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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所谓往事

书籍名:《灵魂之路》    作者:abaqingl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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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笏心事重重的走回办公座位,对挤眉弄眼的陈锋视而不见,後者也惊讶起来,轻轻地问:“什麽情况?”
    他不想回答,拉动脸部肌肉,勉强的咧咧嘴,突然发现陈锋手上一小沓传真纸般的东西,心中打了个突。盯著那个,他缓缓地说:“是……给我的传真件吗?”
    陈锋一愣,“是你的吗?没写名字,在综合那边撂了好多天了,挨个儿问过来,我正准备交过去呢。”他翻了翻传真,仔细端详著其中的一页,“什麽东西啊?哎,这个人有点儿像……”
    苏笏一把将他手里的传真件夺了过来,倒扣著放在自己桌上,“没什麽。我私人需要的一些东西,一个朋友……”他有些没头没脑的解释著,心里不禁怪起那个姓梁的家夥来,明明告诉他自己的联系方式,这小子就直愣愣的什麽抬头也没有传到综合处,早知道就留家里的传真号码了,绕了这麽大一圈儿。他抬起头,陈锋有些惊讶的望著他,大概是被自己粗鲁的举止吓了一跳吧,讪讪的,倒也没说什麽。
    苏笏看完了传真件的内容,抿著嘴靠在椅背上,忐忑,忐忑到连指尖都是麻痹的,这也太巧合了,巧合到难以置信的地步。疑惑就像是掷入水中的棉布一样,放著不管,就会变得越来越沈甸甸的,可是要去探寻的话,那种不知所谓的担心和恐惧就会慢慢浮上水面,想发现些什麽证实自己的疑虑只是杞人忧天,又害怕证实後的结果更难以承受,这种左摇右摆的矛盾真是折磨人。
    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将传真件放在牛皮纸袋里,一起塞进自己包中。
    有疑惑,就去证实它。是也好,不是也罢,总比一颗心永远悬在嗓子眼的强。
    接下来的两天是休息日,就趁这个机会解决吧。
    下班後,他直接驱车前往跃云轩。
    戚维扬好像早就预料到他会来一样,打开门的时候并没有多惊讶,只是比了个手势请他进去。
    坐在圆凳上,苏笏有些紧张,医生看起来很沈默,很……冷淡,他怀疑自己是否能说服这个男人。
    还没等他整理好思绪开口,戚维扬就直抒胸臆的说:“这个案子我不想再插手。”
    出师不利。一句话就将苏笏所有准备好的说辞堵了回去,他接不上来,有些怔怔的。医生把今天的不愉快迁怒到自己身上了,他想,有些气愤,还有几分委屈,咬住下唇,脸颊涨涨的。
    别丢人了,苏笏暗暗捏紧了拳头,总不能就这麽回去,他给自己打著气,开门见山也许是个好方法,尤其是对自己这种笨嘴拙舌的人,想著,脸色就慢慢平复下来。
    戚维扬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下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些重了,这一切关苏笏什麽事,但就是忍不住要说,他白白受辱,火气总要发出来吧,却听见苏警官说,“我来不完全是为了这件事。”
    他有些惊讶,对上了苏笏的双眼,像是被那双坚定的眼眸吸引住一般,不由自主地看过去,心想著,这个男人就是认真的这一面让人受不了,自己浮浮沈沈在与己无关的事件中,也许就是因为他的这份认真吧。
    他放弃,“有别的什麽事吗?”
    “戚医生,你是独子吗?”
    戚维扬愣住,“为什麽这麽问?”
