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伏羲恨
无上神界，大荒神为了四方天帝和仙人神族创造的极乐净土。天空是介于大海的旷远与苍穹的清明之间的一种蓝色，令人只要看着，仿佛就能洗清污浊的双目。太阳与月亮同时出现在天空中，一边是祥和灿烂的白天，另一边是被月色和星光浸染的清幽夜晚。无数大大小小的仙岛漂浮在半空中，下面是由广袤无际的七宝树林，没有尽头的三途之海，高达万仞的虚弥之山，以及遍布河流湖泊的万劫平原组成的大陆。这里的壮丽美景非是任何人类的想象力能够企及，没有任何的丑陋和痛苦。
自从大荒神离开之后，无上神界一直是由东西北方这三位天帝管理。但实际上真正总领大权的是北方天帝颛顼，由西方天帝少昊辅佐，而东方天帝伏羲则是最为神秘的上神，他拥有着日月也无法争辉的绝世美貌，却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平日里鲜少离开自己的神殿，就算出去，也只是去七宝树林中的某处坐上一整天。
前几日，大荒神第三神识圆满，灵魂回归涅磐轮沉睡，但是另外一个人类灵魂不知是用什么咒术，与第三神识的灵魂一起升了上来，沉睡在涅磐轮中。这是一件令整个神界瞩目的大事，毕竟大荒神才是一切的创造者，最至高无上的神明，他当初为了辅佐伏羲天帝在人间的降世——黄帝，推翻肆虐大荒的魔神蚩尤，将自身分化为十二神识，以第一神识铸成屠魔剑，其余十一缕神识送去不同的地点时空，等到大荒有危难的时候就会降临。每当一名神识圆满之后，便会回到无上神界的涅磐轮沉睡，直到最后一名神识也圆满了，十二神识会重新聚合到一起，到时候大荒神便会重生。
那条和第三神识绑在一起的灵魂，大约是第三神识在人间时的爱人。也不知道是多么强的执念，才会让一个脆弱的人类用生生世世的残缺为代价，永远和自己的爱人绑在一起。
少昊天帝刚刚看到那条本不属于无上神界的灵魂时，是想要强行将那两条魂魄间的羁绊斩断的，但是被颛顼阻止了。
“他影响不了大荒神的复活。何必绝了这么一个痴人的最后一点愿望？”
少昊一向听颛顼的话，所以也没再说什么。
不过令颛顼意外的是，伏羲从来也没来涅磐轮看过第三神识，甚至连东方神殿里也找不到他的人影。他这几日就像是蒸发了一般，就连祭礼都没有参加。
颛顼有点担心自己的好友脑子一抽筋，再自尽一次，于是亲自在百忙中抽出空来，跑到七宝树林里去找人。
然而七宝树林绵延千里，伏羲会在哪一个点，还真是没准的事…
颛顼是鲛人的守护神，自然也拥有鲛人的一切特质，不但如此，他的声音是任何一名鲛人都无法比拟的动听，声音中蕴含的力量更是足以纵贯天地神土。他张开声网，那张无形而无声、超越听觉的声波之网便笼罩了整片七宝树林，半晌后终于从一点微末的波动中寻到了伏羲的踪迹。
七宝树林的树高达百米，巨大的树根虬结在地面上，翡翠叶子遮天蔽日，水晶的树梢间结满了玛瑙般鲜红的果实，微风拂过时，便会有美丽的天乐在叶片的碰撞中演奏出来，落英纷纷而降，宛如七彩的花雨，在阳光和月光相互交织的光网中漫天飞舞。
伏羲坐在那棵银色大树下坐着。雪片一般的花落在他眉梢眼角，伴随着长睫的抖动簌簌落下。他如九天长河般的黑发迤逦在地面上，映衬着鲜艳如血的红衣，带着几分凄艳动人。他的手指拨弄过箜篌的丝弦，便有天籁般的音乐源源淌出，围绕着他徜徉不去。在他周围的地面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雪，别处都是碧草鲜花，唯有这里是落雪成片。
那音乐听起来平静舒缓，可是却总是带着几分悲戚之音。
“你这几天不会一直在这儿吧？”颛顼踏着一地积雪走来，海蓝长袍迎风飞舞。
伏羲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像是没有听见他的问话一样，双目微微合着，仿佛全身心地沉醉在那音乐之中。
颛顼似乎是已经被无视惯了，连他自己都好奇自己怎么成天跟个老妈子似的跟在人家后面问这问那…
“上神的第三缕神识已经回来了，现在就在涅磐轮。他和上神长得一模一样，你不去见一见吗？”
箜篌声一乱，随即戛然而止。伏羲缓缓睁开眼睛，里面却是一片漆黑的苍白，虽然美轮美奂，却灰蒙蒙的没有光彩。
“你就不能让我多清静几日么。”伏羲淡淡开口。
颛顼轻声笑着，负手走到那棵雪花树下，抬手接住一片正在轻盈飘下的雪花，“既然想念，干嘛还要躲在这里啊？反正他睡着，根本不知道你在看他。”
伏羲沉默半晌，眼眸微垂，“那不是大荒神，那只是第三神识。”
“你真的一面也不想见么？还是你还在恨他？”
伏羲没有回答。
颛顼叹了口气，“他做尽一切，不过是害怕失去你。现在他已经为了你连神形都散了，就算他做过多少伤害你和女娲的事也好，该放下的，就放下吧。”
