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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书籍名:《鲛人倾国》    作者:莲兮莲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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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身边就是一个温热的身体,若不是从后面传来酸痛的感觉,我几乎要以为昨晚的一切都是梦境。
半躺在床上,我对着窗口愣神,黯淡的天光从雕刻着藤蔓鲜花的木窗外透进来,在地面上留下斑斑驳驳的光点。
微微转过头来,我盯着剪缨的睡颜。离得如此近,近得能看到他脸上的毛孔,睫毛长长的投下阴影,绵长的呼吸柔柔的袭上面颊。他的手臂还环在我腰上,全身每一寸都是赤裸的,都紧紧地贴在一起,皮肤之间相互交换着热度。
从没有哪一个早晨是如此暖和,让人一动也不想动。
看着看着,我就伸出手指,摸摸他的额头,他的鼻梁,他的眼睑,他的嘴唇。他眉头微微皱了皱,似是被我吵醒了。
睫毛呼扇两下,渐渐打开。后面的黑眸迷茫地看着我,直到那一层充满睡意的云缓慢地散开。
然后,他就这么静静看着我,像傻了似的。
我刚要坐起来,却被他按了回去。
“别动……”他的声音沙哑着,慵懒而性感。
我躺回原处,张着眼睛,傻了吧唧的跟他大眼瞪小眼。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微微笑开了,笑得眼角也弯起来,“我没有在做梦?”
我大概也提起嘴角,笑了笑。
他上下转动眼珠,近乎贪恋地望着我,眼神里有着一种类似幸福的东西。
我却忽然笑不出来了。
我在干什么?
我做了什么?
不对…这是不对的…
这种情景,是最不应该发生的。
拿开他的手臂,我一下坐起身来。他昨晚十分温柔小心,所以并没有多少不适的感觉,可那里却因为早晨的关系微微立起,叫人尴尬非常。
我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拾起衣服往身上套。他默默坐起身来,看着我,但没有阻止我。
套上最后一件外套,我便向着大门走过去。
“伏溟!”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期待,带着些焦虑。
我感觉整个后背都是僵的,却没有力量回过头去面对他。
“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低声说着,然后逃也似的离开。
沿着长长的木梯向下走着,头脑里还在嗡嗡嗡吵闹。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明明已经再三告诫自己,为什么还是控制不住?
我不断尝试冷静下来,可心里却越来越烦躁。一拳捶上旁边厚重宛如城墙的树身,整只手都陷了进去,皮肉破裂的疼痛仍压不下心里翻腾的懊恼。
“陛下?”
转头就见无悲有些惊讶地望着我,神色里有些担心。
我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服,“有事么?”
“陛下,该吃药了。”
“药还剩多少?”
“十粒。”
“先收起来吧。”
无悲啊了一声,“可大侍僧说…”
“你是听大侍僧的还是听朕的?”
他抿了抿嘴唇,把药瓶收回怀里。
我扶着阑干往下走,他又连忙说,“陛下,刚才属下遇见了左贤者,他好像有事想和您商谈。”
“知道了。”碧风?是关于刺杀蚩尤的事么?我静了静心,快步往下层的逐日圣殿走去。
这座城的逐日圣殿和栎城的几乎完全一样,白色的建筑,缠绕着翠绿色的藤蔓。碧风正跪在蓐收的神像前,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胸前,祷告着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履行作为宗教领袖的职责。实际上我已经差不多忘了左贤者究竟是干什么的了。
“你要见朕?”
碧风垂下头,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我,一耸肩膀,“还是关于蚩尤的事,我们什么时候动身?需要做什么准备?”
“你们羽人如果有人懂易容,就最好不过了。我们可以混入蚩尤的军队中。”
“易容…还是人类最擅长,不过我想仔细找找也能找着。那个小皇帝去么?”他的语气就跟谈论要不要一起去吃顿饭一样,全无压力。
“他……”
“海王。”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打断了我的话。我转过身,就见到剪缨穿着玄底绣金的长袍,长发用金冠高高束起,看起来端严非凡。
碧风说,“来得正好,咱们一起来商量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据我所知,现在蚩尤又开始向你们轩辕国进攻了。”
剪缨走到我旁边,表情冷淡一如从前,找不到分毫早上的柔软眷恋,另得昨晚的一切就像幻觉一样。
“时间拖得越久,蚩尤就会越强。”剪缨沉声说着,忽然转向我,“你昨天告诉朕的事,朕已经考虑好了。朕愿意接受星继仪式。”
愿意……么?
我看着他,一时竟然做不出任何反应。
“星继仪式?什么东西?”碧风歪着头看着我,我不得不收回望向剪缨的视线,把关于剪缨前世的事简单地说给他听。他的眼睛越睁越大,嘴也慢慢张开,表情十分夸张。
“小皇帝是海神?!!”他大叫一声。
“曾经是。”我说,“现在他入了轮回,失去了神性,就算还有神力,但也不能再被称为神了。”
碧风幽怨地瞪着我,“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早说啊~”
“朕不能保证星继仪式一定能成功,因为我们没有迦耶古镜。只凭仪式的力量,很难唤出他的神元。”
碧风说,“迦耶古镜又是什么?”
