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苏城生给我的地址并不是许铮的家，而是一间小小的咖啡店。我到的时候已经三四点锺了，咖啡店外面坐了四五个外国人，里面倒是空荡荡的，除了服务生之外，看不到其他客人。
“欢迎光临。”
可能因为附近的中国人并不少，服务生看到我的时候并不怎麽吃惊，只不过，仍习惯用英文上前服务。
我点了饮料和三明治，等到她要去下单的时候，突然问道：“你好，我想问一下，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许铮的人？”
小女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道：“你找老板啊，等一下，我去里面叫他。”
她刚要走开，忽然又想到了什麽，回头问我说：“对了，先生贵姓？”
“我姓严。”
小女生点点头，还来不及跑到柜台下单，已经急匆匆地进去找人了。
我听到她说许铮是这里的老板，忍不住又打量了一下店内的装潢，简单的欧式风格并不太像许铮的风格，或者说，我以为许铮会把自己的店布置得更为耀眼一些。
过了很久，我既没有等到许铮，也没有等到我的咖啡和三明治，小女生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我不免暗猜，难道是许铮不愿意见我？
隔了整整五年，又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要说没有一点紧张是不可能的。但是，不管他生活得好不好，我仍是害怕看到现在的许铮。
许铮是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的，刚刚的小女生一溜烟地跑回柜台了，压根没有准备扶他过来。我脑子里正想著要站起来扶他，屁股却好像在椅子上生根了，竟然没法站起来。
“老师。”
许铮走到我的面前时，他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站在距离一米多远的地方，身体微微地颤抖著，声音也有一些哽咽。
从得知许铮的消息，一直到下了飞机赶往这里，我始终抱著惶恐不安的心情。我并不是不希望许铮还活著，而是这种感觉太不真实了，所以，当许铮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时，我已经说不出话了。
或许是我们之间沈默太久，当我察觉到旁人的目光时，只得佯作轻松的态度，笑著对许铮说：“过来坐啊。”
许铮愣了一下，嘴角浮现出了淡淡的笑容，他摸索著坐在了我的对面，双手交握地放在桌上，动作并不这麽自然。
“老师怎麽会来了？刚刚听到筱恩过来叫我，我还不敢相信。”
许铮的笑容有些勉强，和记忆里的朝气蓬勃相差太远，可是，偏偏他的容貌并没有什麽改变，就连身材也不胖不瘦，和当年几乎一摸一样。
“恩，正好前段时间从朋友那里听到你的消息，就想过来看看你。”
说完，不等许铮接话，我又忍不住补了一句：“这次过来也是为了教研活动，来看看你也是顺便。”
许铮就好像是心知肚明一样，脸上带著一种狡黠的意味，忍不住就笑出了声。我根本没工夫感到窘迫，目光始终流连在他的眼睛，两个眼珠黯然无光，不难看出是人工晶体。
记忆里的许铮渐渐浮现出来，实我不禁心里狠狠地揪了一下，又酸又痛，憋闷得透不过气。
“你的眼睛是怎麽……”
明知道这个话题太过残忍，我还是无法按捺焦急的心情。倒是许铮并没有流露出伤感的表情，他神色如常地笑了笑，平静地说道：“那次车祸的时候刺伤的，後来伤口又感染了，所以只能切除眼球。还好装了人工的，不然也太吓人了。”
许铮可以说得一脸轻松，我却没法感到无所谓。他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手，下意识的动作让我看出了他的紧张。
“老师，我们出去说吧。”
半晌，许铮突然提议道，我没有拒绝的理由，刚想点头却想到他看不见。
“恩，出去走走也好。”
说完，我站起来想要扶他，他身体一僵，并没有拒绝。
许铮带著我去了咖啡馆後面的小花园，我们坐在长凳上，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这在以前是极不可能的，也不知变了的人是许铮，还是我。
