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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决战之前

书籍名:《重生君临天下》    作者:蒙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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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爽和朱云翼回到朱云翼居住的私帐中,对着那张纸看了许久。^
他们完全没料到卫修仪会那么快动手,一时间有些乱了阵脚。
朱云翼叹了口气,把信纸放到烛火之上就要烧。朱爽一把抢过来,急叫:“三叔——别——”
朱云翼苦笑:“皇上现在又想起来,臣是皇上的三叔了?”
朱爽一把把信纸揣到怀中,又是高兴又是担忧,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这个,能不能留给朕?他没有背叛我们,他站在我们这边……他没有走……”说着猛地站了起来,“我就知道!他不会那样——”
朱爽说着来回乱走,活像没了头的苍蝇。朱云翼好声哄他:“皇上,这信是他和我们通消息的铁证,万一被人看到,还不知二哥要怎么……”
朱爽一把藏到身后,委屈道:“朕好好藏着就是了。”
朱云翼摇头:“皇上,您身边可曾藏得住东西?”
朱爽不得不投降。在他周围无时无刻有许多双眼睛在死死盯着,只是不知道哪些是他自己人的,哪些是专门给人家刺探消息的。他拿出来看了又看,看了半天,才无可奈何地把信纸掏出来放在火上。眼看火焰就要烧到他手上了,他还是不肯放手。等到朱云翼反应过来拍掉那一小片纸时,他的手指已经被烧红了。
“你做得还真是彻底。他都出家了,你还不许我见他,不许我给他写信,甚至不许我向别人打探他的消息……你连现在连他的几个字都不准我留下!”朱爽看着那堆灰,积蓄了许久的怨愤终于爆发出来,“你自己呢,你过了河就拆桥——”
“皇上,您既然身为皇上,就不能只想着自己开心。臣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
“为了江山社稷!我听够了,你别再跟我说这个——”朱爽一巴掌拍在那堆灰上,“全天下只你一人是大公无私的!”
朱云翼提起他的手,掏出手帕来给他细细地擦干净。
“好,臣也是有私心的。臣的私心就是小九能安然无恙地度过一生,而不是身处险境,日日惊心,身后还要遭人唾骂。他既然已经决定斩断尘缘,皇上为什么就不能成全他?臣也求皇上,不要再扰乱他的心思了。”
“你——不对,他才没有下决心要斩断尘缘!”朱爽终于抓到了可以反驳的依据,“你看,他给我通消息,他还在帮我——他没有忘记我——”
朱云翼淡淡道:“皇上,如果臣没有记错的话,小九的信是写给臣的。他入了佛门,自然会以我佛慈悲的心对待天下苍生。我想他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他不想看到咱们宋国生灵涂炭,而不是还对皇上……皇上不妨想一想,他要是真还对皇上有心,为什么不先等皇上回来了,把事情说清楚了再走?他没有,他直接就离开了。如果皇上还不信,那么皇上您忘了么,他离开皇宫的那天夜里不是给皇上留了两句话?‘世上不必真有我,不曾去也不曾来’,这两句话难道还不够明白?他是想告诉皇上,不要再牵挂他这个人了!”
朱爽怔怔地瘫坐下,手抚住额头:“你胡说……”虽然仍旧嘴硬,刚才那汹汹的气势已经矮了一分。今晚的信固然给了他一个希望,但是回想那个时候,那两句话确实令他心灰意冷。
朱云翼抓住他的手,有些心疼地吹了吹刚才烫到的地方:“皇上,不管您是否愿意承认,但是小九和您,已经永远没有可能了。”说罢口气一转,变得有些悠然:“您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个时候我愿意让你们见面,您见到他了要说些什么呢?安慰他?代太后向他道歉然后求他回来好好过日子?您能忍心让他回到那个伤心的地方?如果你们见面只会让他更难过,那又何必呢?”
朱爽彻底被他问倒。
但是朱云翼说的也对。他和无恨之间确实已经没有话可以说了。他甚至觉得无恨离开是理所当然的。无恨有这个权利追讨他失去的一切。他一点都不怨无恨。有时候他甚至会想,父皇不是本来就打算让无恨当皇帝么?那干脆就让给他好了。他一个孤家寡人孤零零地坐在这皇位上,实在没什么意思。
朱爽用两手捂住脸,喃喃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只想见见他……我都说了,我已经不想和他怎么样了……我,我关心他都不行么?你别把我想得那么没信用……你看,”他的声音有点颤抖,“我这几个月不都是在缠着你么?我有多在乎你,你别说你不知道!”
朱云翼不说话,脸上写满莫名的情绪。
朱爽有点恍然大悟了:“难道你觉得我会无耻到——”他忽然浑身打个激灵,“你以为我想一起要了你们两个?!”
朱云翼扭过脸:“可是在臣看来……皇上您,就是这么想的。”
朱爽:“……你,胡说!我从来都不敢那样妄想过!我,我现在对他,只是家人一样关心他……我……”
但是反省一下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又确实挺像是想要脚踩两条船的。在缠着朱云翼不放的时候,还一直对无恨念念不忘……不管他有没有再想要去把无恨追回来,任谁看了这重状况,都会觉得他是在三心二意。
“你是因为这个,才一直都不肯真心待我的么?你嫌我脚踩两条船?”朱爽觉得自己接近问题的真相了。“你是不是……心里其实是有我的?你在怪我还惦记他?你吃味了?”
朱云翼顾左右而言他,却不敢再看朱爽的眼睛:“皇上,臣说过许多次了,臣只想让您做个圣明的君主。皇上如果还关心他,想为他好,不如现在就想想怎么帮他……让他,在二哥那边不至于有危险。”
朱爽扑过去,扳过他的肩膀:“你看着我。别这样躲着。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心里没我?”
朱云翼摇头:“皇上请不要再问了。这样追问下去有什么意思呢……不管有没有意,我都不能做宋国的千古罪人。”
朱爽冷笑:“云翼,我想问问你……何谓圣明君主?倘若有这么一个皇帝,洁身自好,万事节俭,堪为天下道德之楷模。可是他于政务没有什么主见,平庸无能,国家在他手中没有什么长进,这样的人可算得上是好皇帝?朕以为,为人君者,只要把天下治理好,让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就行了。至于他本人私底下德行如何,只要不影响大局,就不应该责备求全。”
朱云翼无可奈何:“皇上您可以这么想,但是别人却不这么想……笔握在史官手中,将来他们一笔定音,您就不怕……遗臭万年?”
