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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页

书籍名:《半生石》    作者:三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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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
转眼又是一年,时节正值入夏。
将最后一封公文点上火漆,揉揉眼睛,吹熄烛火,我就着月光揭开帐门。远远近近的军营肃杀无声,来往的只有巡逻的兵卒,倒是后边军中大夫的那片营帐,尚亮着灯火,还有人在忙碌。
对于杀戮的惶恐来自于过往的生活,是现代人被相对健全的社会构架宠出来的悲悯之心,其实无关性别。所以,征伐,我早已经适应。而且,比起那帝都,晟军大营,更让我安心。
正是夜幕深邃沉静的时分,星空闪闪明灿,风比白日里凉爽。

天际随风般划过一道微微的光亮。而后又是一道。接着,便是两三颗,四五划。这异乡的星空啊,虽无熟悉的星图,陨石倒是一贯如旧,燃烧得恣意美丽。
“先生。”
“嗯?”
“这……”

我淡淡一笑,不语。习云等了会,安下心来,也仰目去看那流星。
“先生。”
“嗯?”



“夜凉了。”
“好。”
转身进帐,帐内却已经点起了一盏豆灯。习云抬头间微微一怔,轻轻一笑,而后略略施礼,退了出去,脚步轻快。


我看着立在案边的人,那人一身风尘仆仆,明明是赶着回来的,这会却丢了个后脑勺给我。就那么伫着默然半晌,道,“左臂……”然后把后面的话模模糊糊咽了回去。

扒了外衣换药,还好还好,想必当时有防护物卸了力去,只是一道划伤,有些深,而且长了点,幸而那刀剑上没有倒刺之类。看得出缝合的军医算是老手,例行清理过伤处再换过药,还不算太可怖。

习云很快弄了一大桶热水过来。我早在晚膳后便会洗漱,这些全归穆炎。

“时临。”
“怎么?”
“……别恼我。”
“恼你?”我本能驳道,“哪里有?!”

说话之间,也不知气的还是乐的,手上一重,指间水湿的黑发束里,隐约有梳齿折裂的脆响。
我对着手里梳子上的发丝愣了愣
“你不开口……”穆炎吃痛,仰起颈子,“便是恼了。”
这是什么逻辑!
挑了那根断齿出来,丢去一边,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穆炎起身,带起一大泼水花,倾身过来,右手扶上我肩,急急一个吻,眼看便是要不管不顾的架势。
我撑住穆炎的胸膛,想不明白他何时学了这招。掌下的皮肤有着温湿的触感,微微发烫,的确是大好的活人所有,于是先自泄了几分郁气。盯着他眼睛看了会,又忍不住移了眼去看他左肩臂,素白净布正被黝黑的皮肤衬得份外刺目,散发着浓重的药泥气息。怔愣一会,到底低头叹了口气,按他坐回去。恼又如何,不恼又如何,难不成还丢下他泡在水里不成。
“让先生伺候用浴的,穆大人,你可是天下第一。”
“……”
“没下次。”
“好。”
“好你个鬼!上回如何应的?!”
“……”

不日,大军合围茳城。打开这座城,尉国再无屏障。
如水般漆黑铁甲将城池围得滴水不漏,城墙之上尉军校卒不掩风沙倦怠,却又不敢有丝毫松懈。
东北方尉国精壮兵卒竭力杀来,领头正是亲自运粮而返的沣垸君。城中军粮泰半毁在暗子一把大火之中,城周早已肃野,他身为守城将军,亲操长刀,带队趁夜突围运粮这茳城之内,也只有他,能让胥将军高抬贵手,放出围去。却没有人,能再杀得进来。旗令鼓声随胥将军号令而更,绞向粮车。昨夜刚刚有雨,火攻不易。那沣垸君将粮车布成依凭,以做死守,城门上飞蝗如雨,出城接应的兵卒一路溅血,只是到底无法冲杀汇合。
一员仲校请命,提枪冲向沣垸君。这般虽是趁之力疲惫,可谓胜之不武……
管它呢,战局已定。
“先生。”
“胥老将军?”
“远卒伐城,久攻不下,背腹受敌,均是大忌。”
我迎视老将军湛亮的眼,微微一笑,“但围不拔,以逸待劳,觅时而击,倒也使得。”远攻不下,累在粮草。背腹受敌,损在军力。晟军兵卒并非十倍于敌,就是粮草还算充沛,剑甲也还精锐,如此一来,劣势不见。胥老将军擅稳,往年难免手脚困顿,如今既少后顾之忧,便真正是取尉的不二之帅。战争,比拼消耗向来是重头戏。亚历山大在雨林受挫,二战德军挫于苏联,都是没有必要物资导致的后果。先烧粮,后困围,欲擒故纵,以逸待劳,时至今日,即使那沣垸君麾下死志不降,这场硬战,因了胥将军的周全考量,大晟的损伤,早已大大少于登墙攻城。至于援军,范将军范某人亲布了埋伏,正天天发愁,怕他们不来。


