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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书籍名:《鲛人倾国》    作者:莲兮莲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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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王这两天一直把自己关在府中西角的一个屋子里,没有人能见到。还有一天的时间,如果明天晚上蛊毒发作之前解药还是没能制出解药,我和剪缨就只有死路一条。
窗外阴翳的天空,像是窒息起来了一样,庭院里的一切都静止不动,仿佛是死亡已经笼罩了过来,在那片巨大的阴影下,连虫鸣都被扼杀。
我靠坐在软榻上,什么都不想做,就这么荒废着很可能是我最后一天的时光。
“我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心里这么问着自个儿。我应该有很多很多未了的心愿才对,比如…
比如什么?我竟然想不出来。
我死后,北斗可以用迦耶镜选出新的海王,没有亲人,没有子嗣,没有人会为我的离去太过伤心。我就像来到这个世界一样静悄悄的离开,从此归于虚无,一切该了的未了的也都了了。
真是奇怪,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两百多年,到最后竟是孑然一身。
不…也不能说是完全的皆然一身,毕竟还有剪缨陪我走最后一程。
忍不住想,下一世他会是谁?会叫什么名字?他会不会继续遇到第四神识第五神识?来世他如果有机会再次听到那首摇篮曲,心里会不会残留有我的影子?
自个儿冲自个儿唾弃一笑,都什么时候了,还跟这儿自怨自艾的。
门口,无悲正靠在阑干上发呆。目光直直射入云际,仿佛在看着云后的飞鸟。
这人最近经常出现这种神情,神游九霄似的。若不是他一直跟在我身边,我都要怀疑他谈恋爱了。
若我死了,他一个人怎么回到海里去?这么缺心眼的一个人,路上会不会被狡猾的人类抓住?
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这还是第一次我这么认真地看他。其实他长得还不错,说不上特别英俊,但五官组合得很舒服。略厚的嘴唇微微抿起,抱臂而立,若不是眼神太呆,还颇有几分男人味。
“无悲。”
他打了个激灵,马上站直身体,“陛下?”
“你在想什么?”
他一愣,没料到我突然对他感兴趣了,张口结舌,目光闪烁,“没……没想什么……”
我支着脸颊,上上下下看他。红晕开始在他脸颊两侧渲染开来。他低下头,仿佛是想阻止我察觉到什么。
“无悲。”我说,“朕可能不能跟你回海里去了。如果明天晚上朕不见了,你就自己回去吧。”
他一下子抬起头来,傻乎乎看着我,“陛下?您是不是要去什么地方?属下可以和您一起啊?”
我从没告诉过他锁情蛊的事。每次发作,都是在他睡得跟死猪一样的时候。他从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朕要去的那个地方,你不能去。”我冲他一乐,“一去可就回不来了。”
“陛下!您不能去啊!”他一听就急了,跑到我面前跪下来,“海国的子民还等着您回去哪!”
看清他眼中不加掩饰的担忧焦急,突然觉得这种单纯的人,一定可以过得很幸福。
“朕没说一定会去。”我枕着手臂,看着房顶,“如果后天朕没从这间屋子出来,你就回去,告诉海神北斗。就说朕……回家了。”
“陛下!!”
我站起来,突然决定不再继续浪费光阴,“朕出去走走,你不要跟来。”
走在康王府中,路上时常遇上来往的仆役。我没戴斗笠,就这么以鲛人的外貌大大咧咧走着。康王似乎已经吩咐过府中的人,没有人会当面用惊奇的目光注视我,但每当我走过去,便能感觉到一簇簇的芒刺袭上背脊。
剪缨住的离我不远。沿着回廊走入他的院落,却感觉到一阵不寻常的气流席卷过来。
剪缨站在一株木芙蓉下,双手打开,一道道无形的力量掀起他的墨发,衣袍也紧绷绷地张开,像要断裂一样。他凝望着自己双手,仿佛在尝试着什么,瓷白的皮肤下面流过半透明的金色,一股躁动沿着空气传播。
他在尝试催动神力。
我没叫他,看着他小心地开合手掌,满树的合欢花像粉色的雪落下来,洋洋洒洒拂过他的颈项。
不多久,那盈满院落的力量渐渐向着中心聚拢,最后回归到他的身体中。他的目光转过来,紧绷的脸孔渐渐柔软,“你来了。”
我走过去,“看来不用我教,你也会催动神力了。”
“只是试试。”他淡淡地说。
我吸一口气,望望灰白的天,“我想到街上转转,你去么?”
