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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书籍名:《风从哪里来》    作者:青衫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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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旦忙起来,时日便疾逝如飞,转眼度了中秋直奔重九。为保证收入且不耽误交‘公粮’,那段儿八孔窑跟人一样昼夜轮转。窑工们分作三组,开采、筛土、倒坯搬运各司其职,除了收班几小时睡觉,再有赵辉硬订下的周六半日休假,基本上连轱辘忙活。

可即便如此,工地上却难得响起了笑声。那一张张染满泥灰的黧黑脸膛,也日渐泛起健康的红润。过去为防工人熬不住逃跑,夜里两个工头要轮流值守。现在哪怕敞开了大门儿,凉风过处,也只得如雷的醇鼾此起彼伏。

“吃得好、睡的香、每周拿工钱,”纪康道:“换我也不跑了。”

赵辉瞪他:“怎么啦,不应该?”

“嘿,咋能不应该?”纪康笑:“活儿干好那算啥。怕就怕到时候你要送,人倒还不肯走。”

“……”赵辉叫他一句噎卡壳,恶声撵人:“没事儿跟这儿瞎喳喳,自个儿盛汤去。”

“欸!”纪康浑不在意,甜甜应一句,抱起空碗立马挪窝,哪还记得人员遣送。

短短两月间,赵辉不但还清了借款,手头还有剩余。口袋胀了,心也跟着踏实不少,一门儿心思打点起纪康的饮食。虽说那小子筋骨倍儿壮、血气过人足,但好底子顶不住长消耗。尤其那句‘不想’,可让赵辉留上了神儿。工地从早忙到晚,回家还猴到他身上‘占地方’,死性不改,难保老来不闹‘亏空’。

可巧儿头上礼拜薛巧巧从镇上拣回些药材,党参、枸杞、麦冬、黄芪……大太阳底下晾晒着香喷喷一堆。问起来,她竟也惦记烧窑劳累,要炖汤给钱开山补身子,说得天花龙凤好上了天。赵辉听得两眼贼亮,一边腹诽钱胖子那身肥膘,一边立马也照单子抓回好几十副,当晚就摩拳擦掌给纪康开起了小灶。

纪康咂得满嘴有味儿,欢实得不行,三两碗下去还伸手要添。赵辉也眉花眼笑、来者不拒,好东西嘛,从前摸不着眼下可花得起,该当尽着他性子喝。非但不拦还积极怂恿,从薛巧巧那套养生食疗展望未来同游四海、共话剪烛,唬得纪康脸蛋发红小鸡啄米一愣一愣,直夸他深谋远虑、见识卓著。

赵辉得意非常,当此重任愈加精益求精,一锅汤水炖得是油星四溅、香飘数里,瓦背上的雀仔都快要被他招进门。纪康也积极响应,一收工就淌着涎水往家跑,半点儿不耽误。俩人围上桌脚、举案齐眉,说说笑笑甭提多乐呵。却孰料好景不长,三天过去就炖出个大蛾子。死小子吃饱喝足不老实睡觉,倒把那‘药效’精神抖擞全往他身上‘贴’。

赵辉傻了眼,难道‘虚不受补’?半途而废着实可惜,再说那药路若不对,人薛巧巧还怀着孕,钱开山岂不得去发疯?忙稳扎稳打、限量保质,只盼着苦捱几日能渐入佳境。如此又过去半月,某日清早终于狂跳而起。把那药连汤带肉,咬牙扶腰全倒进了沟里喂耗子。马不停蹄反扑药店,拖回来大半口袋下火茶。

“老婆,你搞啥实验研究?”喝药可不比喝汤。纪康老大不乐意,捧着药碗思前想后:“这大碗黄连吃下去,往后我还能跟你一道儿爬黄山吗?”

“能,哪个说不能?”赵辉两眼翻白、板上钉钉:“就算把天下黄连吃绝了,你也照样儿能爬珠穆朗玛峰!”

“真的假的?”纪康将信将疑,呷一口登时嘴角发青:“珠穆朗玛峰?我不爱去。”踮着碎步就要往门外摸:“老婆,我上工地逛逛,我边走边喝我看景儿。”

“站住!逛啥逛?!”赵辉甩下抹布勃然断喝:“赶紧喝!喝完给我好洗碗!”奶/奶个熊,吃点儿药都投机使诈耍滑头,亏老子拿命陪他玩儿。

“可,可是。”纪康腿肚子发抖,拄着门框连透大气儿:“喝了这,我啥时候还能有甜汤喝?”

“乖,好好喝。甜汤啥的……”赵辉守着院门儿笑容可掬:“总有一天会有的。”

纪康赖不掉,捏着鼻子往下咽。一碗见底,当即扑向水池抠又漱。赵辉揪住他耳朵死拧麻花:“吐!敢给我吐,还含了一口当我不知道?!”