朱爽挑起他的下巴,邪恶地笑:“古往今来帝王有多少?如今能被人记得起名字的又有多少?哼,臭名也是名,总好过被人忘记。”他说着下了决心,“朕这个恶名要定了。你不愿意陪朕,朕也不勉强你。天下好人家的孩子那么多,要挑些样貌出众性子温顺的还怕少?话说,先帝留下来的后妃也不少,有些个年纪还跟朕差不多……哼,你不是说过不希望朕重蹈父皇的覆辙么?朕偏要做给你看——”
“皇上——”朱云翼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您这是在威胁臣?”
“朕就威胁你怎么样?整个宋国都是朕的。你不愿意陪朕,朕只好去找别人了。”
“皇上……”
朱云翼知道他再也逃不掉了,认命地闭上了眼睛。朱爽轻吻在他眼睑上。
“你不是心怀天下愿为天下人做牛马么……朕成全你。”
宋国今年的冬天特别的冷。年三十这天天上飘起了细细的雪粒,朱爽天不亮就爬起来,冒着雪又出城去了一趟军营。朱云翼还没醒,据军医说还在发烧,旁边就只有一个小兵在伺候汤药。朱爽把小兵轰出去,脱了外袍就钻到被窝里蹭暖和。朱云翼察觉到有人在身边,醒转过来。朱爽往他脸上一口亲上去,“云翼早啊。”
朱云翼脑子烧得混混沉沉的,也没力气答应他,只微微抬了抬眼皮。
朱爽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怎么搞的……昨天不是说好些了么,怎么又烧得这么厉害。”
朱云翼的病当真是病得严重了。一把抱上去,怀抱中好像有团火在烧。朱爽刚从雪地里进来,身上凉,朱云翼不知不觉地就自己往他身上靠,脸上却是一片恼怒。朱爽叹息一声:“好了,我知道错了,我前天晚上不就是因为憋太久了,一时控制不住么……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了……再说,你自己那时候不也是挺享受的嘛……”
他说的话朱云翼是听得到的。本来就烧得发红的脸上,那红色又深了一层。
朱爽凑近他的耳朵:“你病成这样,是没办法与将士同乐的了。跟我回宫去吧。”
朱云翼静静躺了片刻,终于发出了这天的第一个声音。
“嗯。”
朱爽跳起来,叫人把朱云翼包裹严实了带回宫去。亏了朱云翼肯回来,他的年夜饭总算不是一个人吃的。朱云翼高烧不退,朱爽就陪着他吃了些清淡的东西,之后两人便守着一只炉子守年夜。虽然炉火把室内烧得其暖融融,他们却都有些心神不宁,总像是缺了什么东西。
最后还是朱云翼先开了口:“也不知道小九现在怎么样了。”
朱爽觉得这是好事。这还是朱云翼第一回主动在自己面前提他。在他心底,仍然希望能回到从前那样。就算再也没有瓜葛,仍旧能看到无恨在自己能看得到的地方,如常生活。
朱爽叹息:“我也很挂念他。”他趁热打铁说:“等到这些事情完了,咱们劝他回来好不好?”
朱云翼摇头:“如果他想回来,他自然会回来。但是……他大概是不想回来了吧?”
此时无恨身在齐国东面海上的一座小岛上。这里是朱云承运兵运粮的一个中转站。按照他和卫修仪的协定,他把自己这几年积攒的粮草给一半给齐国,卫修仪则会派一支军队在东面助他。
朱云承就在这里作最后的准备。再过两个月,他就要从宋国东北防守最弱的地方攻进去。他和卫修仪说好了,卫修仪放弃和宋国阴奚国一把的计划。当然这件事不会让朱爽知道——到时候他借口和朱爽的盟约,假说借道进攻奚国,要宋国开城门放齐国人进来。到时候他和朱云承东西夹攻,给宋国来个攻其不备。
在和卫修仪确定了进攻的时间以后,他就派了许多人在宋国境内散布各种各样的流言,比如说朱爽天生傻痴,现在把持朝政的其实是他身边的那群大臣;比如齐国东边的海上天有异象,是真龙天子降临之兆。文士们编了许多暗示要“变天”的童谣在民间传唱,宋国官府屡禁不止。在东北边做生意的商人纷纷都撤了商号,不久之后,哪怕是居于深山的老百姓,也嗅到了要打仗的味道。
无恨身在海上,已经断了和陆上的全部联系。朱云承调兵遣将的事情他并不懂,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记下他看到听到的一切,默默地等待着下一次机会,把消息传递出去。好在朱云承对他完全不避嫌,做什么都带着他。除了这一天,朱云承要和下面的将士饮宴,他推说不喜欢看那群粗人喝酒吃肉,自己躲在房间里吃年夜饭。北地的冬天蔬果奇缺,他的斋饭不过是一些面点和花生黄豆蘑菇一类的东西。他一个人草草吃完,坐回蒲团上念经。外面大雪簌簌地落下,静谧的天地间隐约能听到海上的浮冰叮叮咚咚的碰撞声。那声音有时像是小时候学堂门口挂着的风铃,有时又似慈恩寺的和尚们做法事的时候敲的铃声。似乎越来越响,无论他怎么努力地屏气凝神,都无法定下心来。
他决定出去走走。
朱云承带着将士们在大营里喝酒,他住的小屋外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小兵裹着厚厚的棉衣在巡逻。他走过去,搜了搜自己身上,把能找到银钱都给了他们。细声说:“今晚辛苦你们了。打完仗就赶紧回家去吧,不要再出来当兵了。”
小兵们都知道他其实是朱云承的弟弟,千恩万谢地收了钱,其中一个说:“大师您不知道,咱们就是奔着大帅给的军饷多才来的。跟着大帅几个月,赚的银子比种五年的地都多。咱们哪,跟定大帅了,你们说是不是?哈哈哈……”
几个小兵都跟着大笑起来。无恨摇摇头,往海边走去。海边风太大,他站了一会儿就想回屋去,谁知身后风声一响,有个人捂住了他的嘴巴把他往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拖。
无恨身上罩着大麾,行动不便,被他拖得动弹不得。他情急之下脚底一阵乱踢,踢得地上的积雪都飞了起来。那人死死捂着他的嘴:“永王爷,永王爷——我是钟余年,王爷别怕——”说着就松开了手。无恨用力甩开他,回头借着远处的火光一看,仔细想了片刻,才想起来是从前有时候会跟在朱云翼身边的那个钟余年。钟余年一到大石头后面,就刷地一下跪在雪地中:“属下怕被人看到,无奈之下冒犯了王爷,请王爷见谅。”
无恨松了口气:“原来是你——我已经不是什么王爷了,你也别再叫我‘王爷’。”
钟余年忙点头:“属下遵命。”
无恨纳闷道:“你不是跟着康王爷的么?怎么会在这里?”
