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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番外·终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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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8月,北京
王府井这里向来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不过外面午后太阳明晃晃的晒着,灼得人睁不开眼,地面仿佛都在发烫。
北京酷暑的盛夏,也只有躲在空调的冷气里,才觉得舒服一点。
董晗坐在街边一家肯德基里,正咬了吸管喝雪顶咖啡,顺便翻着手上的资料。
他供职于北京一家颇有影响力的报纸,是一名社会新闻部记者。最近60周年国庆快要到了,主编授意他做一期历史专稿,采访至今还健在的一些有名气的老军人或者是老干部,请他们回忆60年走过来的风风雨雨。
初接到这个任务,董晗简直想去撞墙,顺便在心里把主编骂了个狗血淋头。
本来就是嘛,这种专题哪个报纸不做,况且都60年了,那些老前辈一年比一年少,事情也就那么些事情,能挖出来的早就挖出来好几遍,还能轮到他?
不过为了薪水和奖金,董晗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他不想拾人牙慧,但是困难真是一堆一堆,直让他头痛了整整一周。不过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一次朋友聚会时,他愤怒跟朋友抱怨了一次,大呼自己本月的奖金泡汤,却不想听到一个略有些陌生的声音说,“要是我舅公同意,说不定可以帮到你。”
说话的人是一个白净青年,英俊挺拔,衣着考究,看上去风度翩翩。
董晗看他,一下子记起来,这是个朋友的朋友。
“你舅公?”
男子微微笑了笑,眼尾上挑,“是。”
董晗一下子兴奋起来,“请问您贵姓?”
“免贵姓邵,邵子文。”
回想起那时情景,董晗咬着吸管,略微有些愤愤不平。
邵子文对了他自我介绍,说自己在美国出生和求学,目前居无定所,暂居北京,是个往返于往返于纽约、北京、上海和香港之间的国际财务管理师,偶尔做做精算师的工作,祖籍就在河北本地。
而后董晗发挥了记者的八卦天职,兴致勃勃询问他舅公是何许人也,邵子文却答道,这件事情需要回去问问舅公和叔公,二老愿意的话可以,不愿意就只能很遗憾了。
四天后,董晗接到他的电话,说二老同意了,于是两人敲定下采访的时间,就是今天。
怎么还不来,董晗悻悻的看外面,正巧一辆宝石蓝的雷克萨斯停在路边,邵子文从驾驶座里下来,戴一副太阳镜,朝这边看了看。
有钱人,董晗嘀咕了一声,家境优渥,教养良好,气质出众,就连一身简简单单的白衣黑裤穿起来,也是鹤立鸡群,不是一般的好看,绝对是好家庭出身的人。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呐,他真怀疑,要是自己是个女人,会不会对此人就一见钟情了。
邵子文进了肯德基,一眼就看到董晗,他在对面坐下来摘下太阳镜,看他在桌上铺开的那一堆稿纸,好奇问:“干嘛呢。”
“想采访大纲啊。”董晗转着手中的笔,“你不告诉我你舅公是哪路神仙,只说百岁高龄,做过军阀,国民党一级上将,经历过抗战内战,我的采访大纲找不到确切的切入口,很麻烦的。”
他忽然又笑问:“什么达官贵人?太高级别的话,我等小民可是会被会吓到的。”
邵子文笑,眼尾似凤目微扬,“我也没办法,二老一直说,一切都过去了,洗尽铅华,再不情愿被视作什么达官贵人,只希望安安稳稳的过桃花源的生活。”
董晗双眉一挑,脱口道:“你的中文非常好啊,洗尽铅华的意思都知道,是我见过的香蕉人里最好的。”
孰料邵子文一愣,笑容稍敛,随后口气变得严肃起来,“我不是什么香蕉人,我们一家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我家是最传统的中式家庭。”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董晗没有想到他这么介意,连忙道歉。
邵子文也觉察到自己太过敏感,一时有些哑然。
在这个问题上他一向介意,最不喜欢被人称作ABC。
谈话就这样中断,两人都静了下来,不知说什么好。
拿起一张稿纸看,上面罗列的问题都是从民国开始,抗日战争,内战,直至建国……只给他说了个大概,蛮用心的嘛,邵子文看董晗低了头奋笔疾书,嘴角不觉逸出一丝笑,又看他咖啡雪顶喝得差不多了,建议道:“我们走吧。”
董晗把自己那一沓稿纸资料的收起来,一股脑塞进书包,跟着他上了那辆雷克萨斯。
车子驶出王府井商业区,董晗对了身边的开车的人说:“好车,我要努力工作,争取也不用每天挤公交。”
“有理想就有奋斗的动力。”
“多谢鼓励。”董晗微笑。
前面的车流排成长龙,远处绿灯一闪一闪,车流却还是纹丝不动。
邵子文笑了摇摇头,“我在国外出生求学,乍一回来看见这种交通阵势,还真是被吓了一大跳,上路都是战战兢兢的。”
“北京的交通就这样。”董晗接上话说,“奥运会刚过去,修了好多的路,已经比起前好了。就是长安街上这些日子一直是交通限制,没办法,快60周年大庆的阅兵式了嘛,政府的神经也是绷得紧紧的。”
“我挺喜欢北京的。”邵子文转头看车外的风景,缓缓说:“这是个有勃勃生机的地方。”
董晗恩了一声表示同意,过了会他听邵子文说:“待会见了我叔公和舅公,除了关于文革的事情不要问,其他的都可以。”
“为什么?”董晗愕然睁眼。
“不为什么。”邵子文专注的开车,“长辈不愿意提,我们做晚辈的,就尊重他们吧。这是他们的往事和秘密。”
董晗有些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
邵子文的车技很不错,道路也平稳,董晗静了一会,看向旁边,看他车开得认真,不由说:“喂,之前你不告诉我你舅公和叔公到底是什么人,现在就剩咱们两个了,也好说一下,让我现在打个腹稿吧,也省的到时候出洋相啊。”
邵子文想了想,笑了点头说:“行,我简略说一下。”
董晗立即竖起耳朵。
“我舅公是1906年生人,在东北易帜之前,他是奉系的一名军官,用现在的目光看是北洋军阀的一员,他做过东北保安副司令和东北政务委员,张学良是他的直接上级。后来东北易帜,他的帽徽就换成了青天白日,成了国民党军官。再后来西安事变爆发,他被国民党军委会和蒋介石授权,代理东北军司令。”
“37年的时候抗战爆发,他就上了淞沪前线,打过淞沪抗战,南京保卫战,随了李宗仁进行徐州会战,防御台儿庄,后来是武汉保卫战。先后做过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协助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进行长沙会战。42年国民政府组建远征军,他转任中国远征军第一路司令长官,后来任中国驻印军副总指挥,回国授衔一级上将。”
董晗听的咂舌,乖乖,来头真大。他插话进去问:“国民党一级上将,49年的时候为什么不去台湾?”
“三言两语难说清楚。”邵子文笑了说:“总之舅公没去,就留在了大陆。他跟共产党是很好的朋友,据叔公说友谊从红军长征进入陕北就开始了。他和我叔公一起参加了开国大典,55年授衔成为开国上将,在军区做司令员,国防委员,政协委员,副部长什么的。”
“那你叔公呢?不会也是国民党什么高级将军吧?”
“不是。我叔公是个共产党。”邵子文看到董晗那副愕然神情,笑说:“他是1909年生人,后来考取了公费留学生资格去了美国读书,在哥大念医科专业,36年的时候放弃了美国优厚的待遇回国,随即参加了共产党。他是个地下党,在国民政府行政院里担个闲职,主业是国际红十字会驻中国分会的理事长。”
“地下党?《潜伏》里的余则成?真刺激。”
“我叔公虽然是地下党组织成员,但一生都投注于慈善事业,在淞沪抗战时,他在上海市组织救护难民,上前线做战地医生,43年河南饥荒的时候,更是竭尽全力组织赈灾。后来直至重庆,武汉,昆明……他带着红十字会一直救护战争里流离失所的百姓和孤儿,直至抗战胜利。建国以后因为他留学美国的关系,在中央外交部里做事,上级就是周总理。他经历过中美破冰之旅,带领医疗团去美国参观访问做学术交流,亲历联合国恢复中国的合法席位,一直兢兢业业工作直到退休。”
董晗听得简直说不出话来,怔怔看过去。这小子家世也忒显赫了吧?简直就是官二代,呃不,是官三代。
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邵子文仍是微笑,“我只是个财务管理师,凭自己双手吃饭,跟他们扯不上边的。”
他说着把车载音响打开,悠扬的音乐声回荡在车厢内。
车子一路驶入景山后街,董晗来公园里看过景山红叶,却还没去过后街胡同。车子在恭俭胡同的一处四合院前停下,邵子文略一颔首,“就是这里了。”
这是一幢老式的四合院,半新不旧,处处是生活的痕迹。站在院子里仰望,窗上还装着十来年前常见的绿纱窗,如今在北京这个快速发展的城市里,已很少能够见到。看得出房子的主人还停留在过去的生活习惯里,是个念旧的人。
夏日午后,阳光照得明晃晃,绿荫葱郁的院子里弥漫着不知名的花草芬芳。
北海的凉风吹过来,吹走窒闷酷热的暑气,令人心情为之一振。
旧式的四合院往里走其实挺大,庭院一角栽种着好几株桃树,桃花已经谢了,但想必春天盛开的时候,开得粉的粉,白的白,碧叶嫩芽,柔枝细蕊,花瓣被风吹得到处都是……树下绿茵茵的草地,卧着两只小兔子,凑在树荫下一起打瞌睡。
董晗最喜欢毛茸茸的小东西,蹲下去逗兔子玩,岂料兔子不买账,扭过身体不理他。他有些尴尬,说:“家里还有小孩儿?”