上陆地来已经有月余了,但还从没有真正在街上逛过。所有对于外界的印象都只是不断晃过的影子,隔着一条河那么遥远。
西关的街道不多,但行人不少。我戴着兜帽,跟剪缨走在人流里,叫卖声吆喝声低语声像潮水一样,把我们淹没其中。
好像很久没有过这种置身民间的感觉了…
剪缨的眼睛深处一直跃动着一簇明光,不断映照出来往的路人、道旁的小摊。经过一些店铺的时候,他的目光会流连在一些稀松平常的小玩意儿上,但却克制着自己一般,并不停下脚步。
这孩子真是,都快毒发身亡了,还装什么老成啊…我干脆拉起他,走到一个卖糖葫芦的摊位前,丢下几枚银钱,“一串糖葫芦。”
虽说已经入了春,边关的气候还是有些冷意。糖葫芦上的糖凝固得晶莹透亮,红丹丹的颜色仿佛能掐出水来。我把那一大串糖葫芦塞到剪缨手里,他惊讶地忘了我一眼,“这是什么?”
我说,“好吃的。”
他左看看右看看,略微张开莹润的嘴唇,咬了一口,“好酸…”
我看着他一脸平静说“好酸”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呵呵笑出声。
“你笑什么…”
“没有没有。不好吃吗?”
“不…很好吃…”他的嘴唇染上一抹酸甜的红艳,“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是吗?”我看着他笑,然后握住他的手,把他刚刚咬过的那颗山楂叼进嘴里,“我尝尝。”
他一愣,呆呆看着我。
“走,前边还有好玩的。”我若无其事拉起他继续前行,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还徘徊在我身上。
街口有几个异国来的艺人在表演杂耍。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汉子高高仰起头,把一柄三尺长的剑缓缓吞下;一名身着透明纱衣的妖艳美女一边扭动柔软的腰肢一边吹着竹笛,在她脚边一条青色巨蟒随着笛声的韵律摆动身体;还有人赤脚走过滚烫的炭火而毫发无伤;有人从一只空布袋里变出一只鸽子。围观的人惊声阵阵,连连叫好。剪缨则看的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儿的,嘴唇微微张开,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可爱”这个奇异的形容词忽然出现在我脑子里,心里有种许久没有过的柔软感觉。
看过杂耍,我们去路旁的小摊吃馄饨。这种东西剪缨也是初次吃的,尽管吃相优雅,但吃的速度却比以往快了一倍不止。只是结账的时候,我把钱袋掏出来,却意外地发现只剩下两枚铜板,明显不够了…
难道是刚才给杂耍的太多…?
剪缨见我面容扭曲,就问,“怎么了?”
我偷偷把钱袋揣回怀里,撇了撇还在煮馄饨的摊主,低声对剪缨说,“咱跑吧。”
剪缨没反应过来,“跑?”
“我没钱了…”
他看了我半晌,面上现出无奈,“没钱你还带我来吃这个…”
“我这不是估计错误了么…”真是怪了,不应该只剩这些啊…
轻轻叹出一口气,剪缨压低声线,“要跑就赶快…”
话音一落,我俩同时从凳子上跳起拔足狂奔,身后响起摊主气震山河的怒吼,“喂!!!没给钱呐!!!!!”
回头一看,就见那人已经手持菜刀冲了上来,面容狰狞形状可怖。我拽着剪缨在人群里东蹿西撞,见了弯就拐,鸡飞狗跳地惊起一片。可那摊主连摊子都不要了跟在我们后面锲而不舍,一边追还一边喊,“吃白食的!站住!!!看老子抓着你们不扒了你们的皮!”