“大师,康王爷从奚国回来以后,听说您离开慈恩寺了,猜测您是到了……靖王爷军中。就命属下扮作散兵游勇混进来找您。这小岛孤悬海外,属下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混上来,无奈没有机会和您说上话。刚刚看到您出来了,情急之下就想把您带到无人处,请见谅。”
无恨拍拍身上刚刚沾上的积雪,柔声说:“你出来总得有几个月了吧?辛苦了。康王爷他还好么?”
钟余年一怔,笑说:“为主上做事,能不辱使命已经算是万幸。王爷他很好,就是记挂大师得紧。”心里想的却是,这和尚和他从前见过的那个永王爷实在太不一样。从前的永王爷虽然也很随和,但随和之中总有些高高在上令人不敢逼视的贵气。眼前这和尚却如同打磨过了的璞玉,恭谦有礼,低入尘埃。
思忖间,听到无恨喃喃地说:“我一个方外之人,他好好的记挂我做什么呢。”眉目间忽然多了些忧色。
钟余年笑说:“王爷到底是大师的亲人,大师出门在外,王爷会挂念大师也是人之常情啊。”无恨点点头:“就算是这样罢……他要你来找我做什么呢?”
“王爷说,大师在这边孤身一人,难免会有什么需要用人又不方便用靖王爷这边的人的时候。王爷命属下在大师身边候着,大师有用得着的时候,但凭大师调遣。”
无恨默默转身,望向无边无际的大海。
“他永远都这么周全……辛苦你了。你来了也好,我这里有些东西,正愁没人替我送出去。”
钟余年说:“属下是带着几个兄弟一起进来的,传递消息也方便。大师要带什么话给王爷,请尽管吩咐。”
无恨想了想,说:“现在还不成。我要收拾一下。你先回去吧,我收拾出来了再给你。你在哪个营?怎么找你?”
“大师想找属下的时候,就吩咐厨房说要吃炖豆腐,属下很快就到。”
无恨噗地一笑:“我倒真有一段时日没吃上豆腐了。你先回去吧,外面冷。”钟余年点点头:“属下告退。大师请早些歇息,康王爷他很担心大师的身体。”无恨微笑:“快走罢。一具臭皮囊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
钟余年躬身一拜就走了。无恨站在原处,远远地看他走开了才往回走。回到房中,就看到朱云承坐在火炉边等他。看他推门进去,喊道:“阿弥陀佛,我的小祖宗,你这是干什么呢……”
无恨打打身上的雪,“屋里闷,出去透透气。”
朱云承上前替他脱掉大麾,半责备半关心地说:“出去也不带个人,雪地里滑,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无恨笑笑:“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以后我记得带个人就是了。”
外面的人忽然一阵发疯了似的狂叫,炮竹的声音噼噼啪啪地在瞬间响彻云霄。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就这么来了。
三天之后,无恨终于吃到了一顿炖豆腐。
“皇上,小九有信。”朱云翼飞步走进朱爽的书房,手里举着一只小小的铜筒。朱爽从一堆奏折中间抬起头:“他说什么——”
朱云翼这些天身上一直不大舒服。这一路小跑过来,竟然累得气喘吁吁。朱爽从他手里拿过小筒,把他按到椅子里,自己把小筒里的东西取了出来。原来是张薄薄的绢,绢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朱爽匆匆看了一遍,然后交给朱云翼:“是详细的进军计划,大年初三送出来的。”朱云翼细细地看下去,“冬天鸽子飞不快,路上耽搁了。开春以后消息应该会再快些。”朱爽绕着桌子走了几圈,“他这样送消息出来……‘那边’不会起疑心吧?”朱云翼抬头说:“皇上别担心,臣已经派了人去混在对方军营中。这信就是他们送回来的,不论出了什么事,他们都会保护好小九的。”
朱爽闷闷坐下,忽然手掌狠狠拍在桌上:“卫修仪这混蛋!要不是有云礼送信来,我们还要给他骗了!”朱云翼冷静地说:“皇上,请尽快修书告知奚国皇帝,就说事情有变,卫修仪打算直接进攻我国。我们会倾全国之力抵抗,请他看在我们之前把卫修仪的阴谋全都告诉他的份上,至少……两不相帮。然后提醒他,卫修仪狼子野心,随时都有可能打进奚国去,请他随时做好迎战的准备。”
“好……要不要……问问他能不能出兵相助?”
朱云翼苦笑着摇头:“奚国国小民弱,仗着地势险要立国数百年。他们能守得住国土已经很艰难。要他们出兵帮忙……那是为难他们了。”
朱爽笑得有点无可奈何:“朕现在真服了你了。你在自己家里事事想着别人,到了外面怎么还这么想着别人。”朱云翼摇头:“臣说的是实话。既然明知道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兵,何不干脆说得漂亮些,让他们听着高兴?”
朱爽哼笑:“原来你几句话还有那么多心思在里面,受教了。我这就去给奚国皇帝写信——你说派谁去送信好?现在事情紧急,你千万不能再去了。”朱云翼低头想了片刻,说:“让方文轩去吧。皇上让他坐了半年的冷板凳,是时候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了。”
朱爽点头,坐回书桌后面起草那封信。朱云翼自己拿着那张绢纸翻地图一一比对,在图上写写画画。这天正值元宵,他们即使深居宫中,也能隐约听到宫外头的烟花爆竹声。朱云翼听得有些心烦意乱,不住地用手指揉着太阳穴。朱爽走过去抽掉他的笔:“不舒服就别看了。先去睡会儿。”朱云翼哀求地看他:“皇上,现在离他们出兵的日子不到两个月。咱们虽然半个月前就调了别处的几处驻军往祁山赶,但是要调足人手至少还要一个月的时间。不能再拖延时间了。”
朱爽讪讪地:“那也得休息好了才有精神想这些……”说老实话他实在不愿意让朱云翼亲身上阵。战场上刀枪无眼,还有个无恨在朱云承那边,他接下来还不知道得有多担惊受怕。
但是想想那个噩梦,又沉默了。卫修仪和朱云承无论现在在做什么,终极目标都是为了杀掉他取得宋国的天下。留朱云翼在身边,自己有危险的时候他必定非过来救不可,只怕危险更多。守一座城,一片土地,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还可以放弃,日后还有可以抢回来的时候。可是人命一旦丢了,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对了,前些天风行云托人递了个折子上来,说想跟着朝廷的军队去打仗。从前因为咱们还没有和卫修仪正式撕破脸,我就没有答应她。现在就别提这些了,你看能让她跟着你去吗?她武功高,寨里的手下也都很勇猛——”
朱云翼摇摇头:“不成。打仗还得训练有素的士兵来。这些山野草寇单个打也许都是英雄,但是一上战场……那就不一定了。”朱爽叹气:“当初我说服她为我们做事,理由就是当我们和齐国交战的时候,她可以有机会为父亲报仇……现在贸然拒绝她……”
朱云翼微笑:“那么,皇上其实只要把齐国行军的计划透露一部分给她就好了,她知道该怎么做的。另外再加上一句话,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好。至于怎么抵挡……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没有?”
