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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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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多了就多份热闹,李太一直是这么想的,两位先生去了西安那么久,也不过是少了两个人,却格外的冷清下来,仿佛里里外外人声人影都少了一半。只是不知道,那个一直不苟言笑的许小子到哪里去了。
正在餐厅里准备着早饭,就听见了脚步声,探出头来看却是方振皓披了薄绒睡袍,带了些倦意下楼来。李太一边笑着打了招呼,又连着催他去洗漱,好来吃早饭。方振皓走到窗边看到院子有个人影正在比划太极拳,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的伤口太疼,比划的真是七扭八歪。
李太见状抿嘴笑:“一早就下来啦,呲牙咧嘴叫疼,可又非要去晨练,说是晨练完吃饭。”
倒忘了这人的晨练是雷打不动的,方振皓笑了笑,暗自说怎么早上忘了给他用药酒再揉一揉,朦胧里听见他下楼的动静,自己还没睡醒,但也懒得起床,翻过来覆过去总是觉得空落落的,辗转了半天再也睡不着,干脆跟着起床。
早饭快吃罢的时候,邵瑞泽叫周副官去做准备,方振皓端起茶杯,诧异问道:“不是十一点才去机场吗?”
“我先去趟市府,见几个人。”邵瑞泽放下勺子,笑笑说:“再捎个人去南京。”
方振皓点了点头,翻看报纸的时候,却不知怎么又想起遇到沈思杰的事情来,思量来思量去,觉得最好先提一下,免得姓沈的又在背后捣鼓什么。他把邵瑞泽拽去花园,借着散步的机会,将那天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没想到邵瑞泽听完非但不紧张,反而先是愣了一下,盯了他半晌,然后一下子笑起来:“我说媳妇,我肯定会替你摆平,可你也不要明摆着说出来嘛,哪有做坏事先说的啊?”
如此的不正经令方振皓气得不行,反肘撞了他一下,哼一声,“少耍嘴皮子,上次的教训还不够?”
邵瑞泽呲牙咧嘴叫了一声疼,吓得方振皓立即把他扶住,又心疼的揉了他的腰,一叠声的道歉。邵瑞泽抚着伤处,对着他眨了眨眼,把脸凑过去,“真心疼,就结结实实亲一下。”
方振皓脸颊瞬间红透,抬起头左看右看没人影,哼了声,搂了他脖颈,嘴唇贴在他脸颊上,重重亲了口。
邵瑞泽笑着扳过他肩头,小声附耳,“知道吗,因为上次他写的那新闻,我被一群同僚揪着问东问西,最后烦了大吼一声‘老子就是喜欢怎么着了!’那群人才作鸟兽散。不过沈记者如今在亲日报纸里……他再想写点什么泼脏水,恐怕也是没人信吧。”
细想一下倒也是这么个理,不过方振皓还是横一眼过去,没好气的说:“别太自以为是,小心点!”
邵瑞泽嘿嘿笑,在他脸上吻一下,“没事,我这就去替你摆平!”
李太拿小米逗弄着画眉,不经意看过去,看到两个身影正在打打闹闹,不由扑哧笑出声,真是一对欢喜冤家,心里直慨叹还是年轻好啊……
宽阔胸膛,笔挺军服,冷冷咯人的铜扣子……方振皓叫邵瑞泽站直了身体,很认真的给他一颗颗系上铜扣,最后把领子一扯,给他系上风纪扣。邵瑞泽“呃”了一声,揉了揉腰直皱眉,“南光,我现在牵一发动全身,你轻点好不好。”
方振皓瞥了他一眼,不往下接话,只是说:“药酒我给你放在了箱子里,记得早中晚都要涂一次,叫周副官帮你。身体是自己的,忙归忙,千万别忘了。”
邵瑞泽敲敲他的头,拧起眉,“你哥一个斯文人,因为我拐跑了他弟弟,好吧……我知道这是件很恶劣的事情……他就下那么大的狠手,还拿椅子。要不是我从小被打到大,大帅揍起来也不心软,恐怕早就……啧啧。你非但不嘘寒问暖,更不好好补偿,我这顿打可挨得真冤。”
“啊……”方振皓一下语滞,想起那晚他把自己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那么狠的打一下也不曾松开,几乎将他整个护在怀里。突然不知应该如何应对,只是心里,忽然好象有外间明媚的阳光照射进来一样,暖暖的蔓延开来。
他忽然张臂,搂住他脖颈,先是一瞬不瞬望住他,然后用手攥紧了后背的衣服,把自己刚弄好的军服捏的皱了起来,又把头埋在他的肩上。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仿佛就是在文学作品里一直描述的美好初恋一般的心跳,而他的还有些不同,是一种近乎心酸的快乐。