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一边冲他喊,“大叔……一碗馄饨而已…不用这么赶尽杀绝吧…”
耳畔传来剪缨的低笑。我心想你居然还有力气笑被抓住看谁死得比较惨,然后拉着他拐进一条又窄又深的巷子。深巷里有一扇褪了漆的木门半掩着,我扯着剪缨躲进去,把门关上,拴好。
趴在门板上侧耳细听,脚步声蹭蹭蹭过去了,没一会儿又蹭蹭蹭回来了,踱了几步,有人骂了一声什么,然后就渐渐远去。
“安全了…”我一边说着一边坐到地上,同剪缨对视一阵,然后忽然一块儿笑出来。
两个皇帝,居然被一个卖混沌的追得满街逃窜,这要是传出去,肯定就成了“千古佳话”了。
“这是什么地方?”笑够了,我开始打量现在所处的环境。似乎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后院什么的,墙角处堆着些柴薪,几个瓦缸里都装满水。远远的有丝竹声悠悠入耳,欢快的曲调轻飘飘浮在天际。
往里走几步,也不见人。剪缨在身后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出去。”
“进去看看呗。”
“会被当成贼吧。”
“当就当,白食都吃过了。明天没准连命都没了,今天还不玩个够?”我回身招呼他上前,继续往前面走着。
越走,笑闹声就越大,似乎夹杂着很多女声,嘤嘤宁宁的,柔腻非常。渐渐地空气中也夹上一股脂粉气味,甜丝丝的。
忽然前面传来人声,我连忙带着剪缨躲进旁边一丛蓊郁的矮树之后。
一个残余着几分风韵的中年女子,后面跟着两个护院打扮的人。女人边走边说着,“新来的那个怎么样了?还闹不闹?”
一个打手说,“老实多了,再调教两天就能接客了。”
接……客?
我突然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转头看看还在张望的剪缨,顿时满头满脸的尴尬。
奶奶的,我竟然把个未成年带到妓院里来了。
“咱们还是别往前走了。”
他有些迷惑,“为什么?”
“…乱闯民宅是不好的行为。”
“可你刚刚还说…”
“咳咳,你看这儿有树有花儿的,咱们在这儿歇会儿就回去吧~前边儿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他歪着脑袋看我一会儿,倒是没说什么,转过身来挨着我蹲着。
“一会儿咱们去哪?”他问我。
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西关就这么大,我们俩已经转了差不多一圈了。
“回去吧。”
他的目光有不易察觉的暗淡,默默点头。
“没准等咱们回去,你叔父正好做出解药了。”
隔了一会儿,他说,“能不能解,都没关系。”
声音平缓,却如山泉一般透彻。
没关系吗?
我低头,看着眼前的一朵小花。他身上那如冬日夜空一般清冷而寂寥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过来,编织成一片天网恢恢。
忽然想着,如果只剩下一天可活,我可不可以再相信他一次?
可不可以相信他说得喜欢是真的,他的温柔也是真的。可不可以忘却所有,再爱上他一次?
反正,我是没有来生的啊。我还怕什么呢。
“剪缨。”
“叫我络卿吧。”
“什么?”
“络卿,这是你给我起得名字。”
“……络卿,我……”
正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脚步声传入耳中,我立刻转过身扒开树叶往外看。
最先看到眼中的是一道绿色衣摆,轻盈地随着来人的脚步飘飞,再往上看,看到一只伸出绿袖的手,手指上一枚翡翠指环,看上去极为眼熟。
我从树丛里站起来,“碧风?”
绿衣人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然后绽出一个灿烂到天际的笑,“呀,是你!”
身边的树丛刷刷响着,剪缨也站起来。碧风的眼神飘到他身上,忽然变得很奇怪,“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
我意识到他在想什么,心里一阵阵发窘,“我们是不小心进来的……你怎么也在这儿?你没回羽民国?”
他的脸色微变,闪烁其词,嘴里“啊”了半天,磨磨唧唧地说,“我这不是……放松身心来了嘛……”
放松身心……?
原来他不是不告而别,而是跑到温柔乡里消遣去了…
“你这几天不会都在这儿吧?”
“我这不是正要走呢嘛。”他一副被冤枉了的良家处男摸样,形态十分欠扁。
剪缨被我俩的对话搞得有些迷茫了,问我,“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碧风咳了两声,“没什么没什么,小孩子不要那么好奇~~”
看着他一副心虚的样子,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哪来的钱来这种地方?”
“我……我自个儿赚的。”
“碧风。”
“啊?”
“你是不是在客栈那天晚上偷了我的钱。”
“没有!”
回答得这么快这么坚决,一看就是在说谎。我就说怎么会只剩两文钱,害得我堂堂海王被个卖馄饨的满街追杀…
这个王八蛋,拿着我当了身上所有值钱物品换来的银子,来嫖妓?!!