旁边的邵子文摇头笑,“这是两个老爷子的宠物。”
有个面色严肃的小青年走出来,后头跟了一个保姆模样的姑娘,姑娘对了他们热情地招了招手,“进来坐吧,爷爷正在睡午觉,要等一阵子了,站在外头多晒啊。”说着又戳了戳身边小青年:“去,小武,把爷爷们叫起来。”
“那是舅公的警卫员,不怎么爱说话。”邵子文拉了董晗进去。
董晗对姑娘抱歉笑笑,“真不好意思,打搅了老先生休息。”
姑娘将他们领进客厅,利落地倒上水,拿出水果,“没事儿,前天就知道有客人来,两位老先生还特别嘱咐我记得叫他们起来。”
董晗拿起杯子喝水,环顾四周,家里陈设疏朗大气,四壁挂了几幅字画,最醒目的地方是一帧大幅彩色照片。看模样是全家福,挺新的,大大小小几十口的人,不少人眉眼里带着几丝相似,还有几个是外国血统的样子,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围在一块,最中间两个银发老爷子并肩坐了。
另外还有两帧同样大的照片,却都是两人合影。一帧看得出是黑白的民国老照片翻拍的,照片上的人眉目年轻;另一帧是新拍的彩照,两位满头银发的老先生。但两帧照片里的人姿势却相似,都是并了肩靠在一块,嘴角含笑,笑得开怀。
这大概就是邵子文说的两位长辈了,他有点不安,小心的从壁上字画笔意间揣测老先生的秉性爱好,又回身小心碰碰邵子文,“老先生有什么忌讳没有?我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得他们生气。”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物,走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都多,只要你不给日本人侵华洗白,他们就不会动怒。”
身后轻细脚步声中断了他们的交谈。
董晗赶紧站起来。
两位银发老人被保姆和警卫员搀扶着,手里拄了拐杖,一步步缓慢走过来。
邵子文赶紧去搀扶其中一位,扶了老人落座,笑着大声说,“叔老爷,舅老爷,这位就是来看望您俩的董记者。”
他介绍道,“这位是我叔公,姓方,振作的振,皓月的皓。”
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微微点头,邵子文又一指旁边那位戴了茶色眼镜的老人,“这位是我舅公,姓邵,瑞雪的瑞,河泽的泽。”
董晗忙伸出手,欠身问候两位老人。
方振皓露出温和笑容,抬手与他握了握,指着自己耳朵缓声说:“我听得见,你不用像他那么大声。”
董晗一怔,却见两位老先生精神都是很好的。都是百岁之龄,还能这样诙谐,反应丝毫不见迟钝,忍不住与老人相视而笑。
他坐下来,掏出本子和笔,将自己的来意告知,又说:“方老,邵老,您二位身体很不错,看得出平时一直是锻炼身体吧。”
“他喜欢打太极,我倒是跟他学,人老了,身体可是第一位的。”方振皓微笑。
“戎马一生,所幸身体锻炼的倒是不错。”邵瑞泽笑了缓缓开口,“60年前我在城楼上看了开国大典,今年,我还要等着看60周年大庆阅兵。”
“两位老先生,我……”董晗刚说了几句,却被蓦地打断。
却听邵瑞泽忽然问道:“董记者,这只是一次的采访任务吗?”
茶色眼镜下那平和的目光稍稍起了变化,定定直视董晗。
董晗顿住,顿时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不要紧,你们年轻这一代能关注到过去的人,很不容易了。”方振皓微微笑,“历史虽然过去了,但是能让被后人记起,也是记者的一种本分。”
三言两语,不经意间就为他解了围,董晗感激的投过去一瞥。
“谢谢方老。”董晗轻声开口,“邵老先生,听说在北洋军阀时代,您曾经是一位军阀?”
邵瑞泽扶扶眼镜,摇头打断他,露出一丝笑容,“旧中国的大小督军多不胜数,按现在的功过来定义,都算是反动军阀。虽然很多方面我的确够资格,但我本人并不认可这个称呼,当年我只是张作霖大帅麾下的兵,就算随后少帅被囚我出任代司令,那也只是给张家保管军队而已。”
“您和张少帅关系非常要好吗?”
“我们两个是兄弟,他是我的上峰,我是他的下属。”
“那您为何不在49年国军退败大陆之际也去台湾?我从资料里了解到,46年的时候,张少帅被戴笠骗到台湾新竹井上温泉,既然您一直对他忠心耿耿,为什么不同去台湾?况且……”董晗顿了顿,“陆军一级上将,邀请也好,强迫也罢,国民政府应该也会要您去台湾的。”
沉默了一会,邵瑞泽笑道:“这不是一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
他拿起茶杯抿了口茶水,咳了声,缓缓道:“45年中国驻印军胜利班师回国,抗日战争胜利。经由民主党派建议,美国驻华大使赞同,组建联合政府的呼声越来越高,共产党人飞赴重庆与国民政府会谈,那时候,谁都以为,这下中国就能从战争的泥潭里走出来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沙沙书写声伴随着老人缓慢的讲述。
“谈判破裂的经过,我相信在教科书里都有讲过。重庆谈判时,我是在外地整训军队,接受日伪投降,接收日伪资产的。后来因为有事回重庆一趟,听说谈判进行的步履维艰。其实我还是非常不希望破裂,因为和平毕竟好,中国在抗日战争里元气大伤,八年抗战的血与火淬炼,创痕还未消弭,又陷入内战的泥潭,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谈判破裂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席位的不均,我听说政府只愿意给共产党和民主党派共十二个席位,不过半就没有否决权,有点思维的人都是不会同意的。破裂之后,国共双方就开始打了,国民党最先进入了张家口,而共产党跑去抢占东北。”
“您是东北人,想必当时听到是非常愤怒吧?”
“不。”邵瑞泽却摇头打断他,“这不足以让我愤怒。真正让我愤怒的是,抗战结束了,蒋介石却不愿意释放少帅,却让他的学生杜聿明担任东北保安司令,把出身政学系的熊世斌调任去东北担任东北行营主任。我上书要求回老家东北任职,落叶归根,但是蒋介石却不允许,勒令我留在河南。”
他说着目光为之一黯,叹气摇了摇头。
“后来呢。”董晗追问。
“后来就是内战了。”
“您在内战里做过什么?”
邵子文连忙丢了个眼神过去,董晗顿时发觉自己失言,熟料对方却没有介意,又咳了一声说道:“还能做什么,不过是被驱赶着当枪使。内战的时候,蒋介石还是想用抗战那一出,用杂牌军对付共产党,嫡系在后面督战,以期一石二鸟,两败俱伤。”
“抗战的时候,我真是被政府伤透了心。”他长长叹息,摇头道:“官员贪污腐化,革命精神早就已经荡然无存,官商勾结。一有小的失败,大量官员贪生怕死,公然叫嚣与日人谈判,摆明了就是投降主义;一有些许胜利,那些蛀虫纷纷跳了出来,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告诉全世界的人,自己早就是真心抗日的。地方部队,也就是所谓的杂牌军的待遇,实在是凄惨。”
“这我倒是了解的。”方振皓回忆起以前,不由叹道:“44年我出差去广西,那边正在打豫湘桂会战,一个驻军师长跑进当地红十字会来,求我们救救他的士兵。我随医疗队去看,那里的状况非常的恶劣,很多人衰弱憔悴,伙食很糟糕,只有主食和蔬菜,他们根本不能从食物里得到热量。到处看到的都是饥饿和疾病,中暑都是最轻的,特别是疟疾,还有肠胃病和皮肤病……最糟糕的是药物不足,许多人得不到医疗看护,最差劲的地方,药品只有红药水。”
最后一句话说得众人愕然,董晗呆呆的,与邵子文对视了一眼。
邵瑞泽也是无奈笑,叹道:“这些也就罢了,最让人寒心的,是中央的狗眼看人低。抗战时,川军,皖军,湘军,滇军,还有我的东北军,那一个打得比不上中央的德式师?就算我们装备差,薪饷仅及中央军的一半,可是我们哪一个不是士气高昂,积极参战?川军说道,‘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一日誓不返乡’,拳拳报国心,只被拉去当炮灰,堵抢眼,我气不过。”
“舅公,您曾经说过,您是在48年的时候起义了,对吗?”