我把当年的误会告诉了许铮，他听完之後，面无表情地沈默了一会儿，忽然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原来老师在医院躺了这麽久，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对不起。”
我不知道除了对不起之外，我还可以跟许铮说什麽。过去的错误已经没法弥补，将来的生活也未必需要我。
许铮愣了一会儿，嘴唇微微颤抖，两只手握得很紧。隔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带著一点自嘲的意味。
“这麽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老师说对不起。”
听到许铮这麽说，我倒是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要不是他看不见我的尴尬，铁定又要好好地取笑一番。
可能是见我许久没有出声，许铮的表情有些紧张，他忐忑不安地低著头，忽然淡淡地笑了，语调平淡地说：“其实，也不能怪老师吧，我当时也没坚持留下来。”
许铮苦笑著摇了摇头，在我看来却是说不出的难受。
“恩，从你出院到回澳大利亚，中间发生了什麽事？”
许铮想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他回答说：“也没有什麽特别的，爸妈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门，我也出不了门。”
说到这里，许铮顿了顿，脸上的表情无奈而又苦涩。
“我那时候不知道你没有清醒过来，以为你是找不到我了，所以才没来找我。我本来想偷偷地溜出去找你，可惜，我连下楼都没有办法。多简单的事情啊，只不过走出家门，坐电梯下去而已，我都做不到了。”
我以为许铮永远都可以保持精力充沛的状态，他不会知道什麽是无可奈何，什麽是无能为力，可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许铮已经不一样了。
“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慢慢习惯现在的情况，後来也不是没有想过回去找你，但我竟然不敢了。”
我是不是应该庆幸许铮的眼睛看不见了，只要我不说话，他就不会发现我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当时到底在怕什麽，我现在也记不清了，你别笑我胆子小，我那时候真的什麽都怕，我怕半路出事，又怕回去之後找不到你了，或者找到了你已经开始新的生活了。就这麽一天天拖下去，慢慢地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许铮顿了顿，说话语气有些感慨，也有些无奈。
“年少气盛被磨光之後，我也变得畏手畏脚了。小时候还会说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现在想想多傻啊。”
我不知道许铮是笑自己，还是笑当初的年少气盛，他的表情让我觉得难受，甚至是揪心。他的年少气盛，难道不是我的吗？
说清了当年的事情，我们又一次沈默了，幸好四点多的太阳还没有落山，不至於显得可怜兮兮的。
“我听说你和一个医生在一起了，你们现在怎麽样了？”
我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不要显得酸溜溜，可惜，心里始终有了一个疙瘩，演技多好都会在许铮面前破功。
许铮似乎也没有心情笑话我，他的表情比我更为尴尬，每一个字都好像是从嘴里憋出来一样，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我存了愧疚。
“我是到了这里治疗之後，才发现眼球感染了。帮我做手术的医生也是你哥哥介绍的，张家明那时候还是他的学生，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我们是前年才在一起的，不过，现在已经像家人一样了。”
我看到许铮脸上挂著的笑容，可以料想到这个人对他一定很不错，可惜，我除了为他高兴之外，始终有一点不舒服。
我点了点头，忽然又想到了苏城生的话，不禁好奇地问道：“你爸妈知道你们的事情了？”
许铮笑著点点头，语气和缓地回答说：“前几年就知道了，一开始说什麽都不答应，後来时间磨长了也就默认了。现在这间咖啡店就是我问爸爸借的钱，上面写的是我和张家明的名字。”
