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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页

书籍名:《贰心臣》    作者:欧俊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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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

  小成。

  我等了五年,还会继续等下去。

  等一个我猜忌良久的结局。

  我还记得南巡的最后一夜,我搂着他在床上,保持着在他身体中的状态,我问他,皇后之议,起之你……?

  他看着我,眼睛像黑暗中的星辰,他道,起之是男子,并无后嗣,无凭据立足于后宫之中,若是皇上能将大皇子过继于起之教养,则……无憾矣。

  我点头应允。

  我道,大皇子尚年幼,先让太后教养着。他一过六岁,便可过继于皇后膝下。

  我开口闭口,便开始唤他皇后了。

  他道:还有一事,称千岁不称皇后。

  我笑了。

  再怎么样,我终究是那孩子的父皇;‘苏起’二字的分量,怎么会重于我,我也想看看,能翻起多大的浪。再者,有一位曾经的,看遍世情的帝王,教养与他,未尝不是好事。大皇子,也终究是帝国的继承人之一。

  我还记得那天苏起的眼睛很漂亮,我不停地俯身吻他的眼睑。

  我笑着问他,到时候……皇后准备从什么地方下手?

  苏起道:裴永。

  我点点头,那个“及述”的职位已经将后宫扰的一团乱,各宫主子勾结出纳的。出纳的贿赂审计的,正将他们给一锅端了也好,整治整治。

  苏起凉凉勾唇,原来皇上与原本便是没打算留裴永的命。

  我笑了,我道:“裴永还顶了个一品的衔呢,起之想摘,便给他摘了。”

  苏起深深看我,道,我要是不光想要他帽子,还想要他脑袋呢?

  我伸手将他的一缕乌黑的碎发别至脑后,划过他清越冷艳的侧颜,半晌,淡淡地道,起之想怎样,便怎样罢。杀个人,也好,到时候起之你新掌后宫,要立威,没有比杀人更快更狠的法子了。

  苏起怔在了那里。

  因为他知道,裴公公,那是于我谋,助我登帝的功臣。

  可……那又怎样?

  我揽过他,将我的分身从他那里退出,睡了。

  他本就胸中有丘壑如山,只可惜少了世态炎凉之江水于其中奔涌,如今,定如猛虎下深山,我……甚期盼之。

  往事如烟。

  如今,竟五载春秋已逝。

  堂上,都是今年的才子。

  我进去的时候,只看得见他们没有官袍花纹的布衣青衫素背。他们都跪在地上,称恭迎万岁。

  本朝殿试不比上世科举,全国考试,统一选拔人才。却只是将贵族之间的比试,作成定例而已。科举那般全国性的公务员准入法则,那也是一步一步发展而成的,自然不可能让我这个异世的灵魂摇臂呐喊一声呼喝便一蹴而就。不仅触及整个贵族集团的利益,而且成效不明显。因为平民中能读书的人还是少数,真正的精英还是在贵族中,只不过,贵族,也有嫡庶长幼士庶之别罢了。

  一个家族,即使是嫡子,也只能由最年长的那个继承父辈的官爵,而作弟弟的则要倚仗大哥的介绍。

  同样是贵族,士族和庶族的出路却完全不一样。

  就算同样是士族的,也有嫡庶的云泥之别。

  如今,我便是为了这样一群人开了“殿试”。原本,历朝历代,贵族子弟在殿前比试已获得皇帝的嘉奖和官位也常有发生,而我只是将这种比试规范化,将其变成了给有心之人盼头的定例而已。

  我就如此,缓缓地,将世家豪族的人事任免权,缓缓地,不知不觉地转到了自己的手上。至于真正选的选不出贤良,我却是不在意的,有了这个制度,有抱负的人自便会来往里面钻,无用多虑。我不指望通过试验选出来的官便能比推荐上来的‘贤人’为官素质更高,秦桧不就是状元么;但人事权在我这里,他们起码少了家族的牵绊,稍微忠心了些。

  今年,其中有一个倒是文采斐然成章,很有做御用文人,高级儒生的潜力。

  殿下整整齐齐跪了两排人,并无一人敢抬头觑看。

  我端坐下来,整整袍子下摆,太监唱诺:“平身──”

  他们依礼站了起来。

  然后一个个向我上策论,有恭敬的,有惶恐的,有不卑不亢的,每人我再问过几句话,他们到时候便入了翰林院,再就是分配官职了。

  “臣出言无状,但句句肺腑之言,还望皇上,明鉴!”声音佷清越,一听便是耿直之人。

  我这才来了兴致。

  却有人在旁边叱道:“齐才子,你肆意妄语,品评朝政,诋毁皇后千岁,该当何罪!”