这晚自有庆功宴。大堆的篝火,大块的好肉,倒是酒,因易误事,供得不多。由于尚有军务在身,众校尉无人敢畅醉,酒过三巡,尽了些兴,趴了三五个浅底的,老将军便散了席。
刚刚回营帐不一会,尚未和穆炎说几句话,却有习雷禀事而入
“先生,唐将军的信。”
“等等。”往日唐柱来信向来穆炎独有一份,如今却是单单给我,胸口有什么一抽,耳边听得一阵自己的脉搏声,预感不善,我阻了习雷话头,伸手道,“给我。”
习雷瞄了眼穆炎,小心递过,而后无声无息退去了帐外。
穆炎握剑立在一旁,直直盯着我手里的薄薄信封,盯着上头的火漆。
我抽了信纸,扫过一遍,放到案上,斟酌一番,慢慢开口,“穆炎,唐将军与你私交如何?”
“甚好
“他若有心愿未了,你可愿助他
“自然。”穆炎答得痛快,眉头却不由自主锁到一处,“……未了?”
我过去拥了穆炎,抱紧他,“当年齐珉公主生身父母草草下葬,为安故人,唐将军亲往移骨。”
“而后?”手臂间的腰背开始僵直。
“不幸遇伏,力战而脱。重伤不治,次日身亡。”
唐柱令副官携故人遗骸,送他杀破重围,回营报信,带兵来援。信笺正是唐柱副官口授,可谓字字泣血,我怎么能让穆炎现在亲眼去读。齐珉公主惦念生身父母不假,英雄为了美人护白骨,这是何等惨烈的战事,与我看来,也,何等?????
——不应不该,不必不能!
“所托何事?”
“节哀,自珍重。”
穆炎拥紧我,帐中一时默然。我小心捧了穆炎的脸,慢慢吻他。无关情欲,只是安抚慰藉。
豆灯晃悠悠燃着,渐渐昏暗不明,却是油尽了。一阵风从帐门隙间穿入,那灯火最后亮了亮,“噗”一声微响,灭去。
穆炎原本也只是轻吻,到此时,忽然间开始猛烈,不会会便已经灼热
他既肯泄出情绪,我心里便稍安,于是抛开有的没的,陪他一同颠乱疯狂。
骠骑营久经沙场,折了主将,并非便是一盘散沙。哀兵而起,身为前锋,尤为悍勇。不出一月,大晟的铁蹄踏破鄂国都城,主君也算是雪耻旧年,大喜之下,少不了犒赏三军。
茳城城墙刚刚修缮一新,城楼前。胥老将军斟了一排酒,一杯祭天,一杯祭地,一杯请过故人魂魄,而后自取一杯。
我也跟着取了一杯,刚刚浅浅沾唇,不知是非错觉,热烫的酒液竟然有久违的苦呛。一点点咽下喉去,指尖依旧发凉。
城门大路上,两边黑铁伫立,盔上束束红缨迎风,明明三步一人,五步一岗,满眼皆是铁甲长剑,远远近近,此时却竟只有长掠而过的风,带起的呼啸和猎猎。极目之处,一骑快马扬尘而来,骑者全副甲盔,风尘不掩染血的墨色,唯独头上一扎醒目的白。那人在城门翻身下马,急急跑上城楼,一手顶盔,冲帅旗拜倒在地,却是哽咽不成语。
杯中酒早已凉透,胥老将军一干而净,重重掷杯,转身下城相迎。
一干校尉随在老将军身后,无人说话,只有铠甲摩擦的金属声。那叩在一旁的仲尉不知被谁搀到一边,或是得了默许,痛哭出声。
那人于穆炎如兄弟师长,于我又何曾交恶,不过碍着些顾虑,交深言浅而已。去年冬末,白梅美人,到如今,只余马革裹尸。
习云立在上风口,陪我留在原处。我遥遥望向那地平线上隐隐约约的白幅将旗。天际蔚蓝,快风卷起薄薄尘埃,长队无尽,裹在冰冷的全副武装下,行于大晟的新版图上,那些人那些马,皆是冠如雪。

胸口终是大痛

一百三十二
眨眼两年。

和穆炎,还是聚少离多。好在借职责之便,书信消息倒不曾间断。

少君去了旧鄂之地,趁梯田之利,大施德政,广收民心。主君欠安,长居新都为上。我一直不曾回城。军中虽苦寒了些,其实无妨。那旧城里并无什么愉快的记忆,至于观览新城,更是不必。故而,我宁愿长年在中帐之下,虽难免在来往公文表奏上多花些心思,其他却也不难。间或偷得浮生半日的闲暇,便找本野闻杂录来读。

今日又是清明,照例烧些碎散银票,却不敢率性外出,只怕万一徒增麻烦,只是在住地后院焚香。

宣纶宣纶……不日我等便将兵临镀城,不知你还认得不认得?