伏羲眉间微微蹙起，虽然是染了几分怒色的容颜，却依旧有着令人惊心动魄的美丽，“我的事，不劳你过问！”
又是这样，一提到大荒神他就生气。若是别的神仙看到东方天帝如此，可能会吓得动弹不得，但是颛顼显然已经非常淡定了。他扬起英俊的剑眉，“去不去，是你的事。但是你不能再这么继续玩消失了，马上给我回神殿去。”
伏羲闭上眼睛，手指再次开始拨弄琴弦，显然是不打算继续话题了。
但是颛顼知道他已经听进去了，于是转身离开。
等到颛顼走后，伏羲忽然停下了拨弄琴弦的动作，将碧玉箜篌推到一边，微微有些迷蒙的双眼抬起，看着树梢上一片晶莹洁白的雪花飘落。他伸出手，令得雪花落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上，那雪花虽然是树上开的花，却像真的雪花一样能够融化，那渐渐消逝在他掌心的美丽银白，就仿佛铸剑炉上那道遗世独立的白色身影，只在须臾间，就灰飞烟灭。
伏羲双眉微蹙，手轻轻放到自己的心口，似乎是感觉到哪里在微微刺痛着，一点一滴，教人筋疲力尽。
这棵树，曾经是大荒神亲手植下的。只因幼年的伏羲很喜欢看下雪，很喜欢看人间的雪景，但是无上神界永远是温暖如春的景象，要看到雪除非去神界的尽头——须弥山上去。大荒神为了哄他开心，就和他一起在七宝树林中种下了这颗永冬树。
伏羲还记得，当时的大荒神白衣白发，全身散发着迷蒙似雪的光辉，银蓝色的眼眸微微弯起，温柔得像一个遥远的梦境。
“等到这棵树长大了，它会天天为你下雪。”大荒神轻抚着他的头，这样说着。而他则傻傻地看着埋下树种的地方，满满的期待。
仿佛是无法忍受了一般，他甩开殷红的袍袖站起来，快步离开那片雪花纷飞的独木之林。他脚步轻点地面，便如长了翅膀一般腾空而起，朱红丝绦临风而舞，飘飘然，渺渺然。
本应恨大荒神的不是么？
虽然大荒神创造了他，但是却一直控制着他，禁锢着他。他没有丝毫的自由，他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自从诞生于那一团炙热美艳的神圣之火，他就注定要成为大荒神的爱人，他不可以爱上别的人，他这一生，都要依照大荒神的意愿而活。
他不想这样。他是一个独立的灵魂，他需要自由。
若不是大荒神造出了女娲，恐怕他永远也不会有勇气正面和大荒神对抗。毕竟神是那样无上的存在，他是一切的创造者，没有他，就没有整个世界。面对着这样的权威，有谁胆敢抗拒他的命令？
可是女娲被创造了。她是四方天帝中唯一的女性，因此大荒神最开始也对她爱护有加，赐予她绝世的容貌，强大的力量。她美丽而多情，温柔而善良，她在见到伏羲的第一面起，就深深地爱上了这个似乎拥有一切，却隐隐藏着忧郁的灵魂。
伏羲一度非常确定，自己心中的唯一挚爱，便是女娲。他不曾对大荒神有过一丝一毫的真爱，一切曾经的相守，都只是因为被大荒神控制的迫不得已。
所以，在被大荒神撞见正在女娲神殿中相拥的两人，有害怕过，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他们是如此确定自己的真心和自己的选择。所以伏羲只看到了女娲不顾一切的爱恋，却看漏了大荒神眼中山崩地裂的伤心。
大荒神不曾如女娲那般流过泪，他所做的，是将女娲从神籍中永远除名，打入六道轮回，从此永不见神界之光。他狠狠地对伏羲说，“她生生世世都不会再记得你，你永远也见不到她！”
他在那一刻，由于绝望和愤怒，决绝地结束自己的生命，追随女娲堕入凡尘。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要和女娲在一起，不论面对多少阻碍，不论大荒神的惩罚有多么可怕，他都要和她在一起，哪怕只有一生一世。
大概在他心里深处，他知道大荒神会追着他。甚至为了他不惜化身女子。
可是，他从没想到过大荒神有一天会真的离开他，彻彻底底的离开他。他更没想过，大荒神离开他的时候，他之前的一切坚持会忽然间灰飞烟灭，眼中，脑中，只有那人最后灼灼桃夭的一笑，以及那一句令他心痛至今的话：伏羲，大荒神对你的宠爱，到此为止！
其实，要诛灭蚩尤，并不一定要做得如此决绝不是么？他竟然将自己的灵魂打散，化作十二条残缺的魂灵，却只将自己对伏羲的爱以及一切的记忆封存在本体，也就是第一神识中。他最后在铸剑炉前褪去嫘祖的伪装，化现真身。一身白衣，金铁之精掀起的炙热气浪吹动他月华般的发丝，银蓝双眼带着解脱般得笑意。他在剑炉边起舞，癫狂一般吟唱着那样美丽的情歌：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那样崇高的一个神明啊，他此生最想得到的，却是他唯一得不到的东西。他做尽一切，却只是将所爱之人越推越远。他疲了倦了，他的骄傲却不允许他认输。所以他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要永世孤独。
