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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书籍名:《风从哪里来》    作者:青衫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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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辉仰起头,片刻之后,也慢慢地笑了:“还用我告诉你?”他用跟他一样低微的音量:“只怕,我自己都不清楚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吧?”他凝视着他微皱的眉心:“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呵,这恐怕,也是你希望的吧。”

纪康的脸阴下来,盯了他一会儿,抬起头:“刘斌,把在校的人全叫过来,带块床板。小剑,去通知校长。”他对赵喜旁边那个大个子扬扬下巴:“二毛,你去报警,说有人进学校捣乱,学生受伤了。”

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愣了:“报警?!”赵辉本来放开了他,猛地又揪住:“你……”

纪康垂下眼帘,拉开他的手:“赵喜,扶他坐旁边去。”

“纪康,怎么回事?”那大个子跨出一步,惊疑不定:“为啥报警。”

“当然有道理,”纪康看另外两个出了门,催促道:“马上去,回头再说。”

三十多岁的陈校长第一个赶到,梅晓红也紧跟进来,忧心忡忡看纪康一眼,回头问赵辉:“感觉怎么样?”

“还好。”赵辉说。伤处全都发胀发肿,动根手指都困难。

“你报警了?这个人,”陈校长托托眼镜,指指已被抬上床板的那个。跟老婆不一样,赵辉感觉他刻意绷紧的脸上,竟带了丝压不住的喜色:“谁动的手?”

“我。”纪康简短地说。手里的铁棍划过地面,放到墙角。

“你?”陈校长愕然抬起头。

“什么?!”梅晓红脸色都变了,猛地转过身。赵辉看她指节攥得煞白:“那你……”却说不下去。

“警察来了。”纪康脸色平平,让开一步,门外已经嘁嘁喳喳围满了学生。

陈校长马上踱上前,把两位民警迎进来,语气沉重地客套了两句,握过手,才把校外混混进来打人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这个,是学生会干部。”他指了指纪康:“赶来救人,当时情况混乱,误伤了……”他揉揉眉心,叹口气:“唉,还是孩子,一着急就失了轻重。”

“年轻人容易冲动,出发点是好的,也是正当防卫。”年长的警察看来是陈校长的熟人,理解地说:“回所里做一下笔录,没啥大问题。唉,最近镇上乱了套,都是这帮小混混搞事儿。”说罢冷脸呵斥地上那几个:“起来都起来,站好!”

“呵呵,对。医药费学校出。”陈校长放下心,闻言又握上他的手:“这事儿……”他扫了眼那几个惊怯丧气的,把老民警拉过一边,低语了两句。

“哦……”老民警恍然点头,用力反握他的手,拍一拍:“嗐,感谢我就不说了,哪天来家喝酒,咱再接着好好唠。”说罢便押着那伙人出去了。

赵辉和断腿的混混进了镇医院,梅晓红跟几个学生亲自送过来。赵辉多处软组织戳伤,大事没有,也痛得够呛,打上针推了镇静剂才感觉好些。刚才听陈校长跟民警对话,稍微安下点儿心,仍忍不住问:“梅老师,纪康……要怎么处理?”

“这个,还不好说。受伤的那个人我们会去做工作。”梅晓红坐在病床边,深蹙着眉:“你先休息吧。”

“哦,”那几个学生送他过来后,梅晓红就让他们回校睡觉了。赵辉说:“我没啥事儿了,老师您也回去吧。”

“赵喜来了我再走,”梅晓红笑了笑:“晚上这得有人看着。”

“嗯。”赵喜也被带去派出所作证了。赵辉虽然焦心不已,针剂却已迅速起效,他应过就不由合上眼睛,恍恍惚惚间,似乎门声响动,屋里又进来了人。

“赵喜,你先出去一下。”梅晓红轻声说:“纪康,你关上门。”

赵辉心头一跳,立刻咬住舌尖逼自己清醒。

“他怎么样?”纪康的声音很低。

“伤不重,用了镇静剂,”梅晓红说:“刚睡着。”过了会儿,嗓音又起,稍微大了一些:“为什么?把事情闹那么开?以前你都没直接参与……是不是老陈……”

“不是,”椅子被拖动了一下,纪康坐下来,声音就响在床头:“我要退学。”

“你说什么?”梅晓红抽了口气,马上说:“记过肯定免不了,也未必要劝退,你不用……”

“今天已经够了,没必要再找其它事儿,我留下做什么?”纪康突然笑了:“继续下去,真成**了,到时校长也不好处理。”

“我去跟他说,”梅晓红似乎站了起来:“你放心……”

“您忘了,我是学生会干部,轻了说不过去。而且,”纪康打断她:“退学是我自己的意思,跟校长无关。”

“为什么?!”梅晓红急问:“是不是经济方面有困难,我可以帮你……”

“呵,您帮我……”纪康过了会儿才说,慢慢地、淡淡地:“凭什么?”

