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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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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寂静无声,只有皮靴声沉闷响起,一路走来,气氛森严。
大楼外立着全副武装的卫兵,佩枪在身,面无表情。走进大楼是同样的沉闷,从一扇扇门前走过去,只听见走廊里响起自己脚步的回声。走廊彼端挂着一块玻璃牌匾,上书龙飞凤舞的四个毛笔大字“保卫领袖”。匆匆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随后几名戎装军官大步转出,风氅紧裹,擦肩而过的时候,顿觉凌厉的杀气。
走在最前的年轻军官昂然在一扇门前立定,敲了敲门,“报告!”
过了许久,里面才传出声音,冷淡而平静。
“进来。”
门被打开,年轻军官侧身请他们进去,缓步走进的时候,看到宽大办公室里陈设简单朴素,大幅戎装领袖画像挂在桌后墙壁上,胸前徽章很是抢眼。办公桌后的人正在低头看一份文件,听到响动猝然抬眼,清冷目光好似两叶刀子。
立在他身后许珩上前一步,附耳低声,“军座,他们到了。”
邵瑞泽目光移开文件,没有站起相迎,只是微微颔首致意,微扬的下颌显出淡淡倨傲。
随后嘴角一挑,“请坐。”
方振皓随着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中国分会上海负责人坐在了桌前,立即有勤务兵送来热茶。负责人是个三十来岁的英国人,褐色头发、蓝眼晴高鼻子,穿了一身斜纹西装,看面容显然是隐有怒意。
他咳了一声,说出一口流利中文,“尊敬的邵主任,您对于我们辖下的一些事务出手干涉,并不妥当。”
邵瑞泽笑,带了政府官僚特有的慵懒神态,“菲尔德先生,您是指诊所被封的事情么?”
褐色头发的英国人菲尔德立即接上话,“我们的申请报告递交给您已经五天,但是从没有回复,我很有必要质疑一下贵国政府的行政效率。”
邵瑞泽没有反应,只是左手支颐,斜靠了椅背懒懒笑。
因为自幼良好的教养以及英国人惯常的冷漠,菲尔德并没有对自己遭到冷遇而发作,只是拿起茶杯,抿了口不算好喝的液体,又清了清嗓子,灰蓝色的眼珠盯住桌后显然年轻的与职位不相称的军官。
“邵主任,诊所对您来说可能是无所谓,但对于市井中贫苦百姓来说,关乎到性命。且红十字会下辖的诊所与医院受国际法保护,不能随意查封,您这样做实在太肆意了。”
邵瑞泽听了,却没做任何表态,只是拿起了钢笔一笔一划在文件下方签了自己大名,扬手递给许珩,“拿去给楼下的周秘书长,就说关于委座下令开展的新生活运动,由他全权负责好了。”
许珩立即领命而去,邵瑞泽喝了口茶才把目光投在面前两人身上,嘴角挑起微微一笑,“关于贵方的报告,我前几天公务缠身,直到现在才得了闲暇。菲尔德先生身为上海负责人,亲自跑一趟,实在是令在下过意不去。”
说着目光朝旁边一扫,落在方振皓脸上,笑意不减。方振皓遇上他的目光也只苦笑,史密斯那个大嘴巴的家伙说漏了嘴,让负责人知道这层关系,这个家伙在中国数年,十分相信官场人情的作用,非要带了他来。
来了又能做什么?不过是喝茶看戏而已。
菲尔德向后看了一眼,刚想说什么,只见邵瑞泽在桌边一叠文件里翻了翻,抽出一份来,略略一扫就签了字,而后伸手递向他们,“贵诊所上次的事情实在是出乎意料,按理我是可以派人直接去红十字会询问,并且下令审查红十字会总会以及下辖的各处医院,这关乎上海的安全和中国的内政,单单查封一个诊所未免还是太轻了些。”
方振皓瞧见他对自己点头示意,连忙站起接了,而后递给负责人。虽然眼前的军人如此简单就同意了他们要求,但菲尔德仍旧被那番话和倨傲神色弄得脸色青白,又不便发作,强忍住了没有吭声,只将签了字的文件放进皮包收好。
灰蓝色的眼珠里仍旧透出不悦,那份懒洋洋的笑也变得异常刺眼。
菲尔德浓眉一抬。想了想又开口,“还有一件事情。”
“哦?”邵瑞泽又靠回椅背,挑眉似有意外。
“昨天一搜美国货轮刚刚到岸,船上的药品就被扣留,说是下令检查,邵主任知道吗?”