“是啊。我起义了。”
邵瑞泽笑起来,懒懒倚了沙发,“那时淮海战役刚有苗头的时候,我的任务是指挥我掌握的两个兵团防守徐州的西大门,军令如山,只能开去前线打仗。但是,仗越打越苦,士气越来越低下,战斗力越来越弱,战况已经非常恶劣了。经过好几天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最后还是做出了一个决定,起义。”
董晗停下笔,穷追不舍问道:“是什么驱使原因您起义呢?”
“什么原因?”邵瑞泽看过去,带上一点反问,“小伙子,要是你处在当时我的位置上,起义是不想做炮灰最好的选择。”
“那时候,东北战场的辽沈战役已经结束,东野大概有一百万军队,在关外虎视眈眈。解放军的中野和东野已经冲出了解放区,突入国统区,淮海这边形式急剧恶化,国民党陈兵百万,号称决一死战,誓死守卫南京西大门。可是明眼人都明白,士气低下,部队厌战,军内派系林立相互猜忌,再加上蒋总统胡乱指挥,刚愎自用,就算拿着美国枪炮,我判断出,这仗绝对是要输掉的,而且会输得很惨。”
“东北军经过抗日八年,人员损失很严重,黄埔系借机渗透进来,不少番号的部队连我都指挥不动。原来许多老资格的东北军将领也一直在心中憋着一口气,天天到我跟前鸣不平。许师长对我说,司令,这些年,我们东北军受国民党嫡系的气还少吗?瓦解、歧视、排挤、监视,送死打头阵,撤退打掩护,赏是他们领,过呢?过是我们背,不就因为我们是杂牌军吗?不就因为我们发动了西安事变吗?我对他说,我们中国人是讲交情的,过去一起并肩抗日的往事不能忘,不能再骨肉相残,我不想和共产党撕破脸。”
说着他转头看过去,亲昵的拍拍方振皓手背。
“但是他那时随了政府还都南京,在行政院里,我深怕自己起义会牵扯到他,与华东地下党组织联系之后,确认他已经回到解放区,于是下定决心,起义。”
往事纷纭,刹那间涌上来,邵瑞泽深深吸气,逸出一丝笑意,“我现在还记得,起义那一天,我对部下说了什么。”
“我们本来就不应该打内战,为什么呢?我们中国人用美国人制造的枪炮,屠杀我们中国人,死的却是我们自己的同胞。可是,大批大批的金钱,全叫美国人赚去了!有人说,这是蒋大总统让打的,不打能行吗?你们想一想,他蒋介石,为什么不让他的嫡系部队去打,单单让我们去当炮灰,让我们去当垫背的!弟兄们,我们过去已经吃了不少亏,现在,我们再也不干这种傻事了!”
“我们的家乡在白山黑水的东三省,现在却千里迢迢的在华东打内战,一打就是三年呐,再加上九一八逃出山海关,已经是十七年了!十七年啊,你们跟着我邵瑞泽背井离乡,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我对不起你们。人心向背,大势所趋,如今败局已定,为了让兄弟们跟着我不抛尸沙场,能早一天回到东北,跟父母妻儿团聚。生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起义!”
“我带你们,回家!”
“您的部下们,最后回了东北老家吗?”
“我们起义以后,一直休整到淮海战役结束,参加了解放上海的战役,还有渡江战役。建国以后,不少人安排工作就都回了东北,落叶归根了,部下们被安置好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我在军区当司令员,一个老部下一直跟着我。他姓许,抗日的时候被李宗仁称赞是一员虎将,跟着我风风雨雨一辈子,现在也是儿孙满堂,退休在家享天伦之乐。”
邵瑞泽微笑,不掩骄傲神色,“生平做事力求无愧于心,唯有骨肉相残令我无比懊恼。在这件事情上,无论事后对方如何看待,我坦坦荡荡,自问无愧于心,身正不怕影斜。”
阳光透过纱窗照着他银白发丝,脸颊的老年斑和皱纹,透出波澜不惊的平静。看在眼中,却让董晗心口沉甸甸,像被什么堵住。
他并没有太过多的关注过这段历史,六十年前的山河破碎,共御外辱,政治分歧,那些骨肉相残……那段历史太沉重,与其说是不忍卒看,更不说是有意无意的将它淡忘。
他握着笔沙沙书写,良久说不出话,心里一片混沌。
方振皓在旁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并不追问原委,温和地问,“董记者,还有些老照片,你要不要看看?”
董晗立即抬眼,连连点头,“好的,谢谢方老。”
方振皓闻言笑:“你要是有兴趣,我们两个老头子很有些老故事可以说给你听,要不然,再不说就要带到地底下去了。”
董晗怔了怔,没来得及回答,却又听他微微一叹说:“别看只有几十年,离得最近的历史,也容易忘得最干净。”
这话让董晗怔忪,顿时挑起心中最深的感触,一时深深动容。
他望了两位老人饱经沧桑的面容,却不知可以对他们说些什么。可是从那些战火硝烟里走过来的老前辈们,却好像什么都懂得,平静的目光充满包容的力量。
说话间邵子文已经将老相簿取来,递给叔公。厚厚一本黑色册子翻开摊开在膝上,方振皓戴上老花镜,一幅幅指给他们看。
“这张,是我们俩在36年法租界的外白渡桥照的,看,后面还有印度警察。”
“这张呢,是西安钟楼,那时候钟楼旁边还没修起来大的建筑。”
“这个是我初到重庆,被蒋夫人宋美龄召见,事后与其他淞沪抗战的战地医生的合影。”
“这是他,他在台儿庄,看看,上面还有台儿庄车站站牌的标志,都被打得残破了。这张是他跟李宗仁将军的合影。”
“衍之,这张是你在长沙和薛岳的,是第二次长沙会战吧?”
“是啊,薛岳那人很是难缠,第三次我又去协助他了。对,这张是我在上高战役后的江西上高,与74军军长王耀武的合照,旁边就是李天霞和张灵甫。”
“咦,邵老,这张是您和八路军首长的合影?”
“是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我当时是从第五战区前往第二战区,被聂荣臻、罗瑞卿,叶剑英这些人盛情款待,那时候在国共在北方的友谊交往是非常频繁的,我还遇到了少帅的弟弟,已经加入中共的张学思。”
“叔公,这上面的不是赫尔利吗?”
“嗯,对,他那时是美国驻华大使,我因为工作上的事情,与他交往很频繁。这位是飞虎队的陈纳德将军,是在当时的昆明航校内拍的,这是我一位美国朋友,旁边是他的中国妻子。”
“这张……怎么是原始丛林?”
“1944年我攻克八莫,在缅甸八莫与孙立人,李鸿,史迪威的合照。看看,刚出院解下绷带,眼睛还眯着呢。还有,这张是在密支那会师。”
泛黄相纸上,老旧的建筑,年轻的身影,朝气蓬勃的笑脸,统统被定格下来。
看着老人微微颤抖的手,将相册一页页揭过,仿佛时间也从他指间无声流过。
董晗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目光被一张即将翻过的旧照片牢牢吸住,他连忙叫道,“等等。”
——那是一张两个人的合影,左边是一个穿了国军制服的军官,相貌英俊,尤其那一双眼睛,笑起来微微上挑;右边却是一个身穿土布军服的军人,打了绑腿穿布鞋,瘦瘦削削,手背起来,笑容温文尔雅。
这分明就是年轻时候的二老,风华正茂。
背后的背景,却是老电影里看过的,解放区的低矮杂乱村落。
“这是?”
方振皓仔细凑近看了看,指了身旁人笑道:“这是他刚刚起义来到解放区,我陪他见过粟裕陈毅两首长,然后照了一张相,他都没来得及换下那身衣服。”
董晗愕然,“解放区?”
