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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书籍名:《风从哪里来》    作者:青衫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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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赵辉无法不骇异。那些隐约的疑窦,思之不解便未再经心的困惑,在这个始料不及的夜里,赫然展开。

“我知道。”纪康瞥向林木深处的丘冢,音色沉黯。那个待嫁的新娘,已经换上了浓丽的喜服。窈窕的腰身像一抹干透了的血迹,在漆黑的夜幕下,灰烬般残冷的月影中,悠长的辫梢流泻成深寒的墨玉。纤柔的手,款款后拢,缓慢地绞拧、倾折,分筋错骨般绾结出滞重的发髻。

“为什么……”赵辉不能理解,他仍旧难以置信。

“为什么……听我说个故事吧。”纪康扳过他的肩,徐徐往山下走:“十二年前……”

她四岁,他三十四岁。她为了听故事,一跤磕裂了门齿、撞倒了他的拐杖。她吓得不敢哭,他却笑了,扶起她仔细查看伤处。他轻柔的声线与温和的目光,像那年老槭树幽静的绿荫,清凉地渡上了她的心坎。

她六岁,他三十六岁。她不能去上学,郁郁寡欢。他又笑了,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她欣喜若狂,为了能认字,更为能时时仰望他的脸,那春风化雨般恬淡从容的微笑。

她八岁,他三十八岁。她认了许多字,能算不少题,却惟独不会最紧要的那个。她惴惴然、懵懂而热切,去找一个男孩问。以后许许多多的日子里,男孩诧异地发现,她将那个‘涛’字写了又写。在雨后濡湿的地面、尘土纷扬的晴天、飞雪初霁的午后,反反复复、孜孜不倦,一双素手折断了无数枯枝。

她十一岁,他四十一岁。长期繁重的劳动,已让她长成个能挑能提的麻利姑娘。他却垂垂老矣,岁月的风霜疲惫地爬满眼眶。她依旧独爱他消瘦的面容,那份坚忍的品性,不会被流年冲减的,温暖的目光。在他的身后、近旁,悄然而执拗地追随,让一缕心香无悔地开成净莲。

她十二岁,他四十二岁。他腿疾复发,男孩放下功课给他擦药。她上前,状若无意,轻声道,让我试试吧。她灵巧的手和熟练的动作,让他意外地微笑。她的微笑他看不见,她其实不懂按摩。为了这一刻,借口帮弟弟复健,寒来暑往花去了无数晨昏,一丝不苟地反复演练。

她十四岁,他四十四岁。她出落得色如春卉,深植心底无望焚烧的烈焰,让她的青春愈发明艳炫目。他却身染恶症,风烛残年。似乎觉察到了一些,他心有戚戚,对她有意无意地回避。她痛,痛不欲生,为他的将去,为她的将来,却完全无从启齿,更无力追挽。男孩找到她:做我的女朋友吧——只是在,他面前。那一刻,她的泪水,第一次潸然坠落。

两年后。她十六,他四十六。她风华正茂,他已经长归厚土。她的视线从此失去聚点,只有夜阑灯灭、声寂人歇,才能再度回到他身边。娓娓地,莞然地,向他倾诉,那些在他生前从未能提及的,绵长心事……

在那个遥远的,已然流逝的往昔。他曾无意扶起过她,她从此执迷守望,默默搀扶了他半生。她说:他们都不知道,我其实是欢喜的,嫁给那样的一个人……从小到大,我眼里心里,全都装满了他,再也没有丝毫——空余……

风徐缓地,冷冽地穿过树梢,漫漫从坡上淌下,带来幽喑的,低微的哽泣。那是种能把人的骨头都凿透揉碎的声音……短短几幅片段,一个女人苦涩的一生。

“为什么……”赵辉低声道,那已经不需要答案。他忽然想起叶芝的那首诗。‘当你老了,两鬓霜白,倦意昏沉……有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容光,爱慕你优雅的片影,以假意或者真心。却只有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他无法释怀:“为什么,非要瞒着他……”

“为什么……”纪康重复着,转头看向他:“赵辉,我们来拗手指吧。”

“你说啥?”赵辉愕然,匪夷所思。这是个小游戏,要两人五指交叉,互相使劲儿。宿舍里的那伙男生,无聊起来偶尔会玩。比的不只是手劲,还有忍痛的能耐。不知道为什么,他跟纪康,竟从来没试过。这家伙现在怎么会想起来?

“专心啊。”纪康没回话,却已执起了他的手。

“……”赵辉费解地握上去,纵然感觉无趣,却也不想拂了他的兴致。可意外的,在胜负将分之际,对方的手,却突然松了,输了。他满心疑惑:“你怎么,刚才明明……”

“你不是,想知道原因?”纪康轻声地,缓缓抬起眼,深深凝视他:“如果让你痛了……不管多么喜欢,”那低柔的声线像漫然飘洒的夜露,幽悠湿透心襟:“我仍然会放手。”

赵辉胸口一凉,无端惶惧,猛然抓住他的手,几至用尽全力。焦灼地,急躁地:“我攥不痛你,但我……”

“我开玩笑。”纪康忽地笑了,揽过他的肩:“走吧,不过打个比方。”

赵辉紧蹙着眉,没吱声,却没放开他的手,直到临近村口,才停下:“咱们回去守着吧,我怕……”那地方虽说不远,深更半夜的,难保仍会有野物出没。

“我去。”纪康把他往前推:“你一宿没回,家里该担心了。”

“我跟你去,”赵辉转过身,他其实,是不想松开那只手:“没事儿,天亮了再回。”