    “是吗?”苏笏很坚持。
    “呃,说真的,其实不是,我还有个弟弟,但很多年没有联系过了。”
    苏笏长吁一口气,像是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般,习惯性的往後靠去,却忘了这个凳子是没有靠背的,一时间重心不稳的跌了下去,哇的大叫一声,总算反应机敏,用脚钩住了旁边的桌腿,靠著平日里锻炼良好的腹肌拉了起来,虽说不至於太难看,但总是有些尴尬。
    戚维扬没憋住,噗哧的笑了出来,“不好意思,应该让你坐扶手椅的。”
    苏笏也笑了,後知後觉的他这才发现,自己这个现眼的失误,好像让从进门到刚才围绕在两人之间的那股阴霾散去了,也算是得其所哉。
    熟悉的戚医生给苏笏端了一杯水,“我还是有些介意,你怎麽会问到我这个问题?”
    苏笏犹豫了片刻,从包里掏出牛皮纸袋,缓缓地打开来,从中掏出那张放大了的照片传真件,递了过来。
    戚维扬接过传真,“啊”的叫了出来。上面那个人,不仅相貌,连神态都极为相似。
    “这是……”
    “戚医生,你弟弟,跟你……不一个姓吧?”
    戚维扬拿著那张照片,翻来覆去的看,“不。说真的,就连我,以前也不是姓戚的。我父亲飞机失事以後,姑父收养了我,他们没有子嗣,我就跟了他们的姓。”
    苏笏想起在书房里看到的那张明信片,抬头是戚维扬收,内容却是“小杉,一切安好,勿念”。
    “我父亲姓许,母亲姓黄,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我跟了父亲,弟弟跟母亲,後来母亲又出国了,他就跟外公一起生活。分开的时候太小了,我们......几乎不怎麽联系,听姑姑说,我父母家好像闹得很僵,可以算是断了来往。後来跟姑父去了天津後更没联系了。”他疑惑的看著苏笏:“难道这是……”
    苏笏沈默了,都对上了,应该就是这样了吧,“他失踪十几年了,我是……去青岛出差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他隐瞒了与弃尸案可能有关的部分,简单的说了说。
    戚维扬半晌没有说话,苏笏想,虽说没有什麽感情基础,但血浓於水,总是会难受的。
    很久,医生才慢慢的说:“你的意思是……”
    “我希望能和你趁周末去一趟,关於当地提供的一些情况,我还想再找找线索。”
    医生有些犹豫,“可是,我们了解很少,我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
    只要你去就可以。一定会有发现,苏笏坚信。
    “总是你的亲人吧,不想看看他生活过的地方麽?”
    戚维扬沈吟著,点了点头。
  
  
  
  第七十二章 在路上(上)
  周六早上五点,戚维扬给狗才留了足够的猫粮和水,拎著行李袋,心事重重的下了楼。
  说实话,直到苏笏开著那辆黑色沃尔沃到达跃云轩楼下的前一刻,他还在激烈的斗争著要不要发短信扯个谎说自己感冒了,因为实在是太厚脸皮,犹豫著犹豫著,终於等到催债鬼上门,也只好去了。
  不知道为什麽,他就是对要去青岛这事儿这麽排斥,昨天一晚上,也尽是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儿好像是说不去了,松了一口气,一会儿又好像已经到了,焦虑不安,迷迷糊糊折腾了大半夜。刚睡著,狗才就开始在屋里吊嗓子遛弯儿,爬起来一看,竟然比闹铃定的还早一个半个小时。再也睡不著,索性爬起来,洗漱完毕,坐在窗前发呆。
