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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贰心臣》    作者:欧俊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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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先皇,我没什么恢奇宏阔之长,唯一优点,就是十分勤政,好学善问,经常将朝中重臣召到御书房,请教治国为君之道。常常是其中有人泣血上承新政种种弊端,我惋惜重臣,倍感痛心,御书房中君臣交心,于是我圣旨一下,新政就被我废除一条。我不及先皇雷厉风行,雷霆手腕,常常妥协。倒是在登基八月之后,将前朝那曾有倒山倾海之势的新法几乎尽废之时,赢得了个温雅仁心的名声。

  实事,我倒是也做了几项。

  其一,我创造了一个内廷的官位,“及述”,所有内务府要的款子,都得送至那里去审核,现在算是我皇家财政的审计部门,之前内务府,到是只有出纳,没有审计。

  我将裴公公派了过去,封一品,算是实现我的承诺。

  我倒不是想让他为国为民挖掉多少蛀虫,为帝家节省多少民脂民膏,倒是这个位子,大权独揽,也揽上许多怨气,日后我处理起来,也方便许多,毕竟,裴公公挂了一个一品不是?我也不愿落个鸟尽弓藏过河拆桥的名声,我是给过他机会,就看他自己愿不愿意恶贯满盈,引我手屠了。再者,这用度审计一项,我又多了一条情报来源,虽然之前内务府那边不是没有钱粮用度记述,但终究是从别人那里接手而来,不大放心。如今,两套系统,两班人马,想必两者相争也激烈,我也好制衡玩权,好过被诺达的内务府,高耸的红墙宫壁宰制。

  这倒是我今后正真控制这巍巍皇城,纷纷扰扰之天下的第一步。

  其二,我宣布了展开新一轮的选秀,我是说,选女人。这是在和面色威严的太后,一次长谈后定下的,皇家的血脉不得不延续,否则和亡国无异。我以前的男宠也照例进了宫,不过只住在偏殿,只要是我以前这个身体宠幸过的,全部封平侍,四品。似乎太后于我,再也不见了昔日她与皇帝,与我的笑谈,倒是成天板着一张晚娘脸,且极其注重我每日的请安和汇报工作。

  其三,我将一个我皇兄一手提拔起来的边疆大吏——苏起,召了回来。不过不知太巧还是怎的,这苏起从我登基的时候忽然发病,几乎死了,连派去的太医都跟我说汤石不救,可他却奇迹般地醒了过来,并开始好转。不少臣子为他上表求情,让我暂缓几天,我仍是一道道金牌强召。据说路上行程颠簸,不利于养病,但自然不是我会在意的。和太后商量着,我在朝中几个没落的武将世家里挑了一个老将去接任。据说苏起性格暴躁,唯我皇兄之命是从,这种人,我不敢用。

  其四,我观察了朝中一些年轻的,有些理想抱负之人,他们其中许多都曾一腔热血,支持新政,可惜势尚微。于是我将其中我看重的,贬到些穷县,穷郡,做县令知府。几年之后,我准备再看他们的政绩,让他们换换位置,再去些商贾大城。等他们靠着政绩和民心,再加我一点点的垂青,慢慢升上来之后,再做打算。他们如今正是一腔热血,当发奋蹈厉之时,安着他们在朝廷这帮老狐狸面前谠言直声,方刚外显,熬那资历,白白受压,岂不是浪费青春,空负韶光。

  他们上任之前,我也召他们去御书房谈过,尽是安抚之意,也微微有些暗示,端看看这些年一过,于穷乡僻壤之地,他们曾今的理想,是不是真金,怕不怕火炼了。

  缘起

  这天“护送”苏起的队伍进京了,我立即将苏起召进宫中。再怎么说,边疆那四十万的军队,他也管了这几年,不可不防。

  我既不能杀他,亦不能囚他。我于那次天下皆知的“宫闱刺杀”中救了太后,应是以仁爱的形象治天下;猜忌前朝的臣子,不宜。

  我准备让苏起进宫,封平侍。虽然在宫里也是囚禁,但是面子上总好看一些。

  这日,我又在如山海般的奏章前苦战。我自知于真正说一不二乾坤独断之前,为帝亦当蠖屈潜伏,看菜吃饭,量体裁衣。处理了几桩重大事务后,我便开始细看那些不甚重要的,倒不是我有多重视他们秉承之事,只是我现在一没有了解此世方方面面的渠道,这奏章中传递的信息虽早已扭曲失真,但也不失为一条学习之道。这一世的法典之类,我早就找来通读过,法律是此世的重要规则,我自觉研究,是很典型的中央集权。律法中损人肢体的刑罚虽也有,但比不上秦朝严刑峻法,秦律好像有规定,把垃圾倒在街道上要割鼻子,这里的法典中倒是不至于如此。