“是鲛人的圣物。现在在海王宫中。”
“来不及回海国了。”剪缨淡淡地说,“如果不成功,会如何?”
“如果及时结束仪式,就不会有什么事,但一旦控制不好便有生命危险。”
他看向我,“你熟悉这个仪式么?”
自从上一次从陆地回到海国,北斗又告诉我星继仪式是唯一能唤回人前世记忆的方法,我便认真研习过这门禁术,所以现在已经十分了解。我看着剪缨的双眼,点点头。
他的目光深邃,简单而坚定地回答道,“朕相信你。”
心口忽然毫无预兆地慌起来。相信我?他就这么把自个儿的命放到我手上了?
禺强…会回来么?
真正的回来,带着一切过往回来?
我应该…怎么面对他?
我闭了下眼睛,把这些胡思乱想抛到脑后,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可越是如此打算,所有的思绪却更加混杂地从头脑深处奔涌出来,在耳畔吵闹着。
“你真的愿意放弃一半的寿命,不会后悔么?”我挣扎着说道,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正常。
“决不后悔。”平静的语调,陈述事实一般。
“如此,羽民必不会忘记你的恩情。”碧风严肃起来,郑重其事地看向剪缨。
“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场所,决不能被打扰……”我感觉喉咙里干涩起来,每说一个字都变得困难重重,“还需要六名法力高强的羽民护法……”
剪缨的视线一下子变得仿若有千斤之重,压得我快要窒息。
碧风的声音一时变得遥远起来,“你们可以用树冠上的大荒神殿,那里没有大贤者的批准,没有人可以进入。至于护法,我会尽快找来。”
我点点头,听见自个儿说,“朕现在就得进去,朕得做些准备…”
树冠离得太过遥远,需要乘坐毕方才可以上去。我紧紧环住大鸟的脖颈,环绕着粗壮无比的树身盘旋向上,穿过无数房屋和阶梯间的空隙。风迎面扑来,另得发热发胀的头脑一点点冷却下来。
一定要集中注意力,否则剪缨便有生命危险。
我不断默念,不断默念,可禺强觉醒的记忆又突兀地冲入脑中。
是不是剪缨也会像洛卿一样,随着禺强记忆的回归,灰飞烟灭?
我一直不知道洛卿究竟有没有离开,还是说,他已经和禺强融为一体。因为最后的时刻,那明明就是洛卿…
想不清楚,想不明白。
无论如何,那都与我没有关系。使用星继仪式是剪缨自己的选择,是为了整个大荒着想。我只要专心完成仪式就可以了…
心终于静下来,我抬起头,看着羽人的大荒神殿渐渐接近。
在树冠的最顶部,碧绿的枝叶间,粗壮的树枝巧妙地盘结在一起。一座蓝绿色的宫殿架在这些优雅地弯曲着的枝条间,晶莹剔透的房顶向上扬起,仿佛展开的羽翼,一簇簇的长明火浮动在檐角间,照亮整座神殿。精细雕刻的窗户间嵌着无数浮雕,皆是做着各种动作,穿着华服的羽民,表情或悲或喜,栩栩如生。一颗巨大的明珠下,丈余高的大门巍然而立,竖长的门扉紧闭着,上面以各色宝石组成鲜花的图案,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毕方在神殿前的一片广阔的平台上落下来,四下寂静无人,只有无限延伸的空间,和岿然立在绿色华盖下的宫殿。
深吸一口气,我迈步走向大门。看似厚重的门扉却仿佛有感应似的,随着我的接近缓缓开启。里面的格局跟鲛人的大荒神庙有相似之处。和外墙同样颜色的大殿中,五座神像分列东西南北中五方。正中的大荒神仍是嫘祖的姿态,双眸低垂,神圣而悲伤。
我从怀里掏出从无悲那里要过来的药瓶,倒出三粒,一口吞下。
将神力灌注在指尖,我开始在地面上画法阵。六芒星的形状,中间写上诸天众神的名字,再用古语写出打通前世今生屏障的咒文。这些东西全部写完,大荒神像前的地面就几乎全被法阵占满了,扭曲的符文明明灭灭闪烁着,照亮殿中每一个角落。
从大殿里找出一个祭祀时用的匕首,把手掌划开,让鲜血滴入法阵当中,霎时原本金黄色的法阵变成了蓝紫色,越发阴森诡异。
做完这一切,碧风和剪缨已经到了。同时带来了五名贤者。
我没有看剪缨,指着六芒星的中心,说,“请你躺在那里。”
他的视线似乎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才抬步走向我说的位置,顺从地躺下。
碧风和另外五名贤者站到六个角上,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我闭上眼,缓慢地吐息,一直微微颤抖的手逐渐平静下来。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消逝了,仿佛整个世界只剩我一个人,再也没有任何枷锁,任何桎梏。
在这种状态下,我开始放声吟唱咒文。清幽的歌声从喉咙深处淙淙流淌而出,旋转着飞到上空,向四方粼粼扩散。那咒文根本不用回忆,好像本来就在那里一样,绵绵不绝地从身体里翻涌出来。法阵的光芒开始强烈起来,碧风等人已经开始向其中注入神力。几股力量不断的相互碰撞,大殿中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气流,吹得每个人的衣衫头发纷扬乱舞。
我看到剪缨的眼睛已经缓缓合起,从法阵中流窜出淡淡的金色光芒有生命般,不断钻入他的头颅。光华流转中,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我知道他已经开始看到一些东西了。
不知道他最先看到的,会是什么?