  家里没有任何小时候的东西留下来,这里是,天津那边也是,父母──或者准确的说,应该是姑姑和姑父是喜欢四处游历的人,不大的老三居里,密密麻麻放满了他们从各地带回来的小纪念品,唯独没有与自己有关的,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有时候想想,也许他们是有意不想让自己忆起那段心酸的日子吧。毕竟,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了婚,跟著常年出差的父亲颠沛流离,在各个城市、学校之间转来转去,最後还是不得不住进了寄宿学校,对别人期盼的放假的日子也并不太在意,因为没有什麽人来看自己,一切要依从父亲的工作安排,然而最後等到的却是飞机失事的噩耗。悲剧性的童年。
  他对母亲的样子没有丝毫的印象,连模模糊糊的轮廓都没有,奇怪的是,对带自己长大的父亲,竟然也没有多深的印象,高个子,眼镜,白衬衫,这种抽象的满街都是的借代比喻,就是自己想起父亲时第一反应。据姑姑说还是自己主动联系的他们,可是连这一点都记不起来了,真是令人气馁。甚至对於有个弟弟这事儿,也没有多大的概念,只是觉得“哦,是有这麽一回事儿”,就很难再有书上说的那种切肤的血浓於水的天生的感情,难道自己真的是一个天性冷漠的人?有时候,他宁愿相信是自己的感情太深厚了,以至於不能接受家破人亡的现实,将这份眷念深深的埋藏在心底而已。
  这阵子,他常常梦见海,波涛汹涌,浪花击打著岸边的礁石,青色的像是被风吹起层层皱褶的海面向远方延伸而去,一望无尽,啪啦,啪啦的水声,自己站在很高的地方,仿佛是俯视一般朝下看去,越看就越觉得像是要被那青色的世界吞噬,仿佛被人拽著,就要拉进去一般,挣扎著就醒了。梦里并没有宋歆,仿佛从来没有这个人。醒来的他总会有些困惑,在他的世界里,海都是和宋歆连在一起的。他并没有独自一人去过海边。
  
  初秋的清晨有些冷,戚维扬连打了两个寒颤,赶紧上了车。
  苏笏看了他一眼,“没睡好?”
  医生点点头。
  “你这阵子都带著黑眼圈,真的不要紧麽?”
  听他这麽一说,戚维扬转过车内的後视镜看了看,果真是一副形容枯槁的样子。
  “累了就睡吧。”苏笏看看表,“开得快的话7个小时多点儿就能到。”
  戚维扬有点儿怵,“你打算开多快?别被拦下来说是飞得太慢了啊。”
  苏警官微微一笑,“放心,我不到十八岁就摸车了,不会出问题的。”过会儿又补了句:“不过我妈和我姐都不知道。”
  见他笑得得意,戚维扬便想逗逗他:“你小时候做过不良少年吧?”
  苏笏正色:“怎麽可能?我连罚站都没挨过的,一直是好学生。”
  “班长?”
  苏笏眨眨眼:“体育委员。”
  戚维扬“切”了一声,在他印象中,体育委员不属於老师眼中的好学生之列。
  “真的。”
  “好学生还不到18岁就开车?吊膀子吗?”
  “那倒不是。”苏笏的车果然开得飞快,一转眼已经上了高架桥,两边的栏杆飞一般向後倒去。
  “有种掌控感。你不觉得吗?如此庞然大物受自己指挥,想快就快,想慢就慢,要左得左,要右得右,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至少对十几岁的孩子是这样的。”
  戚维扬点头沈思,坐在驾驶位上的苏笏看起来很轻松,也比平日健谈了许多,这里是他的世界,一切行事按照他的规则,在这里,他如鱼得水。
  “干吗?在对我进行精神分析?”
  戚维扬的心事被点破,有些不好意思,他还记得胥黎对此的反应非常大,偷偷打量苏笏,倒没有流露出什麽反感的情绪,“我是想,你家教应该很严。”
  苏笏哼了一声,“你不知道,为了能报考公安大学我下了多大的力气”,他伸手按下车窗按钮,顺著缝隙钻了进来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几近反目。”
  “不会吧?”戚维扬吃了一惊,“这麽反对吗?”
  “她痛恨我不按她选好的路走,出国,拿绿卡,移民,我压根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我姐就是按她定的路走的,结果呢?过不下去就是过不下去。那几年我们关系很差,现在倒是好多了,我姐孩子都这麽大了,总不好再多管,至於我嘛” ,苏笏无奈的笑了笑,“大概是……绝望了,决定放弃。好在有小茶,她是我们家的粘合剂。”
  “小茶?她有这麽大能耐?”
