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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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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振皓在红木茶几上坐了,一边将脏了的纱布丢在身侧,一边将沾了消毒药水的棉团小心翼翼按上伤口。尽量低了头专注伤口,不去看眼前的人。
邵瑞泽左手支颐,歇歇靠了沙发背,目光沉静。
药水刺激没有愈合的伤口,微的有些疼,他吸了口气,目光在房中转了一圈,又落回对面。
今早一时兴起,用以前那种倜傥公子的模样微微调戏了一番,直接后果就是他被彻底的嫌弃了,还被附送了数个鄙夷的眼神。不就是小小的调戏了一番还吻了一下么,至于这样大惊小怪。
方振皓蓦地感觉到两道目光射过来,在他身上来回游弋,感觉犹如芒刺在背,周身都不自在。装作没有感觉到,只是埋头给伤口消毒。
看到他就不自在,将换药的的活推给李太,没想到他又被叫上来。站在门口拒绝亲手换药,又被不动神色的威胁。
“某个人可是说过如果我对学生负责,他可就对我的伤口负责。”
“还说过做事只求问心无愧,符合医德。”
“若是我因为伤口而出了什么事情,这刺杀政府要员的罪名可就栽赃给了学生,也就没人能还他们清白。”
说着薄唇抿起,冲他晃了晃胳膊。
想到这里,方振皓压抑住心中愤怒,一圈一圈缠紧绷带,还狠狠勒几下,听得对面人似乎在倒抽冷气,才觉得心中愤怒稍有缓解。包扎好了,他故意拍了拍伤处,语声平淡,“好了。”
邵瑞泽倒抽了口冷气,弯起的眼角却有笑意。
“南光,是不是在躲我?”
话一出口,方振皓脚下一顿,而后恢复常态,索性连眼皮也懒得抬,直直向门口走去。
以目光无声询问,瞧见那个恍若未闻的模样,邵瑞泽有些好气的一笑,悠悠加了句,“不就吻了一下,至于么?”
方振皓眼角一跳,一言不发转身,却看到他笑得双眉斜飞。
他咬牙切齿瞪过去,愤然开口,“当然至于!”
邵瑞泽手一摊,眼神无辜,“我说了玩笑,你又何苦耿耿于怀?”
耿耿于怀……他当然耿耿于怀,莫名其妙就被轻薄调戏,这让他怎么能不愤怒。
方振皓这么想着,紧闭了唇,眉梢如刀锋斜飞,斜斜睨了过去。
邵瑞泽自哂一笑,“就算这样,也不用把我看做敌人。你自己说,两个大男人能做什么,南光,你未免太敏感。”
“你还骂我让你觉得恶心,这不是敏感是什么。”
被这么一说,方振皓略略想了想。他从幼时开始便被一大家子人捧做手心里的宝贝,在家乡就是规规矩矩上学念书,进门有仆人侍候,出门有当差的跟着,家教严厉门风严谨,从不知桃红春香的靡事艳闻。被笑眯眯的邵瑞泽这么说了,似是不信,又在脑中转了几圈,神色稍稍放缓。
的确,两个男人确实不能做什么。
他微微吐了口气,紧绷的面色松缓,目光从戒备到放松,仍含着一丝责备,“这种恶劣的玩笑,以后不许再开,我不喜欢。”
邵瑞泽微微点头,隐有笑意。方振皓这时才想起他方才那句话,有些奇怪问道:“你也听得懂英文?”
“听得懂,也会说。只不过没用武之地。”邵瑞泽斜倚沙发,对那句骂人的话倒是没什么反应。
方振再没说什么,收拾了绷带药水,转身间不经意看到书桌后一地的狼藉,诧异问了,邵瑞泽只淡淡说:“一帮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失手摔了电话。你不用管,一会叫李太上来收拾。”
自他遇袭方振皓已经知道风波肯定不断,但没想到这么快,他迟疑片刻正要发问,只见邵瑞泽拧起了眉,“你去给大姐打个电话,敏敏读教会女校,如今强制执行禁学令,学校已乱,失去管束,叫姐姐把她领回家看着,一步也不许外出。”
禁学令三字一出,方振皓顿时一怔,立刻明白这三个字的含义。随即那种狂暴失控的场面立时回到脑海,令他悚然而栗,“关闭学校?你们非要逼着学生造反?”