方振皓摘下老花眼镜,眯起眼睛回忆,“是解放区,1948年的那时候,因为暴露了身份我已经从南京离开,回去解放区。经由周总理指示,在南方局的指挥下,我在华野主抓医疗建设,同时还做一些统战方面的工作,随后不久就是淮海战役。”
“他给我介绍说,您曾经是一名地下党员。”董晗指了指身旁邵子文,又兴趣满满问:“您能给我详细讲讲吗?”
方振皓笑着摆摆手,“小伙子,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不过太深的就不能说了,这是组织纪律,你明白吗?”
董晗讪讪点头,抓起笔看他。
“我学成回国后目睹现状,对政府失望透顶。36年的时候,东北沦陷已经有五年了,华北自治也有两年,北方的难民流离失所,日本人步步紧逼,但是政府不愿意奋起抵抗收复失地,外敌的飞机天天在中国人头顶盘旋,却还在对付自己同胞,非要排除异己,回国来是想报效国家,但却目睹这样的现状,我顿时深感失望,却也不知道以一介医生之力,能做什么。”
“就在那一年,我阴错阳差经由几个爱国学生,遇到了党组织。开始并不是很理解,但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希望可以经由另一条途径,去寻觅救国救民的道路。”他眯起眼睛回忆,笑了指了指旁边,“那时他是上海督军,我借住在他的官邸里,又亲眼看到日本人频频挑衅,政府却不愿有所作为,忍气吞声的行为,于是更加的愤慨,跟他吵了不少的架。”
这些就连邵子文第一次听说,好奇之下连忙插嘴,“舅公,是真的吗?”
邵瑞泽摸着下巴,呵呵笑道:“可不是么,当年你叔公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什么独裁,专制,反动军阀,对外软弱对内强硬,窝里横,窝里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不是你祖母的要求,非要让我照拂他,我……唉,都没人敢那么骂我的。”
董晗望着两位白首相对的老人,不由微笑。
略略一笑,方振皓又讲道:“后来又亲眼见国民党政府是如何枪决共产党人,但共产党要的却只是抗日。看到枪决之后,我想了很久,这条路要不要走?究竟可不可以走?最后的答案是,只要这个组织愿意抗日,我就要跟着走这条道路。于是郑重参加了共产党,虽然那时候,我还没有写入党申请书,还是一个外围组织成员。”
“37年,我得到一个机会,可以去延安。”他说着摇摇头,微微皱起眉头:“那是非常不容易的,因为即便要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但特务活动还是非常多。我可以平安的去延安,那还是借了他回西安出任东北军代司令的东风。”
“他那时是东北军代司令,整个陕西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名副其实的土皇帝。在延安,我进入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接受了两个半月的思想教育,但是随后七七事变,抗战全前爆发,上海的红十字总会要求我们回去,我在离开时,写了一封入党申请书,交给了组织。”
“那就意味着,您在37年就入党了?”
“不,不。”方振皓摇头笑笑,拿起一杯茶水喝了一口:“那个年代,入党是一件很光荣也很艰难的事情,需要经过许多的考验。我回了上海,正逢日本人疯狂的进攻上海,连续的轰炸,每天每日都不停止,市民死伤惨重,我很快就投入了救护工作,随后,听闻前线缺少战地医生,于是就带队上了前线。”
“这个我知道。”邵子文脱口而出,“父亲给我讲过,您在那里遇上了守卫罗店的舅公,并肩作战。”
方振皓点点头,回头一笑道:“我还记得他那时候大发雷霆的样子,又是咆哮又是瞪眼,还要揍我,简直要吃人呐。”
众人一下子哄笑,连那面无表情的警卫员也咧了咧嘴。邵瑞泽一推眼镜,露出无奈地表情,“那个时候打红了眼,今天我占着罗店,明天是日本人占着,后天我再把它抢回来,大后天日本人再抢走……敌我双方都打疯了,血流成河,尸堆满地,双方还在不断地往里填人命……那个惨烈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到的,他来了,我会分心。”
董晗的眼神变得无比敬佩,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里,一位是将军,在前线保家卫国;一位是医生,在后方治病救人。虽然分工不同,但目标却是一样的,那就是同仇敌忾,卫我河山。
“上海陷落之后,方老您又去了哪里?”
“我随了内迁的人流,去了武汉。一路所见皆是流离失所的难民,很自然的,照拂他们,就再度成了我的责任和义务。直至后来的遭受日军轰炸的重庆、昆明,奔走去河南赈灾……一件件,一桩桩,所见都是触目惊心。那时候中国大半的国土都沦陷了,战火蔓延之处,那凄惨的状况,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惊肉跳。”
方振皓说着停了停,像是在思考什么,又摇摇头,淡淡微笑说:“40年是抗战最低潮的一年,那时候实在是太艰难了……看着那些饥寒交迫,惨不忍睹的流民和难民,我有时候就在想,我做的这一切值得吗?日本人在不停地摧毁,每一天都有新的灾难发生,但是重建的工作是那么的困难,在收拾完一次大规模轰炸的残骸废墟之后,我一瞬间很疲倦。当年在淞沪前线,顶着日本人飞机的扫射,头顶子弹横飞,却依然埋头给伤兵做手术;拿手术刀不停切割断肢,一直切到手臂酸软;在没有麻醉的时候,强行锯掉一条筋骨粉碎的大腿……我统统都不恐惧,可是那一瞬间,真的感觉到厌倦。我坚信我们一定可以胜利,但那一刻我想问,这场战争究竟还要打多久?中国人还要死多少人才算足够?”
他的声音抖动得厉害,一阵急喘袭来,抚着胸口说不下去。邵瑞泽伸手放于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邵子文连忙端了杯水,喂了叔公喝了一口,帮他顺气。
董晗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锲而不舍的追问:“那您是怎么说服自己的?”
“不需要说服。”方振皓摆手,长长吐了一口气,不觉拔高了语声,“因为今天的事情完了,第二天还有非常多的工作等着你,抗战的每一天都是非常紧张的。中国四亿人投身于其中,滚滚洪流带着你向前一刻不停地走,没有疲惫的权利,没有放弃的理由,唯一能要做的,就是坚守自己的职责,坚守到最后。”
他低下头去戴上老花镜,飞快地翻动册子,仿佛在寻找什么。
“这个,这个人。”
他指了册子上那张泛黄的旧照片,叫所有人来看。
两个人立在台阶上,均是西装革履,一位显然就是风华正茂的方老爷子,另一位也是风度翩翩,唯一让人惊讶的,却是他那两节空空的袖管。
“他姓沈,是与我差不多的年纪。36年的时候他还在上海做记者,与你是同行,南京沦陷了他被汉奸带去南京,他这个人总是不满足,爱耍小聪明,总想再爬的高点,也没什么是非之心。南京大屠杀的时候,日本人叫他拍日军凌辱中国女性的照片,结果他终于骨气了一把,死活不从,最后惹恼了日本人。”
董晗看那空荡荡的袖管,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他的手被日本人……”
“没错。”方振皓叹了口气,“日本人剁掉他的双手,却又把他放出南京城。我在武汉的难民堆里发现了他,看到这幅惨状也无可奈何,唯有帮他清理创口,随后带了他去重庆寻找家人。”
“那……这是什么时候拍的?”