  提到外甥女,戚维扬第一次看到苏笏撇嘴,“这丫头太可怕了,说谎撒娇耍无赖样样俱全,无一不精,偏偏又聪明,老太太被她哄的团团转,将来怎麽得了。”
  戚维扬想到张小茶撅嘴瞪眼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看了这个舅舅吃了不少苦头。
  苏笏看了他一眼,“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我还从来没听你讲过家里的事呢。”
  第七十三章 在路上(中)
    戚维扬有些沈默。他?他的故事看来与众不同,其实说白了,只是为国家GDP超速增长做出卓越贡献的又一个离异家庭的孩子罢了。
    “说真的,我对我父母,包括弟弟都没有什麽印象。对养父母的记忆要深的多,可能是生活的时间长些吧。说起来,和父亲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也近十年,可就是记不得,身高,体重,长相,爱好,就像一片空白,甚至还不如母亲。母亲的样子倒还有隐约的感觉,只不过像是站在一面磨砂玻璃後,看不真切。”
    也曾努力的去想过,那个站在玻璃後的女人是什麽样子的,可是越努力去想,就越迷糊,甚至开始怀疑那个雾霭後的身影到底是真的存在,还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很不像话吧,他想,将头抵在车窗玻璃上,看著窗外飞逝而过的田野。初秋的郊外,地里还是一片绿油油的。虽然这一片景色没什麽变化,但常年呆在空调房里,觉得就算只是绿色,看著也是一种享受和幸福。何况这绿色并不单调,深深浅浅,深的浓厚,浅的清新,看著看著,仿佛都能闻到微微发涩的草腥气一般。他按键滑下车窗,闭上眼睛,想感知那种味道,可惜扑面而来的只有高速路上的灰尘。
    戚维扬摇头,这把年纪还是不能抗拒野游的乐趣,总要想入非非一番。
    他不想多谈自己的事情,苏笏看著後视镜里歪著头有些孩子气的医生想,可以理解。没有什麽伤害比幼年时期的家庭不幸更大了,而且很难消除。戚维扬有一颗敏锐善感的心,能够理解,但说真的,不是很赞同。在苏笏看来,世界只有黑白两色,没有所谓的中间地带,有错,就改掉,没有错,该怎样怎样,至於心中有没有痛苦,那麽多别的事可做,不去想它不就可以吗?但是看著这样的医生,他又觉得不能放著不管,总是希望见到意气风发的样子。而且医生在这个案子里牵涉太多,似乎与他隐隐表露出的神秘过往有关,必须找一个突破口。请他来青岛是一步,但怎样能撬开他的口更关键。
    苏笏不擅长打迂回战,想了想,他问:“心理医生对梦怎麽理解?”
    这个问题提的唐突,戚维扬有些怔忡,“嗯,怎麽说呢,每个流派各有各的意见吧。比如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愿望的满足,但是由於人的内心有道德规范,即所谓“超我”的限制,为了在梦中避开这个阻碍,梦就会把一些内心欲望表达的很隐晦。就好像为了避免被列为B级电影导演们挖空心思的譬喻一般,比如手枪、麦秆、楼梯,甚至帝国大厦都可以指代性 器官。而意象对话解梦所利用的荣格和弗洛姆的理论又不太一样。荣格认为,人类心中的集体或是说从众意识会令他在梦中对自己日常被忽视或压抑的人格侧面发展进行补偿。而弗洛姆认为运用形象的象征才可以把感受中细腻的部分表达出来……你有做梦吗?”