邵瑞泽抬起眼,一字一顿,“是政府,不是我。”
事态愈演愈烈,军警进驻学校大肆搜查,肆意带走学生和教员问话。愤怒的学生组织和激进社团终是忍无可忍,用最快速度联合各所高校,组织一次声势浩大的游行活动,不少组织者更是提议乘火车北上,直接去南京总统府门前声讨示威,要求收回禁学令,彻查刺杀事件,还学生社团一个清白。
学生报纸上更是发表言论,指出不少官僚只为一己之私,不问青红皂白,就将行刺的罪名栽赃给学生,居心叵测,手段实属恶毒。更有激进评论宣称,政府高官奴颜卖国,残害爱国学生和进步人士,行为龌龊下流令人发指,九一八至今已不知是姓中还是姓日,只怕真要国将不国!
虽未指名道姓,但字字句句都指向沪上最高军政长官。
邵瑞泽置之不理,天明一早出发去上海周边视察驻军营防,学生风潮不断,下令四面驻军不断往城中增调,以备应急镇暴之需。行前给大姐家拨了电话,要她将敏敏带回家中看管,邵宜卿却说兆言兆哲发了高烧自己脱不开身,唯有叫方振皓以敏敏叔叔的名义将她接出学校。
方振皓自然是同意,两人坐了同一辆车早早出发。鉴于前几日的遇袭,警卫数量增加,也新换了车牌。几辆车先行赶往教会学校,一路上车厢里静默无声,邵瑞泽将窗户摇下一条小缝,低头从烟盒中取出一支烟来,点燃吸了几口。
坐在他身侧的人不觉面露不悦之色,方振皓小时候就厌恶烟味,父亲去世前终日与大烟为伍,靠在那张雕花榻上被六姨太侍候着吞云吐雾,每日晨昏定省,一进终年不见阳光的房间,就被阵阵呛人的鸦片气味烟雾笼罩,呛的直咳嗽。自从学医,更是见不得这些害人的东西。
他迟疑了片刻开口:“你的烟……”
仿佛觉察到了他的不舒服,邵瑞泽将窗户又摇下一点,看着烟雾飘出去,“现在有点闷。抽完这根就好。”
方振皓听出邵瑞泽语气里的忧闷,又想起书房满地的电话碎片,于是往旁边挪了些,再不开口。
教会女校果然已被封闭,学生概不允许私自进出,家人探视也必须获得学监许可。那外国血统的洋夫人见到方振皓自一辆豪华轿车走下,高挑俊秀,风度翩翩,又看到旁边有军装革履的人,派头似是极大,想来是哪家高门显贵,便慌忙不迭的领了他进去。
洋学校果然盖得气派,学监在前引路,方振皓随她穿过一道道拱廊,最后来到三楼一间宿舍前。学监边打开门边说:“现在的孩子呀,读了几本书就以为自己不得了,也不想想乳臭未干能做什么!”
宿舍内四名女学生一愣,马上就有个白色影子扑在他怀里,连声叫着叔叔。方振皓拍着敏敏的背,温言相劝了许久,才制止了她的哭闹,“敏敏乖,叔叔带你回家。”
敏敏满脸泪痕,眼睛早已哭得红肿,揉着眼睛抓了他不撒手,学监扫了一眼屋内,“学生拌嘴,很正常。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吧,等局势稳了再来,反正现在也不上课。”
说完就一摇一摆离开,敏敏揪着方振皓的衣服哭够了,才胡乱收拾了衣物用品,了结过手续,叔侄二人拦了辆黄包车坐上去直奔回家。黄包车一颠一颠,敏敏靠了叔叔的肩膀,嘴撅着眼睛里还满是眼泪。
“敏敏,再哭可就成了红眼睛,不漂亮的。”方振皓说着擦了擦她眼角泪痕,不料敏敏的眼泪又唰得流了下来,“他们都胡说,舅舅是好人,舅舅才不会欺负学生!”
