊。要是往日,这样的举止,郁之一定会觉得不安,但此时,他心里很平静,李珝的亲昵安抚著他的心。
  “你病好後,我们一起去南方。”李珝在郁之耳边低喃,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郁之的头发。
  “找处深山老林,开垦一片良田,就在那里耕种,闲空的时候还可以打打猎。”李珝在描述一种类似於隐士的是安逸生活,没有战乱,没有太多需要顾虑的事情。
  “李珝,你真的不回北方了吗?”郁之不大敢相信,这些话从李珝口中说出,因为李珝说的是两人一起。
  以往,郁之总认为李珝难免有些嫌弃自己的无用,因此,郁之也不敢怎麽要求李珝和自己在一起,郁之知道自己只会拖累李珝。
  “北方乞活军将很难生存,日後恐怕不得不屈从於胡人,以谋求家眷有处容身之所。”
  李珝对北方局势看得很透彻,也是因此他一直希望郁之离开北方,当然,他也没想到长安竟只能维持那麽短暂的平静生活,并且中原的战乱会使得郁之险些将命都丢了。
  “李珝,我们不会再分开了是吗?”郁之曾奢望过能和李珝一直在一起,他心里对李珝有著深切的情感,以至李珝在他身边,他就会有活下去的渴望。
  “不会,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李珝说至此,他温热的唇便覆上郁之的双唇,郁之也回吻李珝,搂住李珝的头。
  黑暗中,两人於亲吻时都没做多想,这是种自然而然的行径。
  或许,人在遭遇了死亡与深切绝望之後,便已不再去在乎这世间的法度与礼教束缚了。
  死亡尚且不可怕,失去一切也曾失去过,这苟活的人生,还有什麽需要去忌讳,去压抑呢?
  生如朝露,命如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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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後,雪停了,李珝将徐家院子里埋的那箱器物给挖了出来,倒是有几件银器可以拿去换几斗米。
  清晨,李珝将东西携带上,告诉郁之他天黑前就会回来,不要担心,更不要出户外。
  此时郁之已经能下床,但仍是虚弱,下地走动时,李珝不搀他的话,他走不了几步就得歇下。
  李珝走前将饭烧好,将家门关好,一再的叮嘱郁之。
  其实此时李珝不便离开郁之,因为郁之还很需要人照顾,但是家里已经没有粮食了,不离开郁之出去不行。
  李珝走後,郁之躺在床上等待,从清晨等至饷午,再从饷午等至黄昏,李珝没有回来。郁之自清早吃了点东西,便不觉得饿,他只觉得忧心,总怕李珝遇到什麽不测。
  毕竟这世道乱得不像样,歹徒四起,人为了生存,什麽事都干得出来,李珝身上无论是带了银器还是带了粮食,都很显眼。
  天黑後,郁之等不及了,爬下床,慢吞吞地走向院子,天黑,脚又无力,一不小心就给摔了一跤,很疼,但郁之顾不得疼,爬起,又继续往前挪,他扶著墙,缓缓走至门口坐下。
  冬夜,天冷,郁之守在门内,几乎冻僵了。
  郁之之所以会这麽担心,在於李珝绝对是言出必行,他说天黑前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如果没有,必然是出了什麽事了。
  一再的失去亲人,郁之很恐慌。
  也就在郁之试图站起身,开门出去时,门外传来了叩门声,郁之惊喜地开了门,但站在门外的并不是李珝。
  这一刺激,再加上又冷又倦,郁之人顿时软在了地上,站门外的人急忙上前,一把搀住郁之,嘴里念著:“郁之,你没事吧?你哥呢?敏之呢?”
  这位夜晚的来访者并不是陌生人,但郁之此时虚弱得不想说话,被这人搀进房间,盖上被子,郁之才缓过来,看著坐床边的年轻男子,声音低弱地说:“王郎,你们不是出城去了。”
  王茂握住郁之的手,他眼圈红了,见到郁之瘦得皮包骨的模样,感到难过。
  “是啊,这次我回来是要到家里拿点东西,正好走到你家门口,看到有灯火,就叩了下门,想知道你们兄弟俩还在不在。郁之,你哥呢?”说至此,王茂四处张望,他进屋後就没见到敏之,因此心生疑惑。
  王茂一家在七月前就离开了长安,走得也匆忙,想必不少东西埋在了自家院子里,这才回来。王茂爹与郁之的爹交情一直很好,王茂与敏之关系也不错。
  “和晋帝一起被抓走了。”郁之茫然地回答。
  王茂愣住了,也就那麽一会儿,逃难在外头,就已听说长安饥荒何等的严重,好多人都饿死了,只是敏之没饿死,反倒是尽了职守。
  “郁之,饿了吗?我带了饼。”王茂揩了下眼角,急忙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饼,塞给郁之。
  郁之摇了摇头,他现在不饿,他心里很难受,吃不下东西,他哥不在了,李珝也没有回来。
  “我忘了,饼干,我去倒水。”王茂将饼搁桌上,就出去找水了,郁之要拦他都来不及。
  很快,王茂端了碗水进来,郁之不好意思拒绝,喝了水,掰了块饼吃下。