    苏笏打灯,进快车道,超过前面一辆很有进取精神的奥拓,吁出一口气,“我偶尔做梦,一般梦到的都与白天做的事情有关。复习的时候梦见自己考试全都不过,饿肚子的时候梦见吃大餐……”
    “前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功课紧张的时候担心考试,於是就反映到梦里。後者是典型的欲望相关。”戚维扬不怀好意的笑笑:“可能每一个人幼年时期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梦里找厕所的例子。内急,到处找厕所,不是男女共用就是被人占著,要麽就是极尽肮脏,最後终於找到一个满意的位置,放松了,於是悲剧就发生了。”
    苏笏没有理会他的揶揄,“我记得有一次,大概是上中学的时候,梦见气门芯坏了,拿了个气筒使劲儿打气,结果第二天起床一看,自行车胎真的扁了。一直都觉得不可思议,这能算是灵异之梦吗?”
    “可以这麽说。所谓美梦成真,噩梦降临,其实还是与人的心理状态有关的。比如所谓的既视感,到一个地方,看到某件事情,会觉得‘啊,以前在梦里见过’,有可能是在梦里见过,也有可能使因为其他的心理动因,自己认为做过这个梦,实际并不存在。即便是梦里见过,很大程度上也只是因为‘巧合’中的心理因素。以概率而言,一个人每晚做五六个梦,一生会做10万个以上的梦,这10万个梦若有一两个事件,情景或想法与之後发生的事情‘相符’,并不是太不可能的事情。就你这个事情来说,每天都骑车上学,车胎里的气体能持续多长时间心里其实有数,当天也许到了那个周期,但没有检查,於是梦里就出现了这种顾虑,结果成了预言梦。”
    苏笏想了想,“嗯,有道理。不过据说做梦太多会影响睡眠质量。”
    一讨论起来,学术风发作的戚维扬就来劲儿了。“说到影响睡眠质量,我还要纠正你刚才说的一句话。你说你偶尔做梦,这是不确切的,每个人,每天晚上都要做4到5个梦,只不过有的人早上起来记得清清楚楚,有的人完全不记得。所谓影响到睡眠质量,指的就是那些头天夜里做的第二天还记得丝毫毕现的人。”
    苏笏从後视镜里对上了医生的眼睛。
    “影响到睡眠质量的反应是什麽?黑眼圈吗?你是否也经常做梦?”
    戚维扬被将了一军,有些语塞,这个老实巴交看起来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人民警察同志竟然学会了给人下套?他几乎有些不能相信自己。
    “还好吧。”
    “介不介意告诉我你都做些什麽梦?”
    戚维扬有些犹豫,不是不能说,只是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面对,就好像一直听著地铁!啷!啷声入睡的人,一旦环境安静下来反而失眠一样,绷著端著太久了,那股劲儿放不下来。
    “什麽内容都有。既有显示自己隐藏已久希望的,又有对白天的性格和生活方式不足做补偿的,也有对白天想法和行为的延伸,还有像找厕所一样的生理梦……你想知道哪一种?”
    他还是想不著边际的混过去。
    苏警官後脑勺对著戚维扬,看不到他的表情。片刻後,他打灯,给油,进快车道,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连超三辆车,两旁的景物如同形成了一列长长的没有边沿的虚像,看得头晕。
    戚维扬抓紧了扶手,看见速度表已经飙升到一个令人不安的数字,他瞪大了眼睛,喃喃自语:“开得是不是有些快了……”
    还没等他说完,苏笏又打灯,开始加速,噌的一下越过前面的大货车。
    这一次,他没有再并入小型车道,直接在快车道行驶。即便不开车,戚维扬也知道这有多危险。他打量著苏警官的侧脸,苏笏抿著嘴,一言不发,阳光在他的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阴影,看起来几乎有些严肃过了头。
    戚维扬後知後觉的想,这个人,莫非是在生气?他轻咬下唇,试探著说:“你……”
    “我以为心理医生不仅能排解别人的困惑,对自己的问题也知道该如何解决,看起来似乎是我的理解有误。你总是心事重重,自己感觉不到吗?有没有人说过你,躲在名为‘医生’的箱子里,不以真面目示人?”