“奚国虽然可以退出了,但是咱们的计划可以换个地方继续做下去嘛。咱们仍旧假装不知道卫修仪已经改了计划,按照约定开城门放他们进来。然后关了城门,在祁山把他们杀个干净。至于二哥那里……我分不开身,只能请乔将军出面了。”
朱爽俯身抱住他。朱云翼身子一僵,轻轻地抱了回去。朱爽抱得很用力,仿佛恨不得要勒断他的腰。他把头搁在朱爽的肩膀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一刻铭记下来。
“你记着一句话,无论如何,活着回来。”
【完结章】天下归一
作者有话要说:
此乃非正式的伪BE结局!正式结局两天以后奉上!
元月十六这天,卫修仪果然遣使者送了一封信来。信上说决定提前实施进攻奚国的计划,他们已经开始佯攻奚国了,要宋国准备好配合行动。到时候宋国必须假装抵抗一番,然后再放齐国的兵进来。两国的军力悄悄地会合以后,再由宋国按照盟约向奚国请求进城避难。卫修仪说,这样他们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越过奚国的天堑,一举拿下宋国。
朱爽冷笑着回复了一封信,说很好,宋国会配合行动,祝咱们合作成功。
朱云翼当天带兵北上。方文轩带着朱爽的信快鞭赶马去奚国送信。所有的事情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
按照宋国的习俗,出兵之前都要由皇帝举行祭天大典,然后亲自乘六十四个人抬的金銮大轿把主帅送出城门。这一次因为两国还没有正式开战,朱云翼他们是悄悄地离开的,对外只说是冬天不好练兵,要带兵换个地方驻扎。朱爽坐着那辆改装大柴车溜出城去送行,又把朱云翼叫到马车里拉上车帘训话。将士们排成一溜在冷风中抖了半天,朱云翼才下来了,二话不说喊上路。至于朱爽在车上都训了什么话,就成了千古之谜。
朱爽把朱云翼送走之后,一个人到皇家的宗祠不吃不喝跪了一整夜,祈求朱氏列祖列宗保佑朱云翼,还有无恨,平安回来。
没过多久,他果然收到了齐国从北边的莲台山进攻奚国的消息。至于这到底是不是“佯攻”,他就不得而知了。朱云翼已经出兵的事情只有很少的几个人知道,宋国的朝臣们还以为宋国对此毫无准备,吓得乱成一团——毕竟按照眼下的局势,齐国要灭掉奚国那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宋国孤军奋战,只怕就抵挡不住了。
朱爽坐在龙椅上,冷眼看着他们吵成一片。文臣们都惊惶不安,只有他舅舅乔震站在一边,不但没有惊慌之色,反而有些踌躇满志、跃跃欲试之态。朱爽心想怪不得朱云翼会说让乔震出兵。等他们吵够了,朱爽才咳嗽一声,说:“众卿莫慌,齐国打的是奚国又不是我国,而且莲台山远在我国国境千里之外,战火一时间也烧不过来。只是有件事情很麻烦,咱们才刚刚和奚国结盟,这时候似乎应该站在他们那边。现在众卿不如商量商量,万一奚国皇帝向咱们求助,咱们要怎么推脱才好?”
朝臣们表情各异。朱爽从他们脸上大概读出了诸如“幼稚”、“不知天高地厚”、“胆小怕事”、“没出息”等等各种腹诽。他手指在龙案上轻打着,目光在朝臣们脸上来回扫了一遍,最后停在了乔震脸上。乔震当即上前一步:“皇上,臣以为,卫修仪囊括天下的野心世人皆知,一旦奚国沦陷,我国危矣。所以我们不但不能置身事外,而且还要主动出手,帮助奚国!”
乔震话一出口,众臣哗然。
朱爽没想到乔震会说得那么直接,也暗暗吓了一跳。他从小就知道乔震喜欢打仗,没想到乔震会说得那么直接。他不动声色地问:“乔将军,请问我们该如何出手帮助奚国呢?刚才朕也说了,莲台山远离我国,若是直接派兵去,还不知道奚国让不让我们进入他们国境呢。”
“不必!皇上,臣以为咱们要解奚国之围,不必出兵到莲台山相救。咱们只需在我国和齐国接壤处,择一齐国防守弱处攻进去,齐国必然回兵相救,届时奚国之围可解,而我国则可以趁机开疆拓土。”
朱爽张大了嘴巴。众臣的下巴掉到了地上。
齐国的强大是天下公认的。各国在齐国的淫威之下能保住疆土已经很不错了,还想在齐国那里夺取领土——简直就是与虎谋皮,太岁头上动土。
他吞了吞口水,“这……此计甚好。只是,不知道齐国和我国接壤处,有什么地方是容易攻进去的?咱们这次能解围就不错了,至于那个……开疆拓土,还是先不要想了。”
乔震忽然挑挑眉毛,向着朱爽伸出了三根手指,又指了指朱爽案上的一本书,咳嗽一声:“咳咳,皇上——”尾音拖得老长,朱爽几乎以为他年纪大了就要一口气上不来。乔震看他没反应,把三根手指晃了又晃,另一手再指一次那本书,朱爽终于开窍了。
三,书。三叔。乔震大概是想说,今天老子在这里说的这些话,都是你三叔的意思。
原来朱云翼已经跟乔震打过招呼了。难怪乔震会配合得那么天衣无缝。
朱爽汗颜,连忙改了口风:“是朕短视了。乔将军请知无不言!”
乔震这才正色说:“皇上——臣请带兵,从东海郡进攻齐国。倘若用兵的时机得当,定能将齐国燕山以东十二郡归入我大宋国的疆土!”
朱爽明白了。朱云承眼下还没有正式动手,他们在这里直接派兵去准备抵挡,出师无名。但如果是以遵守盟约攻齐救奚的名义出兵,那就名正言顺了。
朱爽朗声说:“好!朕准奏!”暗地里又想,三叔也真是的,既然事先找过了乔震,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
乔震大步上前:“谢皇上成全!臣,必得胜归来!”
