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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仙境里,我却急如丧家之犬,钻过北壁的水帘,後头别有洞天,是一处浑然天成的洞穴,里头阴湿潮凉,水苔青霉之味厚重,虽然洞穴幽蔽阴暗,可是每隔几步的穴顶之上就悬挂著一颗夜明珠,提供了微弱的光泽。
我一头钻,知道自己的体力正点滴流失,快,就快到了……再撑那麽一会儿……
洞穴尽头透入明亮的光源,投入光中就出了洞穴,迎来的,是一处被绿壁三面屏抱的斜坡幽谷,寂静深闭,中间一条涧溪湍急流下,坡面上满满金黄色的花焰。
找著几株结了缶状的绿褐色蒴果的草茎扑过去,指甲於蒴果上轻刮,白色乳汁缓缓渗出。
明知直接吸食生汁会对身体造成伤害,可我已经被拙火的毒性浸渍,无法控制欲望,无穷无尽的饥饿感驱使我贪婪的凑上去汲饮,像饮著琼浆玉液,饮完这一株,接著另一株。
恍惚中,我觉得自己成了口吐焰火的饿鬼,被一片熊熊凛凛的火光烧灼著,畅快吞吐这世上唯一能入我口的毒果。
「还不承认你就是『媚蛊』?」嘲讪的话语在身後响起。
回头看,见到白草泽站在洞穴口,意态悠閒。
我笑了,随即跌入光怪陆离的幻境里、同时跌入四年前那一场记忆。
四年前那一天,还丹山门附近的几间堂房都起了火,门人竞相内奔,呼告著有数百名执兵器的武林中人冲过山下屏障,上来见了门人就杀。
这是从未有过的大事,还丹门以炼制丹药毒物闻名,武林中人就算怨恨,也从不敢轻易得罪,就怕日後被挟怨报复,死无葬身之地,这回武林人是打了什麽主意?
其实还丹门人最清楚,师父不过是练药成痴,更想学古代练丹之士,练出些旷世难逢的药物,加上必须豢养门内众多弟子,为了钱,因此提供药物给江湖人,接受的委托也都形形色色,各种要求都有,其中毒药一项让人听了惊悚,因此担上了邪教恶门的名字。
师父说,最近几年江湖中出了几件以毒灭门的大案子,其中两案的毒的确出自还丹门,引起人心惶惶,风声鹤唳了起来。
江湖中人却因此把所有案子都归罪在还丹门头上,更听说「媚蛊」、「药兽」、「鸩毒」已经出世,武林盟既打算严惩还丹门,又知道帝朝皇帝要强徵药人,因此赶在军队之前攻上山。
师父还没想出抗对的计画时,他们就已经杀来了。
我身为药人之一,在还丹门中倍受照顾,此刻门中遇上变故,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走出房室看,前头火焰燎烧正旺,就像盛开的拙火之花,却更多了熏人窒息的热度。
「师父、师父呢?」我紧抓住一个从外头跑进来的门人问。
「在山门处与武林盟院的人对峙,让我来拿刚制好的毒蜂粉去。师父有说了,武林盟院是来抓百草师兄、羽师兄,以及青葙师兄你的,你们千万别出头,躲到练丹房去。」
身旁门人全都同仇敌忾要去抗敌,他们大多是师父出外捡回来或买回来的童子,在还丹门生活了很久,视师如父,向心力极强,有难没人想逃。
我也不想跑,师父於我恩重如山,此时此刻怎可丢下他一人?
匆匆往山门方向去,还未踏出丹墀,心就冷了一半,还丹门人或许擅使毒药虫粉,拳脚功夫却非所长,武林盟人各个执有武器防身,很聪明的不让门人近身,刀剑一挥,我方的人立刻染血。
从没看过这样的场面,陌生的汉子唯恐中毒,使用的都是一招毙命的残忍招式,全都杀红了眼,我耳里听到的尽是熟悉人的哀嚎,腥甜的血味在火光中蒸熏出怪异的气味。
反胃的酸汁直冲上喉头,我全身僵硬在丹墀上动弹不得,不敢看、不想看、偏偏一切清楚的映入眼帘。
所谓的严惩,居然是血洗,并且灭门。
突然间,残存的门人恸声震耳:「师父!」
咕咚一声,师父的头被砍,在地上滚了几滚,颈下的躯体直直挺立了一会,血从碗大的破口朝天喷射,接著往前倒在地上。
我惊骇的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怔怔的张目决眦,谁?谁杀了师父?我要牢牢记住他的长相……