    戚维扬刚要反驳,他又接著说:“你分析过这麽多人,分析过自己没有?你真的像你表现出来的那样吗?”
    戚维扬微愠,“如果你想知道什麽,大可直接问我。”
    “直接问你你会说吗?总是以你所谓的世情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但是这样就真的刀枪不入吗?真正的坚定,不是放在嘴上,而是在心里,外表光鲜,内里摇摇欲坠又有什麽用?我以为你自己能解决,但这麽长时间只见加重不见减退,你是不是也该考虑下依靠别人的力量?还是以为任其发展不管不顾也是一种担当?问你,也是顾左右而言他,或者你始终认为我只是以前患者的舅舅,是你维持人情世故的一部分,不需要告诉我太多?”
    戚维扬被他说的愣住了,这个外表看起来刺头一样行事做人“硌”到不行的冷脸警察,内心却像是团火,认真而执拗,不完美,也不想做的完美,舍弃那些为人处世面面俱到的细枝末叶,只关心自己想要的,倒也不失为一种痛快的活法。
    “我确实不习惯……说一些……所谓感想,但我想,那大概是因为从小住校,几乎都是一个人,说出来也没有什麽意义,所以单打独斗惯了,并不是……并不是觉得你只是维持人情世故的一部分……你怎麽会这麽想?”
    其实要说全然没这麽想过,也不尽然,一开始和苏警官打交道基本上是因为抹不开面儿,不过随著一次次接触,他也开始觉得,苏笏这个人除了经常令人吃惊,不懂变通外,也还不错。
    苏笏没有吭气,但僵硬的背影好像松弛了那麽一点点,末了,干巴巴的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那些梦。”
  第七十三章 在路上(下)
  戚维扬苦笑,别管内里如何,苏警官看起来就是个执著的刺儿头。
  “你拿审犯人那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态度对待朋友可是非常不妥的啊?”戚维扬调侃著。
  苏笏微微的叹息:“……朋友……”,其实朋友也不错,他想,“朋友更应该坦诚相见,你困惑什麽,担忧什麽,跟内心的什麽情节有关就要解开,无关的就要吃药。你是医生不比我懂吗?自身免疫力不行的时候就要靠外力。”
  扑哧,戚维扬笑出声来,选择日常交往的对象绝对会对自身造成影响,比如自己,碰见方台台就锻炼了口才,比如苏笏,遇到自己这堆人就变得能言善道起来。
  “是啊,你说的没错。”医生说著,交叉起双手,“那你想从什麽地方问起呢?”
  苏笏从後视镜里瞟了他一眼:“就从你什麽时候开始做噩梦说起吧。”他将车转回小型车道。
  戚维扬思索著,靠在椅背上,“我可是一直都做噩梦呢。”
  “总有加重的情况吧,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没有这麽重的黑眼圈。”
  戚维扬以手拊额,“都是黑眼圈出卖了我,我得问方台台咨询一款好眼霜。”
  苏笏不为所动,“比如……”
  “比如?”
  “……比如那天去四院看甄离,你看起来很……震惊,为什麽?是因为觉得她进医院自己有责任?”
  戚维扬挑了挑眉毛,苏笏远比自己看到的有洞察力的多,而且犀利,他不禁有些钦佩起来。
  “还记得那个在走廊上大喊大叫的人吗?”
  苏笏记得,那一天,就是在遇到那个人以後戚维扬的神态变了,变得焦虑,紧张,甚至是……恐惧……
  “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那双眼睛,还记得跟你说过的‘既视感’吗?那双眼睛令我脑海中有转瞬即逝的奇怪的想法……就好像……就好像……儿时常做的噩梦里的情景……被追逐,躲闪……难道是寄宿学校的走廊?”他沈思著,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暂时搁置一边。
  “要说最近的梦嘛,大概还是跟江帆那个案子有关。奇特的案子,有些疯狂……有些残忍......还有很奇怪的断裂感。”
  这一点苏笏倒是同意,这个案子让每个人都变得与往常不太一样了。甚至是自己。他想起那天在审讯室里的怒吼,王景宁的眼神他不是没看到,他也知道自己的失态,只是一时之间……顾不上。
  “你做梦会不会是因为对这个案子太投入了?就像刚才说的,日有所思?”
