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寒春
宁熙七年的冬天比往年要暖和些。宜阳城的孩子们伸着脖子盼下雪，直到大年三十的晚上天上才飘起了细盐似的雪粒。雪粒在满城繁华的灯火中纷纷而落，在黑色的夜空中划出道道流星般的细痕。雪粒太细，细得看不清形状。陆时青站在庭中伸手去接，雪粒触手而化，轻飘飘的，既没有重量，也没有温度。
就像这皇宫里的许多生命，无声无息地，在寒冷与孤寂中逝去。
陆时青进宫数年，见惯了生生死死，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伤感的。
他把手缩进袖中，转身回到屋内。
这是掌管整个皇宫日常度支、伺候宫内的主人们衣食起居的内务府。自从太后和小皇子病逝后，这宫里需要伺候的人就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皇帝和年幼的太子。再加上皇上一直在外征战，太子每日只在寝宫书房和崇明殿三点一线地来回，这矗立了几百年的皇宫越发地冷清了。直到年关前皇上班师归来——还把康王永王都带了回来，皇宫里才又有了些人气。
清闲了一整年，骤然忙碌起来，陆时青还真有些不习惯。
宫里的年夜饭刚刚结束，皇上他们也都睡下了。他终于可以回来歇一歇，烤一烤几乎冻僵的手。
宫监们早就各自散尽了。他自己动手生起一盆炭火，熄了灯烛，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等待新年的到来。
火很旺，偶尔爆出小小的火星。声音虽然小，却足以打破这空旷的殿堂中的宁静。每当它爆起的时候，陆时青的嘴角就会忍不住地往上微翘。宫里为了防火，不准放烟花爆竹。那爆起的火花，就当是上天给他放的烟火好了。
轻微的爆炸声中，忽然有个什么声音插了进来，细细的，要不是现在万籁俱静，陆时青决听不出来。
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宫里当差的人都穿着一种软底的鞋子，避免行走的时候吵到各宫的主人。陆时青皱起眉头。这种时候还有人来找他，怕是皇上那里有什么事……
皇上是和康王、永王一起睡下的。想起这个，他就觉得今夜绝对没那么好过。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沉着脸，起身去开门。
内务府的院子里只有廊下还挂着一盏灯笼。陆时青看到眼前的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细雪。那人踏着雪匆匆而来，头发衣衫上也落满了雪珠。
陆时青皱起眉头打招呼：“霍大人？”
来人正是内务府的大总管霍椿。陆时青纳闷得很。朱爽不是已经叫他回家过年了么，好好的怎么又回来了。
一年多以前永王整顿内务，把内务府的许多人都清了出去——包括当时的内务府总管。永王终究不信任太后党的人，便举荐了他的好友霍樗的哥哥霍椿来当内务府总管。后来陆时青为了帮朱云翼找那东西方便，自己向朱爽提出要当内务府的副总管。朱爽答应了。他们便从那时起一起共事到现在。
霍椿对内务府上下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好，对陆时青那是好上加好，好之又好。只是陆时青的心思不在内务府的事务上，对他简直就是视而不见，所以两人至今交情泛泛。
“时青。”霍椿照例忽略了陆时青的冷眼直呼其名，笑容和煦如三月的春风。
陆时青终究是下属，心里就是有再大的疑问也不好当面质问。他微侧开身，躬身行礼：“下官见过霍大人。”
说话间，霍椿已经走到跟前。陆时青这才看清了，霍椿手里竟然还提着一只精致的盒子。那盒子大约一尺高，七八寸见方，四面的黑漆上分别用银线画着竹菊兰梅，非常精致。
霍椿不等他请，径直走了进去，“怎么这样一个人呆在这？不回家么？”
虽然是在问话，陆时青却听得出来，霍椿似乎心情很好。
陆时青沉住气，跟上去在他身后掩上门：“不。”
他的家……实在没有回去的必要。他也没那个心情去和父兄们团圆。
霍椿在火盆边坐下，随手把盒子放在身边的小几上：“吃过饭了么？”
“吃过了。”陆时青的语气依旧生硬。
朱爽在吃年夜饭的时候也赐了他一小桌东西。他哪里顾得上吃，等到忙完了那些吃的也冷硬成一桌石头了。
他的肚子实在是很饿的。