他埋头在他肩上,声音闷闷地,“对不起……”
邵瑞泽原本是说着玩儿的,这时被他吓了一跳,感觉到他的额头擦着自己的面颊,有一股异样地热度。他想,自己果然是爱他的,要爱着他一辈子,因为他的笑而高兴,因为他的沉默而担忧,那样的爱着他,还有同时自己也被人爱的感觉。
他抬起手,慢慢的抚摸着他的头发,他很爱干净,每天都会洗澡,头发很滑很细软,有进口洗发水清淡的气味。从他的角度看下去,南光的脖颈白皙且颀长,后背非常的瘦削,身体的线条也是那样的漂亮……他在床上的时候很生涩,却从来不会装模作样,反应很敏感很诚实,就像他的为人一样。
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腰,脸颊也在他额头边细细地磨蹭,把他紧紧抱在自己怀里。他身上的味道永远都是淡淡的、清爽的香味,是那样的吸引他。
他看到四月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将他黑眉睫染上淡淡金色,照的整个人暖暖的。真的,他像是清澈的山泉,又像是温润的玉石,更带着一种明亮的颜色,是这个黑暗冷漠乱世里最干净的存在。
南光总会觉得自己有一点软弱,有一点犹豫,有一点不够坚强,其实他并不知道吧,这样的他,这样的柔软,反倒是他坚强的来源。他在心里轻轻说,南光……你现在是我的一切……是我最宝贵的珍宝。
于是他紧紧抱着他,侧了侧脸,把嘴唇贴到他光洁的额头,一下下地吻着,说:“有什么对不起的,难道保护媳妇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在一起一辈子,就要护着一辈子,我在,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以后也不会。”
方振皓窝进那个怀抱,心里有些发酸,又有些很开心的感觉,话都堵在喉咙里,只能轻轻地笑起来,笑弯了澄明的眼睛,“好。”
而后他抬起了头,眼睛眨了眨,然后用双手捧了他的脸,主动用自己的嘴唇贴上他的。
方振皓微微闭了眼,想,他是被人好好的爱着的,他抱着自己,永远用的是那一种呵护的姿势,眼前这个人,一点一点的充满他的记忆,一点一点的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痕迹。
他是真的要和他过一辈子的。
其实他的吻技不算好,可是邵瑞泽明显很喜欢,他含着他的嘴唇,细细亲吻,吻变得绵密,带着彼此呼气的湿热气息。
恰在此时,房门被人敲响,似乎是周副官在催促动身。
邵瑞泽想也不想,随手抓了圆桌上的花瓶,一把砸在门上。
噼里啪啦的声响里,方振皓一下子脱开身体,看了眼门口低下头,拍了拍自己的脸,又若无其事的开始给他整理军装,将弄皱的地方都抚平。
邵瑞泽微微俯身,吻上他额头,“媳妇儿,我走了,在家里好好等我。”
方振皓先是盯了他,然后眨了眨眼,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小声说:“好,等你回来了,我……补偿你。”
房门一下子开了,正在因为那声巨响而发愁的周副官差点被撞到鼻子,上峰出来是明显的不高兴,一边戴上军帽一边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周副官感觉自己的心跳立时快了一拍,缩头缩脑跟在上峰身后,看见方先生走了出来。
知道自己肯定是打搅了上峰,周副官心里哀嚎一声,一瞬有跑去司令太太跟前求情的冲动,只可惜,还没付诸实施就被上峰扭了耳朵抓出去。
站在洋铁门旁边,方振皓的身体笼着阳光,微笑着,对车窗后的邵瑞泽挥了挥手,目送车子远去。
他也出去做自己的工作,帮着菲尔德先生处理各种事务,协助红十字会下设的育婴堂、孤儿院、收容东北流亡百姓的难民营……去查看救助的老弱病残还有妇孺,然后准备回去西北改善医护环境的事情。即便他并不是政府的公职人员,并不会接触到太多机密的东西,他还是察觉出,局势,正在一天天变得的不好。
经历了这么多的战乱,上海却还是一方安静的土地,越来越多的人拖家带口逃来上海谋生。上海的街头充满了从北方逃难来的贫民,以往大多是东北的,可是现在他已经可以听到乡音。
可是上海又能够怎样,民国二十一年的“一·二八”事件之后,中国在及其屈辱的情况之下订立了一个《淞沪停战协定》,中国军队不得驻扎上海周围数十里之内,只准到昆山为止,昆山以西,是见不到一个中国士兵的,只允许有一支保安总队驻防在苏州河以北地区。而。可是日本人反而可以在上海公共租界的虹口区屯驻军队,同时黄浦江中经常有大批军舰驻守。