  因为同情而产生的代入感吗?戚维扬倒没这麽想过,好像有几分道理,不过,应该不会这麽简单。他吁出一口气,损道:“说完了。如何?实习心理医,你的诊断是什麽?”
  接触时间长了,苏笏也慢慢能理解医生这种“非恶意讥讽”了,只是他还没有学会四两拨千斤的技巧,应对之策要麽充耳不闻选择性耳背,要麽转折的很突兀。
  现在他采取了两者兼而有之的处理方法,沈默了一下,然後毫无过渡的说:“说实在话,我觉得干你这行也好,我这行也好,不能太好心。”
  戚维扬见他不说话,还想自己是不是又未经考虑说得急了,忽又听他这麽一说,不禁失笑。
  “何来此说?常常接触黑暗面会对心理产生影响,好心不好心的都一样啊。”
  “不一样的,心软的人,会难过,会感同身受,会影响自己的情绪,皮糙肉厚者习惯了也就没什麽。就好像医生,天天接触病人,心脏必须得比一般人强才行。”
  是了,方台台也说过这样的话,戚维扬不作声,若有所思。
  见他不再说话,苏笏也没有强求,只是默默开车。速度还是有些快,不过相比刚才,已经降下很多了。戚维扬趁机说:“如果不是很赶的话,可不可以稍微慢一点点?”
  苏警官降低了车速,兀自强辩:“那几辆车开的太慢。”
  医生忍笑,突然想到,自己竟然就这麽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仔细想想,以前只觉得苏笏认死理,不懂变通,是因为得天独厚,含了金钥匙出生,在家人一手建造的世外桃源中长大。现在看来,这个七窍通了六窍的家夥不是不通世故,根本是因为家庭条件太好了犯懒而已。换句话说,这小子不是看不出来,而是不想看,外面像块石头,内里透亮著呢。就像刚才那些话,胥黎也好,方台台也好,甚至养父母都说过,但因为担心自己的情绪,总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可以随便说说蒙混过去,可苏笏却选择了开门见山,除了直面应对,真找不到什麽好办法。
  其实他想多了,苏笏的直抒胸臆,只不过因为他是个直线条,做事简单粗暴,且永远只有一种方法。对於别人来说,他的行为可能会令人恼火,但对於戚维扬这种事事顾虑举步维艰的慎重派,他那种直接扣篮的方式反倒有效。
  
  窗外,绵延的地平线在前方伸展,城市里绝感受不到的空旷感在四周蔓延,天地间仿佛只有那少少的几辆车,一路往前奔,却有一种不知何方是归途的悲怆。看著向後倒去的路标和单调的田野,慢慢就有些意识模糊起来。
  ……天上的云流动著,睁眼,又闭眼,几乎不能相信这样的轻松与幸福,蓝色的,高远的天空,白色的,絮状的云朵,伸手就能够著一样,然而伸出手去,却只是扑了个空,不知怎的,那股浓重的忧伤与悲哀就侵袭了过来。有什麽伤心的事呢?好像有一个很柔和的男声轻轻地说,睁开眼,却看不清他的模样,努力的睁著眼睛,却听到轻轻的哢嗒声,身下有些颠簸,原来是到了收费站。戚维扬挣扎著爬起来,竟然睡著了。
  看看表,都快十一点了,不知不觉睡了近两个小时,医生有些不好意思,“不太远了吧,要不你休息会儿?”
  苏笏把车停到路边的加油站,加了些油。“一鼓作气吧,到了再休息。我还行。”他看看戚维扬,“你没睡多会儿,中间还说梦话来著。”
  戚维扬吓了一跳:“我说什麽?”