  王茂很热心,但郁之太倦了,又累,没办法和王茂多说话,也只粗略的谈了敏之的事。王茂感慨万千,还要让郁之明日跟他出城,郁之没有答应,说他身边有熟人,只是出去换米,还没回来。
  家虽然空荡荡的,房间倒是很多,王茂就在郁之隔壁房间睡,他并不是空身前来,身後还背了御寒的被子。
  郁之躺在床上,时睡时醒,无法静心,听著窗外的风声,心里空空荡荡。
  半夜,郁之睡著了,李珝背了袋米回来,怕吵醒郁之,翻墙进院子,开了门,把马拉进来。
  这时,睡在郁之隔壁的王茂听到声响,醒了,拿了把竹帚,轻悄悄朝院子走去,见来的是个陌生男子,正往地上丢一麻袋,王茂大喝一声,挥竹帚朝李珝招呼而去,李珝很敏捷的闪过,手捞腰,配刀唰一声就拔了出来,架王茂肩上。
  “你是谁?”李珝厉声问王茂。
  由於天还没亮,视线模糊,王茂才没看清李珝身上有武器,所以才抓了把竹帚就去跟李珝拼命,此时见对方身手这麽厉害,都吓愣了。
  “屋里的人呢?你将他怎麽了!”李珝见对方不回答,以为对方心虚,怒不可恕。
  也不奇怪李珝将王茂当成是进屋偷东西的歹人,屋里只住著郁之,什麽时候有这号人在,李珝再清楚不过。
  “轻点,快割我脖子了,你是郁之要等的人是吧?”王茂这时脑子终於拐过来了,急忙痛呼。
  李珝这才把刀收起,扭著王茂进屋,见到郁之安然睡在床上,才放了王茂。
  王茂可怜巴巴地缩一旁,在他看来李珝这人简直是亡命之徒,那一身的戾气十分骇人。
  其实随後,王茂更是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因为他眼前这个亡命之徒正温柔地摸郁之的脸庞,将郁之唤醒,而郁之醒来後,立即欣喜地抱住对方。
  郁之跟王茂介绍了李珝,用:“我在冀州认识的好友”;郁之跟李珝介绍王茂,用:“这是我哥的朋友茂郎。”
  王茂觉得郁之有所隐瞒,没告诉他这凶狠汉子的名字,不过也没做多想,回了隔壁房间继续睡去。
  王茂离开後,李珝爬上郁之的床,郁之搂住李珝,许久不放,两人低喃。
  “路上出了点事,才会这时候返回。”李珝跟郁之小声解释。
  “你有没有哪里受伤?是不是遇到了劫匪?”郁之触摸李珝的身体,黑暗中,什麽也看不见。
  “没有,小毛贼伤不了我。”李珝轻笑,握住郁之的手,放在唇边,李珝的唇很温热,倒是郁之的手冰冷了。
  “那男子是谁?”李珝觉得郁之有所隐讳,甚至没告诉他对方的姓氏。
  “李珝,他不是坏人,他人很好的。”郁之轻声回答,可是他没回答李珝想知道的。
  “你在瞒我什麽?”李珝心里有疑惑,郁之在担心什麽。
  郁之不再说什麽,只是紧张的抓住李珝的袖子。
  “他姓什麽?我怎麽觉得有写眼熟。”李珝翻身从床上坐起,他不想回中原,正是因为中原有他的仇人,,当时赵王伦身边那两位阿谀势利之徒,陷害了他的家人,都该死。
   “李珝,他家已得到报应,仅剩他一人,到他已是第三代,不要杀无辜的人。”郁之紧抱住李珝,他知道李珝父亲的死,王茂的祖父有责任,他能理解李珝的愤恨,但是他不要李珝沾上无辜者的血。
  李珝手紧握床边的刀鞘,并没松开,只冷冷回了句:“他与你有私交,与我却是仇家。”李珝想拉开郁之的手,但郁之抱紧李珝的腰不放。
  “他与我并无多少私交,可我当你却是亲人,李珝,我不要你杀了人再後悔。”郁之声音虚弱,但是极为深切,他从没这麽在乎过一个家人之外的外人,恨不得将心都掏出来。
  李珝终於放开了握手里的刀,他将郁之揽怀里,激烈地吻郁之,这吻像似种发泄。
  这样的李珝让郁之心疼,李珝总像是什麽都不在乎,冷漠寡言,但他心里埋葬了多麽深的痛苦与仇恨。
  
  天未亮时,郁之睡下,李珝抽了刀下床,朝隔壁房间走去,见到王茂坐在床上,模样很平静。
  “洛阳沦陷後,我就一直被人砸石头,那时我很不解,不知道为什麽大家那麽恨我。”
  王茂平静地陈述时,李珝的刀已经架他脖子上,把他脖子割出了血来。
  “我想我这点遭遇,与你的遭遇算不上什麽,但也算得到了报应了,李珝,我祖父死在东海王之手,我爹死在了我祖父推用的匈奴刘渊的大军军中,包括我的两位兄长。今日,遇到你也是天命,你要杀我便杀吧。”
  王茂闭上了眼睛,他昨晚偷听了郁之与李珝的交谈,他没有逃走,就表明了,他不想逃。
  李珝在战场上杀过无数的人,只要刀一抹,这个人就没命了,他可以很熟练的完成,但此时的李珝并没动手,刀就这样架在王茂脖子上,血染红了王茂的领子。
  仿佛有一个时辰那麽长,李珝缓缓将刀收回了,对他而言杀一个人太容易了,是的,太容易了,但这世道,奸臣也好,忠臣也罢,都遭了屠戮,天道不公,黑白不分。即使手刃了这人,正道就得以延伸了吗,我杀的是不是个无辜的人?
  郁之,我滥杀过人,现在你却不准我滥杀一位仇人之孙。
  李珝将刀插回刀鞘,回身,看到了站在身後的郁之,郁之眼里有泪水,不是为别人而哭,李珝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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