胸腔里腾然窜起一团火,那副自以为英俊潇洒的笑脸在我眼中越发猥琐可恶,可恶到我想要一脚印上去。
我瞪着他,手上聚起神力。碧风赶忙摆着手大叫着“你冷静一点啊,一会儿被人发现了!”
还怕被人发现?“你是不是把我的钱全花光了?”我眯起眼睛,沉声问他。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吧~”碧风忽然话锋一转,脸色肃穆,很正经地望着我。
“不要转移话题!”
“一会儿被抓住了怎么办。这要是传出去,俩皇帝逛……”
“闭嘴!”我断喝一声,瞟了瞟剪缨。他微微蹙着眉,似乎想要看出这是个什么地方。
一把拽起他的手,我对碧风狠狠地说,“出去再和你算账!”
往外走的路上差点与几个打手撞上,被我用安魂术催眠了。竟然在这种小人物的身上浪费神力,我心里的愤怒越积越旺,看着在前头晃的那只鸟人,就想一把火过去把他烧成烤鸡。
可从后门出来后,还来不及冲碧风发难,就发现大街上正跑过一队队康王府上的兵,沉重的脚步声顺着青石砖传来。我心中奇怪,就往巷口走了几步。他们仿佛在找人似的,不断拉过路上的行人查看,然后又放走。
剪缨忽然拉住我的手,面上现出一丝笑意,“叔父在找我们,看来解药制出来了!”
解药?
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真的么?
……竟然真的制出来了?
这么说……我们不用死了?
我转过头去望着身边的少年,他也望着我,眸底流离着一片明耀的光芒,期待着我的反应。
我应该高兴才对,可不知道为什么,面上却笑不出来。
原本近在眼前的死神忽然退远到看不见的地方了,我已经做好面对他的准备,现在却一下子无所适从了。
原来,我还会有以后么?
“啧,那么多敌军,我还是先走吧。”碧风不紧不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灵灵,回头再去找你玩啊。”
等到我转过头的时候,他人已经不见了,连片影子都没有留下。
……算他跑得快。
“咱们走吧。”剪缨唤回我的思绪。往巷口川流的人群看了一眼,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怯意。
我这是怎么了,不用死难道还不好么。
就算面上表情并不明显,但我能看出来剪缨的高兴,这种反应是很正常的,没有人会想要死,我也不想死的。
所以我也只能说,“……好。”
回到王府的时候,康王的手下带着我们去了那间西角的屋子。据说那里是轩辕沁研究巫蛊的地方。从外面看,只是平常的一间房,奇怪的是每一扇窗都被黑色的布蒙住了,涂了黑漆的门扉紧闭,光线都被阻隔在外面。我想那里面一定是浓重到无法喘气的漆黑,许多色彩鲜艳的毒虫蛰伏在里面,瞪着一双双嗜血的眼睛,沉寂着,等待着。
那个下人敲敲门,“王爷,陛下已经到了。”
门后一阵响动,随即从里面被打开。不知是不是连日身处黑暗的缘故,康王面色有些发白,身后是看不到底的幽暗。他向我和剪缨行了个礼,“陛下,海王,臣不负所托,已经制出解药。”
“叔父辛苦了。”
我头脑里一片乱糟糟的,心不在焉地冲康王道谢,却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什么。
屋子里如我所想,漆黑一片,只有悬挂在墙角的煤油灯散着有气无力的光,孱弱得随时都要魂飞魄散一样。靠着墙面的架子上,摆放着许多黑黝黝的陶罐,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正是因为不知道,才越发诡秘。正中一张宽大的石桌,上面摆满了瓶瓶碗碗,还有很多形状奇异的工具,看起来有几分瘆人。
这康王成天在这种地方呆着研究虫子,估计在他内心深处,也是很不正常的吧…
左边靠墙的地方围了一道半人高的布帘,布上开了两个圆圆的洞口。康王让我们站在布帘一侧,将手穿过洞口,他自己则站在另一边。
“等一下臣会在陛下和海王的手腕上划开一道伤口,用药香熏引,蛊虫便会爬出。”康王缓缓说着,看了看剪缨。
“叔父,尽管做吧。”
视线都被粗糙的布帘挡住,看不到自己的手,手上的触感却更加敏锐。一道尖锐的凉气袭上皮肤,还没有碰触到,我却已经感觉到朦胧的刺痛。
手腕一凉,疼痛感随后绽开,血液顺着伤口流下去,细密地瘙痒着。
康王打开了一个陶罐,霎时一股腥臭的气味弥漫过来,像是某种腐烂了月余的尸体,那气味一进入鼻腔,便连内脏都被感染了。
那虫子,喜欢这种味道?