  苏笏撇撇嘴,“听不清。”他去旁边的超市买了牛奶和食物,放在後车座上,启动了车子。
  看著苏警官矫健的身影,心理医生有些羡慕起来,“年轻人就是有活力啊。”
  车驶离了收费站,苏笏反问:“你不年轻吗?”
  “我比你老。”
  苏笏切了一声,不以为然,“比我大就不年轻?我姐也比我大,你敢说她不年轻准跟你急。年不年轻看心态。”
  戚维扬笑,苏警官今天是要把诲人不倦的教导主任精神贯彻始终了,“什麽心态?”
  “高不高兴的心态。是不是开心,快乐,笑得时候能不能开怀大笑,会不会笑到一半突然缩回去。小茶喜欢看哈利波特,我记得里面有一个咒语,需要当事人想象著自己最快乐的时候,最幸福的样子,才能打败象征著黑暗与不幸的生物。我想知道,在那一刻你会想起什麽?”
  戚维扬愣住,“那应该是……”应该是什麽呢?事业成功,自己这个心理学专家被人认可的时候?不,那太远了。宋歆还活著,在学校门口朝自己招手那一刻?那个时候是很开心没错,但是最幸福的时候吗?好像还差一点点。要再往前,清涩的,带著几分咸腥的味道,白色……
  一阵猛烈的头痛袭来,他觉得额角像是有什麽在里面撞击,要破壳而出一般,抽搐著疼,呻吟起来。
  苏笏吓了一跳,减慢了车速,“你没事吧?”
  後面的车打著喇叭,呼啸而过。
  戚维扬疼得头晕眼花,使劲儿揉著额头,想努力压下那股恶心欲呕的感觉。
  苏笏将车转入路边的停车带,踩了刹车。
  他从驾驶位上下来,打开车门,扶著戚维扬的肩膀:“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戚维扬瘫倒在後座上,冷汗涔涔,缓了缓,轻轻摇了摇头,“没事了。不知道怎麽,最近总是觉得头疼,一想到……”他晃著脑袋,想把脑海中那汩汩的声响摇出去,“海……白色的……不行,头痛……”
  苏笏从刚买的塑料袋里拿出一罐瓶装奶,刚要递给戚维扬,又缩了回去,想了想,来回搓搓,还是觉得凉,“要不我放发动机那儿捂捂,有点儿冷。”
  戚维扬看他还继续搓著,伸手接了过来:“没事。已经可以了。”
  苏笏撑著车顶观察他的气色,“你就没去看看什麽的?只治别人不治自己?”
  医生笑了笑,“不是什麽大事。歇会儿就好。”
  苏笏叹口气,坐回驾驶位上,“你的坚持很安静,但却执拗。”
  戚维扬乐了,笑声像从胸腔中发出一般,“那你呢?你的坚持惊天动地?”
  他想想刚才的飞车又有些心有余悸,确实很惊天动地。
  这股头痛的劲儿,来得快也去得快,十来分锺也就好了。经不住戚维扬一个劲儿催促,苏笏又启动了车子,这次开得稳多了。
  戚维扬喝口水,眨眨眼,想起未尽的谈话,问到:“那你呢?念咒语的时候会想起什麽?”
  苏笏停了片刻,闷闷的说:“我不知道我会想起什麽,谁知道,也许若干年後,就是现在这一刻。”
  车厢内一片静默。戚维扬的脸突然有些发胀,他内心敲响了警锺,大声喊著:像以前那样,快说些什麽吧,插科打诨都可以,别让沈默毁了一切,它会带你去那些你不想去的地方。然而就是不愿意开口,懒得张开嘴来,好像真的很享受这样的时光似的。他开始後悔,为什麽要接受这个愚蠢的提议,手心出汗,有著挥之不去的惶恐感,仿佛这辆车,这个人,真的会带自己去一个令人害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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