“好像有人提过,”邵瑞泽摸了摸下巴,不在意一笑,“例行检查而已,菲尔德先生不必大惊小怪。”
“在此我代表红十字会提出严正抗议!国际红十字会是中立组织,为日内瓦公约缔约国提供人道主义援助,船上药品全部系红十字会所有,是为了维持上海以及相关地区的用药需求。只有药品器械,为何要扣押检查!”
邵瑞泽面露无奈之色,“先生,你要知道药品是国家控制,政府检查监督那是份内的责任,眼下的情况想必你也清楚,检查非常必要。”
“我希望您能理解并且很好的配合,”说着眼中慵懒褪去,瞬间变得犀利,“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方振皓暗自叹口气,也不曾多言。
这件事情他也是知道的,从美国运来药品器械,还未落地就已然被军警扣押,声称依据命令详细检查,以防有夹带私货。当时中方负责接收药品的人同他们争辩到面红耳赤,却依旧无功而返,眼睁睁的看着军警们将药品搬上军用卡车,而后扬长而去。
当时那位负责人气到极致,索性一语道破,“这群兵痞!这种政府!连救命的药品都要揩上一层油!”
菲尔德蓦然变了脸色,脸颊因愤怒而涨红,右手握紧,似极力克制着愤怒。
邵瑞泽却笑意盈盈,微笑着颔首,手指轻叩桌面。
许珩推门而入,立即敏锐的感觉到屋内的不快气氛,他徐步走到桌前,微微点头,邵瑞泽含笑道:“送客吧,我还有其他事情。”
菲尔德含怒不语,冷冷站起,方振皓在站起出门的时候不经意一瞥,看到那人嘴角犹自带笑,对自己挤了挤眼,像个得意的小孩。因为药品被扣的事情令他闹心,立即没好气的瞪回去一眼,急忙追了已经走远的菲尔德。
英国人一贯冷静而淡漠,但此时菲尔德也已经顾不上保持翩翩风度,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的数落政府的傲慢自大,官僚作风,不但不重视医疗保障还变本加厉的漠视人命等等义愤填膺的内容,并且顺便对那位年轻军官的人品和良心表示质疑。方振皓走在他身边,听着他神情愤慨的发表长篇大论,却暗自叹气。
姑且不论别的医院,眼下就是圣心医院这种美国教会医院的药品都已快不够,政府不知又觉得哪里不对,开始对整个上海的医院用药进行监管,说是防止药品外流,但情况远不容乐观,一般的小医院急缺药品,做小手术都用不上麻醉药。
也不知那些药品究竟去了哪里。
这次运来的药物不少都是进口货,由美国红十字会捐赠,价值昂贵,如果扣押不返还……就算返还,还极有可能被政府揩一层油水……
想起邵瑞泽那个得意的眼神,顿时觉得想着越发令人烦闷。
他猛地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对着菲尔德说了一声抱歉,立即匆匆回身。菲尔德望了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喃喃地说:“方,但愿如史密斯所说,你能让你的远房表哥高抬贵手。”
“从长城抗战到现在剿共,东北军损失的一切弹药,经费,人员,南京中央政府均不予任何补偿,皆要自理;而杨将军的西北军亦从未得到过来自中央的任何补偿。严令剿匪又不给任何后勤保障,南京这不是逼人造反吗?!”
推开门的时候,方振皓心里诧异,刚才还风度翩翩的人,正拿了份电报发火。
一言不发的许珩看到方振皓进来了,连忙示意他平静,邵瑞泽斜斜瞥一眼过去,咳了声,脸上迅速调整好表情,“什么事情?”
方振皓装作没看到他发火的样子,走到他面前,“我是想来问问那批药品的下落。”
邵瑞泽倒扣了电报,示意他坐下,又挥手叫许珩出去,等到关了门才叹了口气,疲乏的抹了把脸,“南光,你为什么总来掺合在这种事情里头,为什么不去好好上班。”
“身为一个医生,这难道不是我的责任么?”方振皓一动不动坐在沙发里,面色如霜,“我的病人因为缺少药品不能做手术而耽误病情,你让我怎么能坐视不理!”
邵瑞泽缄默半晌,缓缓伸手从衣内取出烟盒,修长手指弹开盒盖,“医院所用药品有卫生厅专门机构按用量下拨,不会出问题。”
“既然是检查,为什么最后变成了扣押?红十字会是无国界组织,又能夹带什么私货!”方振皓说的时候脸色也微微变了,目光如雪刃迫人,“莫不是真如坊间所说,政府漠视人命,连救命的药物都要揩油!”