方振皓顿时怔住,敏敏伏在他肩上放声大哭,“她们都欺负我,还骂舅舅是坏人,说他不打小鬼子只会欺负中国人,舅舅才不是这样。”
起初还以为只是单纯的学生拌嘴,劝劝就没事了,方振皓听完了敏敏断断续续的哭诉,才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简单。教会学校多是富家子弟,大哥和大嫂希望敏敏接受上流教育,托了那人的权势情面,才令校长同意入读。平日里那些阔小姐不敢说什么,这次却尽是冷言冷语讥讽,指桑骂槐,一言不合同吵起架来,自然是势单力薄的敏敏吃亏。
他岂会不明白人眼的势利,在阔小姐眼里,敏敏出身不贵不富,又是半路插班在这里,自然是要遭人冷眼。且而今那人都被不问世事的阔小姐骂成这样,不知究竟还有多少难听的言辞,这次又会被骂成怎样的狗血淋头。
叹一声,方振皓将敏敏瘦小身体抱在怀中,用尽力气将她抱紧,“乖,有些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现在我们回家去。”
敏敏一张小脸惨白,哭得越发伤心,“叔叔,这鬼学校我再也不念了,我受够那些阔小姐冷言冷语,尽管让她们走这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方振皓拍拍她脊背,神色淡淡,声气却强硬起来,“叔叔当年去美国也被洋学生欺负,一样忍下来了。忍一时委屈,图的是锦绣前程,别意气用事。”
敏敏只是哭,方振皓语声稍缓,“教会学校不好进,你不去念书,你舅舅便白欠了校长情分,他本就忙得焦头烂额,还要来管你。你自己说,能不能给他添麻烦?”
话一出口,敏敏就止住哭声。
一路回到大嫂家中,方振皓送下敏敏,同大嫂简单寒暄了几句,又看了看发烧的兆言兆哲,见没什么大碍就离开。走到弄堂口,想起今日到了红十字会的诊所当值的时间,于是再次叫了辆黄包车。
诊所里早有史密斯到了,却因病人不多而显得悠闲,方振皓换了白大褂,趁着空闲聊起天来,史密斯问他为何来的这么晚,听完敏敏的事情以后,摇了头说,“教会学校的人也势利,一个小姑娘,难免受欺负。”
“大嫂希望她日后能进上流社会,教会学校是最好不过的选择。”方振皓勉强一笑,“不然费那么大的劲做什么。”
“难道你家不算上流社会?能住在霞飞路那种地方,用中国人的话来讲,非富即贵!我还见那次有人来接你下班!”
“什么上流社会。”方振皓心头顿时一跳,瞥他一眼,挺秀眉峰微蹙,转开话头,“要说是上流,也只有大嫂弟弟一个人是。”
史密斯显得很好奇,拉住了他非要打听清楚不可,方振皓才觉失言,又被拉着问东问西,推辞不过只得见了不重要的事情,不咸不淡说了几句,却听得史密斯双眼发直。
“上帝!出身土匪?!这太刺激了!这就是罗宾汉啊!哦!不,西部牛仔一样的存在!”史密斯血液中美国人大大咧咧和豪爽的作风顿时显露无疑,“如果有机会,我也想试试,肯定很刺激!”
“什么土匪呀,还有什么西部牛仔?”
沈雨笑嘻嘻推门进来,只穿一件月白旗袍,外罩浅蓝色绒线衫,两条乌亮发辫松松垂在肩头,粉色双颊透着水润,好像因为奔跑而鼻尖渗出汗珠。
“史密斯先生说他不想做医生了,想回国去做西部牛仔。”方振皓抢先开口。
沈雨啊的一声,而后惊讶,“是在西部大草原上骑着马拿着套索的牛仔吗,我在书上看过,一下就能套住一只牛呢!”
史密斯暗中戳了方振皓一手肘,却笑得如常,“对,不过我想我去了肯定会被蛮牛踩断脊骨,还是在这里做医生好。”
沈雨眼角弯弯,“那么,方医生是想去做土匪?”