“没了!没了!”纪康眼泪汪汪,抱着脑袋活蹦乱跳,伸长指头赶紧信嘴胡掐:“咦!那啥,那不是进军,他不吃饭摊那儿干啥?”

赵辉一愣,打眼看去,进军果真歪在窑边墙根儿下。蔫头耷脑,也不晓得找个凉地方待。他犯了疑,歇手抬腿跨出门儿:“我瞧瞧去。”

“欸,我也一道儿。”纪康连忙追上他。喝药事小,老婆事大,看紧着点儿总没坏处。

却谁知那一指,竟然点中了卯。进军红着黑脸死样活气,明显在发烧。赵辉伸手要探,纪康立马抢先:“我来我来,哪儿不舒服?”见人说不到点子,回头叫上俩窑工忙往医院送。赵辉也跟了去,抽血探热顺溜儿做下来,原来是犯了肠胃炎,得亏没大事儿。想必最近油水多,进军体质弱,反倒吃不消。

“你说你,”纪康挤兑他:“养牲口都不能胡乱灌,整出毛病了吧?”

“少啰嗦。”满嘴胡唚,自个儿就活脱脱一头野牲口。赵辉嘀咕。吩咐那两人把进军送回去休息,剐他一记:“咱买点儿东西?完了去给二毛帮忙?”二毛闺女那天满月,纪康本来还要上窑,为这提前收的工。二毛两口子要省钱买新房,结婚没办酒席,后来又给他俩租砖窑。现下总算宽裕些,便两件并做一块儿办。

“啊?!”纪康马上反对:“不是有红包?买啥东西这大热天,还不如回家睡午觉。”

“得,你去。”赵辉根本不着急:“碗筷顺手刷干净。”

“……”纪康形容一整,拉起他就往超市跑:“走,中午人少不用挤。”

赵辉设计成功,佯装扭头撇嘴暗笑。要这小子做家务,那比扛牛过河都犯难。

一九九七年的九月三十日。正午热浪滔天。蒗坪镇中心那条沙石街,早换做了油光埕亮的柏油路。两人踏上百货商店**水泥阶梯,瞬间汇入熙来攘往的购物人潮。说中午人少,却根本不是那回事儿。国庆前夕,企、事业单位都要买劳保派福利,吃毕午饭正好抓紧时间赶上街,下午还能提早下班。

赵辉一心想挑件中看又实用的物事,不然费了钱还占人地方。管不了嘈乱,只得静下心来东奔西顾。纪康却最烦无目标瞎逛,这会儿汗流浃背跟他混上三楼,早已经满脸煞气、激愤填胸。问他东西好不好,这也‘嗯’!那也‘哼’!除此再迸不出半个字儿。

赵辉听着来气,一肘子推他:“滚滚滚!楼下杵着去,我自个儿来挑!”

纪康巴不得听这句,顿觉神清气爽、通体舒泰,屁都不放立马蹿下了楼。赵辉揣着一肚子气,左躲右闪继续冲杀。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小时后在儿童用品部相中把小摇椅。细钢管裹着蓝花布,上搭小桌板,实惠又耐用。将来孩子大点儿,卸掉轮子还能写作业,乐呵呵掏了钱赶紧搬下楼。可出来大门四下一望,哪儿还有纪康的影子?

赵辉怒发冲冠,抬腿刚要走人,那小子却神出鬼没跑到了跟前:“热了吧?”接过椅子不由分说就把他往一边拽:“快来吃点儿凉的,降降火。”原来纪康在冷饮车边的凉棚下站着喝冰水,刚才挑眼没看见。

赵辉实在热坏了,要了冰棍张嘴就啃,连吃下两根儿才算把那暑气勉强压下去。说起来今儿他是头回尝冷饮,往年看着虽眼馋,却哪儿敢把闲钱乱散?品着甜丝丝、凉津津的冰片儿溜下肚,只觉润到了肠子里,睨向那人忽悠悠就笑出来两朵小红花。

“好吃不?”纪康也瞅着他傻乐,瞧他汗往耳垂上挂,两眼发直伸起手就要来擦。

“老实点儿!”赵辉吓一跳,赶忙拍掉那爪子,不过意又软声哄慰:“你吃过不?你也来一根儿?”

“不要。才灌完苦药接着喝凉水,现在又叫我吃冰棍!”纪康不上当,气哼哼闪一边:“我可不想当进军。”

“嘁,不吃拉倒!”赵辉噗一笑,自顾美滋滋吸啜,抬头猛然亮了眼:“哇!咱镇上竟有这狗?!”