  但法典并不是全部,每个时代都有其不能成书的潜规则。就好比此世,客人赞美主人家的侍女,意思就是讨要之类,正式的文书中是不会记载的,历朝做皇帝的也未必知道。但我既然要好好地,按自己的意志在此世活下去,这书本外的规矩,却是不得不学。世面上亦不会有人教,就是有心人,观察,体悟,而已。

  适才那个,我也是在看一份关于断案的奏折里学到的。我要想真正将前朝的改革继续下去,就需要有关于此世的大全的知识,足够的耐心,和大格局的权术。

  往往一个帝国真正实施的政策和施政理念,并不是像他公开宣称的那般正心修身,内圣外王,而是有一套潜隐在世面之下的系统,它包括了文化人脉裙带宗族等等一干,他们有他们自己的规则,帝家的政策到底有多少穿透力呢,不得而知。

  为帝王者,又有几个能真正把握它们呢。对于这个擅长舞文弄墨的官僚集团,要撇开他的自我吹嘘和堂皇表白,才能发现其自我增值膨胀的内在规律,他们垄断着暴力,掌握着法律,控制着巨额的人力物力。

  贸然改革,照搬前世历史中教条种种,身死亡国是小,本人一世英明尽毁岂不可惜。

  待解构了这套系统,倚重利用,才好在此基础上再谋远虑、缓图后进。

  五王爷记忆里,潜规则也记了不少,不过大多是欢场上的规矩,真正关于民生朝堂的,几乎没有。

  这日,我正在过滤掉御史台的那几位恳切的陈词,潜心研究一本关于民风的奏折之时,陆公公抱着一个拂尘,轻轻行至我的面前,躬身道:“皇上,苏起已在崇正殿外侯着了,皇上要不要召他进来?”

  我从如山的奏折面前抬起头。

  陆公公垂首温言道:“就是皇上前些日子,降旨召回来的西北军都统苏起。”

  陆公公是裴公公被我打发走以后,太后指给我的接替者。我很放心。也许太后并不很放心我,但我却是很放心她的,毕竟,我是她最后一个儿子了,也是皇族这一辈里,唯一留下来的嫡子。

  我放下手中的笔,摆在玉石雕龙的砚台上,点了点头:“召他进来。”

  陆公公点头,吩咐了下去。

  “宣西北军苏都统进殿——”殿外响起悠长绵远传喝声。

  我坐在正中的龙椅上,迎面走来一白衣男子,身材颀长,气宇轩昂。

  我仔细打量他容貌,不禁怔忡。我原以为所谓西北军,所谓都统,必是虬须虎髯,满脸横肉,西风烈马般的人物,不想竟有一番儒将风采。只是可能大病未愈之故,他面色沉寂,周身冷冽,无甚鲜活气息,这倒不掩他如墨的气质。看来我‘皇兄’提拔他亦是在情理之中,这般人物站在哪里,都太耀眼了。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生上似乎有一股嗜血的虐杀之气,却被他深深地压抑着。我心下微笑,果然刀头舔血的武家风范,倒也不失狂狷旷达,俊杰廉悍。

  他行至我十步之外,不卑不亢,道:“臣苏起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着他一撩袍角,在我面前跪了下来,面色沉寂。

  等他跪了一会儿了,我这才淡淡地开口道:“苏爱卿乃朝廷肱骨重臣,朕听闻爱卿身体微恙,可要好好修养才是。皇宫医药奇珍无所不有,朕也不忍苏爱卿带病为朝廷奔波,不如苏爱卿就先在宫中养病如何?”

  我是早叫人暗示他辞官的,毕竟新朝,他身份尴尬,

  我瞧他的面色,竟如枯井般没有波澜,看他目光,却见深邃悠远。

  大殿上站着的宫人都目不斜视地看着自己的前方,整个大殿上弥漫着肃然的气息……

  我当王爷时的名声在外,竟然有一个宫女在一次我召见大臣之时,对我掩嘴而笑,于是我当即让人将她拖出去仗毙,罪名是目无圣上,藐视宫规。那位被我召见的老臣在我身边,眼神中露出赞许又放心的神色,直说我君命无二,号令如山,果乃立国安邦之本。从此往后,便没有人敢再撩一撩虎须,试一试胆气了。

  现在大殿上暗暗静静,明明有一排太监宫女站在那里,却好像只有我和苏起两个人在殿上一样,苏起生得这么出色,她们也没有想道要看一看……果真,还是性命最重要。

  我在缭绕的青烟中看着苏起的神色,见苏起闻言片刻怔然,我又道:“苏爱卿平身,朕听说你在边塞染了风寒?”