要出兵的消息一传出去,京城一阵骚动。接下来几天朝堂上接二连三地有大臣要告老还乡,还有个老臣在大殿上撞柱死谏。结果因为那柱子已经立了几百年,早就给蛀得只剩下一层漆皮。老臣一脑袋撞上去,撞破了那层漆皮,活生生被柱子里头白花花软绵绵的一大坨蛀虫给吓得晕了过去。朱爽叫人把老臣拖到太医院去,走到殿前把每根栏杆都拍了一遍:“朕都试过了…… 这些栏杆都挺结实的,众卿家可以放心地撞。”
众臣:“……”
朱爽转身回殿:“礼部,准备祭天!”
祭天过后,出兵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京城里有不少人家开始变卖家产南下避祸。民间舆论沸沸扬扬,最后众口一辞:人家齐国还没打过来呢,朱爽一定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主动出兵去招惹人家。一时间,“螳臂挡车”“不自量力”之类的评论满天飞。只有少数爱国热血青激动不已,力挺朱爽,认为他在敢在齐国的淫威之下奋起反抗,是宋国中兴的希望。
朱爽就在这片嘘声与口水仗中,亲自送乔震出了城。临别时,朱爽抓着乔震的手郑重嘱托:“舅舅,朕只求您一件事,那个叫做无恨的和尚,您无论如何要给我带回来,要活的!”
乔震挑挑眉毛:“臣一定不负皇上的嘱托。”
乔震带了三万京畿守备军一路急行军往北赶,按计划路上还会再汇合几路人马,顺便再向沿路各州府搜刮粮草,到东海郡的时候大概能集结到九万的军力。再加上朱云翼领出去的那五万多,宋国这次出动的兵力接近十五万。宋国安逸已久,已经很多年没动过那么多兵了,朱爽每天看地图计算着他们到了哪,再让户部火速向全国征粮,交给兵部转运使押在后面跟上去。每件事情都十万火急,他是吃不下,谁不香。一边担心朱云翼跟卫修仪硬碰硬吃亏,一边担心无恨在朱云承那里暴露身份,朱云承还不知道得怎么整治他。这样在宫里呆了十来天,他又收到一回无恨的消息。
这一次无恨附了一句话:皇上请派最合适的大将来,不必顾虑他个人和朝中武将们从前的恩怨。
朱爽把这句话细细想一遍,忽然才想起来——就在九个月前,乔震曾经勾搭乔乐山搞出了个科举案,想要把朱云翼和无恨两个二辅政王一党的官员拉下马,还把无恨最倚重的霍樗给整死了。虽然此事最后被揭了出来,无恨却对霍樗的死久久不能释怀;乔家党对朱云翼和无恨的排挤打击也一直没有停止。
朱爽狠狠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就这么个状况,他竟然还敢托付乔震救无恨回来!
无恨一定是想到了朱云翼必定会被派去对付卫修仪,朝中能打仗的就只剩下乔震一个人。他大概是怕朱爽会顾虑他和乔震之间的恩怨,所以就多加了那一句话。朱爽万分抱歉地想,朕竟然就把这些事都忘了……
再想想乔震出发时那挑挑眉毛的一笑,他不禁打个寒颤。俗话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别说乔震是不是真的肯救人,就算他真把无恨弄回来了,无恨一路上只怕要吃不少苦头。
朱爽再也坐不住,在第二天早朝上宣布:他要御驾亲征。
这次众臣都沉默了。脸上都挂着万分无奈而厌烦的表情——你想干啥就干啥吧,别搞我们了。朱爽地扫一眼大臣们,觉得自己就算是宣布要自杀了,他们恐怕都不会再眨一下眼睛。
他草草地又祭了一回天,也不翻皇历看日子,就带了几个伺候起居的小太监和三千御林军去追乔震。朝中的事,全部扔给右相和太子。美其名曰太子监国,还说这可以锻炼太子的理政能力云云。
这回出城送行的是德皓。小小的身躯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咬着嘴唇,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围观的百姓都认为他是担心朱爽在前线受伤,对这小孩的好感直线上升。于是又有人说了,龙生龙凤生凤,德明将来长大了没准也是朱爽那副德行,幸亏……啧啧。
还好朱爽跑得够快,这些话给他甩在了脑后。等他有机会听到的时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乔震出发的时候就是急行军。朱爽带着御林军每天马不停蹄地赶路,足足赶了半个月,才在东海郡追上了乔震。军中将士听说皇上亲自来了,士气高涨,乔震不好轰他回去,只好带着他往北走。乔震最后把大军驻扎在东海郡北端的泰永城。泰永城外就是齐国的地界。根据无恨的情报,朱云承打算从泰永城打进来。
帅营中,乔震摊开一张地图,手指点住东海上朱云承驻扎的那个小岛:“皇上,臣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咱们趁他们还没有动手直接打进齐国去。只要我们能夺下齐国沿东海的三个郡,就能把他们困死在海上!兵贵神速,皇上请速速定夺!”
朱爽捏着两把汗,“打仗的事情朕不懂,就按舅舅的意思办。”
往日他在朝上都叫“乔将军”,一声舅舅喊出来,乔震顿时觉着亲近了不少。虽然朱爽自己说什么都不懂,但是乔震开始作准备的时候,他一刻不离地跟在旁边看着,当真是一副要学打仗的认真样。他学得认真,乔震也愿意教他,没几天他就能把眼下的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乔震倒有点吃惊了。
三天之后的深夜子时,乔震一声令下,大军出城,越过两国之间的缓冲带,直冲齐国的宁海关。
乔震本不想带着朱爽上前线去。朱爽毕竟是一国之君,就是断了个指甲他也担当不起。朱爽拐弯抹角地解释:“朕这次来本就是为了亲自到战场上给众将士鼓劲的。如果各位在阵前厮杀的时候朕却躲在营中做缩头乌龟,那么和在京城做缩头乌龟有何区别?”