“这是1946年时候拍的,是我在重庆送别他。他要去设在东京的远东国际法庭,为那场对日本战犯的审判充当证人。他是极少数从南京那场浩劫里活下来的人,后来我听说,他在法庭上慷慨陈词,而后出示了两卷胶卷,里面全都是记录日军暴行的照片。同被汉奸带去的还有一个摄影师,那位摄影师全部拍了,把胶卷给了他,求他快点逃出城去,把证据留下来以还世人以真相,随后自尽。”
“在远东国际法庭绞死日本战犯那天,他一个人去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旧址,在那里嚎啕大哭,长跪不起。”
“我记得领我走上这条道路一个姓罗的青年学生,他参加八路军去了华北前线,在那里跟日本人打起了游击。后来在一次反扫荡里,为了掩护大部队转移,他被日军抓住,受尽了折磨,最后慷慨就义。”
“还有一个从高官家庭里叛逆出来的学子,与他身为国民政府元老的父亲决裂,参加了共产党,最后在百团大战里牺牲,死的时候,他大概才……二十一岁吧,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一直沉默聆听的邵瑞泽,似也恍然陷在回忆里。
他推了推鼻梁上茶色镜片的眼睛,张口缓缓说:“42年第一次入缅作战又败退,我随着史迪威去了印度蓝姆伽。说出来丢人呐,当时我这个第一路司令长官,身边只剩下了孙立人的新38师,还有后来从野人山脱险到了印度的第5军新22师和军直属部队。十万人的远征军,一半死在了野人山,一小部分跟着杜聿明狼狈回去国内,另一小部分跟我们在印度。等缓过气了,我给重庆去了加急电报,表示我们需要部队,以手头现有的兵力,我无法带着士兵们回国。”
正在奋笔疾书的董晗迟疑了一瞬,抬起头,有些不确定的说:“那就是后来蒋介石倡导的‘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
“是的。”邵瑞泽一点头,笑了笑叹道:“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他微微仰起头,眯了眼睛,仿佛是在回忆过去久远的岁月。
“那个时候,因为第一次入缅作战失败,日本人截断了滇缅公路,中国仅有的输血管就这样断了。来援助中国的飞虎队被迫开通了驼峰航线,那些美国飞行员的确是疯子,他们竟然在喜马拉雅山脉上开通了航线。”
“你知道驼峰航线吗?”邵瑞泽忽然这样问。
董晗一顿,然后非常尴尬的摇头。
他暗暗的捏紧了手中的笔,在那样的目光下,他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身边的邵子文咳了声,轻松笑道:“叔公给我讲过,好像是西起印度,向东横跨喜马拉雅山脉、高黎贡山、横断山、还有萨尔温江、怒江好几条大河,然后进入中国的云南高原和四川省。一路上山峰起伏,像是骆驼的背部一样,所以叫驼峰航线。”
“我那个美国朋友,他当时在驼峰航线中国的首站做医疗服务。他说,飞机嗡嗡嗡的,一会儿起飞,一会儿降落,每天都吵得人头晕。”方振皓也是回忆,说道:“他在信里给我描述,有时候远远地看见自己的飞机飞回来,他们心里正庆幸这次飞行成功了,可还没欢呼呢,旁边就冲出来一架日本的零式飞机,双方在天上打得难解难分,飞机一冒黑烟掉下来,他们就得冒着风险冲上去,把自家飞行员救走。驼峰航线上,前前后后死了不少人呐,他一个大男人,说起来那些牺牲的飞行员,还抽抽噎噎的难过。”
“有一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他对我说,你知道吗?两千两百个年轻的美国飞行员,把他们年轻的生命献给了中国的天空。他们什么都没有留下,唯一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只有花名册上的名字。”
气氛骤然沉默。
“随后,政府发起了知识青年参军的号召,以此给我们补充部队。每天,的确是每天,都有运输机飞越过驼峰航线,从印度由西向东运送军火装备,返回的时候由东向西,载来一批一批投笔从戎的青年学生。那些学生们,年纪比你和子文还要小,一些人因为日本飞机拦截半路坠机就死了,活着的下了飞机吐得七荤八素,吐完了拉到军营穿上军装就开始整训,直到1943年的3月份,驻印军才全部整训完毕。那一天,我作为中国驻印军副总指挥,与总指挥史迪威一同检阅了驻印军部队,然后我明白,回家的时刻,就要到了。”
“从印度阿萨姆省出发,从上一次死里逃生的野人山开始,向北,向东,穿越缅甸,往回家的方向打……‘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正是靠着那些青年学生组成的驻印军,才能一路所向披靡,从缅北反攻打回国内。全力以赴反攻,无论怎样伤亡也要争取胜利,这本是我们最基本的原则,军队在前线打得天昏地暗,枪炮声不断,后面还有工人和技术人员在紧张的施工修路,就这么边打边修,边修边打,铺就了中印公路,铺成了输油管道,建成了西南物资大动脉。”
邵瑞泽喝了口茶,又道:“我估计,你们也不知道松山战役。”
董晗和邵子文对视片刻,不约而同摇头。
“日军横在怒江天险,占领着腾冲,是阻碍滇缅公路的最后一道钉子,也是我们反攻回国最大的障碍。驻印军和远征军要会师,滇缅公路要通车,就必须攻克松山。当时尚在滇西的远征军决定,一定要强渡怒江,拿下松山。我们驻印军为了减轻滇西战场的压力,在攻占八莫以后,主动向着国界上的日军进攻。远征军在6月份发起攻势,直到9月份,松山战役才结束了,我军收复腾冲,数千日军或死或俘,无一逃脱。”
说到此,邵瑞泽长长叹息,“日军挖通了整座山体,把松山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碉堡,无论坚固性、防御性还是进攻作战能力,完全超乎出人们想象。松山战役的前线指挥是何应钦的儿子何绍周,就我所知道的,为了摸清敌情,何绍周最多一次派遣出了两个精锐侦察连,可最后回来的只有两个人。三个月,十战松山,仅是一场松山战役,中国死伤的远征军就达七八千人。当时整个松山的核心阵地大约18平方公里,战后可以看到很多对尸体和尸体抱在一起,那是中国远征军和日军互相肉搏,至死都没有分开。很多营长连长都阵亡了,死伤者的血肉将那片土地浸透。战后,一座曾长满植被、郁郁葱葱的松山,就只剩下两棵树还活着。战役结束了,何绍周只对卫立煌说了四个字,为了胜利。”
“就是这样,你不想走,也会被挟在历史的洪流里前进,无人可以置身事外。”
说着方振皓目光从旧相片上收回来,微微颔首。
依然明亮的眼里神采闪动,满头银发如霜,淡淡眉毛映着眼里和蔼笑意,显出温文仪态。
在那样的目光下,董晗发愣的茫然。
原以为自己不过是自寻两位长辈的往事,然而触及往事越深,听到的追忆越多,便越觉得每个人都是一段传奇。在举国抗战,共御烽火的那段峥嵘岁月里,芸芸众生的悲欢都是一样。人人都是小人物,抛在历史的宏大画卷里纵然看来不足为奇,但那无数小人物的生死离合,却不约而同抽离出那个时代共同的命运轴线,所有人的辗转离合,最终合成一个洪波涌起的时代。
每个人都是传奇,每个人都是英雄。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良久无人开口。
打破缄默的却是邵子文。
“叔公,你还没讲到你跟舅公在解放区怎么遇见啊。”
方振皓呵呵一笑,“你这孩子。”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我当时在国民行政院里担个虚职,主要是做红十字会方面的事情。然后给陕甘宁边区和新四军,还有一些零散的游击队安排物资。那时候皖南事变已经发生了,国共矛盾也显露出来,重庆的军统特务活动越来越频繁,终于一天,我暴露了。”
两个小辈都是一惊,却看他仍旧是平和的笑。
“我主要是一个联络人的身份,东西由一个线的同志送来,我再转交于另一个线上的同志。后来有人被抓住,禁不起拷打叛变了,把我供了出来。”他眯眼淡淡笑:“这是第二次,所幸逃脱。第一次我还真是被带走了,盘问我话,幸亏是孔二小姐把我弄出来。”
“孔二小姐?”董晗惊讶,很不敢相信,“那个‘民国魔女’孔令俊,孔二小姐?”
“是啊。我跟她是很好的朋友,我被抓进去,还没上刑拷打,孔二就追来了。我就坐在审讯室那个椅子上,身边是张牙舞爪的刑具,听她在门外走廊上咆哮,‘戴雨农你这个混蛋,敢把我朋友抓进去!他妈的你们这帮混蛋军统不是最爱搞连坐吗!有本事把我孔令俊也抓进去啊,反正我哥们是共产党,老子我也是共产党,有本事抓我啊!’”过了这么么多年,他回想起来,依旧是忍俊不禁,“军统的戴老板被骂的坐不住了,又惹不起她,只能放人了事。”
方振皓边笑边摇头,“第二次呢,我预先得到了消息,烧毁一切文件,准备连夜逃走。不料孔二她又找上门,一进门就直盯盯看我,问,南光,你说,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董晗听的紧张,“您是怎么说的?”
“实话实说。”方振皓看到他们惊讶诧异的眼神,微笑了回忆道:“孔二也没生气动怒,只是拿出几页文件用打火机烧掉了,笑眯眯说,我送你离开。就算是晚上了城门紧闭,但孔二小姐的座车哪个敢拦,她一口气开出好几十里,然后我下车,两个人在夜色里挥了挥手,道了声再见。但我走出几步,又听见她在背后叫我。”
“那句话现在也还记得,她说,南光,你又欠下我人情,将来再见时,可要还我!”