从北方来的难民在难民营里拥挤着,屁股下坐着捡来的破席子,小孩在哭叫,人人灰头土脸,神容憔悴,举目所见都是脏乱嘈杂。妇女会和一些民间自发的慈善组织已经有序的组织为难民发放食物,愁苦的难民接过那些食物,甚至来不及道一声谢谢就开始狼吞虎咽。
满目的都是脏乱嘈杂、情状凄惨,华界与租界简直是两个世界。方振皓与同事们一边走一边讨论着接下来的工作,每个人心里都是沉甸甸的。方振皓看了眼聚在一起啃馒头的人群,转过头来,将手中的记事本翻过去一页,说道:“上海妇女慈善会捐赠的钱已经到了一部分,可以给难民营里搭起遮风的棚子,毯子棉被也需要一些。”
有人接上话说:“下午就可以开始舍粥了,人手不够,不过我打过了电话,女童军的校长说可以带学生过来帮忙。”
正说话间方振皓抬眼,无意看到一老一小的破衣褴褛的乞丐扑到地下,捡着地上食物的碎渣吃。他顿了一下,嘱咐难民营的管理人员说:“还是先照顾孩子和妇女,还有老人,他们是弱者。中午每人多发一个馒头或面卷。”
孱弱的老人和幼小的孩子,更是弱者中的弱者。
管理人员点头称是,方振皓一直在难民营了待到午后,将一切的事情都安排好,就出了难民营。返回红十字会的办公大楼的路上,他路过租界里的美国银行,看到银行门口的高大巴洛克式的两壁柱间,一群脏兮兮的小乞儿正蜷缩在台阶上,就着暖洋洋的阳光睡午觉,不料穿了制服的印度红头阿三挥舞着警棍跑过来,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然后一棍子敲在乞儿们赤裸的背上,立刻显出一条深深的红印子。
而进入公共租界,日本打扮的人就明显多了起来,嘴上留了仁丹胡,穿了和服拿着武士刀,在大街上耀武扬威,得意的好像已经占领这里一般。几个日本浪人惹得路边行人纷纷避让,低着头快步走过去,唯恐惹祸上身。
回了红十字会的办公大楼,他在办公室里刚喝了口咖啡,菲尔德就又将他叫去,布置下新的工作事项,要他去教会医院,与神父商量对这批难民中伤残者的治疗工作,尽量减少死亡人数。
慈善协会和红十字会的事情千头万绪,救助难民的工作也要同上海仁济善堂协调进行,方振皓也是奔波不停,一直这样忙碌,惹得大哥大嫂生气的事情,也偶尔才会想起来。
以为他们俩真的被扫地出门了,不料邵瑞泽走后的第三天傍晚,大哥大嫂就上了门。
灯光明亮的客厅里,李太觉得气氛很让人觉得僵硬,端上了茶,方振皓让她退下去,更不要让仆役过来。
他坐下来,看向对面的大哥大嫂。
大哥黑着脸,而大嫂,也没有了往日的和善亲切。
方振德咳嗽了声,硬邦邦的开口说:“我和你嫂子过来,把该说的说说清楚。”
方振皓不答话,只是把目光投向嫂子。
而邵宜卿的眼睛还能看出微微的红肿,那是哭泣过后留下的痕迹,她说:“南光,嫂子也不拐弯抹角,一句话,你俩分了吧,别胡闹了,人是要正正常常的过日子的。这样,你好,他也好,咱们这个家,一家子也好了。”
尽管有心理准备,方振皓的脸色还是变了变,但没说话。
夫妻两个人对视一眼,方振德想说什么又被妻子阻拦,邵宜卿起身坐到他身边,缓慢地说:“南光,嫂子刚嫁进来一年,咱娘就没了。那时候你才七岁,娘临终把你托付给我照管。让我除去了养大你,还要好好管教你成人。你大哥身上是有责任的,管教你,是为了你将来好。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们俩可真是一手把你养大。下雨天怕打雷,你吓得小脸惨白抱了枕头闯进来,不容分说就蹿上床,掀开被子就钻在中间发抖,嫂子和你哥也没说什么,还不是照样哄你睡觉……你说说,从小到大,哪样嫂子没疼你?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嫂子第一个就拿给你……因为功课你哥打你,也是嫂子出来拦了,不许他对你动粗,你个十三岁的小子还不是藏在嫂嫂怀里哭……”
“你小时候那个讨人喜欢的模样,谁见了都喜欢。你哥疼你,我这个做嫂子的疼爱你不差于你哥,我们俩是打心眼里疼你,想要你好,想要你出人头地,有出息……”
想起过去,她说着哽咽,用手背抹了眼泪,回头像幼时抚摸着他的头,“南光,嫂子知道,这事儿责任肯定不在你,你是个好孩子,从来不惹是生非,长大了就更该懂事,就听嫂子一句劝,好不好?别胡闹了,你点个头,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眼睛里带着期冀,看向他,“好不好?南光,好不好?”