——说明白了,他就是去看看,不会一时激动就自己提刀去杀敌。乔震自然想不到他其实是为了无恨那一茬,于是放心了,叫人架了个高高的云梯,让他坐在后面观战。有皇帝在,将士们确实士气高涨,杀敌比寻常时候勇猛许多。在仗打得没那里厉害的时候朱爽也会到前面去放个一两箭。箭飞到哪里去了自然是没有人知道的,但是史官日后少不得要吹捧一番身先士卒浴血而战之类。
万众欢呼的时候朱爽暗想,幸亏当初跟无恨学了怎么放箭。
朱爽在那云梯上一坐就是几个月。
开头几天宋军攻得很艰难。齐国的宁海关经营数百年,易守难攻。原本守在那里的驻军兵再加上卫修仪早先派来帮朱云承的人马苦苦支撑着。周之信在听说宋国往东海郡发兵之后立刻派了大军来援助,因为路远,已经赶不及了。第八天周之信派的人刚到,城门也破了。宋国大军潮水一般涌进去,齐军路上已经劳顿不堪,不得不撤,战线足足向北推进了一百多里。
接着就是两边大军的拉锯战了。今天宋国往北边推进几十里,明天齐国再夺回来几十里,每一寸土每一座城都用无数人的血来换。不久后西边有消息传来,说朱云翼带着卫修仪往奚国去,走到半路忽然反目,把卫修仪困在祁山了。周之信正式下了战书,朱爽豪不客气地回信应战,两国这才算是正式交战。再加上奚国早前就和齐国互相宣战了,安安稳稳三分了数百年的天下,一朝大乱。
朱云承没有想到朱爽竟然会先打到齐国去,非常干脆地退回了海岛上,按兵不动。朱爽猜想他大概是想坐山观虎斗,等两边都累了,再坐收渔人之利。
也因为朱云承的按兵不动,朱爽再也没有收到过无恨传递出来的任何消息。朱爽想,你不动正好,等朕在齐国的地盘上站稳了,要弄死你还不像捻死一条小虾那样容易。于是只叫水师严密监视岛上的动静,没有直接攻上岛去。结果一个月之后,就在齐宋的战事最吃紧的时候,朱云承的人马突然从北边一个海湾上岸,和齐国的兵一起两面夹击宋军。宋军在进攻的时候一路向北,深入太远,战线一下子给朱云承截断了。朱云承知道朱爽就在军中,放话说——谁能取得朱爽的人头,他便分那人三分之一的天下。
朱爽和乔震被围了整整一个月。期间朱爽经历明杀暗杀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受了不少。朱云承还命人到处散播流言说朱爽命不久已,宋军一度士气不振。好在因为朱云翼困住了卫修仪,周之信把齐国大部分的兵力都派去接应他去,渐渐地就顾不上东边了。后来朱爽咬牙带伤又上了一次战场,军士们拼死突围,终于收复失地,把打下来的地方连成了一片。
这时候朱爽接到朱云翼信。朱云翼说他终于不负所托,将卫修仪的部队全部在宋境绞杀。只是卫修仪侥幸逃脱,回去又领了兵继续反扑。他会继续在那里顶住,请皇上保重身体,万万不可轻易涉险。
朱爽回信:朕必能保住宋室的江山,必能把无恨安然无恙地带回京城。
此后他们鸿雁频传,信写好不勤快,每隔两三天必定有新的信到。朱爽除了请教些打仗的事,少不了要肉麻地甜言蜜语一番。朱云翼的信则一如既往地一本正经,半句温情的话都不肯说。朱爽不痛快了,威胁说你再这样朕就亲自去杀敌了。朱云翼大概是真写不出来,只在信后附了一个淡淡的吻痕。
朱爽大乐。
又过了四个月,宋国终于稳稳当当地占住了齐国东面沿海的六个郡,把朱云承赶回岛上去了。齐国陆上和朱云承驻军的岛上的交通全被切断。按照乔震的意思,反正风行云早就把宋国水师带过来在东海郡的港口候着了,现在应该趁机把那个岛团团围住,攻上去一举歼灭逆党。
朱爽想来想去,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虽然朱云翼保证过,无论出了什么事情,他派去的那些人都一定能保无恨平安。但是这几个月他见识了——兵荒马乱中人命如草芥,乱军之中一旦有事,哪怕是最顶尖的武林高手也很难全身而退,他不想冒这个险。
所以岛是围住了,朱爽却久久不肯下攻击的命令。倒是岛上常常有些散兵游勇驾着小艇偷袭水师的大船,虽然不至于损失惨重,但是对士气的打击不小——在朱爽从沙罗国回来之后,宋国实际上的水师统领其实是风行云。风行云把水师官兵们当自己水寨里的部下那样狠狠地操练,水兵们在她手里脱了几层皮之后,都恨不得能马上上阵杀敌。朱爽按住不动,水师里渐渐地怨言四起。
朱爽投鼠忌器,无奈中写信给朱云翼问怎么办。谁知朱云翼过了很久都没有回复,朱爽等得心里发慌,忽然等到了卫修仪战死的消息。
卫修仪一死,齐国举国哀恸,奚国和宋国一片喜气洋洋。朱爽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接二连三地写信给朱云翼。最后只等来了一封笔迹陌生的信。朱云翼说,他的手受了伤,不便亲自写信,于是叫幕僚柳清风代笔回复。至于无恨的事么,皇上请按计划进攻,他的人绝对可以保护无恨无恙。
信的后面,照例印下了一个淡淡的吻痕。
于是朱爽放心了,下令水师挥军上岛。他生怕无恨出了什么意外,亲自坐着旗舰到海上观战,以备随时接无恨回来。后来他又想了个鬼主意:叫人到岛下喊话——宋国皇帝痛恨叛逃的王爷朱云礼,要将他活捉回京城杀头。要是朱云承肯交出朱云礼,皇帝陛下可以饶全岛上的人不死。
喊了半天,岛上扔下来一大堆干草扎的小人,每个小人身上都用针插着黄纸写的朱爽的生辰八字。
乔震震怒,下令抢攻。
那一仗打得是风云变色。运兵船源源不断地把陆上的部队运过去,岛上开下来无数轻艇四处伏击运兵船,宋军在半道上就损失惨重。抢攻的时候更是惨烈,朱云承是铁了心要守住这个据点,收下的人马几乎是倾巢而出,全都布置在海滩上拦截宋军。朱爽坐在旗舰船头远远看去,只见沙滩和海水都已经给染成了红色,尸横遍野。
朱云承始终没有出现,朱爽的心一点一点地提到了嗓子眼上。
他最怕的就是朱云承已经带着无恨溜走了,他辛苦一场,最后却扑个空。
直打到第二天,宋军才在岛的北面突破了一个口子冲了进去。朱爽再也坐不住,乘着小艇跟着上岛。乔震没奈何,只得带人跟上。先头部队杀过去,朱爽就带人在后面大喊“交出朱云礼饶尔等不死”。结果打遍了半个岛,岛上的人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朱云承还是没有出现。乔震指挥着宋军慢慢收拢包围圈,把余下的人都围在了一个海滩上,大呼缴械不死。那些人眼见自己拼死厮杀了这些天,朱云承竟然临阵失踪了,一时心灰意冷,全都投降了。
打下了朱云承最重要的海外据点,朱爽半点兴奋都没有。他惊惶失措地在尸首和伤兵之中来回翻找,就是不肯下岛。乔震叫人把岛上的工事都细细搜过一遍,终于在主帅营下找到了一条密道。朱爽不顾阻拦,亲自点了火把带人循着密道找出去。那密道是用岛上山腹中的天然洞穴改成的,里面岔道纵横交错,仿佛迷宫。朱爽带着人在里面没头苍蝇一样转了半天,终于在漆黑一片的山壁上看到了一线白光。
他率先冲过去:“快,这边,快!”