一个身长八尺的中年男子挥舞著九环金刀,胡髯飘洒胸前,长相凶如瘟神,刀刃染血,他在杀了师父之後,扬刀向天吼叫:「还丹门主已经命丧我镇八方铁威的金刀之下!其馀妖孽还不束手就缚?」
武林盟的人齐声哮吼意气风发,我躲藏在震天的声潮里,缓缓将那些人看了个遍。
虽然隐居高山不出江湖,还是认得出来,拿棍穿僧衣的秃驴们来自少林寺、持剑著道服的牛鼻子老道从武当山下来,武林盟院自盟主以下都在腰部束上鸾带,其馀杂色服装者来自江湖各处。
顶著正义之士的大纛,也不过就是些牛鬼蛇神,他们的高明处在於以适度的凛然正气来隐藏个人的私心,这是聪明人惯用的伎俩,吃亏的反而是真小人。
对我而言,他们都该死。
蓦地有人大吼:「媚蛊!那个就是媚蛊!」
我从泞滞的思绪中被唤醒,朝吼声来处看,赫然发现喊话的人居然是每个月都会送米送猪上来的秦老板,他在山下城镇开业三年多,性子和善,跟环丹门里的人都相处愉快,没人对他设防,连师父也一样。
此刻的他著劲装,腰间系鸾带,这一瞥就让我心知肚明,他是武林盟的人,也是他把人给带上山来的,现在更将我给指认出来,他是奸细。
我霎时间气愤填膺,却又恐惧难当。
一般人对遭受突来的威胁大致上有三种反应,静止後逃跑,无能逃跑或逃无可逃则奋战;我在听到唤声後,想也没想就转身往内跑去。
山门外的声浪彷佛被刀从中给砍断,突如其来的安静对应出我奔跑的脚步声有多倥偬,接著後头轰然声大作,那些人像找到大奖赏似的,争先恐後追过来。
我慌不择路,梯拖梯拖往中堂够奔,撞倒了好几处的桌椅几案,最後踉跄跌入了东厅,心冷,才发现自己进入了死路,东厅除了跟中堂连接的一道门之外,就没有其他的出口了。
把门给关上,明知这是掩耳盗铃的做法。
步履维艰,无助的往前,我甚至跌了一跤,好不容易攀上厅前那张贵妃椅,头倚著正中置放的茶几直喘气,厅见好几个人追入了中堂,金环碰撞刀身的铿锵声隔墙传来。
没忘了师父就是死在拿九环金刀的人手上,我更加惊恐,手脚抑制不住的发抖,口乾舌燥,像是离了水的鱼儿,拼命张大嘴的喘气,吸进去的却远远不够身体所需取的。
会被杀……
不、我不想死,逃过了饥馑跟瘟疫,挨过了痛苦万分的试药磨练,哪能甘心就此而死?就算不死,最後也会沦为他们的玩物,那时候,更是生不如死。
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惊恐到了极点,那就什麽都不怕了;临到深渊,与其往下跳,不如转身,微笑面对那些禽兽。
我是「媚蛊」,逃不了,就要奋战。
东厅精致的格扇门一下被撞开,花梨木支离破碎,四、五个彪形大汉跳进来,外号镇八方的铁威果然跑第一个,他们看到我之後,喜形於色。
「『媚蛊』在这里!」最後进门的那个人半斜身朝中堂处喊。
除了自律甚严的某些门派,其馀的这些武林人,说到底也只是些尚武粗鄙的江湖人,冲著媚蛊之名来追逐我,猥琐鄙陋的情态在小小的东厅之内一无所遁。
我斜斜倚靠在贵妃长椅之上,看似慵懒的惬意,其实是经过长期训练出来的姿态,腰身的柔软倾斜收敛了腿的伸展,绛绡薄披其上,雕出了勾引情欲的恰当弧度;发披散了肩臂,投射出张狂的豔丽。
要诱惑别人,得先诱惑了自己,我演著一场勾魂摄魄的戏,沉迷到忘了自己是戏子。
他们的脚步停顿了,盯紧著我,我则准备完全,眼神牵出秋水般的波盪,以极致的媚术迎敌。
「来。」我扬臂,在空中流盪出一条优雅的动线,抓紧抓住他们眼里的情欲魅影,我的魅影。
汹汹的气势在瞬间软了下来,他们的表情由半猥琐半防卫开始渐渐的松懈,却还保有半清醒的意识,往空中吸了又嗅。
「好香,这什麽味儿?」铁威迷惑的问。
我笑意微微含露,东厅空间小,在刚刚的片刻间,恐惧兼动情的因素逼得我异香更加浓烈,均等的弥漫密室里。
「我的味儿。」分唇轻吐语,送著妖娆风情:「……没骗你们,不信……过来闻闻……」
他们的眼神更加的迷离,一步步靠近来,我动了动身,故意仰颈,半敞前襟。
小时候乾瘪枯黄的我,几年来被细心看护,养成了细腻富弹性的肌体,这时故意微露肩窝及琵琶骨,衬著绛绡的艳丽,增添肤质更加晶莹,让他们的目光再也离不开去。
饥渴让他们大口吸气,不自觉地踏入我的陷阱,媚蛊的陷阱,然後,任我予取予求。
更多人於此时闯进来,大喊:「抓到媚蛊了?」