康王把陶罐放到布帘之后。我用手掩住鼻子,心里想着这种蛊实在太恶心,往后三天都不用吃饭了。
此时,腹部深处传来一丝隐痛,似有还无。
我身上一僵,转头看剪缨,他的面上也有奇怪的神色。
“不用担心,那是蛊虫正在苏醒。”康王看着我们,神色坚定,看上去十分可靠。
这康王…应该不会趁此机会把我俩直接弄死吧?
刚起这个念头,就发现自个儿现在越来越多疑。要是想弄死我俩,只要谎称制不出解药就好了,何必如此大费功夫。
那并不明显的痛感渐渐开始上移,速度缓慢。我不由得开始想象一只白色的大虫子在血管里蠕动着,胃里有东西一阵阵往上反。
当它攀升到胸口的时候,忽然躁动起来,大力地冲撞着我的胸腔,几乎听见肋骨碎裂的声响。我捂住胸口,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
那东西,不会把我的心脏吃了吧?
剪缨嘴角泻出一分低低的呻吟。我转头看他,可心一乱,那东西翻腾得更加剧烈了,激痛炸开的同时,涌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
康王面色骤紧,握住我和剪缨的手。一股温热的内力沿着经络攀爬上来,一直绵延到胸口的地方,以之为中心向全身扩散。绵软的力量化成盘旋的蒸汽,煦煦袅袅,瞬间就盈满周身。胸口的疼痛被逐渐融化开来,那东西不再动作,仿佛暂时陷入沉睡。
还不等我喘过一口气来,它却又开始动了。
诡异的感觉已经上升到肩部,我仿佛听到自己的血管被撑开,血液尖叫着向两边流动的声音。
“要出来了。”康王沉声说着。
胀痛感变得清晰起来,有一块东西顺着手臂不断往前走着,血液被挤压着从伤口涌出的感觉就像不断有东西从身体里往外掉,不疼,但是非常不舒服。
剪缨面色煞白,估计也是被那种向前推进的违和感恶心到了。
当那东西终于走到手腕,伤口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被什么粗糙的东西摩擦拉划着,皮肉仿佛都要翻开。但在那阵剧痛之后,有什么东西掉了出去,“咚咚”地两声砸到地面上的木桶里。
康王紧皱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成功了!”
完事了?
那折腾了我和剪缨将近二十天的东西,就这么被取出来了?
我想起身,看看那个几乎杀死我们的大虫子。
心中仍是有些不敢置信。
原本离死亡那么近,只一炷香的时间,便把一切都化解了。
那……我之前所有已经做好的决定,是不是也要跟着废除?
康王止住我的动作,说,“等一下。”然后拿起一个瓷瓶,往剪缨和我的手腕上撒了什么东西,清凉的触感,镇住了伤口上的疼痛,又用白布条一层一层缠好。
看着他给剪缨包扎的样子,我忽然有点不安。
这个人,会带兵,会治民,还精通医蛊之术。这种什么都会的人,会愿意为一个小孩子效力么?
若我有这么大本事,早就自己当皇帝了。
可如果剪缨劝不动庄王,又已经与庄珂撕破脸皮,等他回去后,要面对的境况只怕比从前还要凶险。
劝服康王,是只能成不能败的。
可我一个鲛人的王,实在是没有什么立场。这件事,真的只能靠剪缨自己了。
那蛊虫的样子到最后我也没看到。康王给我们包扎完后就将那木桶封死,命人抬去不知什么地方。
蛊毒解了,生命一下子不受威胁了,我好像也没什么继续留下的必要了。
就这样回去吗?
真是奇怪,前一秒还要死在一起的两个人,转眼就要各奔东西了么?