唐柱唐柱……无它,务必保佑穆炎平安。


至于老侧……
我撇撇嘴,就近揪几根青草扔进火堆。它们在炙热的气流里散发着清香的水汽,迅速变黄,成灰。


“先生。”


“何事?”不知不觉夕阳近暮,也难怪习风不拦着习雷出声打搅了

“先生,前面有客人。”习雷憨然一乐,“是故人,范将军特意请来的。”
故人?



厅子里简简单单几对木椅,下首坐着一位年逾五十的大夫,清瘦斯文。茶上得有一会了,他只是不紧不慢地喝。
“草民拜见先生。”
“不必多礼。”我请了那大夫重新入座,旁边自有杂婢换上新茶。面前来人依稀觉得有些眼熟,我却不知范大忙人请了他到底做什么,遂看向身旁立着的两尊。

“汤大夫妙手仁心,故而范将军……”习雷轻声解释,也不多说
“不敢当,不敢当。”


“那就有劳大夫。”叶耿今春重伤,卧榻休养。主君有意撮合,俞儿到底还是回去看看。请个当地著名的大夫来给我号脉,眼前这不是头一位,也不会是最后一位。


只是,故人……汤大夫
范将军好周到。不,应该说主君好……好个思量。


汤大夫知我根底,为防万一,主君当年不可能轻易放过。虽不知道汤大夫如何才避过一难,可既然当年不曾放过,如今又怎么容得。只是眼下汤大夫既然满城闻名,若再有动静,必然瞒不过我。


所以,不如送到我门前。
杀,则我无可怨尤。放,若有差池,我难辞其咎。
“先生脉相稳健,气清脾和,只是案牍过甚,劳累堪忧。长此以往,费神损元。”


“都怪俞儿不在……”习雷嘟囔,“那该怎么是好?”
“大夫的意思——?”习风一语中的。
“还需找一名岐黄精通之人,常随身侧,好生调理。”
如此的毛遂自荐,我不由微微一愣,续而失笑。论年龄,论阅历,这汤大夫都在众大夫上。我既然看得出来,他又怎么会不明白。

“既然如此,汤大夫可愿在此小住?”


朝中一年一度,季春开始拔擢后秀。过来的公文里,少不了涉及。一味装聋作哑,流于下策。于是小心用词,书写按月呈给主君的表奏。斟酌进退间,有些头昏脑胀,草草稿到一半,掷笔起身,到院子里透口气。
正好看到汤大夫在廊下,指点两个药童翻晾药材。一袭月白旧衫,虽已褪色,却干干净净,举手投足,从容淡定。
有他在此,日常膳食并不曾精贵,却的确平衡谐和。中药的调理,食补可谓返璞归真的最高境界。我往年钻研厨艺,略有所知。后来与穆炎山中独居的那一年,从当初的老大夫那里,又有获益。虽然如此,现下境况,断不可能有闲心打理这些,所以俞儿不在,我的确有些亏待自己。
如今却是托了汤大夫的福。
只是,他尚有家眷。留在身边,固然保得他一时平安,却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汤大夫。”
“先生。”汤大夫不亢不卑打过招呼,招手旁边两个十余岁的男孩让我看,“小徒儿顽劣,给先生添扰。”
“哪里,哪里。”只是,这话听来平常,可他住下已有十多天,为何今日特地将门徒指给我知晓?
“犬子愚钝,难以承继家业,在家奉养内子。幸而微有薄名在外,衣钵总算后续有人。”
“淳孝便足以为宽慰。百工无贵贱,虽有所憾,汤大夫却又何必拘泥。”
“先生所言甚是。”汤大夫挥挥手,叫他们继续做事,和我走向院中亭下,一边闲话般道,“听闻大晟广招岐黄中人,余斗胆想去一试。先生以为呢?”
有一瞬间,我只觉得空气凝固。大晟的确有招榜寻求良医,消息昨日刚到此地的。名为为各城医堂择选适合的教授人选,暗中也为主君寻求良医好药。只是汤大夫何必去搅这趟浑水。他搅了,怎么还能出得来。
汤大夫平平常常的眸子中,了然淡定,尚有三分无奈,一分决绝。
我 移开眼,压下长长的叹息。自己何必自欺欺人。他若不走这条路,只怕连妻子儿女都保不住。他若走了这条路,那便是舍了己身,换一家平安。虽然从此一入侯门深 似海,在宫中为医如履薄冰,到底比全家暴病要好。恐怕,汤大夫的儿子,不是不擅学医,而是不被父亲允许。如今么,既然已经自立家业,于是,不随父进都也就 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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