我眉梢眼角抹上妩媚,更多的是腼腆天真,降低後到者的戒心,成功的让他们一步步靠近,对媚蛊的好奇心让他们只想一睹我的面目,忘了室内充盈的香气。
收网。
对前头的几个人低声问:「喜欢我麽?」
「喜欢、喜欢……」他们忙乱的点头。
「他们也喜欢我……」指指後头,我说:「想独个拥有,就……杀了他们。」
前头人猛厉的转身,刀光剑影散在厅里。
一群江湖人陷入奇怪的混战,惯常刀口上舔血的汉子在意识迷茫的情况下,下手毫不留情,不到片刻,鲜血就飞溅上东厅的白墙,断肢飞过眼前,场面怵目惊心。
愈是怵目惊心,我笑的愈是心荡神驰,香味混著血味能引发人的兽性,杀得更加起劲。
东厅再次进来新的一批人,几个是三、四旬以上年纪的和尚跟道士,还有武林盟的人,他们对厅内的混战讶然。
「住手!」最老的和尚一吼,声波震的墙面晃动,回声震的我耳朵都痛起来,不禁蹙起眉来。
那是少林武学狮子吼,据说这招能振聋发聩,对付昏昧的人最为有效,不愧是少林寺高人,看得出来这些人神识蒙昧,被控制了,所以想喝醒他们。
太小看了媚蛊,媚蛊的异香从来都不是以强力来扭转人的意志,而是唤醒人的欲望,深深埋藏体内的欲望,那些欲望如虎,平时关在躯体的牢笼里,媚蛊不过是开了柙,引虎出笼。
让他们疯狂的不是媚蛊,而是他们自身,飞蛾扑火是本性,我不过是加亮那道火焰,让他们追逐前来。
所以,杀红了眼的人依旧杀戮下去,少林寺和尚们跟武当山老道只能想办法出手相拦,左挡右支,浑忘了有一个我悠閒的躺在贵妃椅上含笑观看。
荒谬的戏,而我是始作俑者。
很快的,第三批的人也陷入狂乱,他们在这其间同样大量吸入香味,从挡架改为加入战杀,而且根本不知为何而杀。
和尚跟道士们毕竟平日有精修凝心定静的功夫,抗衡欲望的程度强了些,可是他们的表情也逐渐扭曲,满身大汗,到最後住了手,退到壁边喘气行功,甚至默念经文,远离魔魅的诱惑。
既然还未涅盘,就总有七情六欲,我明了这一点。
厅内依旧各骋凶恶鏖战,手执九环金刀的铁威功夫的确高,命丧他刀下的同道已经不下十个,不过,他也是我最不待见活著的一个。
或许我能让他自己杀了自己,不过,人有自保的本能,一旦牵涉到生命存亡,情欲反而会被压下,媚蛊之香会失效,所以,必须借他人之手来报弑师之仇。
得找上武功最高的那几个,我眨眨眼,挑中了狮子吼的那位和尚,於是从贵妃椅上起身,缓步走向那些方外之人,心中满是嘲笑。
既是方外之人,何苦来管人间尘俗事?既然管了,就要有沾染污泥的觉悟。
我倚向他,贴近,吐一口香氛在他的口鼻间,其中含著浓浓的浊欲,如蚁如蜂,穿透他的皮肤,咬啮他的理智。
「大师……帮帮我……」与他的耳廓相聚只寸许,软软的,像吹著一片叶子去搔著他痒:「……你帮帮我……」
他表情未动,只有汗珠直下,注意到他喉结不安的稍动了动,我确认他早已动摇。
摸上他的手,传达温润如玉的亲密,更是一种暗示,背离肉身对欲望的沉迷是痛苦的,还不如尽早服从我、服从我的愿望。
「帮帮我啊……求你……」低语蛊惑:「……帮我……杀了震八方铁威……」
他起身,往混战处去。
我又往几步外穿蓝色挂留连鬓落腮胡的道士而行,该是仙风道骨的修道之人,同样红潮满面呼哧粗喘著气。
「道长……」葱白的手指滑上他粗糙的脖子:「你也听话……你会听话的,对不对?帮我……那个……」
指向厅中同样杀红了眼的秦老板,那个奸细:「……让他死……」
当铁威被重拳击中心窝吐血倒下,当秦老板当场被格毙,我走到破碎的门边,将这一幕仔细瞧在眼底、也记在心里。
「媚蛊」开启了地狱的门,引领那些人进入黄泉,造下如此杀孽的我或许会遭受天谴,可是,我要先让他们受了人谴。
天下第一「媚蛊」,有缘人得之,而他们,绝对不是我的有缘人。
媚蛊8.有客唐突
处世若大梦,我一直浮沉在四年前的那场梦中,将醒未醒,梦魇之中,总是听到某人不间断的叨念。
「又不是不知道,生食拙火的汁液易造成内火作乱,严重甚至会癫狂致死,你……」
眼皮酸涩的紧,睁不开,却知道我身无寸缕趴在软榻之上,几处大穴有热烘烘的感觉,而旁边说话的人是白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