光变得越来越亮,朱爽大步向前,在自己的喘息好脚步声中听到阵阵浪涛。
密道的尽头是一片崖壁。高高的崖壁从海水中拔起,洞口从崖壁上凹进去,距离海面少说有两丈高;周围再没有别的出路。朱爽往下看了一眼,只见海风卷着丈把高的大浪拍在石壁上,顿时惊得两脚发软。再看前面,洞外竟然还错落耸立着数块高大的岩石。因为洞口隐藏在岩石后,宋国水师从海面上根本看不到。
洞口十丈外泊着一条船。船虽然不算大,但是船身狭长,桅杆高耸,一看就是艘快船。
朱爽临着海站住了。侍卫们很快追了上来。朱爽吩咐其中一个侍卫原路回去叫水师把这一带包围起来,才又向那船头张望。正想向上面喊话,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喊:“死胖子!快滚!”
朱爽两脚一软,几乎跪倒在洞口。
是无恨的声音。
“滚!本王生平最恨的就是你这死胖子,少在本王跟前污了本王的眼!”
朱爽一手扶住石壁,“小……小九……”他明明听到声音是从船上传来了,却看不到人影。
侍卫们生怕旁边有埋伏,追上来围在朱爽周围。朱爽奋力扒开前面的人:“别挡着朕……”
“滚哪!快滚!本王不想看到你!”声音忽然变得清楚起来,朱爽眼睛一花,终于在船舱口看到了一个熟悉而有陌生的影子。
熟悉的是他身形面容,陌生的是他如今的模样。因为朱云翼的阻拦,朱爽自从他出家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如今这一身灰扑扑的僧衣配上点了六点戒疤的脑袋,脸颊瘦削得凹了下去,朱爽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他。
“哈哈哈,小爽,咱们又见面了。近来可好啊?”
朱爽一愣,才发现原来无恨身后还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的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锋刃紧紧地贴在无恨颈上。
拿刀的人,是朱云承。
船舱里朱云承的手下推了七八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出来。朱爽认出来,为首的那个正是朱云翼的手下钟余年。原来朱云承不但揭了无恨的底,还把朱云翼派去的人都揪出来了。
朱爽狠狠在石壁上砸了一拳头。
朱云承胁迫着无恨一步一步地往前,慢慢走到船边:“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笨哪。叔叔明明留了那么明白的一条路给你,你竟然过了这么久才找过来。”
朱爽现在明白过来了,为什么无恨会那么着急暴躁地叫他走。他心里一暖,眼睛红了。无恨终究还是向着他的。
“小九……”喉头梗了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无恨暴躁地跺脚:“快滚!滚啊!”
朱爽摇摇头,憋了半天,终于憋出来了一句话。
“小九,对不起。”
“知道本王不高兴看到你还不快滚!”
“对不起。”
“滚!”
三个字和一个字的对话重复了数次之后,朱云承打个呵欠:“小九啊,你们能不能说点别的呀?哥哥急着赶路呢。”
无恨回头:“滚!”
朱云承空着的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啧!这才像我家小九!”
朱爽上前,咬牙大喊:“逆贼!快放了他!朕留你不死!”
朱云承哈哈大笑:“留我不死?小九,你要留我不死,也得有命回去才行啊。你真以为你到了我这岛上,还能全身而退?”
侍卫们警觉地靠拢起来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兵刃一致向外。何桥向朱爽说:“皇上——此地恐怕有埋伏,咱们先撤了吧!”
朱云承哼道:“埋伏那是一定有的。本国师要是真想走,哪容你们那么容易就上了这个岛,还那么容易就找到了这里?小爽,天上可不会掉馅饼!”
何桥慌忙抓着朱爽后退半步:“此地不宜久留,皇上快走!”
朱云承哈哈大笑,忽然挥了挥手。只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呲呲”的声音,地下瞬间一震,山石崩塌的轰鸣声瞬间响彻天地。头顶上有无数小石块哗啦啦地往下掉,侍卫们一拥而上护住朱爽,顿时都被砸得满头疙瘩。
震动过后,朱爽拍拍头上的灰土,有侍卫捂着头上被砸出来的包包小声说:“皇上……后面塌了……”
朱爽回头,果然看到身后的密道已经给落下的石头堵了个严实。刚才那一声,想必是炸药爆炸的声音。
朱爽大怒:“你暗算我!”
无恨扭头,咬牙切齿:“死胖子……叫你滚你不滚……”
“哈哈……哈哈哈……”朱云承得意洋洋,笑得停不下来:“小九,我真没想到啊……乔太后杀了你的母亲,你竟然还能这样帮着他的儿子!我该说你什么好呢,我佛慈悲?”朱云承说着放了手,把无恨狠狠一推,无恨整个人扑在船舷上。
朱云承追上来,抓住他无恨衣领按在他后背上:“我早就该知道是你了!你害得我好苦!哥哥险些就给你害死了!哈哈哈……你大概没想到哥哥会来个将计就计吧,小爽他是真的喜欢你哟,要不是有你在这里,哥哥还真没法把他骗到这里来,哈哈哈……只可惜,哥哥为了把这场戏做得真一点,损失了那么多好兄弟……”
朱爽怒吼:“那是你自找的!宋国在朕手中国泰民安,百姓衣食丰足,你偏偏要兴兵作乱祸害百姓。就凭这一条,你必败无疑!”
朱云承冷笑:“小爽你先别嘴硬。现在你的命在我手中,咱们胜负还未分呢。你今天命丧此地,你以为你立的那个小太子能守得住江山么?哈,卫修仪已经死了,奚国也不成气候,这个天下,迟早都是我的,哈哈哈……”
朱云承仰天大笑。无恨趁他不备,手肘狠狠往他肚子上顶了一下。朱云承吃痛,扑回来抓住他就是一顿揍:“我让你背叛我!我让你背叛我!”
无恨丝毫没有还手之力,没几下就给他打得嘴角渗出血来。
朱爽急得顾不上之前的掩饰了:“放开他!你要敢伤他一个手指头,朕要你碎尸万段!”
“你放心好了。我不是你父皇,手足相残的事我不会做。我会留着他的命,我要让他亲眼看到我君临天下,让他知道谁才是真龙天子!”
