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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书籍名:《童真年代》    作者:晓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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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一场冰凉的雨,低垂的天空,黯淡如昨。
江洪波站在厨房里,微微垂着肩膀,双臂在身后按在柜台上,脑海里反复出现的都是刚才邹童脸上惊异错愕的表情,他那一双眼里,好像整个世界都塌了。他以前有次喝醉,混乱地念叨过,说爱是最不靠谱的玩意儿,就像他妈妈,就像周书博,到最后还不是撒手就走?“就像你……”邹童目光是一张灰灰的网,他没有说完那句话,“这世界就是个王八蛋,没他妈什么好人。”
当胸膛里沉重的隐痛稍作消逝,江洪波走到冰箱跟前儿,在冷冻柜里拿出些冰块,装在塑料袋里,用准备好的毛巾包上,刚关上冰箱门,邹童的脸出现在厨房门口。他靠冰箱站着,并不是什么随便的姿势,而是他需要支撑。光线在他侧脸上打下的阴影,正好掩饰住那只恶狠狠的巴掌印。他的脸色煞白,嘴巴干燥蜕皮,只有眼睛,如同窗外无边的雨水,湿润而冰冷。
把手里的冰块递上去,江洪波努力平静地不去提刚才的尴尬:“干嘛起来?回去躺着,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去……”说着话的时候,他一手捉住邹童下巴,小心地侧到一边,把冰块敷上去。
在接触的瞬间,邹童疼得皱了下眉,自己拿手扶住,换了个角度,后背抵住墙壁,在江洪波温柔动作里,却冷笑出来:“你现在应该很高兴吧?”
那是江洪波熟悉的,周身盔甲武装的邹童。
“干嘛非得这么说?”
他伸手,想扶一把眼前摇摇欲坠的人,却被邹童一巴掌拨开,声音提高,沙哑中透出想要撕破的挣扎:“不用你装好心!”
他们之间隔着微小到可以忽略的距离,但倔强将他们生硬地分割。
邹童觉得自己的头脑被冰块麻痹,失痛的安全让他勇气倍增,那些费尽心力压抑不说,却始终不曾消散的症结,这会儿一股脑儿地涌出来,他迟钝的神经却做不出任何及时的反应。
“你家人憋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有人替她报仇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洪波,这人脾气改善得不错,若是以前,早一巴掌招呼过来,今天却没有,板着脸与自己沉默对峙,他的默不作声,反倒助长了邹童的气焰,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想激怒江洪波或是怎样,他宁愿他们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也不想彼此之间沦落到这种虚伪而疏远的礼貌。
“你一直就觉得我想法幼稚,没了你,肯定是到处碰壁,因为根本没人会当我是真朋友,也没人给我真感情!你不是就想证明,当初你看上伍可,我们分手,都是我活该自找,这世界上根本没有谁,能忍受我一辈子,根本就没有他妈的天长地久?!”
邹童说得激动起来,他病太久,声音从肿痛不堪的喉咙跌跌撞撞冲出来,将那股粘稠的郁气从深深的心胸中牵扯出来,冰块不再能够镇痛,他被蚀骨的往事淹没,痛不欲生。
“你肯定知道,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江洪波拉住他的胳膊,想要安慰他激动的情绪:“我想你过得好,你怎能不相信?”
“过得好?我怎么可能过得好?”邹童眼睛红起来,“你他妈的明明知道你变了心,我就好不了,这辈子都好不了,还在我跟前装个屁绅士!你回来找我干什么?阴魂不散跟着我干什么?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
“希望你过得幸福,邹童,我一直希望你能幸福……”
“我根本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幸不幸福,不在乎跟谁天长地久,过一辈子,你他妈的怎还不明白?”心里那句话,那句说出来就一溃千里,一败涂地,再不留半点尊严给自己的话,终于破口而出,沙哑得象是深秋时推开陈旧的栓门,象疾风擦过荒芜的戈壁:“我只想跟你,江洪波,我他妈的只想跟你过一辈子!!!”