康王邀我再留几天。而剪缨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着我,目光像从千里之深的海洋中湍湍而出的长流,嘴唇紧紧抿着。
我心乱如麻,但最后还是做了决定。
……再等几天吧,等康王有了答复。反正已经耽误了将近两个月,也不差这几日。
当晚,天空中越积越厚的云层却忽然四下消散了。树梢间衔着一轮明月,形似霜盘,银光四溅。
我遣无悲回去休息,自己也拴上门,打算睡觉。
刚脱下外衣,窗口忽然有响动。我凝起一团神力低喝一声,“谁!”
话音刚落,窗扇顿开,一道绿影“嗖”地一下窜进来,一落地便顺势一挥广袖,两扇窗便无声合上,就像从没打开过似的。
我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
“干嘛这么看我?太感动了?”碧风摇了摇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折扇,笑得风骚无比。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看你啊。”
“你不要命了?”如果我没记错,今天是十五月圆之夜,他不能飞的吧?
碧风用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扫着我,深情款款,“我这叫水仙花下死做鬼也……”
我被他的话激出一身鸡皮疙瘩,“水个鸟。你快给朕滚。”
“都说了,在我面前不要用‘朕’这个字。”
看着那个已经反客为主仰躺在卧榻上还不满地望着我的人,无力感汹涌而来。
“你到底要干嘛?”
“我都说了,来看你啊。”
“看完了吧?”我对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瘪瘪嘴,眉尖上挑,表情要多委屈有多委屈,就跟我是个欺骗了良家妇女的负心汉似的,“我为了见你,冒着不能飞很有可能被抓住然后受尽折磨蹂躏的危险,跳过三十几座房子的房顶,刚来你就赶我走?”
我揉揉额头,扶着桌子坐下来,“你不觉得你胆子太大了点么?”
“可是我说了要来找你玩儿啊,说到做到嘛。”他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咕噜咕噜喝下去。
“你打算怎么出去?”
“你送我出去呗。”
我觉得这个人真的疯了。
他盖上茶碗的盖子,眼睛眨了眨,“你看,我冒这么大危险进来,你总该亲自把我送出去才礼貌吧?”
不知不觉,桌面上被我按出一个深深的手印,“你就是来找茬的吧?”
“我关心你啊。”他的脸色忽然严峻起来,双目认真看入我双眼,想要刺探我的灵魂一样,“我是真的担心你,不想你伤心。”
这人又开始装情圣了…
我避开他目光,“你吃错药了吧?”
“你对那个小鬼太好了。人类无情,你早晚会被他伤害的。”
我右手不自觉攥起,嘴里却嗤笑着,“他才十五岁。你觉得他能伤到我?”
他似笑非笑看着我,说,“有些事儿,不是年纪大就看得开的。”
瞟了他一眼,他又连忙摆摆手,“我可不是讽刺你岁数大啊。你一点都不显老,真的。”
我不断对自个儿说,得忍住狂揍他的冲动,动静太大会引来人。
“不过说真的,你为什么对那小鬼这么好?”他从卧榻上坐起身,平视着我,“每次你看他的样子,我总觉的有些其他的东西在里头。你跟他有什么渊源么?”
我同他对视半晌,最后说,“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没什么可说的。”
现在想想,确实是一场误会而已。
他以为他是洛卿,而我以为有些东西无论如何都不会变。
人家都说,相爱就是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上对的人。我们俩却是从一开始就全都错了。
我曾经尝试着给这些过错找一个开头,却发现只能追溯到唱月苑中的初次相遇。石桥上惊鸿一瞥,就注定了往后的万劫不复。
碧风也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像是纷纷扰扰的凡尘间突然出现的空缺,在一片惨淡中细细蔓延。
“过几天,我就回海国了。”我说,“事情查出来,我会让无悲去见你。”
他点点头,似是不经意地问,“那傻小子这几天怎么样?”
傻小子,是指无悲么?
突然对于无悲的问候让我有点诧异,但仍是回答,“你可以自己去见他。”
他却无所谓地摆摆手,“我就那么一问。”
“我的钱你什么时候还?”
“哎呀,才二百两嘛,不要这么小气吧~”
“你知不知道你很不要脸?”