无恨的脖子被卡在船舷上,窒息中勉强说了两个字:“快……走……”
朱爽两眼发红:“小九!”
朱云承再次挥手,侍卫们知道他这是又要叫人引爆炸药了,立刻又扑上来护住朱爽。无恨艰难地大叫一声:“不!二哥!等等——”
朱云承停下,翘起嘴角:“,小九还有什么临别的话要说么?”
无恨吐出一口血:“是。你扶我过去……”
朱云承一手抓住他后背,一手掐住他的下巴,“好吧,就让你们多说几句话。”说着拖着他走到船边离朱爽最近的地方。
无恨抹一把嘴角的血,凄然微笑:“小爽,我不恨你。做个好皇帝。”
朱云承脸上一愣,无恨忽然全力抱住了他一边胳臂。一个干净利落的过肩摔,两个人便一起从高高的船头跌落。
这时正好一个大浪打了过来。海浪卷着他们的身躯往礁石上狠狠砸了上去,又把他们卷到了水底。
朱爽跪倒在地,一步步爬到洞边,只见血色从深蓝色的海水中涌上来,朱云承和无恨已经没了踪影。
“小九!!小九——小九啊————”
天地间瞬间寂静。朱爽什么都听不到了,一心想要跳到水里去。偏偏有什么东西一直按着他,他死命挣扎着,动弹不得。他一步一步地用力向前爬,每往前一点,他们就又把他拽回去一点。
“皇上……危险!这里下不去啊皇上!”
“小九————小九————”
他攀在崖边,撕心裂肺地喊着这两个字,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脑袋狠狠地磕在石头上,手也在锋利的石头上抓出了血。血珠和泪水一起落到海水里,和无恨的身影一样,消失无踪,脑袋嗡嗡地响着,头砸在石头上,却一点都不觉得疼。疼的是身体深处无可言说的地方。仿佛有一把刀剖开了他的每一根神经,疼得他的筋骨都要断裂,疼得他要窒息。
朱爽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停止了。他喃喃地喊着那两个字,昏死过去。
宋军的水师很快把那条船团团围住了。水兵划着小艇抢攻到船上,把上面朱云承的余党杀了个干净。
朱爽脑门上的伤很快就好了。只是伤口全部愈合了以后,上面还是留下了一小片疤,足足过了半年都不退。他便不太愿意出去见人了,整天窝在营中和乔震商量战事。即使上战场去督战,也要戴上重重的头盔把伤痕遮住。
偏偏朱云礼总是很喜欢伸手摸那个伤痕。
入夜时分,朱爽的帐营内巨烛高照。外面隐约有将士们纵酒高歌的声音,帐内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辨。
“大哥哥,你头上怎么多了这么个东西……”
朱云礼的声音又是好奇,又是心疼。
朱爽笑着扯下他的手:“哥哥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栽了个跟头,就把脑门撞破了。小九走路的时候要小心知不知道?”
朱云礼用力点头:“嗯!”说完又嘟起嘴:“可是哥哥哪里都不让小九去,小九在这里面也不会栽跟斗啊!”
朱爽手指在他额头一弹:“那是因为外面还在打仗,到处兵荒马乱的,小九到处乱跑会很危险的。哥哥不在的时候,小九一定不能到处乱跑,知不知道?”
朱云礼再次用力点头。
“嗯!”
朱爽微侧过脸,悄悄抹掉眼角的水渍。
那时在岛上,宋国水师的官兵攻上朱云承的座船之后就给钟余年他们解了绑。钟余年当即跳到海中去找朱云礼,潜在水中寻了好久,竟然真给他托了上来。
朱云礼全身数处骨折,但是奇迹地活了下来。他昏睡了十几天才慢慢醒转,睁眼见到朱爽,张口就喊:“大哥哥!”
军医说,他脑后有碰撞的痕迹,大概是脑子被砸坏了。
他坚持认为自己今年八岁,朱爽是他的大哥哥。军医说,每天告诉他一遍事情的真相,也许可以有助于他回复记忆。朱爽拒绝了。
朱爽觉得,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朱爽凑上去,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口:“不早了,小九该睡觉了。”朱云礼赖到他身上:“哥哥也睡。”朱爽使劲抱起他来放到帐中的毯子上,哄道:“好好,哥哥也睡,哥哥哄小九睡。”说着解了铠甲,躺到他身边:“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朱云礼忽然问:“哥哥,为什么不带小爽出来打仗呢?”
朱爽一愣,手在身边握紧了:“怎么,你不是不喜欢小爽吗?”
朱云礼闭着眼睛笑笑:“以前是很讨厌啦,可是这么久都没有看到他,有点想他了呢。”
朱爽伸出手去,“好啊,咱们回去以后,下次就带他出来。”
“对了,三哥不是也在外面打仗吗,怎么总是看不到他呢?”
朱爽怔怔落泪。
“他……在别处……不在,这里……”
“哥哥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小九说错话了?小九再也不乱说话了,哥哥别哭了……”
朱爽翻个身揽住他,心痛欲死。
“不,小九没有说错话……等仗打完了,三哥就回来了。”
“什么时候能打完呢?”
“快了……”
“真好。到时候我也要三哥抱着我睡。”
“嗯……”
朱爽把头深深地埋进枕中,免得朱云礼听到他的抽泣。
他其实明白得很,仗总有打完的那一天,朱云翼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朱云翼在和卫修仪决斗的时候用了同归于尽的招式。虽然杀了卫修仪,他自己也受了重伤。弥留时按了许多吻痕在纸上,叫幕僚柳清风继续给朱爽写信。柳清风跟了他多年,熟悉他的行文语气,竟把朱爽骗了过去。后来他手下的几个将军为防军心涣散,把这消息足足隐瞒了半年,直到朱爽打下了半个齐国,率大军来和他们会合。
柳清风跪在朱爽跟前说清楚了所有的事情之后,自刎殉主。
这些事情一幕幕地从他眼前闪过去,每一幕都染了血,红得让人窒息。
他不愿意再想。
三年后,朱爽正式吞并了齐国和奚国。分裂了数百年的天下终于再次合而为一。朱爽将大宋的国号改为“翼”,他便是翼朝的开国皇帝翼高祖。
高祖在位六年,患心疾驾崩。太子德皓继位,为顺帝。顺帝感念高祖之德,一生善待朱云礼。
朱云礼的记忆一直留在童年的时候,他喜欢和德皓的孩子们一起玩,终日不倦。只是路过皇家书院的梧桐树下的时候,偶尔会想起来:“死胖子去哪里了呢?”
孩子们都还小,没有人知道他说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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