邹童突然把手里的冰块扔了出去,砸在对面墙壁上,毛巾散开,冰块落得满地都是,好像是破碎的水晶球,里面透视出童话一样的未来,在空气里短暂地显像后,消逝如尘……
当时宁愿主动分手,也忍住不肯说出这句话,这会儿破然出口,邹童顿时觉得肩头心上所有的桎梏和约束都松脱了,再没有什么力量拘束住他的灵魂和心灵,爱和恨都离他而去,剩下一副轻飘飘的空壳子。人有时候在沉重的压力下,反倒站得笔直,当周围一片真空,竟是不能支持自己。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如若即将熄灭的街灯……江洪波来不及细想,本能地朝前凑近,双臂接住他下滑的身体。
“我恨你,江洪波,没人象你给过我这么多,也没人如你毁得这般干净。你干嘛爱上他?逢场作戏我都可以找借口原谅你;干嘛还要回来,既然我要的你根本给不起,怎不远远躲开?为什么我频频失败,为什么我非得在你跟前出丑,没有尊严,没有退路……”
邹童似乎一直在哭诉,祥林嫂般念叨个不停,但他其实已经失声,没有半点声音流露出来,他甚至看见自己晕倒在江洪波的臂弯里,看见他抱起自己的身体,走回卧室,看见江洪波的眼泪,在午后昏黑的光线里闪烁……他站在旁边,冷眼看着折腾了这么多年的两人,到最后难以抗拒的疲倦和狼狈,然后转身,走了。
从短暂的晕厥中清醒过来,邹童没有睁眼,唯感觉自己的手被另外一只手掌覆盖着,干燥的,带着温暖的厚度,从容地包裹在自己湿淋淋的手掌之外。
“我知道你醒了,”江洪波的声音近在咫尺,手伸过来,揩了揩额头渗出的汗,极小心地把贴在上面的湿发划开一边,“把自己都气昏了,值得吗?气性还是那么大……”
他说话的语调轻柔,连之后短暂的沉默都显得自然而默契,邹童的脸侧向一边,耳垂感受着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息变化。
“我什么样的人,咱俩之间怎么了,你比谁都清楚,”江洪波继续说,扯回了正题:“你看我象是回来看你笑话的个性呐?我明白,那句话在你心里堵很久,可一直拉不下脸来说……邹童,我同意分手,是因为我承认自己失败,我希望能放你自由,希望你能找到更可靠的人过一辈子,但我又放不下心,怕你再给谁伤害。不管顺不顺,你不会是孤身一人,邹童,你要的我也许给不起,我有的也会毫无保留,这辈子,都会对你好。”
感情若是一场较量,江洪波输给了邹童的纯粹和坚持。从小到大向来胜券在握的他,唯独在邹童身上遭遇到不能扭转的挫折,他看见自己骨子里难以改善的短处和残缺,可他也因此意识到自己完整的人性。
“我不可能再跟谁过上八年,如果两个人真能走到最后,我也只会选你,邹童,不会是别人。”
泪水沿着眼角蜿蜒流淌下来,渐之汹涌,邹童忍不住蜷起身体,哭声在胸腔里回荡,失去的嗓音,却发不出准确的音符,唯有野兽受伤时发出的那种固有的哀嚎,宣泄出来,刺耳,不能自控……邹童从来没有哭得这么伤心过,过往种种的怨恨,纠缠,挣扎和不甘,都借着失控的恸哭,毫无禁忌地发散出来。
“对不起,邹童,”江洪波从身后抱住他,在耳边喃喃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说不准什么时候开始睡过去的,邹童梦见着火,身上被烤得一层层出汗,梦里又像是套着另外一个梦,是之前那回夜里,梦见江洪波只身一人站在窗户边儿抽烟……他睡得并不踏实,翻来覆去,思前想后,格外混乱迷糊,间歇着咳嗽起来,却不象这些日子连带着哪儿都疼痛不堪,心里似乎明白江洪波就在周围,因为他的味道,他在的感觉,一直都包围着邹童病得糊涂的身心。
早上醒来,先是看见自己睡衣的袖口,洁净干爽,完全没有流汗之后的粘腻,窗帘遮挡不住的晨光,明媚而耀眼,勾勒出江洪波宽厚的肩背,侧身躺在自己的身边,邹童感到困惑。仿佛回到本来平静如水的日子,睁眼看见他睡在旁边,身体散发着熟悉的温度,经常这个时候,他故意眼也不睁,却对邹童上下其手,邹童若踹他两脚,他便借机反扑……会象孩子一样疯个不停。
不知是不是一起生活太长时间,本来睡得深沉的江洪波,突然醒了,惺忪睡眼捕捉到邹童已经醒来的清澈眼眸,大手连忙在自己脸上玛索两下,起了身,问:“醒了怎不叫我?好点儿没有?你昨晚先是发烧,后来发汗,要不是流汗以后体温降下来,我就送你看急诊了。”
邹童用了点儿力,乍听见丑陋而沙哑的声音传出来,立刻吞在喉咙里,不再吭声。
“我让阿姨过来帮忙收拾,顺便做点东西给咱吃,”江洪波下了地,去外面的饮水机里倒了杯温水,“她弄完就走,你别担心。”
江洪波留在国内的时候,一般家里的阿姨都在他家里照顾,虽然跟他母亲的关系很僵,但邹童跟阿姨就还算不错,否则,江洪波也不敢叫她来掺和。
“来,喝点水润润喉咙,”江洪波见邹童坐起来,把水送到他跟前儿,“等会儿吃饱饭再吃药,等会儿我给诊所打个电话,今天输液的部分先停了吧,我还是带你去医院看看,以前有种进口药,对你不是挺有效果?你试过没有?”