方振皓咳了一声笑,“那还不如去当兵,反正两者差不多。”
三人相视一笑,她跟他们又聊了几句就去了小储藏室,说是要找些书籍资料写东西用,史密斯和方振皓笑了一笑便由她去,恰好拥进来几个病人,也不再谈笑,专心致志的瞧病。过了一会儿正在给人清洗伤口的史密斯说没有消毒水了,正好方振皓这里也没了棉球,于是他点头去储藏室去取一些。
里间很是安静,刚走到储藏室门口,耳边蓦地出现一连串滴滴答答的声音,声音很轻,似是从储门后而来。方振皓觉得有些疑惑,走近了些,声音却蓦地消失了。
又等了一会,身边依旧安静。
怕是自己听错了吧。
他想着推开门,借着昏暗光线,看到沈雨正蹲在里面背对他,翻阅一本,不时又拿起另一本翻一翻,身边堆了铁盒皮箱杂物却看的认真。听到身后有响动,沈雨回头看,见到方振皓进来,才收回认真神色,冲他咧嘴一笑。
“我记得方医生去国外留学过。”沈雨往旁边挪了挪,看他取药。方振皓一边取东西一边点头,“在美国哥大七年,时间也够长。”
“一般人都是三四年,您怎么那么长时间呢?”
“我家是旧式家庭,家长式的那种,父亲在世的时候觉得喘不过气,在国外多留几年以此逃避。”
沈雨一脸了然的表情,“我懂,封建家长制压迫专制,残害了多少青年人,葬送了多少人的终生幸福。现在虽然是新时代,仍然有封建势力和封建礼教。”她说着傲然抬起了头,“叛逆者并不可耻!”
“做罗钊那样的人,即便是叛逆者,也是一种光荣吧。”方振皓笑笑,“他还对我说,他想去延安。”
沈雨眼中顿时浮上一层光彩。
挂钟滴答滴答走到中午,沈雨一直窝在储藏室没有出来,外间的病人渐渐少了,史密斯和方振皓挽起袖子洗手,准备回医院去。刚感擦手上水珠,就猛地听外面脚步纷繁杂乱,似乎是厚重军靴踏上坚硬地面。
两人立马对视一眼,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彼此,诊所的门就被轰然推开。
身穿深色制服的军人似潮水般涌进,二话不说喀的拉动枪栓,纷纷举枪对准二人和还未来得及离开的病患,众人纷纷大惊失色,言语不能,愣愣看着军人们蛮横闯入里间,翻箱倒柜的搜查。
一个三四岁的幼女被母亲抱在怀中,看到身前枪械上明晃晃的刺刀,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即便被母亲遮住了嘴巴,惊恐的哭声仍是灌进每个人的耳朵。乌黑枪口齐刷刷对屋内众人,气氛一瞬僵定,任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方振皓终于清醒过来,对着来人大吼:“这是红十字会的诊所,受国际法保护!你们无权搜查!”
军人如出鞘的利刃,凛冽无声,却杀气腾腾,没有人理会他的责难。
“强权!强权!”史密斯愤怒的跺脚。
他对身边的人叫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身边持枪的军人只傲慢的瞟他一眼,“搜捕疑犯!”
紧接着储藏室里传来一阵踢打声,紧接着是什么东西咣当摔到地上,一名军人捧着一个小皮箱出来,诊所门口的士兵忽的分开,一人皮靴橐橐而来,士兵赶忙立正敬礼,语声恭敬有加,“许副官!”
许珩一身便衣步入诊所,目光巡视一圈屋内,看到方振皓和史密斯被士兵控制住,目光也只稍稍停留了一瞬。
“报告!就是这里,电波信号刚刚很强,马上又消失了!”
“抓到了吗?”
“带出来!”
两名士兵紧紧抓着一人的左右肩膀,钳住手臂,从里间走出。
方振皓一看,正是沈雨,却是辫梢散乱,脸胀的通红,极力的挣扎着,被士兵钳住目光却依旧凶狠,咬牙切齿看向许珩。
脑中才回神,这是要来抓沈雨?心中又生出困顿疑惑,她只是一介学生,又没有做下杀人放火的事情,不过是激进爱国,为什么这么大动干戈出动士兵抓捕?
“她只是个学生,不是嫌犯!你们抓错人了!”他陡然扬眉,语声拔高。
“无耻!你们残害爱国学生!”沈雨贝齿紧咬,目光像是在喷火。
许珩抱着双臂,目光冰冷,嘴角挑出冷笑。
“沈雨,或者说相文裕子,你被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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