霍椿一拍脑门：“糟了。这可如何是好。”他说着打开那只盒子，变戏法一样从里面掏出七八碟精致的吃食来：“我家厨房做多了。我一个人吃不完，扔了又可惜得很——我本想着要是你没吃东西，正好可以帮我解决一下的……”
陆时青几乎冷笑出声。霍椿家里就剩他一个倒是真的。可是吃不完？不想扔也可以给下人——哪怕喂狗也行吧？霍家离皇宫可不近，霍椿这样巴巴地送过来，倒像是先打听好了他还在宫里而且还没吃东西才送过来的。
这算什么呢。
一大堆蒸腾着热气的食物就摆在他眼皮底下，陆时青就是不想吃它们。现在的人哪有平白无故就对别人好的？霍椿费这番功夫送东西给他吃，还指不定在他身上图个什么呢。
“真是不巧。皇上赐的东西不少，我也想着剩下就可惜了，吃得有些撑了呢。”
陆时青说着，手配合地摸了摸肚皮以示自己还很饱。
霍椿笑说：“不怕不怕，我还准备了这个——”他说着从木盒最底下掏出一只汤盅来，掀开盖子：“我怕你吃了这些不好克化，叫他们顺便弄了盅消食的汤，本想等你吃完了以后再给你喝的，现在正好先喝了它。喝完了再吃不迟。”
陆时青背地里吃了一惊。霍椿这是铁了心要他吃东西。他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霍椿究竟为什么要这么折腾他？
“这……”
“来，趁热喝了。”霍椿亲自取汤匙舀了汤递到他跟前，那汤匙离他的嘴唇还不到半寸远。
陆时青为难了。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两人僵了一阵。陆时青心道霍椿好歹是自己的长官，不好太拂逆他的意思，最后还是乖乖张嘴喝了。那汤里大概放了些山楂冰糖之类的东西，酸酸甜甜的。要是放在平日着实是开胃的好汤，但是现在……
陆时青咬牙一口咽下。霍椿手快，立刻又舀了一匙汤过来。陆时青扛不住：“霍大人，下官不敢逾矩，还是让下官自己来吧。”
霍椿佯装生气：“可是刚才我叫你喝的时候你又不肯动手。”
陆时青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心想长痛不如短痛，索性捧起汤盅咕隆一气灌了下去。
他原本就饿得前心贴后背，这一盅汤灌下去，他的肚子终于咕咕地抗议起来。
霍椿惊奇道：“这汤我在家也常喝，怎么不见它这么能消食！”
陆时青默默捏了一把汗。
“果然厉害。”他放下汤碗，面无表情地说。
霍椿眉笑眼开：“饿了就好。来，吃东西吧。”说着就自己动手夹了块年糕递到陆时青嘴边。
陆时青皱着眉吃了下去。霍椿又夹了一块，陆时青正想推辞，却见他把年糕放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好吃，好吃。”
陆时青再次抓住了霍椿撒谎的证据：“霍大人，您刚才说……这些是您吃不完的，它好不好吃您还不知道么？”
“我本来已经吃饱了，但是看时青你吃得那么香，又忍不住想尝一口——果然味道很不错啊呵呵……”
陆时青捏紧拳头，真怕自己会忍不住一拳打过去。
就在他强自按捺着怒气的时候，又一块年糕递了过来。
霍椿连哄带骗威逼利诱，竟然哄着陆时青把全部的东西都吃了个干净。他看着小几干干净净的盘碟，有点欲哭无泪的感觉。
他这辈子还没一顿吃过那么多东西！
霍椿叮叮当当地把东西收回去，脸上满是莫名其妙的愉悦。
“终于都解决掉了！时青，你今天帮了我这个大忙，我改天请你上明月楼喝茶。”
“做下属的理当为长官分忧，大人不必这样客气。内务府事务繁忙，喝茶就不必了。”
陆时青拒绝得斩钉截铁。天知道跟他去喝茶了以后又会弄出什么事情来？
霍椿面色如常：“没空出去还不好办？我叫他们送过来。”
陆时青：“……”
他险些忘了，明月楼是霍家的产业。
“只是茶水送进来，火候过了就不好喝了。请你喝不好喝的茶，我会很内疚的。我一内疚，一定又要想办法补偿——”霍椿认真地说。
陆时青：“……”
他们两个同在一个屋檐下做事，他要做的事情还是由霍椿来指派的，霍椿要他有空他就有空。所以正月初五那天，宫里过年的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陆时青不得不跟着霍椿去喝茶。
明月楼有“天下第一楼”之称，楼高五层，矗立在雍江之畔，气势雄奇。陆时青跟在霍椿后面拾级而上，只见每一层都坐满了客人，人声鼎沸。他生平最恨吵闹，不由得皱紧眉头。到得第五层，他又吃了一惊。
整个第五层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两个斯斯文文的跑堂小厮垂手侯在那里。