邹童摇了摇头,他其实根本就不在乎这点儿小病,好不了的治也没用,能治好的早晚会好。而且今早一起,感觉比前些天松快多了,那种动也不想动的倦怠,已经不太严重,虽然周身酸软,整个人畅通不少。他起身想去卫生间洗个脸,江洪波赶紧扶住他:“你要干嘛?”
他朝卫生间指了下,江洪波会意:“能走吧?要不我给你洗毛巾擦擦算了,昨晚我给你洗过了,你现在比谁都干净呢。”
“怎么不能走,你当我没长腿呀?”邹童忍不住想回他,结果乌拉拉地,失声的嗓子还没恢复,也没说清楚。
江洪波侧头看着他,笑了:“说什么呢,这是?让你昨天发疯吧,今儿个说不出话了,活该吧?”
邹童横他,却学乖了,没有再企图发声。整个上午江洪波都陪着他,裤兜里空空的,是连手机也没有带,邹童记不得多少年来,江洪波有这种完全不通过手机或电脑遥控公务的时候。昨日癫狂,对他体力的透支,是比之前缠绵生病还要厉害,邹童洗过脸,吃了阿姨送来的早饭,又把该吃的药都吞进肚子,坐了没多会儿,就又睡过去,这次短眠,无梦无扰,睡得安宁平静。
江洪波看见走廊里阿姨在冲他使眼色,于是走出去,问她什么事。
“门外有人找邹童,你去看看吧,那个姓廖的,我也不知该不该让他进来。”
“您不是见过他吗?”
江洪波记得前段时间阿姨和廖思成见过的,阿姨向来记性很好,不至于这么快就忘,可是他注意到阿姨脸上奇怪而生硬的神色,便明了这是她不待见廖思成,不禁无奈摇头,亲自去开门,说:“进来坐吧,邹童吃了药,刚睡。”
“不了,”廖思成脸上布满难堪,“我就是过来跟他道歉。”
“别着急,这件事儿还是缓几天再跟他说,否则他气头上,你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反拿你撒气。”
“没事儿,本来就是我的错,我把我爸的生日给忘了,这就惹火了我妈,她其实是气我,不是邹童……”
“这些都不重要,”江洪波见他悔不当初的样子,双眼血丝密布,估计昨晚也没有睡,于是,语重心长跟他交底:“你其实真不用担心,邹童看似苛刻,其实对朋友标准很低,很宽容的……”江洪波想了想,还是说:“他不会怪你,真的。”
廖思成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楞了楞:“那我改天再来吧,你好好照顾他。”
江洪波见他转身要走,刚想关门,却给廖思成挡住,他们隔着狭小的门缝,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他其实……也没有怪过你。”廖思成终于说。
江洪波走回屋里,厨房里炉子上热的汤水滚起来,他回身见阿姨在洗衣房里,走过去问:“炉子上热的什么?已经烧滚了。”
“唉哟,滚就糟蹋了,你这炉子的火候我也看不好。”
邹童昨晚汗湿的衣服都堆在洗衣篮子里,阿姨是正好要洗。
“放着吧,”江洪波和她说,“等回头我扔洗衣机里洗就行了。”
他没有明说,邹童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包括换下来的脏衣服。
“怎的?他不乐意?”阿姨倒是明白人,直接就问,“这身毛病,是一点儿都不肯改啊。”
嘴上念叨归念叨,但还真把手里的活计放下来,“我都不知道,你还会洗衣服呢,从小到大,什么不是人伺候得服服帖帖?到头来,还得伺候他。”
“什么伺候不伺候,互相照顾。”江洪波路过主卧的时候,把门开了个缝儿,朝里瞅上一眼,邹童侧身睡得挺安稳,还没醒,轻轻地,又怕门关上。