“你这样说人家人家会伤心的~~”
看着他那副娇羞得天怒人怨的架势,我心里却忽然轻松许多,脑子里一直紧绷着的某根弦稍稍松弛下来。
他侧着身凝望着我,水色潋滟的双眸,浅红在眼角晕染。他的手忽然一动,手指若即若离地划过我的眉心,带过一阵轻风。
“我就说过,你还是笑起来好看,可你总是皱着眉。”他低声说着,耳语一般。
我被他的动作搞得全身一僵。屋子里的气氛忽然渗进几缕暧昧。
这人实在太爱装情圣了,而且不管场合不分对象。
“而我觉着,你还是哭起来好看。”我学着他的语气,说得“情真意切”。
碧风呵呵呵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等到他终于止住笑声,便对我说,“时候不早了,你送我出去吧?”
康王府守卫森严,晚上尤胜白日。回廊里悬挂的灯笼不多,火光稀稀疏疏,把墙壁映得惨白。带着碧风往外走的一路上遇到不少巡逻的士兵,但因为我让他披上一件黑色带兜帽的斗篷,晚上灯光不明,看起来就跟无悲差不了多少,所以一路上并没有被询问。
经过一处别院的时候,我发觉有不对的地方,往日明明都是没有人的,今日却在大门处守了两名士兵。
因为从这里穿出去会比较近,我就带着碧风上前,结果竟然被拦住了。
“海王陛下,康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朕也不行?”
“海王恕罪,康王之命,属下不敢违抗。”
我心中觉得奇怪,但别人的事,也不好多问,就打算带着碧风绕道。谁知走到僻静处时,他却突然说,“咱们进去看看。”
我说,“你有病啊?”
“康王可是我们羽民的大敌,我想看看他长什么样还不行啊?”
我沉下脸,“你要是再闹,我就叫人来抓你了。”
“啧,就看一下。你不去我自己去了啊。”他作势要跃上院墙,我赶忙拉住他,结果却被他抓住腰身一提,反倒被带入院内。
我用手肘狠狠撞了下他胸腔,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碧风低叫一声,再次露出了他惯常的哀怨表情。
有别于大门外的森严,院子里却是没有人守卫的,甚至连个服侍的家丁都没有。面前一株参天古槐,密集的枝叶聚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穹顶,森森叶影散乱在地面上。槐树前面有一座两层小阁,一楼的窗户中泻出清柔的光色,恍惚中有人影晃动。
碧风猫着腰溜过去。我心中也有些好奇,不知这康王到底在做什么,这么隐秘。
小心翼翼走到墙边,若是发出半丝声响,就极有可能被习过武耳力超强的康王听见。顺着墙靠近窗户,有人声顺着缝隙流出。
“……若行人治,变数太多,或许能昌盛一时,却难以长久。因此剪缨以为,唯有依法行道,去私曲就公法,取信于民,先民安,而后才有国治。”
听这声音,竟然是剪缨?
难道剪缨已经在劝说康王还朝了?
“陛下小小年纪,能有此参悟,实在是万民之福。”这是康王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感。
“既如此,叔父可愿随剪缨还朝,共治我轩辕天下?”
我一惊,这个甜头给的可真够大的,言下之意,是把康王上升到同他相等的地位上了。
他也不怕将来这康王来个功高震主谋朝篡位什么的?
“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
“这么说,叔父是答应了?”
“……陛下,臣还有一个疑问。”
“叔父但说无妨。”
“陛下与那海王,似乎私交甚好?”
我万万没想到康王会问这个问题。
不是在谈论治国之道么,怎么扯到我身上了?
隔了一会儿,对我来说却仿佛经年之久,剪缨的声音才传出来,“叔父放心,朕自有分寸。”
分寸?什么分寸?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不应该再听下去了。
向着碧风使眼色,他却把食指放到唇上,对我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轻轻在窗纸上捅了个小洞,朝里面望去。
正踌躇间,康王的声音再一次传出,“可连日来,臣,并未看到陛下的分寸。”上挑的问句,语气中透着薄薄的不满。
这个康王,想做什么?
我略作考虑,仍是学着碧风的动作,沾湿手指,在窗纸上弄了一个小洞,朝其中窥探。剪缨和康王远远坐在塌座上,看身形,该是没有错的。
“叔父,这是朕的私事。”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私事便是国事。”
很久很久,没有听到剪缨的声音。
“缨儿,你可知叔父最恨什么?”康王官腔似的语气忽然转变,带上一派长者的口吻。
“……”
“最恨的便是男子之间败坏伦常之举。即便他是鲛人,可无论如何也是个雄鲛人,陛下此举,如何令天下子民心服?”