“我……”梅晓红的声音忽然弱下去。

“晚了,我送您回去吧。”纪康再次打断她:“陈校长,应该已经到家了。我还有点事儿,要请他帮忙。”他说罢站起来拉开门:“赵喜,今晚你留在这儿,别睡过去。”

赵辉听见赵喜应了声,两人出去,门又被轻声合上。他费力地睁开眼睛:“赵喜,纪康为啥要退学?”

“啥?”赵喜还以为他睡了,刚坐下就被吓起来:“退学?我不知道啊。”

“……哦,”赵辉呼出口气:“你别跟他提,我问过。”随即闭上眼睛,只觉一阵胸闷。果然,那混蛋搞那么多事儿,就是为了‘被迫’退学……

赵辉不愿在医院躺着,第二天就退了床回家休息,只是浑身青肿把李氏急坏了,又跑去陈家坳请了个跌打郎中回来。

老头很腌臜,衫子上印满黄黑渍子,袖管一层油光,几乎辨不清颜色。鸡**似的眼窝子里,积满了陈年的眼屎糨糊:“骨头没事儿,”想是睡下了才被叫过来,进门就哼哼哈哈不得劲儿。随便看了看,从粗布口袋里翻出几包切碎的草药,指给李氏:“煎了水泡澡。”又拿出个烧酒瓶子:“这个擦,别碰洒了,药材金贵着呢。”

“是,是,”李氏忙不迭应和着:“用这就行?”

“那还想咋弄?”老头子扯起眼皮,搓了把胡子:“要是疼得厉害,再上点独摇草?不过这玩意儿可不好找,老林子里才有。”说着从布袋里掏出个油纸包:“我只剩这一棵,给了你,明儿个又得进山去挖。”

李氏忙千恩万谢接过去,纸包还没揭开,就散出股辛辣苦涩的药气,里面是棵盘结疙疤晒干了的棕黄色药头,有拇指头粗细:“那得……那要多少钱?”

“就再加个五块吧,连那两份,总共十块。”老头系上袋口,瞅了眼李氏,胡子一晃不乐意了:“我可没多要你的,乡里乡亲,来看个病拿个药,我只有赔没有赚,不信你到处去打听打听。要还是不要?”

“不用了妈,”赵辉忙说:“我不疼。”

“伤这样哪儿能不疼?”李氏心疼地说,回老头:“那就,要吧。您先坐着喝点儿水,我拿钱去。”说罢就转过身。

“妈!真不疼,”赵辉一把抢过那药包,塞给糟老头:“一点儿都不疼,要了我也不擦。”

“这孩子……”李氏急得还想劝,老头子已经满脸不快站起来。

“妈你送郎中回吧,”赵辉往床头上一倒:“我要睡了。”说罢合上眼,听两人出去才又坐起来,拧开瓶盖擦药酒。

说是不疼,其实是越来越疼,哪能就睡得着觉。三四点钟光景,阳光从窗子外面白花花地晒进来,混了些百无聊赖的蝉声。赵辉坐了会儿闷得慌,索性下了床想去院子里走走,大姐赵芬却正巧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棵开满了碎花儿的草,还有个药瓶子:“辉子,来,擦点药。”说着在床沿边坐下,手里的草往桌上一搁,拧开瓶盖儿:“幸好妈没买,纪康刚给送过来了。”

“纪康?”药酒颜色不深,却很稠,瓶底沉了些没完全捣烂的药渣子。刚一开盖,就沁出股浓郁的辛麻味儿,正是独摇草的气味。赵辉接过来往外看:“他人呢?哪去了?”

“没进来,”赵芬倒出药酒往他脑门上抹:“让把东西给你就走了。”

“不用,”赵辉心烦意乱地挡开:“待会儿我自己抹,我出去一下。”

“去哪儿?你别走远,就吃饭了。”赵芬叫住他,拿起桌上的草:“那这棵我去给妈放着?”