邵瑞泽深吸了口气,拿出烟却不点燃,“我对你说过,不要以为白就是白,黑就是黑,红十字会是无国界组织,里面的人却不能保证都没有立场倾向。”
最后一句话顿时让方振皓心绪犹自起伏,他蓦地抬眼,以目光无声询问。
“我当然知道药品救命,但现在黑市上流通着未曾拆封的药物,还盖着红十字会的印戳,你说我要不要下令调查?”
说到这里邵瑞泽蓦然指上一捻,狠狠捻折了烟。
“你是说……那些黑市上的高价药?”方振皓一窒,脱口道:“你说有人监守自盗,在黑市贩卖捐赠的药品?”
“药品系国家控制政府监管,平日里也不能随意流通,更罔顾黑市。”邵瑞泽愤怒之下苦笑,“要是让上头知道,上海大大小小的官员,哪个都跑不了。”
“有人竟然在发国难财!”方振皓与他目光相触,各自神色复杂。
他刚出口,心里突然有什么蓦地一动。此次美国运来的药品全都是急需之物,价格昂贵,若是有人罔顾良心倒卖进黑市,价格可是成倍成倍的翻,诺大医院里若是监管不严,少几盒药物也无人关心,简直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国难财,国难财还发的少么?”邵瑞泽唇角笑意渐深,“只要有人愿意买,就有人敢卖。”
“那为何不从源头查清?抓了买的人,重重惩罚,彻底断了这类生意!”
“能断了一时的交易,断不了一世的交易,只要有需求,他们的财路就断不了。”
森然之色从邵瑞泽眼中一掠而过,随即又敛住,重新抽出根烟。
莫说是别人,如果万不得已,他也不得不涉足黑市。眼下十几万东北军在西安剿匪,损失从未得到中央政府的补偿,去年年底的时候,红军仅以800多人的伤亡就杀、伤、俘6000多东北军精锐109师的士兵,人力,财力,物力……一切损失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战局失利,缺少抚恤,又得不到政府的支援,他远居上海不能在前线给少帅分忧,只得接下军需的任务。在上海搜集后勤急需物资,以纱布药品为主,皆有弹药,经由秘密渠道运至西安。
但是这样做非常有风险,政府严令不得官商勾结,一旦发现高官涉足黑市且交易药品,那就真是麻烦。想着就觉得头疼,抬眼看到才抽了一口的烟就快燃尽。
得想个万全之策,既要筹集到所需的物品,又不能引火上身。
迎着他暗含无奈疲惫的目光,一言不发凝视良久,方振皓叹了口气,心里亦转明白七八分此事的难为,他面色有所松动,却也不知说什么安慰。
邵瑞泽将烟头扔进烟灰缸,倒是笑了一笑,“南光,可能你们医院里,也有医生或者仓管人员,趁人不备浑水摸鱼。”
“是么?”方振皓听了脸色遽变。
“我只说可能,可能。”
两个人静静的对视,烟头火星一闪一闪,最后一缕青烟袅袅腾生。
“衍之,现在医院很多药品非常缺乏,你下令扣押更是雪上加霜,难道你想看着病人因为缺医少药而被病痛折磨?”方振皓皱眉审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放缓语声,“缺少某一种药品,本该康复的人很可能就会带着残疾或者后遗症生活,一辈子被病痛折磨。”
语声平缓,却含恳切,医者父母心,哪个医生也不愿看着自己的病人饱受病痛折磨。
邵瑞泽目光从他脸上扫过,似有一丝欲言又止,最后垂了目光。
“眼下上海的黑市交易愈加猖獗,稽查队正在严密布控,不能再让新的药品流入。”
话说得委婉,却回绝得不留余地。
心里是满满的失望,也令他寒透了肺腑,他宁愿病人死于疾病,也不愿因为这种理由而备受折磨。
方振皓最后笑了笑,语声发涩,“高价药品和救人性命,我宁愿选择后者。”
邵瑞泽怔了一刻,而后听出了话里的苦涩。他刚想说点什么安慰,抬眼见他已经没有再谈的意思,站起身走向门口,旋即打开了门。
“南光。”
他出声叫住他,又静默下去,许久才又开口,“我向你保证,只要抓出一批倒卖贩子,刹住这股风气,药品一定丝毫不少的送回红十字会。”
方振皓站住了,回头一瞥,却也是失望和怀疑。
不知为何,那种目光,竟让他有一种揪心的错觉。
邵瑞泽站起来,右手按在左胸口,一字一句地说:“我以军人的荣誉向你保证,不会少半分!”