“嗯?”纪康循声望去:“那是……斑点狗?”

“还能假?”蒗坪镇这泥窝窝里,居然也住进了富贵畜生。赵辉稀罕得不行,跨前两步就去逗狗。那狗也不认生,晃着一身花皮立马迎上来。

瞧那小子一脸喜模样,纪康虽没动,也不由微微挑起嘴角,孰料没笑成,就瞬间定了格。那狗大摇大摆拖着根儿黑皮绳,擦过赵辉嘴一抬,竟直登登往他裆上凑。纪康青筋乱蹦满头汗,他退一步,狗进一步,退到墙边没待回气,那狗又打蛇缠棍拱上来。

赵辉张大嘴,眼珠子快掉到地上去。卖冰棍那大婶儿更笑散了筋,捶着板凳根本起不来。腰下连湿两块圆印儿,纪康恼红了脸,见那死狗还要跟,两眼结冰抬腿就踹。

赵辉飞扑上去:“没事儿没事儿,晒晒就好。”开玩笑,那一脚下去还得了。鬼知道这狗什么价?有钱也不能乱糟蹋。

“没事儿?!你说没事儿?!你试……”纪康梗脖子大叫。赵辉一把按紧他的嘴,回头连轰带赶吓唬那狗,正闹得不可开交。

“多多!乖儿子,”对面餐馆里适时一声叫,随声赶出来一妇人,搂上狗脖子连拍胸口:“淘气蛋蛋,害妈妈好找。”那妇人续过别情,粉香四溢牵起狗绳,瞟两人一眼鼻子漏气:“这儿有啥好玩儿?”随即屁/股一摆腰一拧,体态雍容地扭回了门:“乖,咱跟爸爸吃完饭,带你去找只小母狗。”

赵辉傻愣愣瞅着‘俩母子’,嘴角一抽险些蹶下地。眼见那家伙暴跳而起,赶忙拽了人忍笑狂奔:“到点了,到点了,二毛等着呢!”一溜烟风驰电骋穿过了柏油街。

那晚二毛也没铺张,只在单位食堂摆上冷热荤素,几围相熟的亲戚朋友街坊四邻,敞开肚皮、交杯换盏,着实乐呵了好一回。久不见面的同学聚了满堂,赵辉心情好,自然喝进去好几盅。纪康虽说憋闷气,总不能跟只畜生较劲儿,恼过两把也就丢开不计。一伙熟人热热闹闹直侃到十点半,待食客散罢,才拉着赵辉出了门。抬腿就笑:“喂,你往哪儿去?”

赵辉晕晕陶陶,拐着他胳膊口齿呢呢:“不是,不是往这边儿?”

纪康哑然失笑:“那是西边儿,你家在哪儿?你家在东边儿。山脚下,记得不?”

赵辉饧着两眼,指向远处黑麻麻一片,连拽人带比划:“不是!是你搞错了,在那边儿,那不是东?叫你,叫你别喝多……”

“得,得。我错了。”纪康无话可说。这驴脾气杠起来,扛回家也难搞。倒不如放羊吃草随他乱逛,吹吹风跑乏了,不定还好对付。

赵辉顶着满天星,脚跟儿发飘往前走。只觉路边长草如缎如绵,软溜溜漫漫沁湿鞋袜,清粼粼丝丝儿地凉。一步打一嗝儿,一步一声儿笑,也不知逛了有多久,鼻端忽地飘来馥郁甜香,不觉恍然住了脚。

纪康揽过他的腰,下颌轻擦那柔软的发旋,吻一吻他热烫的腮边,低声笑:“老婆,还记得这儿吗?”

赵辉迷茫张望四顾,痴痴念一句:“是……是苹果园?”

纪康‘情深款款’,两眼清亮如星,忽闪着俯向他柔声探问:“想吃苹果不?哥抱你上树?”话才刚说完,就已笑弯了腰。

赵辉一激灵,登时清醒不少,七情上面伸手就抓。纪康吓得闪身急跑:“哈哈哈,你不是要‘回家’,跟着我干啥?”

“臭小子,你等着,你给我站住!”赵辉提气咬牙,东倒西歪发力直追。

两人跑跑停停、连吵带闹,瞬间就把那果香遥遥抛在脑后。扬起的笑声像点点繁星,搅得夜空支离破碎……

……那天的一切……那纷纷扰扰飘洒着汗香与笑语的细节,在赵辉的记忆里一如昨日,依旧历历如新……却每当他想回头探访,又若飞鸿片影般掠去不见。只在漆黑的梦里、无声的长夜,才顽皮而狡黠地,鱼群嬉浪般层层浮跃……畅涌欢游,摇漾出五色琳琅的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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