“先留这儿,”赵辉转身接过来,随手往茶缸里一插:“瓶子里的都用不完。”说罢立刻往外跑。

哪知到了纪康家,那小子却先出去了。赵桂芝不在,赵辉陪纪涛聊了几句,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把学校里的事儿跟他说,很快告辞出来。纪康分明是避着他。纪涛的身体看起来很不好,瘦得几乎脱形,还不时剧烈咳嗽。纪康难道是为了这个要闹退学?

满脑子理不清的头绪,赵辉顺着土路往前走,过了家门也没心思进去。慢慢地绕到林边,一抬头,却赫然看见前方的树丛里,快速闪过赵伟的背影。赵伟偶尔会跟村里的汉子进山猎点野鸡野兔,但去也得赶早啊,更别说一个人,还没带枪。

赵辉诧异不已,不由自主远远跟上去。一路跟到断魂岭,林子越来越密,山道徒然变窄,断断续续,几度隐没在灌木丛中,令人举步维艰。赵伟兀自匆匆往前走,下了坡底又过了十来分钟,忽然一绕,转过棵大树人就不见了。

赵辉赶忙追上去,到了树下四处张望,举目莽莽苍苍,哪还有赵伟的影子,真是奇了怪了。

正疑惑间,忽然看见山壁上有块凹处,走过去细看,竟是个隐秘的洞口,外面被掩上断枝树叶,不注意还看不出来。

赵辉小心揭开道口子,里面随即传出阵人声,隐隐约约,压得极低,却仍让他听出是赵伟的声音,似乎还有别人。赵辉又惊又疑,赵伟跟什么人,有什么话,要躲到这偏僻山洞里来说?他定了定神,把树枝移开,轻手轻脚地潜进去。

好奇心总是跟年龄成反比,那一刻的他,无疑是年轻的。年轻得理直气壮、热血奔腾,年轻得只能够顺应本能。即使已经感觉不妥,感觉诡谲,却根本没有犹豫,真相充满**。那个山洞相当的长,沿着入口蜿蜒而下,越往里**线越弱,阴凉、幽闭、深邃……那一天,赵辉没有走到尽头。

木木呆呆退出来,机械般掩回屏障。赵伟话像震耳欲聋的噪音,轰鸣不止:“桂枝,你现在身子重,别再跑出来,我不放心。”

“孩子一出世,我更出不来。”一个女人连嗔带怨:“就得天天带着他。”

“那不也是我的种,”赵伟嘿嘿地笑:“你瞧他还瞧不够?”那喜形于色的腔调,跟在家时的冷淡完全判若两人。

赵桂芝——纪康的母亲……赵辉脑子里像突然塞满了石块。怎么——怎么会这样?!他愣怔地站直腰,刚转过身,就骇然定住。七八米之外,苍翠茂盛的枝叶间,那棵笔挺的冷杉下面,纪康两手揣进裤兜里,正默然看着他。幽黒的眸子像空旷的深井,寂然的,无声的,溢满涩痛与悲哀。

赵辉紧蹙着眉,迎向那黯淡的眸光。就是为了这个,你避开我?就是为了这个,你这么对待我?!他想问,可牙关却像被强力胶死死地粘住,只有紧迫地,沉闷地喘息。

两人对视着,隔着十多步,谁都没说话。片刻后纪康转开脸,突然掉头离开。背影快速地掠上山顶,一次都没有回头。

是呵,就为了这个,不够吗?难道父母偷情,儿子再一起偷欢?那真——是个笑话。

赵辉那晚靠在床前,带着笑,看向那株娉婷玉立的独摇草。他以前还没见过,全须全尾将近一米,竟没有一片儿折坏。通直光滑的紫色茎干上,长了不少锯齿形的翠绿叶片儿。细碎的浅粉色花瓣,密密匝匝、层层环绕,围成把俏丽鲜妍的小伞,在飘摇昏暗的灯影下,像镶了层莹莹熠熠的璀璨碎钻……

……是谁说的,伞下面,永远有一片圆形的晴空?他慢慢地,迎光擎起来。

【独摇草,一名独活。多生于深谷。春生苗叶,夏开小红花。一茎直上,有风不动,无风自摇。其头如弹子,尾若鸟尾,而两片关合间,每见人辄自动摇,俗传佩之者,能令夫妻相爱……】——很多年后的某一天,赵辉到镇上图书馆里找资料,在某本脱皮掉页的线装书上,无意中看到了这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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