方振皓微微垂着头,心里一阵起伏。嫂子脾气泼辣,说话尖刻,但对他还是宠爱呵护的,生活上更是无微不至的疼爱。嫂子这么伤心,说不难过是假的,可是……可是,他又能怎么说?他不能答应,不能。
大嫂失声哭了出来:“南光,你这是别扭什么?非要死犟到底的让我们揪心吗?你心里还有拿我当你嫂子吗?”
她啜泣着泪水涌下,一叠声的说:“南光,嫂子这么疼你,你就非要气死我们吗。这事儿是伤风败俗的,你怎么就不明白……那个混蛋有什么好,你们俩可都是男人呀……这事是不对的……你的前程怎么办?还有……他这么闹,连个孩子也不生,这下,嫂嫂家可真是要绝后了,嫂嫂连个小侄儿都没有……这样好吗?”
方振皓沉默了一会,微微抬起头,有一腔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艰难的说:“嫂子,我们俩,不是胡闹,是很认真的,是有感情的……”
“我……不能……”他摇着头,把后半句话吞回去,只是说着“不能”。
方振德终于压不住火气了,啪的一拍茶几,霍地站起来,“住嘴!”
大哥一把揪了他起来,又狠狠的甩在沙发上。
然后他看见一记耳光扇过来,“啪”的一声,力道很重,耳朵里翁翁乱响,脑子里有片刻是空朦朦的一片。
“别!”大嫂哭得抽抽噎噎的泣不成声,上前来挡在他面前,捶打着丈夫,“你干什么?说归说,动什么手?”
“南光!你要是还当我是你哥,没别的!一句话,分了!不许再胡闹!”
方振皓捂了脸,撑在沙发上,慢慢坐起来。脸上麻麻的疼,他看着大哥暴怒的脸,大嫂哭的泣不成声,心里很难过,可是更难过的是自己。分开,就能像他们说的正常了吗……不可能的……当然不可能的……分开,两个人才会更难受……
彼此都是那么重要,根本不能有人能取代,不能。
大嫂咬了咬唇,放软声音说:“南光,你哥也是为你好。我们知道这不是你开的头,都是那个混蛋的错,是他不对。你是好孩子,不会看着我们伤心,对不对。”
他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大哥大嫂,可是他根本说不出来,只能咬紧了牙关,任凭大嫂怎么哭,大哥怎么骂,甚至动了手,就是不肯说开或是分开的话。
方振德从来没见过弟弟这么固执,固执的连挨打都不改口,到后来他也打不下去了。
方振皓仍旧是那样坐着,低了头不说话。
“好,好!我也看得出来,你是铁了心了,也好,我从此就当没有你这个弟弟。”
“哥……”
“不要叫我哥,我没你这么个弟弟!没有!”
他听见大哥摔了茶杯,“咣当”一声,茶杯在地上砸了个粉碎,水溅上了他的裤腿。
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消失了,嫂子拽了他的胳膊,摇晃着哭:“南光,你这是图什么?非要死犟?”
方振皓半晌说了一句话,低沉却清晰,“嫂子,对不起,我不能。”
当嫂子的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声音也同样消失以后,方振皓慢慢抬起头,看着屋子里的一地狼藉,摸了摸自己发疼的脸颊。
他有些自嘲的想,真是的,长这么大,还没跟长辈闹得不可开交,没这么坚持过。
他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以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平了,可是他不会后悔。
他一下不自觉的笑出来,可是眼睛又湿润了。
衍之,我们一直都要在一起的,对不对。
你快点回来吧,现在我很想你,真的,真的很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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