阿姨在一边儿,见他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其实并不在乎江洪波找男人还是女人,如果邹童这身脾气能改一改,俩人在一块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日子她就住在江洪波江边的大房子里伺候他起居生活,这人除了在公司拼命,回了家也是愁眉不展的,这会儿跟邹童呆了两天,眉宇间反而轻松不少。说到底,他高兴就成,就是一辈子没有儿女,还是挺可惜的,咱洪波多好的孩子,要长相有长相,要个头有个头,精明能干会挣钱,不留个后代,实在是太浪费了。阿姨一边在厨房里忙碌着,一边在心里天南海北地寻思,直到主卧那里传来交谈的声音低低传递过来,想是邹童醒过来。
过了一会儿,江洪波走进厨房,跟她说:“您忙完这块儿就回去吧,这里我照看就行。”
阿姨没说什么,只叮嘱他:“那些衣服不能搁得太久,赶紧洗了吧。”
送走阿姨,江洪波把午饭放进托盘里,又装了杯温水,拿到卧室,却发现床上是空的。
“邹童?”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喊了一声,洗衣房里传来回应。
循声而去,见邹童正往洗衣机里装衣服,把他吓一跳:“你这是干嘛?”
“你干活我看不上,”邹童哑声说道,“还是自己来放心。”
“看不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江洪波毫不犹豫地夺过来,“你给我回床上躺着。”
“再放就出味儿了……”
江洪波没办法,将他拦腰抱住,邹童竟然跟他较劲,不肯投降,他一气之下,用劲儿把他抱离地面,放坐在烘干机上:“我这就洗,成吧,祖宗呐!”
邹童没力气跟他争执,坐在那里,看他把睡衣毛巾一件件放进洗衣机里,抬手去够架子上的洗衣粉:“我现在看你特尴尬,洗完就走吧!”
“干嘛,说出真心话,觉得丢脸啦?”
“嗯,说完觉得好像矮你一截儿。”
“本来就没我高,”江洪波拧了进水纽,听见水声哗哗地响起来,这声音竟然很是宁神,“这些话你就算不说,我心里也有数,你当这些年白过了,不是早就把彼此看得透明白了?”他支起一只胳膊,抬头直视邹童:“一个人喜欢你的时候,从眼睛里看得出来,我第一次见到伍可,就知道他喜欢我,只不过,他和你不一样,你喜欢的,会牙尖嘴利地叼住,他会不知所措。”
邹童心想,一个两个都对你一见钟情,没见过像你这么自我膨胀的,但他没有说出来,他讨厌自己现在的声音。
“我们一起的最后两年,几乎回来就是吵架,当时我对感情真是灰心,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好像我们刚认识,你就警告过,说我会厌倦,会放弃,那会儿寻思着被你预言算准,真他妈的没面子,”洗衣机运转起来,江洪波的声音象跟水流卷一块儿:“我对伍可,有好感,但不是爱,那时候就想躲着你,躲着感情,因为那些事儿,让我力不从心。”
让一个人承认自己的错误和挫败,总是需要时间和勇气。
“这几年回头想想咱俩的过去,我也会瞧不起自己。”江洪波终于说,“你根本不需要为了昨晚的话感到丢脸,我在你跟前,才会觉得抬不起头。”
他的右手伸过去,盖住邹童摊平的手掌,交错在一起的目光,再不是从前初次相逢时候那般简单的喜欢。也许爱情是年轻的奢侈品,封存在短暂而珍贵的童真年代里,象博物馆里陈列的稀有展品,内容可以复制,背后的时光却不能。
江洪波朝前倾身,亲吻住邹童的嘴唇。
空气里流溢出洗衣粉淡淡清香,仿佛晨光里吹起成串的泡沫,晶莹,透彻,披挂五颜六色,折射着太阳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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