小厮们看到霍椿，齐齐行礼：“大老爷。”
霍椿点点头：“给陆公子上茶吧。”
小厮们遵命退下。陆时青有些想笑。霍椿今年不过二十七岁，和“大老爷”三个字给人带来的联想实在相去甚远。
“‘大老爷’比‘大总管’好听多了呢。”
霍椿完全不介意陆时青话里的讥讽：“没办法啊。谁叫我家只剩我一个了呢。我也希望上头还有老爷老夫人太老爷太夫人管着我啊。”
淡淡的一句话，却无尽悲凉。陆时青把剩下的话都噎了回去。
茶很快就上了。伴着茶一起送上的还有一些精致的小点。陆时青照例没胃口，霍椿少不得又要拿话哄他吃喝。好歹喝了几杯茶，陆时青便道谢起身告辞。霍椿忽然拉住他的手：“时青，今天已经无事可做，你回去又能做什么呢。这里你又不常来，不如多呆会儿看看江景。”
霍椿看上去温文尔雅，手劲却大得出奇。陆时青挣不脱，只得又坐下了。
“只是……我怕大人还有别的事情要忙，耽误大人的时间就不好了。”
“我今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和你喝茶。”
陆时青抽回手。刚刚被握住的地方热得发烫。
霍椿的目光也很烫。
他扭开脸去，茫然地看着下面。
雍江水滔滔东流。乍一看似乎总是一样的，但是上面的波浪每一瞬都在变化。
看久了，他觉得有点头晕。
“不舒服么？”霍椿小心翼翼地问。
陆时青摇摇头：“没什么，这里的风有点大……”
霍椿手快，立刻关了窗。
陆时青不能不看他。
霍椿似乎有些失望：“你从前，似乎喜欢这里呢。”
陆时青有些茫然：“我来过？”
霍椿随口吟道：“登高极尽处，危楼百尺台；日从檐边落，栏向大江开；星辰耀我冠，风云入我怀……”
陆时青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够了。”
“我还以为你连自己写过的诗都要忘了。那时你才十五岁，你随你父兄到明月楼赴宴。你父亲郁郁不得志，有人指名要你即席赋诗想让他出丑，你却语惊四座，当场写了这么大气的一首诗……那时……”霍椿的语气忽然发颤，“我便记住了你。”
陆时青一怔，似乎在艰难地往记忆力打捞有关霍椿的影子。
霍椿笑说：“我并不在席中，你当然不会记得我。”
他一介布衣，站在达官贵人们身后伺候。陆时青怎么会记得他。
但是那个柔而不弱，礼貌又倔犟的少年就这样烙在了他心底。
“我很想和你说说话，但是你很快就和你父兄回去了。后来我想了个借口登门拜访，就说我想把你这首诗做成匾额挂在楼上，结果被你父亲赶出来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你已经……”
那时候他已经进宫了。
陆时青垂下眼帘。
他终于明白了这两年来霍椿那莫名奇妙的目光是怎么回事。
但是……
“大人，时候不早了，下官该回去了。”
霍椿举起茶杯一饮而尽，掩去眼中的失望。
陆时青有些抱歉。但是他明白，如果现在不能快刀斩乱麻，以后霍椿反而会更难受。
他再次站了起来。
“如果大人没有别的事，下官就先告辞了。”
他转身走向楼梯。才走了几步，突然浑身一紧。
霍椿从身后抱住了他。
有力的臂膀紧紧圈着他的身体，温暖的胸膛贴在身后，急促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衫传了过来。
“时青……”
身后的人用颤抖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
“别走。”
陆时青先是一惊，回过神之后用力挣扎了一下：“大人，别这样——”
“让我抱抱，就一会儿，可以么？”
霍椿几乎是在哀求。
陆时青哭笑不得。心想就算我说不行，你就肯欣然放手了么。
他僵着身体，没有说话。霍椿把脸埋蹭在他颈边，贪婪地闻着他的味道。
“我不会勉强你……”霍椿说着松开了手，“但是我会等你，一直等着。”
陆时青几乎是落荒而逃。
霍椿在他身后说：“我已经等了一个五年，我不介意再等一次。”
陆时青惶惶然地大步跑着。明明已经离开了明月楼很远，霍椿的声音却像是长了翅膀似的一直追着他，又像是蛛网一样缠着他，缭绕心头，挥之不去。
两年来霍椿的照顾历历在目。他的心就算是铁做的，也该熔成铁水了。
偏偏他没办法那样坦然地接受。他算什么呢，被康王利用的棋子？被朱爽抛弃了的男宠？这些年他过得战战兢兢，没有片刻安宁的时候。不是心里不想容人，而是那一颗心早就千疮百孔，再也装不下什么了。