  齐才子刷的跪了下来。

  我坐在上座的龙椅上,居高零下地看着他,半晌,我没有说话。

  整个殿上静静地,我看见陆公公额上有薄汗。

  大冷天的。

  都道是,苏皇后宠冠后宫,就连万事端平的圣上,对苏皇后也要偏颇两分。

  那齐才子一咬牙,抬首看我,硬着头皮道:“皇后不淑不德,善妒性毒,专权聚利,祸国害民……”

  原来是说他清理了贤妃和淑妃的事……

  还有他插手一些改革的事……

  手段,的确狠辣、却是我暗示纵容默许了的。

  算是……被我当枪使……

  我淡淡开口:“皇后如此十恶不赦,朕当年却力排众议,立他为后,原来齐才子却是道朕无识人之明。”

  他齐才子一头磕在地上:“皇上贤德,那是天下人都知道的。我朝有陛下,真是万民之幸,天下之幸。陛下爱民如子,体察下情。六年来不加赋不增税,造桥铺路开善堂设医馆,造福万民。陛下英名,定当流传万古,千秋称颂。只是……皇上明见万里,却不见得能够洞察身侧左右。皇后包藏祸心,窃国谋权……”

  他顿了一顿,视死如归地道:“色用明黄,出则九乘,入则华盖,锦绣刺蟒,秩制与万岁比肩,称千岁而不称皇后……”

  我微微皱了眉头。

  旁边马上有一人说道:“齐才子,你今日这等大逆不道之言,陛下可原宥一次,却绝不会宽待下次。皇后端方贵重,岂容你胡言乱语!”

  然后齐才子被拉了下去。剩下的,午后再问。也让这些才子们去蓼花厅里吃饭去。

  我和苏起这些年吃饭的时间,却是没怎么变过。

  我起身回内殿,却见苏起站在杏黄色的帘子后面等我,我怔了怔,这么说,刚才那个齐才子的话,他是全听见了?

  看见我来,他只是微微一笑:“这人到时候去礼部却也合适。”

  我轻轻地笑了。

  我还记得我们南巡的时候,理清了好些东西。

  如今,都用上了。

  落座,“今天下雪呢。”苏起端起沏好的碧云罗,还冒着热气,在空中画出烟雾的轮廓,消散在我和他之间。

  我伸手接了过来,淡淡地笑道:“是啊,瑞雪兆丰年。”

  苏起微微地垂了眼:“冷得很,你也喝点热茶暖暖。”

  我一口饮干,将空杯盏放在案几上:“传膳吧。”

  忽见陆公公接了报,躬身道:“禀皇上,文都统……今个刚到了京城了。”

  我刷的站了起来。

  “不是说大雪误了归期么?”

  陆公公躬身笑道:“皇上洪福,文都统西北捷,定是老天爷看着福将,便一路上的为难都少了。”

  我回首对苏起道:“起之先吃吧,朕过去一下,下午的才子,你也替朕一道问了。”

  苏起的眼神,暗沉了一些,他起筷道:“好。”

  希望

  我迈步出殿,陆公公急急地从后面赶上来,将件皮裘披在我的身上:“皇上……您……不用膳?”

  我手扶皮裘,呼吸吐纳的白雾消散在冰寒冷冽的空气里,我边走边道:“朕这就去文府,明的接风宴也准备一下。”

  陆公公怔怔,又忙赶上半步,道:“是。可千岁爷……?”

  顿步,我挑挑眉。陆公公躬身微侧,目光下垂。

  我停在雪地里。

  余光扫见苏起站在殿口目送我。

  脚下滞,吸口气,寒冷灌进肺部,如撕裂般的感觉侵蚀着肉体,还我些许清明。

  我的确……是早吩咐陆公公,文泰到京便报我。

  可现如今,般为‘皇后’话,苏起真是好手腕。

  我转身,迈步折回去。

  苏起站在殿前的台阶上,高高的。寒风吹散他绾在脑后的黑发,拂过他的脸颊。他没有披风,就么下,脸已在呼啸寒风中通红,圈圈吐出的雾气很快便消散迷失在严冬的冷冽中……

  我行步上台阶去,站到他的面前。轻轻叹口气,我微微垂首看他。伸臂将他冻红的手捂在怀里,轻声道:“起之……朕……今日就不陪你用中膳……朕去去就回。起之也别站在儿吹冷风。”

  陆公公站在我十步之内。

  苏起抬眼看我:“皇上晚上还回宫用膳么。”

  阵狂风扫过,苏起的黑发遮过他的脸颊,我伸手拂开,别在他的耳后。

  微微顿下,我的声音却放得更轻:“起之……”

  苏起抬首深深地看,他缓缓道:“起之……明白。”

  我叹口气,将他在我怀中的手紧又紧,捂热,才放手,道:“起之回去罢,别吹着,菜也别放凉。”