“……”
看来不管国风如何开放,这种事还是有人接受不了的吧?
他怎么什么都不说呢?
一段毫不相干的片段忽然映入脑海,上午的市集上,剪缨一颗一颗吃着糖葫芦。明明是普通不过的东西,他吃得却津津有味,还说那是最好吃的东西。
离得太远,有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蹲回来,不再继续窥视,只单单听着声音。
“缨儿,叔父知道你是因为锁情蛊,迫于无奈。但有些东西,不可认真。一旦认真,本质可就不同了。”
明明是沉厚的声线,我却听着分外刺耳。
“缨儿,你还是太年轻了。”最后一句话像叹息一般,带着某种放弃似的意味。
“叔父。”剪缨忽然出声,“你说的对。”
我一愣。
里面的声音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从长安到西关,中间相隔千里不只。若无海王相助,朕如何躲过庄珂的追兵?”
“陛下的意思是…”
“不瞒叔父,其实朕对锁情蛊,是略知一二的。但庄珂不知道朕读过这方面的书籍。朕不仅知道它是什么东西,还知道其实若能在最初那一次忍住的话,蛊虫便不会被喂活,也就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心中猛地一跳。
他在说什么?
只要……在最初那一次忍住么……?
他……知道?
可……如果他知道……为什么……
“陛下既然知道,为何还……”
“不知为何,那海王对朕十分照顾,但言语间总是有些反复无常。而且后来还出现了羽人,似乎跟他相识……”
“羽人?”
“对。此事朕之后会同叔父详说。朕当时,也是无法,担心他中途变卦,才出此下策。”
“这么说,陛下是有意……”
“不错。”
脑子里嗡嗡响着,那一句“不错”幻化成一圈圈的回音,从天上地下反弹回来,重重砸到脑袋上。
有意的?
无法,所以才出此下策?
怕我变卦,所以……所以……
不成言的话在头颅里横冲直撞,撞得我微微茫然。
那一夜的景象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里,所有的拥抱喘息,所有的痛楚欢愉…
我握紧拳头,心里不断想着,也许他只是故意说给轩辕沁听的,他只是想要劝他还朝而已。
“陛下此举也太儿戏了,若是臣解不了该当如何!”
“若是没有海王相助,朕怎么可能到达西关,被庄珂捉回去,还不如一死。”剪缨的声音里透出浓烈的恨意,仿佛酝酿了百年的陈酒在开封的一瞬间喷发而出的呛人气息。
有人轻叹一声,“缨儿,你受苦了。”
“叔父。”他的声音坚定而执着,“走到这一步,我不会让任何人成为我的阻碍。”
阻碍?
我么?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自个儿的胸腔里,还有东西会疼,而且疼得这么尖锐。
眼前的景象,忽然都成了空茫茫的一片。所有东西都在这空茫中销融,粉碎。
有人抓住我,带我一跃而起。我却不知道他在带我去哪里,做什么。
努力从脑海中理出一丝清明,就见碧风正带着我跃动着,四周景象不断跳跃,已经出了王府。
“放下我。”我说。
落脚的地点,是一片荒僻的地方,几间倒塌的茅屋,仿佛某种残缺的尸体。从狂乱的蒿草丛里传出尖细的虫鸣,撕心裂肺一般。
我站在废墟之中,觉得寒冷一阵阵袭上身体,冷到全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阻碍?我是阻碍么?
原来我带着他穿越半个轩辕国,用尽神力帮他唤醒神原,甚至……甚至放弃海王的尊严……得到的就是这么一个评价?
我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也许他只是想说给康王听。他说过的,他说过死在一起也无所谓,他说过他不希望蛊解开这样我就不会走。
在没搞清楚之前,我不可以庸人自扰。
但当我想要压下胸口里那不断咆哮的痛楚,却怎么都控制不了自己。我听到一声压抑的低吼从喉际传出,力量从身体里喷薄出来。耳畔响起残垣断壁倒塌的巨响,在寂夜里经久回荡。
原来只是怀疑,就已经让我如此害怕。
低头,望着一地粉身碎骨的瓦砾,我攥紧拳头。
洛卿…
你最好不要骗我…
不要再一次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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