可是他不知道，他最后的绝唱，却成了伏羲永恒的梦魇。
涅槃轮，巨大而安静的宫殿，蓝绿色的光线静静地流淌在高入云霄的立柱中间。广阔的转轮上，远古的字符蜿蜒着优美的笔画，将十二个位次均匀地刻印在转轮的边上，宛如巨大的时钟，孜孜不倦地缓缓转动着。第一神识的位子还是空着的，因为屠魔剑还在人间，需要等到第十二神识圆满时才能一同回归。第二神识和第三神识的位子上都漂浮着人影，被一团宁静祥和的白色光辉笼罩着，沉沉地睡着。
第二神识是一名女子，名唤素珑。她长得和嫘祖一样。伏羲时常会来看看他，面对着这副面容，他还没有那么害怕。
可是这回的第三神识是一名男子，他拥有着和大荒神一模一样的面容。这就令他胆怯起来，就算想到那副冰雪般的容颜，都会全身颤抖。也正因为如此，他不敢前来，只能躲进永冬树下，一遍遍地弹奏着凤求凰的琴歌。
他看了一会儿第二神识，然后便缓缓转身，面向着第三神识。
这个神识的名字，好像是叫伏溟，和第二神识一样，是一名鲛人。
在伏溟的身边，还沉睡着另外一条浅金色的灵魂。那灵魂是跟随着伏溟升入天界的，额头上有一个血红色的巫咒字符。这将他二人的灵魂缚在一起的巫咒，每一次转世都会令他拥有无法弥补的残缺。
伏溟在人间似乎吃了很多很多的苦，才最终和他的爱人相守了。出乎伏羲意料的是，伏溟的爱人，曾经是他与大荒神的儿子，禺强。禺强为了能和伏溟在一起，不惜斩断自己的神性，堕入六道，成了一名普通的凡间灵魂，永远地与天界无缘了。
于是，他和大荒神遗留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就这样消失了。
他犹豫了一下，才缓步走近。他的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每一寸皮肤都紧紧绷起。
那张熟悉的面容，安详地闭着双眼，似乎在他死去的时候，正处在极其美好的幸福之中。
伏羲呼吸一滞，这样的表情，他只在幼年的时候在大荒神的面上见过。现在看来，原来那么久远的记忆，此刻竟然鲜明如斯。
这一缕神识，继承的是大荒神的执着吧？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过那片莹白的光辉。有一道无形的墙阻隔着他的碰触，他便只是隔着那道墙，小心地描摹着神识的睡脸。
恍惚中，这就是正在沉睡的大荒神，只要他倾身，给他一个吻，对方就会醒来，然后弯起银蓝色的双眼，展现出只在他面前才会表露的温柔缱绻。
伏羲，大荒神对你的宠爱，到此为止！
伏羲倏然惊醒，宛如遭受了什么重击一般，踉跄着向后退了数步。他一向冷凝平静的双眼翻起滔天波澜，甚至变得有些惊恐。他急促地喘息着，控制不住的气流掀起他的发丝和红衣。整座神殿的空气都被搅扰得波动起来，荡起层层涟漪。
他慢慢地平复自己，慢慢地冷静下来。大口地喘着气，仿佛是要驱走头脑中萦绕不散的可怖魔咒。
大荒神，你何其残忍？伏羲在心中如此默然着，终于渐渐的，抬步再次走向第三神识的灵魂。
此时此刻，在他眼中，第三神识早就不是第三神识，而是大荒神本身。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沉睡的人，一霎那那双眼睛中只有那一道人影，天地间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可以挤入那双美丽的双眸中。掩饰了千百年的情感，宛如溃堤的潮水倾盆而出，原本死寂一片的面容，终于在那一刻生动起来。
令那面容生动起来的，是恨。
是的，伏羲仍然恨着大荒神。
他恨他，为什么要一直一直追着他，却又在最后永远离开他。
他恨他，为什么要那样紧紧地束缚着他，却又在最后给他完全的自由。
他恨他，为什么以爱之名伤害他那么多，却又给予他那么多，让他永远都无法摆脱他的影子。
他恨他，为什么明明说了永远都不会放开他，却在最后，将那永世孤独留给了他？
为什么不等他明白，不等他长大，就放弃了他？
而自己，为什么，那样深地伤害了他？
他恨，他的恨经年累月的积累，已经无边无际，连浩淼的宇宙也无法填补他内心的空虚。
原来这才是大荒神留给他的，最可怕的惩罚。
“我会让你回来的。”伏羲低声说着，对着那有着相同面容的人，对着那散布在不同时间不同空间的十二条灵魂。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也要让你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送给小雨的生日礼物~~生日快乐啊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