  苏起缓缓地头,我看着伺候他的太监扶他进去,才转身。余光瞟一眼静立在一旁的陆公公,向雪地中走去。

  我和苏起,不是没有过默契。

  只是那种默契,从来只在朝堂之事上。

  刚才那番对话,确是值得品味。

  我心下挑挑眉。

  平时和配合也就罢,能做到般地步,果非常人所为。

  所谓杀子夺位凌辱之仇。

  倒是南巡,确确是长两人的见识。

  那个时候……苏起陪我……

  看江山万里,

  烟波浩渺,

  朦朦胧胧

  ——遮蔽圣聪。

  那个时候……确确是发生许多事。

  遮蔽圣聪,用前世的话,便是……因老百姓和皇帝之间隔着七道信息关卡,皇帝……其实也是冤大头。

  南巡的时候,才慢慢理清楚。那时苏起陪着我,脸色一天比一天差。

  知道直接接触老百姓的是衙役,是第一关。还知道衙役要向书吏汇报,是第二关……书吏再向州县官员汇报,是第三关。州县官员向府一级的官员汇报,是第四关。府级向省级官员汇报,是第五关。各省向中央各部汇报,是第六关。中央各部向内阁(皇上的秘书班子)汇报,是第七关。

  当信息到达终站,皇帝面前的时候,已经是第八站。还没有算府、省、中央各部的科、处、局和秘书们。即使在最理想的状态下,也不能指望信息经过许多层的传递仍不失真。信息在经过各道关卡的时候,必定要经过加工。在无数信息之中,注意什么,没注意什么,选择什么,忽略什么,多少,真假,强调哪些方面,隐瞒哪些方面,什么是主流,什么是支流,得清楚,不清楚,都是各级官吏每面对的选择。

  而皇帝,在他们的种选择下生活,在他们提供的信息中决策。

  南巡过处,处处盛世太平中,沆瀣横流。

  那时从神色中便可以看得出来,苏起……大为震动。

  也许,那是些年见到的,苏起最真实的次感情流露。

  世道的确如此。也是我最忧心的地方。在权力大小方面,皇上处于优势,官僚集团处于劣势。但是在信息方面,官吏集团却处于绝对优势。封锁和扭曲信息是他们在官场谋生的战略武器。

  我还记得,当时和苏起抽个空子,去登一次川岳名山。

  那次,绝顶上,烟雾撩人,不可下见……

  苏起怔怔地看着山下九曲横流就么隐没在高峰的雾气中,他站在悬崖边,很近。就么往下看。

  我那时尚且笑道:果然是无限风光在险峰。

  苏起却回首,面上有些惨然,他勾唇:“为皇圣明,执法如山。可看不清雾气中几许。下面的奴才汇报,里切正常,甚至形势大好。可笑……为皇……就算权力大又能如何……”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怔在那里。

  那是悲伤的神色,从未见过的,苏起……不……是的皇兄……脸上的悲怆自嘲的神色。

  那是步步紧逼,折辱下,都不曾见到的神色。

  我还记得,险峰上,日光劈开些许,投射下段段的光阴,如光柱般直接际。

  我还记得,让光洒在他的脸上,却荡不开厚重的雾气。

  我还记得,夺步上前,将他从悬崖边拉进怀里,贴着他的耳畔道:“不是的错,也不是的错。王道如此,道使然,人道亦然,奈何。”

  我还记得,他静静地扣在的肩上,半晌,才推开道:“臣……失礼……”

  我还记得,将唇附上他的额,抱着他,站良久。

  那时,拥着他,缓缓地开口,“起之……你想……各地官员为自己捞好处的收益很高,隐瞒自己的行为又很容易;可是做好事为国为民代价很高,可是编条好消息却容易……些年,他们也算在先皇治下,可……并不是先皇……皇帝没有当好,才成般局面,可知道?”

  我温和地看进他的眼,他的目光中却仍是惨然。我伸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背部,下下。

  他目光飘远,似是看着绝顶的斑斓云霞,却道:“原来御史,竟是虚设的……要他何用?”

  我叹口气,缓缓开口:“起之……朝中的确有监察官员,包括御史、给事中和被派为钦差的宦官。他们……算是控制信息通道的人。虽然,他们的职责是直接向朕反映真实情况……可是,反映真实情况难免触犯各级行政官员的利益,所以他们很可能被收买所包围,收买不则可能遭到反击。起之你想想……收买的结局,对双方都是有利,对抗则于双方都有风险。最后的结果,自然……是监察系统中真话的人越来越少。最严重的时期,上边的恩宠和下边的贿赂互相促进,上下彼此蒙骗,监察系统的全面失灵,皇上整个瞎。现在,王朝并没有到样的地步。重大的事件没有个隐瞒不报,已算清明。朕作为皇帝,已经甚为满意。起之你……也别太过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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