明月楼已经被抛得远远的，他放慢了脚步，茫然地漫步街头。
街上的人们还沉浸在新年的欢悦之中。拥挤的人群潮水一般从身边流过，他被碰得跌跌撞撞，脚被踩得生疼。原本仿佛隔了一层的世界，渐渐地变得真实起来。
他开始考虑自己应该到哪里去。
内务府是不能回去了。霍椿肯定会回去的。
他决定找个客栈住进去，偏偏一连走了三条街，他能找到的所有客栈的大门上都挂着“霍记”两个大字。
他只能走开。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座高大的府邸前。这家的主人大概刚从外面回来，一顶青尼轿子就停在门前。他小的时候家道中落，很是贫寒，所以对这些高门大族有些排斥。他侧身走到路对面绕道走，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爹，你在看什么呢?”
“时青……我好像看到时青……”
陆时青浑身一震，惊得几乎迈不开步。
“哪里？爹你不是眼花了吧？”
“时青！”
身后的父亲终于认出他来，大声叫他的名字。
“时青！时青！”
他到底在宫中摸爬滚打了许多年，只用了一瞬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寻常的步子懒洋洋地迈开了去。
“不是啊爹，”他听到自己哥哥的声音说，“你看错了，进屋吧，外面冷。时青在宫里呢——”
身后很快就没了声响。陆时青冷笑着离开，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当年太后下诏要选有文才相貌好的少年进宫“抄经”，他们明知道那其实是干什么的，还是巴巴地把他送了进去。
很快，他的父亲就当上了翰林院的掌院学士，他的哥哥也成了一方大吏。他们卖了他，换来陆氏一族的中兴。
宫里开始的日子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浑浑噩噩，生不如死——后来他真的想到要死，谁知竟然被朱云翼救了。
朱云翼答应帮忙送他出宫，条件是他要找到那个药方。
他一找就是好几年。等到终于找到了那药方的时候，朱云翼要带他一起走，他却拒绝了。
就像被关了很久的鸟儿已经忘记了怎么飞，他现在觉得，只有皇宫里那片小小的地方才是安全的。
没想到因为霍椿，现在连那个地方也回不去了。
他不恨谁，只是有点无可奈何。
离开了那座大宅之后他便加快了脚步。当年伺候过他的下人们也许还在，没准会认出他来。就这样又瞎逛了半天，终于累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他在街边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这时有辆马车停在他跟前。车帘撩起，有人朝他伸手：“累了就回去吧。”
那辆车横挡在他跟前，他就算不上去，也无处可躲。
他鼻子有点酸：“大人，下官还有些事情要办，大人请先回去吧。”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那只手一直坚定地悬在那里，等着他握上去。
“天色不早了，明天再说吧。”
霍椿的声音很温和，但是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量。
陆时青无奈，自己扶着车辕爬了上去。车帘被放下了，陆时青闪在一边，却见霍椿远远地坐着，丝毫没有要靠过来的意思。
霍椿似乎看清了他的心思，微笑说：“你别怕。我知道你有些东西放不下，我现在只想这样在旁边守着你，省得你哪天想开了的时候，就被什么人先抢了。”
说到底，还是不肯松手。
好在他并没有逼得很紧，陆时青稍稍放宽了心。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索性就一直沉默着，直到回到了内务府，才客客气气地道了一声谢。
霍椿目送他回自己的房间去，看着他关了门，才转身离开。
离去的时候脚下一滑，扶着墙站住了，忽然发现墙角的枯草丛中已经冒出了浅绿色的嫩芽。不凑上去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霍椿微微一笑。春天还是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