提起更多神力,吟唱声愈来愈高昂,每一句咒文中又仿佛带着千千万万的歌声,一同吟唱着,声势愈发浩荡起来,似有无数鲛人唱月,歌声直入九霄。大殿中气流更加强烈了,耳边风声呜咽,似神鬼啼哭。
数十道金光从法阵中窜出,同时钻入剪缨的头脑中,他的身体剧烈的震颤了一下,一声呻吟泻出唇角,不是痛苦,也不是欢愉,有些像惊讶,有些像慌张。他胸口的神元在咒文的呼唤下,已隐隐有了动静,一团金芒在胸口处闪烁着,挣扎着要被释放。
紧接着又有数十道光芒袭过去,他身体的战栗比刚才更加剧烈,胸口的光更盛了一些,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在隐隐躁动着。
到目前,一切都还顺利着。
再次提升神力,却在此时感受到一阵阻力。
最初这阻力并不明显,但我也能察觉到它来自于中心的剪缨,也许是他在抗拒着灌入他脑中的东西。
我放缓声调,想要安抚住他,待阻力稍稍小了些,我便借此机会再次唤出数十道光芒,轰然涌向他的记忆。
剪缨的头颅猛地扬起,身体每一寸肌肉都绷了起来,此时法阵中传来隆隆的响声,地面上出现一道裂纹,外泄的力量嘶嚎着向四面八方射出,有两名护法被击中,向后飞出,口中喷出鲜血。
有些失控了…我想要收起神力,可不论我如何减弱力量,地面上的裂纹仍在不断增加,正中剪缨的身体已经开始痉挛起来,有一股力量正撕扯着他,随时都会要他的命…
现在是进退维谷,不能增也不能减,陷入僵局。剪缨对于记忆的抗拒太过强烈了,这让我始料未及。
他原来那么不愿记起从前。
是因为过去的记忆太痛苦么?
这份痛苦中,是不是也包括我在内?
没有迦耶古镜果然是不够的,我无法强制他接受所有的记忆。再这样下去,他会死…
我提起全部神力,向下压入法阵之中,暂时压制住即将崩毁的阵型。然后我顶着狂烈的气流踏入法阵中,小心地避开可以将人撕碎的风潮,一点点接近剪缨。
他双目紧闭,周身金光流离,空气中隐隐有龙啸之声,悍然高亢,令人心底生寒。
我在他身边半跪下来,试图叫醒他,“剪缨!剪缨!!!”
他眼皮下的双目急速滚动着,嘴唇蠕动,似是正做着梦。
“剪缨!!醒醒!!!”
仍然没有回应。
我伸出手摇晃他,在他耳边大声叫着,可他还是醒不过来。而此时身后的风潮已经堵住了我所有的出路,稍稍一动,便会粉身碎骨。
出不去,也叫不醒他…
碧风正竭尽全力地压制着法阵,但很快他也会支持不住的,到时候法阵失控,我们俩只有死路一条。
我不再叫他,只是看着他渐渐浮现出痛苦的面容。
他在梦里,有看到我么?
从怀里掏出那个蓝色海螺,凑到耳边听了听。
“洛卿此生的情,只给伏溟一人。天陷地合,永无悔改。”
温柔缱绻的语调,就算隔了两百多年,也没有丝毫改变,可是许下这誓言的人,却把它忘记了。
也不知自个儿是怎么想的,我把海螺凑到剪缨的耳边。
听听吧,听听曾经的洛卿,听听曾经的你。
我深爱的你…
倏然间,所有咆哮嘶嚎的力量都消失了,一瞬间大殿里一片宁静。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碧风也吓了一跳般,怔然望向我。
发生了什么?
我回过头,却发现剪缨的眼角流下泪来。
一颗,两颗…晶莹得仿佛碎落的钻石,划下一条条闪闪发亮的痕迹。
“伏溟……”轻盈似风的两个字,几不可闻。
伴随着这两个字,他长睫扑朔两下,慢慢打开。漆黑如冬夜的双眸中盛着银河的光芒,流转着,看向我的方向。
霎那,我被他的目光摄住。
那不再是单独的剪缨的目光,因为那里面混合了太多的悲哀和绝望,内疚和疯狂,还有浓烈的眷恋。它们编织成一片无底的黑洞,不论什么都无法填满,无法弥补,只能看到那从黑暗中析出的一条条血痕,纵横交错着,撕心裂肺。
“伏溟……”他的声音大了些,却颤抖起来,好像那是两个太过沉重的字眼,让他无法负荷。
我呆呆看着他,那一个名字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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