众人一愕之下,哄然大笑。
方振皓扭头,与邵瑞泽对视一眼,各自笑笑。
“我回了解放区,因为逃出南京的事情存在很多疑点,被隔离审查了两个多月。后来弄清楚也就没事了,每天忙着做工作,偶尔闲时吹吹口琴,看文工团的小姑娘们合着口琴曲子跳舞。直到有一天,有人来通知我,叫我去华野司令部。”
“咳咳。我起义后直奔华野司令部,与陈毅粟裕两位首长见面之后,就见到了他。邵瑞泽笑了笑,又咳嗽一声,“你叔公穿了灰布军装站那里,第一句话就冲了我说,‘欢迎你回到人民的怀抱,走向新生’,真是把我气了个半死。”
方振皓哈哈大笑,好一阵笑得说不出话。
董晗却笑不出来,以他有限的民国知识,他也明白,欢庆反法西斯战场胜利的笑声还未停歇,内战战场上的枪声已响起——各自在不同阵营里,不是举枪相向,就是血溅疆场,那是被一道鸿沟从此隔绝在消炎不容的两端。
最后能再见,即便是一句轻飘飘的‘起义’,也无法令人忽视其中的艰难和风险。
“九几年的时候,我们俩去了一次美国。探望移民到美国的家人,他去与张少帅会面,我呢,见了一次孔二小姐。”
“都老了,两鬓变白,相逢时有千言万语,也唯有一笑。”邵瑞泽捧起茶杯,接口道。
“相逢一笑泯恩仇吧……”董晗喃喃道,又问:“邵老,您与去了台湾那些国民党将领,现在还有联系么?”
“倒还有些联系。陈诚,白崇禧,薛岳,罗卓英,孙立人……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理念不同,也唯有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那么邵老,您还回去过东北吗?”
“回去过,回去给我父亲和大帅上了香,恭恭敬敬磕了头。”邵瑞泽叹了一声,似布满记忆的褪色灰墙上裂开一道纹丝,“我二十五岁离开了家乡,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走了那么多年,终于走回家了。”
时间已经临近六点,邵子文频频看表,示意董晗快些结束。董晗却舍不得这得来不易的机会,低头看他的本子,又问道:“邵老,作为一个上过抗日前线,亲身杀敌的军人,您是怎么看待日本呢?”
邵瑞泽的笑容敛去,眼神一闪,竟然多出几分萧杀,“相逢一笑泯恩仇,但是我却做不到与日本人这样。日本人害得我家破人亡,现在不能说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但事实上,我不能原谅这些人,我也并不把当年炮制出南京浩劫的日军当做人来看。”
“我去第五战区的八路军驻地,被邀请参观一个战俘营,里面关的全都是日军战俘。非常意外的,我看到一个认识的日本军人。淞沪抗战里,他是个大佐。而南京沦陷以后,他就成了少将。那全都是南京无数死难者的尸骨血海堆出来的。不是八路军干部拦着,我真是觉得我会一枪打死他。真是痛恨自己太无能,怎么就不在罗店把他的脑袋拧下来,留了他这个祸害。”
“那后来呢?”
“他被共产党一直关到日本投降,45年给遣返回去了,据说家境败落,日子过得不怎么好。中日邦交正常化以后,来过几封信,我也没有理会。”
“那他是怎么说的?”
“信里,他倒是承认了日本侵华的错误,说自己犯下了罪孽,请求中国人的原谅。但是让我不能容忍,他却说日本也是战争的受害者。”
“他是说美国向广岛和长崎投掷原子弹?”
方振皓咳了咳,插话道:“这就是日本人的可恶之处,从来不肯坦坦荡荡,他们有什么理由说日本人是战争受害者?要不是美国人投掷原子弹,强迫日本接受《波兹坦公告》,日本垂死挣扎,还打算拉着整个东亚同归于尽。”
董晗要问什么,却被邵瑞泽蓦地打断。
“还有,看看街上的那群小年轻,崇拜日本人?”他脸色一沉,厉声斥道:“精忠报国,发愤图强,中国人的骨气血性!好的不学,偏偏要去学些不正经的东西。有人否认日本侵华,否认南京大屠杀,一群混蛋!当年我就在江北阵地,那可都真切看在眼里!还有人,给汉奸汪精卫和伪政府开脱!这都是些什么道理!是些什么东西!八年的抗战就白打了?中国的那些军民就白死了?中国人的血就白流了?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罢,抗战时候可都是跟日本人实实在在的玩命!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不要亡国灭种!怎么就换回来现在这帮不知廉耻的混账东西!数典忘祖!我们这些老骨头可还都在!由不得那些人给惨烈的历史胡乱涂脂抹粉!”
看到舅公这气愤难当的模样,邵子文在心里对董晗顿时很不满意,想了想转过话头,故作轻松笑说:“我大哥的小女儿,在中国住了一阵子也是喜欢日韩明星,傻傻的嚷了要去日本。后来被老爷子狠狠一顿教训,才学乖了。”
邵瑞泽手往沙发上重重一拍,哼了声道:“以我年轻时那脾气,非得狠狠用马鞭抽上一顿。让她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要尊敬,什么得唾弃!人活一辈子,要有大是大非的底线!”
他手指一指邵子文,恨铁不成钢道:“我家的孩子,不要求他们有经天纬地之才,不要求他们可以治国平天下,但至少要做到正心修身!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做人!”
方振皓伸手抚了抚他脊背,随后开口说:“喜欢日本文化,无可厚非,毕竟那些流行的东西做的看起来不错,对孩子很有吸引力。我对孩子的教育,一直是要求有取有舍。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在自己心间一定要有一个衡量事物的价值观。”
他摇摇头,目光清寒,“我也不明白,现在的人到底是怎么了?爱国主义竟然被抛在一边,竟然还有人鄙夷,说它老旧过时了。抗战时,有那么多人告别妻儿奔赴前线,有那么多的学生投笔从戎,民众自发捐钱捐物支援前线,还有多少远征军士兵长眠在异国的土地上,血与火的惨烈时代,就这样被人轻而易举的忘记?若是没有爱国精神,没有那么多人自发去奉献牺牲,现在也许中国早就变成了日本人的殖民地,以自由论爱国,没有国!又哪里来的自由!性命也保不住,还能想什么风花雪月的东西!”
“为了抗日牺牲的人们,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英名,可容不得半点玷污。”他缓缓说着,柔和语气里,蓦地多了几丝寒凉。
屋子里一时死寂无声。
邵子文出来打圆场,笑了说:“我看今天就差不多了吧。”
董晗无视他的眼神,看看两位,“我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
“请讲。”
他眼神来来回回一番,“国共政治理念分歧,为此父子决裂也是有的,当时邵老您身为国民党一级上将,而方老你是一位地下党,信仰冲突,就没有出现过不可弥合的裂缝吗?”
对此邵瑞泽只是一笑,“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自家人有什么事情都好商量,现今台海局势缓和,国共两方不也又一次坐下来谈了吗?”