“咱俩一块儿,能忍住不说话?”纪康瞅着他促狭地笑:“这几个月我都惯了。听话,快进去。”说着就把他转回去:“她只剩下今晚……咱别扰了她。”

赵辉黯然推开院门。

陈进财家,家底果然殷实。天才刚破晓,吹吹打打的响器班就拥着一顶红缎轿,热热闹闹地涌进了赵家村。赵辉搀出病骨支离的刘氏,睡上后头的躺椅,默然看向被纪康扶上轿门的,那个苍白的红衣女子。清削的下颌与丰密的发髻,被一方红绢缓缓遮蔽,无声陷入淤血般沉浓、厚重、死寂的轿帘深处。在松鸦漫天飞舞的黑暗羽翅中,无计挽回地,渐行渐远。

第二日清早,回校前,赵辉不知不觉又来到前夜途经的坟场。短短数载间,这片寥落的土地,便迎纳了无数枯骨。却唯有那一抔洁净的薄壤,在遍野荒萧颓败中,出乎意料地孳生出莹莹绿意。可叹那殷殷浇灌之人,却已经从此远离……

他弯腰轻抚,有的东西,自萌生那刻起,便注定了消亡。可生命的本能就是渴待成长啊……例如这无知的绿芽,例如剧痛的土地,土地上挣扎求存的人们。还有,一些无处休栖的感情。

旱殃没有尽头。那一年的深秋,动荡而漫长。在李氏的坚持与纪康的劝阻下,赵辉仍留在蒗坪镇中学念书。直到大姐赵芬匆匆出嫁,配给陈家坳一个三十好几,名唤陈大山的浪荡酒徒;直到李氏熬瞎了眼睛,差点被疯狂肆虐的霍乱夺走了性命。

微薄的家底在依旧供着献血车的镇医院全盘耗尽。赵辉一声不吭休了学,差点没把刚回阳的李氏气死。纪康也很是不快:“眼看就要毕业,你犯什么傻?我去县城干一段儿,怎么也能赚回你的学费。”

赵辉没吱声。母亲沉重的病症,待字闺中的二姐,丢荒搁置的土地,过了上顿没下顿的困窘生活……林林总总,早已击溃儿时放飞的醺梦,像一只折断了翎翅的青鸟,再怎么用力,也无能继续翱翔。他多想跟那人一块儿离开,可他撇不开肩上的重负,更不愿放他一个人远走。

他也搞不清,是不是经历了太多的苦待与别离,似乎从那刻起,莫名的恐惧就一直盘踞心底。他无法忍受那人脱离他的视线,哪怕数月半载。最终,只说了一句:“生在这里,我没有选择。”

那人默然,慢慢握紧了他的手:“总有一天,会好起来。”

“嗯。”赵辉用力回握。他和他还正年轻,只要人在,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他却不知道,有些时候,无论多么殷切,哪怕熬干心血,也无法逆转黯淡的结局。在浩荡的天灾面前,那一年的土地,颗粒无收。赵辉在某个初冬的傍晚,疲惫地推开院门,听见赵芳凄厉的哭喊:“娘,我还小啊……”她苦苦哀泣:“您怎么舍得,您不是一向疼我……”

“芳儿,不是娘不疼你……有哪个当妈的,不怜恤自己的闺女。”李氏语音哽咽,却强硬得毫无余地:“辉子是男娃,苦也罢,甜也罢,他注定跟娘绑在一处。芳儿你,不嫁也得嫁!娘不能活活把你拖死,更不能让你拖累这个家!”

赵辉的手,快将死硬的栅栏捏碎,木屑像无根的齑粉,纷然零落。赵伟走了,赵敏走了,赵芬走了,就连自小跟他最亲厚的,唧唧喳喳、没完没了的二姐,也要走了吗?他感觉碎掉的远远不止木屑,仿佛连皮肤都层层溃烂、剥脱,还有左胸偏上那一颗,苟延残喘、沉沉跃动的心。

纪康握住他紧绷的肩,那拼尽全力压制的战栗,让他跟着轻颤。可除了心手相连的阵痛,再也无法给他更多。他哑声劝慰:“赵辉,你留下来,让我出去……”

“不……”赵辉猛地掉头,话未出口,却蓦然僵住。随之僵硬的,还有握着他肩膀的,那一双温热的手。

“我不!除非我死了,尸首抬出门!”赵芳亢声哭叫:“这辈子,除了纪康,我哪个都不嫁!”

“你闭嘴!”李氏断然怒喝:“死?!就算你去死,也甭想结这门亲!我权当没有生过你。”

“那我自己找他去!”赵芳骤然跪倒,咬破了唇齿‘嘭嘭’地磕头,磕出满头热淋淋的鲜血,通红着泪眼夺门而出:“娘……”她回身轻叫:“您就只当……没生过我!”

背景歌曲:黎明不要来

叶倩文

黎明请你不要来,

就让梦幻今晚永远存在。

留此刻的一片真,

伴倾心的这份爱。

命令灵魂仍入进来

请你唤黎明不要再不要来,

现在浪漫感觉放我浮世外。

而清风的温馨,

在冷雨中送热爱,

默默让痴情突破障碍。

不许红日,教人分开,

悠悠良夜不要变改。

不许红日,教人分开,

悠悠良夜不要变改。

请你命黎明不必要再显姿彩,

现在梦幻诗意永远难替代。

人敞开心扉,

在漆黑中抱着你,

莫让朝霞漏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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