  他这才缓缓地开口道:“微臣身体不适,怕今后难堪朝廷重托,还望皇上悯恤微臣,另选良将。”

  我心下一笑,道:“苏将军十又五出师,廿又五至将军,三十一至都统,如今四海初定,万民归心,也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该休养生息的日子了。”

  苏起没有什么表情,他沉静地道:“全听皇上安排。”

  我满意地点点头,道:“苏将军年少戎马,为国惹下一身伤病,不如在宫中封平侍,也好安享天年。”

  苏起眼神微动,伏地道:“微臣遵旨。”

  我挥了挥手,示意退下。他的襟摆明明是寻常衣料,穿在他身上,却有一股严肃凛冽的味道。

  这个苏起给我的感觉很奇异,我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记忆的齿轮中,却合不上来。

  究竟何处龃龉参差,我亦难于言表之,看着他清越的身影,我沉吟道:“苏平侍……你对朕可有什么话说么?”

  苏起本来已经准备躬身退出去,现在顿了步子,回话道:“皇上……是万民的皇上,既然做了,就要对的起万民,对的起天下。”

  我心下震动,再抬眼看他的时候,只剩一排眼观鼻鼻观心的宫人,帷帐还在兀自随着夏风轻轻地起伏,孽蝉还在吐着香,一圈一圈,我一时恍惚。

  陆公公在我身边躬身道:“皇上,苏平侍已经出去了。”

  只愿长亭

  吸一口气,我甩开了纷杂的思绪,踱步到了御书房。夏天已经快过完了,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间仍然不时传出蝉虫低吟,陆公公本来教了宫人拿了长杆,要将它们一只一只全部都打下来,怕扰了我办公和午休,被我笑了笑阻止了,我道只有这般红衰绿减,虫螭低鸣,才有夏天的味。

  陆公公道:奴才怕主子心情烦躁……

  其实,只要手里有些权力,能够掌控自己的生活,我的心境都是平和安定的,繁琐的政事反而能让我十分安心,万事措置裕如,达权知变。

  这天,陆公公报说禁军统领文泰求见,已着于御书房侯着了。

  我心下有些欣喜。

  自我登基以来,每有赏赐,必不漏于文府,每旬定邀他于御花园同酌,奈何夜夜花好月圆,独我二人相对无言。我有时也会挑些笑话讲与他听,他的表情仍是看不出一丝波澜,我倒是不怕磨,也没什么可气馁的,我已经用独特的方式,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去不掉。总有一天,我能将他心里那倒隔阂,给磨软了。我倒是很享受这过程,我尽一点绵薄之力,一点一点,还他情的过程。

  上一次我也曾单独召见他,他的言语不离君臣,让我许多话都不得其门而入,如今,我登基也有大半年了,不知他心中……

  一进门,就看见一身戎衣的他向我行礼道:“微臣文泰参见皇上。”

  陆公公守在门口,御书房里静静的,瑞兽吐烟,青烟缭绕,米漏嗤嗤作响……

  我疲惫地摆摆手,道:“文泰和我不用虚礼,快起来吧。”

  文泰却纹丝不动,沉声道:“臣不敢越礼。”

  我揉了揉额头见他面上静静无波,眼里却有身东西在跳动,到底是什么,我却说不上来。我放低了声音,温言道:“文泰,你可是怪我?”

  他抬首静静地回视我,我抿了唇,深深看他。

  我道:“文……爱卿,还是平身吧……”他见我换了称呼,便答了一声:“谢皇上。”便规行矩步地起身了。

  我道:“你跪着,我看着心疼。”

  我起身在桌上端了一杯沏好的茶,递到他眼前,道:“今天挺热,先喝一口凉茶。”

  他迟疑了一下,仍是接了茶,一饮而尽,不像是饮茶,倒像饮那烈酒。

  我给自己也到了一杯,旋身往椅子上坐了,道:“文泰也坐罢。”我指了指对面。

  文泰嘴角微动,有点自嘲的样子,仍是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

  我轻轻抿了一口茶,茶的苦涩在我的舌尖蔓延开来。

  夏日的阳光是十分骄艳的,直射进来的金辉在木质的案台上划出一条层次分明的线,一边是金灿灿的耀眼的光,一边纯暗的木质的颜色。

  如此简单地,光与影,就划过了一条线。

  阳光照在文泰的身侧,打出他刚毅的轮廓,我不止一次地远看过,赞叹过,欣赏过,那样的刚烈的味道,我向来是十分喜欢,十分迷恋的。可现在却有一种错觉,想要他再柔和一点,退让一点,好将他镶嵌进我的怀抱。

  文泰没有说话,我看着文泰的面容。他的表情,倒是比我刚接触他时丰富了许多,也直接了许多。他涩然地,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我微微一怔忡,这一次,我何尝不是再次在我们之间种下了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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