得到这个答案,董晗有些失望,却仍旧不死心问:“那么,我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其实应该是邵老最后作了让步,起义投进了共产党的阵营,所以二位现在才能一起在这里。”
“年轻人。”方振皓笑着叹气,“这可就是第二个问题了。”
董晗也笑,看那白首相顾的两位老人,也再说不出什么了。
失却言语,心中却是肃然起敬,对这两位洞明世事而又坦然从容的老前辈,只有敬佩,除却敬佩便是敬仰。
他合上本子,恭敬说:“我没什么要问的了,这个下午我过得很棒,谢谢二位。”
董晗与邵子文走到四合院大门前,他回身站定,对了两位老先生恭恭敬敬说:“坦白的说,我并不怎么了解民国的历史,因为太沉重,太残酷,总会下意识的避开它,不让自己接触到惨烈的历史。不过今天得到两位教诲,我感慨很多,不会再去刻意回避它了。”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两个字,浮躁。”邵瑞泽被警卫员搀扶着,恨铁不成钢道:“多静静心,沉下气来。”
方振皓也笑叹,“要铭记历史,不是为了传递仇恨,而是为了更加珍惜今天的和平,懂得生命的宝贵。也是为了更好地捍卫今天的和平,永远不忘日军大屠杀的罪行,防止新一轮的战争出现。这才是铭记历史的意义。”
“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世界是你们的,中国,仍旧需要强大。”
临出门的一瞬,董晗忍不住回头看去。
两位老人站在院中那株桃树下,仰头看叶片随风摇曳。
阳光将修长身影投做暖暖的影子在地上,灰尘在空气中漫漫飘落,被阳光照得像是透明的霰粒。
一片叶子掉落下来,晃悠悠落在一人肩头,另一人含笑伸出手去,轻轻拂掉叶片便搭上肩膀。偶尔一瞥侧首看彼此,两人相顾失笑,手指慢慢牵在一起,紧紧与对方相扣。
走出那幢四合小院,两个人走到街边停着的汽车那里,耳边犹自回响着那一席话。
夕阳西下,将一切都笼罩上淡淡的金色。
青砖灰瓦的四合小院在幽深胡同深处,远处天幕下,次第拔起的高楼大厦,和空中远远几个黑点似风筝,做了它的背景。
“你叔公和舅公,都是英雄。”董晗这么对邵子文说。
邵子文却笑了摇摇头。
“98年的时候,我和姐姐陪着他们去了一趟缅北滇西,是舅公要去祭拜那些长眠地下的军人。”他平静地目视前方,缓缓道,“在缅甸北部远征军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每一处墓园,我都见到那令我一生也难以忘怀的场景。”
数以千百计的坟墓,排列的整齐,一律整齐地面向北方。
北方,是所有墓园里所有坟墓唯一的朝向。
坐南面北,面北……面向祖国。
“姐姐问叔公,为什么墓碑要面北。我听到叔公说,傻孩子,那是回家的路啊。”
“舅公抚摸着斑驳的石碑,说,面朝北方,去死战友的亡魂一坐起来,目光所望的方向,就是回家的方向。人可以死,尸体可以腐烂,墓碑可以剥落,名字也可以遗忘,但是,每个远征军的士兵都牢牢的记着,自己是中国人。在北方,那里,有他们日夜思念的亲人,是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国,是他们灵魂和精神向往的归宿之地。”
董晗听得惊心,抬眼迎上对方目光,良久不能言语。
“我……并不知道这段历史。”他摇着头,神情有些尴尬,也有惭愧,“我并没有学过,这方面的书籍……也很少阅读。”
邵子文看着他,目光里有一点了然,再度想起那个场景。
舅公花白着头发,挺拔身体面对着那成百上千的坟墓跪下,他低着头点起香烛,洒上祭奠的水酒,哼唱起了中国远征军军歌。沙哑歌声里,抑制不住的细微哽咽声传出来,哽咽声和断断续续的歌声绕着那些茂密的热带植物来回盘旋,一直传到碧蓝的天空上。风是印度洋上吹来的热带季风,宽大碧绿的叶片随着风起伏摇曳,用轻微的声响应和着他。在远离中华国土的崇山峻岭、热带雨林之中,那些灰色的墓碑在斑驳阳光下静静地立着,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它们沉默的注视着这个世界,沉默的倾听着这个世界,看着和听着六十年的岁月里,那些爱恨、生息、聚散、纷乱、烽烟、繁华和长眠。
“我舅公抗日八年又喜欢亲临一线,大伤小伤不断,在缅北作战时眼睛被日军炮火灼伤,至今身上还留有两块弹片。叔公呢,熬过重庆五三、五四大轰炸,42年最大一次的空袭里为了保护医院的病人安全撤离,被埋进废墟里,险些在轰炸里丢了性命,肋下现在还有长长一道伤痕。”邵子文叹了一声,“也许在我们看来是他们是英雄,但他们却不以为意,叔公经常说,他们只是担负起那个时代给予他们的责任。在国破家亡、风雨飘摇之时,为国家尽忠、为民族尽孝的重任,落在了他们那一代人的肩上。男儿生于乱世,定有所担当,不能逃避,不能颓丧,唯有接受,为了生养自己的祖国,心甘情愿的去接受、去牺牲,去拯救。”
邵子文顿了顿,一笑之后忽然说:“横刀跃马征战沙场,也许是每一个男人的梦想,我曾梦想过,也曾经问过舅公,当英雄的感觉好吗?舅公却回答我,中国的胜利是由四万万的中国人创造出来,国家也同样由他们缔造,不是哪一个指挥官,不是哪一个领袖,而是每一个中国人,四万万同胞中的一员。他说,全面抗日八年,惨烈、残酷、血腥,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不论党派,不论分歧,大家只有一个中国人的身份,士兵、平民……多少士兵血洒疆场,多少中华儿女慷慨赴死;而当时的他们正在忍受着牺牲,但他们能够承担这样的牺牲。他在战争里活了下来,只能感谢他的士兵们,感谢支持他的四万万同胞,谢谢他们为了国家和民族做出的一切。他们只是平凡的人,名字也许不会写在史册上,但后代子孙却不能忘记,不能忘记在中国的土地上曾经发生过什么。那些为了民族的自由、独立和尊严而英勇奋斗过的中国人,哪怕已经过去了六十年,但他们不该被遗忘,他们有资格被后人敬仰与纪念。”
忽然响起滴滴的喇叭声,对面缓缓停下一辆宾利。
“叔叔,叔叔!”一个窈窕少女下车,对了街对面的邵子文使劲挥手。
少女与那中年男子走过来,和两人寒暄一番,便进了四合院大门。
看见董晗询问的眼神,邵子文解释说:“那是我大哥,这几年他在中国投资办厂,女孩就是他的小女儿。”
“一家人,你们都长得挺像。”董晗这么说着,猛地才反应过来,“等一下,你姓邵,你舅公姓邵,你大哥姓方,怎么回事?”
“我从祖母的姓,也就是舅公的姓氏。舅公终身未娶,祖母家中无后,于是父亲让我改承邵家姓氏,好让祖母有所安慰。”邵子文微笑,提及家人,语声充满暖意,“我祖父母在内战时举家迁至美国,与舅公叔公断了音讯,直到中美关系正常以后全家才得团聚。我家中还有两个兄长,一个姐姐。大哥二哥已经成家生子,姐姐喜欢到处旅行,目前在里约热内卢,我最小,在舅公叔公这边。”
董晗默静静听着,带着笑容,听这一家人在过去岁月里的聚散离合。
“二老还好么?”
“父亲母亲身体不错,时常回国来探望舅公叔公二老。母亲是叔公收养的战争孤儿,内战时被祖父母带走,后来与我父亲结婚,一直称呼叔公为爸爸。除了姑母外,我还有两个伯父,一个是我父亲的弟弟,他娶了一个美国籍的意大利女子,生了几个混血的儿女,那时把祖母气得够呛,但祖母将伯伯家一个表弟也改姓稍邵家姓氏。另一个伯父是舅公的养子,也是战争遗孤,一直随他们在中国生活,现在在政府里做事,非常的孝顺二老。”
谈及家人,邵子文笑容愈深。
“这样真好。”董晗笑起来,原来平淡岁月里的人和事,才是最美的东西。
“刚才,我并未见到方老先生和邵老先生各自的妻子,她们不在么?我想知道,那个年代的巾帼女性,她们又会是怎样的传奇。”
邵子文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向远处的四合院。
那个女孩儿走在左边,牵着一位长辈的手,蹦蹦跳跳,笑声清脆如银铃。
而两位长辈的手,还依旧牵在一起,十指紧紧相扣。
三个人的背影被拉得长长的,投在地上。
“我陪太爷爷们去北海散步,好不好呀。我最喜欢太爷爷们了,我也喜欢太爷爷们养的小兔子。”
两个人怔怔看着,董晗再一次叹道:“真好。”
他侧脸看他,问道:“嗯,你想什么呢?”
邵子文回头,“我的叔公与舅公,都没有结婚。”
“呃?”董晗一下子没回过神。
邵子文挑了挑眉,不认为有任何不妥。
看着董晗复杂的表情,他慢慢笑了,“这一辈子,是他们两个人相互扶持走过,即便是那些风风雨雨里,他们仍然全心全意信任彼此,怎样的艰难也不会令他们放弃,更不需要陌生的别人。”
“那他们……”董晗呆住,想起桃花树下的那一幕。
两个人相视而笑、并肩而立的身影,像从画中裁下来的一般,仿佛天生就为了映衬彼此的存在。两人依靠着,中间再也容不下多余的人,也再迈不进一步。
他蓦然回过神来,盯住邵子文,脸上神色复杂,亦惊亦怔。
“他们是终生相伴的伴侣,虽然惊世骇俗,但也不屑于所谓的世俗婚约,更不需要什么证明,有彼此就已经足够。”邵子文慨然,“我们都尊重长辈的选择和过往,他们两人要至死相伴,爱情无关性别,只要有真心和责任,就已足矣。”
“等待了七年,守候了一生,这样激烈却又坚韧的感情,大概只存在于过去的年代,生活在速食时代的现代人,恐怕不能体会。”邵子文眯起眼看着那背影,唇畔浮起笑容,感慨出声,“扪心自问,对我而言,恐怕七个月就已经是极限。”
他笑了笑,打开车门,“走吧,我送你回报社。”
“哦。”董晗却脱口道,“可以送我回家吗。”
邵子文一愣,随后笑:“当然可以。”
董晗仍旧愣愣回不过神,盯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直至消失。
想起来,一切并不遥远。
在一九四六年的那个夏天,一场手足相残、骨肉分离的悲剧已然全面开始。
命运翻云覆雨,一惯悭吝,但这次,却在悭吝之外意外的给了人一线仁慈。无论距离多么遥远,无论路途多么艰难,无论政治有多少分歧,两个人还是最终走在了一起,在那个低矮的屋檐下相见。
一念之间的决定,将从此以后数十年的命运彻底扭转。守候在一起,那个艰苦动荡的岁月里,彼此就是自己唯一的慰藉。
究竟怎样的挚爱,才能修得如此深沉情怀。
乱世风云、家国天下是人人爱听的传奇,传奇底下的血和泪,苦与痛哪怕曾真切存在过,但时至今日,都已经尽数消退。
过往风流,已经留在过去;现在存有的,就是平凡的幸福。
不知是谁家的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传来隐隐的熟悉的电视连续剧主题曲。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之际,有些话想与诸位分享。
这个番外算是大结局吧。
其实我想,军座一直心心念念的是回家,回到东北,他不可能会愿意去台湾的。而媳妇更不愿意在新中国建立的时候离开了吧,毕竟一直期望的不就是那一刻吗?