对方却仍旧没有说话,目光定定望向门外楼梯处,良久才沉声道,“多谢。”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
砰的一声,屋内再度回复寂静。
菲尔德先生早已离开,方振皓心下黯然,坐了电车准备返回医院。诊所解除查封是件好事,但蓦然而来的药品被扣,心里沉甸甸似悬上石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涩的、苦的、酸的,究竟是些什么味道混杂在一起。
耳边是叮叮当当的响声,他一脸木然的看着不断后退的风景,思虑游移。
不经意睁眼,意外看到泰祥书店的招牌,不知为何,他想进去与程老板聊聊,正巧电车也到站停了。
程老板对于他的道来稍感意外,方振皓随便翻起本书,装着闲聊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却省略了邵瑞泽那段。
孰料程老板听了却皱起眉头,“这个消息很重要,现在陕北那边药品也是紧缺,不少同志打算在黑市里买一些,若是被稽查队逮捕就糟了。”
他看看左右,对方振皓点头微笑,“很及时。”
那个鼓励肯定的笑容,将他心里阴霾驱散开许多。
回到医院天色已暮,整间医院里空空荡荡,里里外外人声人影都少了一半。方振皓看了排班表今天轮到他值夜班,于是给李太挂了个电话说不回去了。值班虽然清闲,但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就遇到夜间急诊得在手术室里站上一晚,所以尽可能在空暇时填饱肚子,已经成了的习惯。
等吃了晚饭已是夜幕降临,他拉了把椅子坐在桌前,开始写病程。一人在值班室,很是安静,只有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和沙沙的书写声,偶尔会有一声咳嗽。
静谧的气氛稍有缓解低落心情,方振皓写的累了,抬眼看挂钟已经指向九点,便站起伸了个懒腰,拿了记录薄去查病房。
走廊里灯光昏暗,脚步声回荡,一间一间病房走过去,病人们多已经入睡,他推开门从门缝里看到没有异样就轻轻合上,转去下一间。
走廊尽头的病房里只住了一个病人,他轻轻推门进去,眼前漆黑,依稀看得到窗户紧闭,窗幔纹丝不动,静谧间唯有呼吸声细细碎碎。这是个患了严重肺炎的女子,裹了被子蜷缩成一团,走廊惨白灯光斜斜照在床头,枕间散下几绺乌黑发丝,垂落在床沿。
忽听她咳嗽起来,一阵接着一阵,周身剧烈抽缩。
方振皓急忙走过去,拍背帮着他顺气,等咳嗽声缓了,又摸了摸她额头,还能感觉到在发烧。
女子微微睁眼,语声细弱,“医生,什么时候能好?”
方振皓被问得怔住,心下黯然,伸手替她掖了被角,“好好养病,很快就会好了。”
女子睫毛一颤,点点头眼睛阖上,又咳嗽几声,呼吸便渐渐平稳悠长。
他悄无声息退出病房,合上门重重叹了一口气。重症肺炎,若是用了盘尼西林,七八天就可以好得差不多,现在这些药品紧缺,只能用其他药物替代,疗效自然很差。
想起被扣押的药品和那人毫不留情的拒绝,就觉得满心悲怆。
摇了摇头,准备回值班室,又觉得脚步异常沉重。
一整晚基本都没什么事情,临近午夜两点的时候,此时的医院已然一片沉静,鲜少有人走动,方振皓准备再去病区转一圈,而后回来休息。走廊里空空荡荡,灯光开得少,刚下到一层的时候,不经意一瞥,看到昏昏暗色里,一个人影飞快闪过,消失在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口。
闲闲看一眼,只当是哪个医生遇了半夜急诊,科室里药品不够,跑去地下室仓库取。
不料想到这里,他顿时警觉起来。
探头探脑,行迹诡异。
耳边蓦地想起白日里邵瑞泽说过的那番话。
可能你们医院里,也有医生或者仓管人员,趁人不备浑水摸鱼。
深吸了口气,他默然跟上,放轻脚步,随了那个影子一直下到地下二层。
躲在拐角稍稍探头,借了微弱灯光,看到铁门半开,有个身影蹲在层层药架下,窸窸窣窣不知做着什么。
待到看清了,方振皓眼底蓦地浮出怒色,像燃着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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