于是,我还是写下了这个番外。
也算是给主角们开了金手指,让他们走过了风风雨雨,最后在一幢安静的四合小院里安度晚年。
《血色黄浦江》一文,到此就彻底结束了。
关于为什么要写这么一个文,其实说来说去,也不过两个字:纪念。
相信很多人与我一样,高中历史从1840年开始,就学的心不在焉。不是不想认真学,是实在认真不起来,看到一次又一次的割地赔款,一次又一次的屈辱条约,直至日军全面侵华开始,对每一个中国人来说,都是一笔难以忘记的血债。我想有些东西确实是天生的,是融进骨血的。一直觉得那些年的历史是最屈辱最惨痛的记忆,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愿意去接触去深入了解,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不过总归还需要铭记,就算不忍细看,那也是一个民族从深渊里一步一步走上来的道路,哪怕每个脚印都沾满了鲜血,哪怕每一步都走得歪歪斜斜踉踉跄跄,但那是前人为了国家与民族的尊严,自由,主权而浴血奋战,后人有责任也有义务铭记。
在这里我无意评说国共分歧,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落实到最深处,只能是一个身份:那就是中国人,仅此而已。在大约高中的时候,记得看过一个电视剧,剧情和剧名已经忘记了,只有一个情节记得很清楚,一个国民党和一个共产党被日本人抓住了,两个人被关在一起,自然是攻击对方,诸如朱毛共匪或是国民党反动派之类的,被一起严刑拷打的时候,当然两个人还都在怒骂,但骂的内容和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日本人。
写完之后我去了一趟南京和上海,其实目的比较傻,只是想看看我曾经在笔下写过的地方。上海海格路831号的洋房,白外渡桥,苏州河,黄浦江,国际饭店,百乐门,南京的总统府,雨花台,中山陵,南京的最后一站,是南京大屠杀纪念馆。
在江东门纪念馆看到那些尸骨和凶器时的心寒刺骨,记得在放映厅看幸存老人采访录像时的心痛和震撼,我想,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和九一八,七七一样,都是需要牢记的地方。忘记才是最大的背叛,记得每一个类似的日子,应该是中国人理所当然的责任吧,只要你身为一个中国人。
一个国家也好,一个人也好,唯一能够掌控的只有自己,只能要求自己可以切实的保护自己。那些侵略者只会说句风凉话,“你弱所以你被欺负这是你活该”,这是日本人的逻辑,这也是事实,指望侵略者铭记这段历史是不可能的,小鬼子一直在做的是否认,无视,甚至美化它。必须记住这段历史的只有被侵略过的我们,曾被人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烧杀掳掠,曾经朝不保夕,曾经陷入人间地狱最后靠自己一步步爬上来的这个国家的子民。
有人说,我们可以原谅宽恕日本,对此只能冷笑,没有为反抗日本侵略流过一滴血出过一分力的人,就没有资格拿别人的生命和鲜血、拿民族的苦难历史充大方,说什么要忘记要原谅和宽恕的屁话!
那些鲜血和生命才逝去不到百年,我们又怎么会,又怎么能遗忘。
看看在那个时候,前辈们是怎么说的吧。
“愿与我忠勇将士,共洒此最后一滴血,于渤海湾头,长城窟里,为人类张正义,为民族争生存,为国家雪奇耻,为军人树人格,上以慰我炎黄祖宗在天之灵,下以救我东北民众沦亡之惨。”
——1933年长城抗战,驻守山海关者的东北军第九旅旅长何柱国发出《告士兵书》。
“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国民政府总裁蒋介石。
“日本强盗夺我东三省,复图占外蒙,又侵我华北,非灭亡我全国不止,我辈皆炎黄子孙,华族胄裔,生当其时,身负干戈,不能驱逐日寇,何以为人!我们全体红军,联合友军,开赴前线,与日寇决一死战。为了民族!!为了国家!!为了同胞!!为了子孙!!”
——朱德为红军奔赴抗日前线题誓词。
“士兵打完了,你就自己填进去,你填过了,我就来填进去!”
——第二集团军副总司令兼第一军团司令孙连仲。
“中国无被俘之空军!”
——空军机师阎海文
“男儿欲报国恩重。沙场捐躯是正道!”
——川军将领李家钰。
在那个关头,当深感“国家民族到了如此地步,吾辈除了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的时候,当只能唱出“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对于那些自己曾经疑惑过的问题,应该就会有答案,所以才会有那句“军人报国,当我已死,勿以我尚生”。
五三五五,袁世凯与日本签订二十一条。
七七卢沟桥事变。
九一八日军侵占东三省。
十二月十三南京大屠杀。
问我泱泱中华,古代之辉煌灿烂,举世少有;近代之屈辱颓丧,举世少有;复兴之艰难困苦,举世少有。
知耻后勇,我辈之责;奋发图强,我辈之责。
我,代表我自己,
像孩子一样记住,像老人一般读史。
不会忘记1937年的12月13日,永不会原谅,有谁的道歉能对得起30万人的生命?
借用当年明月的一段话。
1937年日本人决定开战,因为他们认为自己不可能输,当时的日本比中国有钱,士兵比中国精锐,武器比中国先进,他们有三菱重工,有零式战斗机,有航空母舰,而中国内地四处是军阀混战,黑社会横行,老百姓大多不认字,还怕死,重工业基本谈不上,飞机能数得出来,几条破船在长江里晃来晃去,且人心惶惶,一盘散沙。
所以他们告诉全世界,灭亡中国,三个月足矣。
于是他们打了进来,于是他们打了八年,于是他们输掉了战争。
因为他们不懂得中国人。
因为我们这个民族,是世界上最为坚韧的民族。
所谓的四大文明古国,其实大多名不副实,所谓埃及,所谓两河流域,所谓印度,在历史长河里,被人灭掉了N次,雅利安人,犹太人,阿拉伯人,莫卧尔人,你来我往,早就不是原来那套人马了,文化更是谈不上。
只有中国做到了,虽然有变化,有冲突,但我们的文化和民族主体,一直延续了下来,几千年来,无论什么样的困难,什么样的绝境,什么样的强敌,从没有人能真正地征服我们,历时千年,从来如此。
这是一个有着无数缺点,无数劣根性的民族,却也是一个有着无数优点,无数先进性的民族,它的潜力,统计学和经济学计算不出,也无法计算。
日本人打进来之后才惊讶地发现,仅仅一夜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军阀可以团结一致,黑社会也可以洁身自好,文盲不识字,却也不做汉奸,怕死的老百姓,有时候也不怕死。
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牢牢地刻入了我们的骨髓——坚强、勇敢、无所畏惧。
日本人不懂得,所以他们失败了,以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依然如此。
从来不需要想起,也绝不会忘记,这是一个伟大民族的天赋。
《血色黄浦江》仅是一部小说,仅仅想记录下那些为了民族尊严而牺牲的烈士们,仅仅如此而已。
初衷只是纪念,纪念屈辱的九一八,屈辱的七七事变,还有长城抗战,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台儿庄大捷,武汉保卫战,百团大战,以及后来一系列战斗。
这本书仅仅是还是仅仅两个字而已。
以此文来纪念,纪念六十多年前为了中华民族独立与尊严而浴血奋战的前辈,向牺牲了的抗战英烈致敬。
但愿朝阳常照我土,莫忘烈士鲜血满地。
用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三段铭文来予以纪念。
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最后附歌曲一首。
大海多娇波涛浩淼
山岳多娇群峰峻峭
北国森林哟绿梦飘渺
南疆村寨哟雨打芭蕉
理想多娇哟前程更美好
母亲才自豪
田园多娇春晖寸草
苍穹多娇云淡天高
白发老人哟栽下树苗
黑发后生哟开创明朝
我的中国如此多娇青春永驻天地不老
我的中国如此多娇青春永驻天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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