听到这里，我的心情不免有些复杂，我知道自己应该对许铮说一句恭喜，可是，话到嘴边迟迟说不出口。
许铮似乎也是同样的心情，他的表情略有些惆怅，叹了口气，苦笑著说：“老师，你说，我们当初是不是太任性了，刚被发现就想办法逃得远远的，连和家里人好好说话的耐心都没有。如果我们也愿意慢慢磨下去，会不会就不是这样子了。”
我心里一惊，不知该如何反应，嘴上喃喃地附和说：“恩，对。”
许铮不由得笑了，又继续说道：“这几年我也做不了什麽，每天就光顾著想事情了，老师，我们以前是不是过得太随心所欲了，一旦有什麽事情不顺心了，立马就囔囔著不乐意了。可是，谁能随心所欲一辈子呢，如果连一点点的耐心和坚持都没有，什麽日子都过不好吧。”
这番话在不经意间触动了我的心弦，我没有想到五年的时间可以让他想得这麽通透，而我竟然一直在原地踏步。他到现在还叫我老师，却给我实实在在地上了一课。
“许铮，你成熟了很多。”
我很由衷地感叹道，心里仍是有些苦涩。许铮脸上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问什麽，挣扎许久，还是有些犹豫：“老师，你现在应该有伴了吧。”
我愣了一会儿，脑中浮现出了安以诚的样子，他傻乎乎地站在我的面前，明明脸上掩不住担心的神情，偏偏嘴上还是骂得凶。
“恩。”
我没有想到回答的时候，自己会忍不住笑出声，当然，许铮也没有想到。他紧抿著嘴唇，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惆怅地说：“是吗，那也挺好的，老师很喜欢他吧？”
我没有想到许铮会这麽说，下意识地反问道：“你怎麽猜到的？”
许铮没有立即回答，他握紧了双手，迟疑了一会儿，忽然回答说：“随口乱猜的，我就是觉得吧，如果不是很喜欢，老师不会在我面前承认吧？”
说完，许铮又连忙补了一句说：“我可没别的意思啊，怎麽说我和老师在一起的时间最久，又发生了这麽多事情，我想老师总有一点介意的吧。”
许铮说得平淡如常，耳根却有些微红。
我就这样看著他，不知该说什麽好。刚刚想把烟拿出来，又怕熏得他眼睛不舒服。
许铮倒是显得很平静，他脸上始终保持著淡淡的笑容，却看不出是否深入了眼底。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怕内疚，也怕难过。
“老师年纪也不小了，既然找到合适的人，就安安稳稳地定下来吧。你以前总说要好好过日子，可是，如果没有坚持和耐心，什麽日子能过得长久？”
我心甘情愿地被许铮教训，不仅仅是对他心有愧疚，也因为他的话确实说中了我的问题。他是最了解我的人，我一直都知道。
“恩，你和现在的男朋友相处得不错吧。”
可能是以为我不想谈自己的事情，许铮点点头，顺著我的话说道：“还不错吧，他挺好的，和他在一起也很轻松。对了，你可能从来都不知道吧。和你在一起真的很有意思，开心和不开心都这麽鲜明。可是，爱得越深，也越害怕失去，你一定没法想象，我究竟花了多少心思琢磨你的脾气。我很担心哪天醒来的时候，你突然苦恼地告诉我说，你已经对我腻了，觉得我没意思了。”
闻言，我只觉得心脏被狠狠地揪起来，这种痛苦深刻得无法衡量。许铮的话不仅使我想到了我们的当年，还有我和安以诚的当时，我心疼许铮，也心疼安以诚。
许铮听我不出声了，有些紧张地说：“我没想让你自责，只是憋久了，不说出来也挺难受的。”
我们之间又一次沈默了，两个人都没有出声，隔了一会儿，许铮忽然站起来，笑著对我说：“老师，我想抱抱你。”
我抬头看向他，心里不知是什麽滋味，或许当年的爱情已经磨平了，许铮也不是从前那个张扬灵动的少年，可是，心底里的眷恋和怀念是无法磨灭的。
我站起身，轻轻地把他拥入怀中，不管是相貌还是身材，许铮确实没有什麽变化。只是，五年的时间让他想明白了很多事，他也不复当年的光芒耀眼了。
许铮放松地靠著我的肩膀，就好像当年一样，总喜欢用额头磨蹭我的脖子。过了一会儿，他不再动了，双手紧紧地勒著我的後背，身体不住地颤抖著。
“老师，为什麽和我在一起的人不是你啊，当年的话没一句算数的。”
“恩，对不起。”
这是我第二次和许铮道歉了，可惜，没能让他觉得好受一点。
“我怎麽没有早一点懂事，那样的话，我们就不会偷偷地溜去外地。不会发生车祸，也不会分开，我们可以好好地和爸妈说话，就算要下跪求他们也无所谓，被打几顿不就习惯了？老师这麽聪明，又这麽会说话，我们有什麽好怕的。”
我很清楚许铮的痛苦和不甘心，却没有办法安慰他。我能说什麽，在一起的时间不对，还是当初的我们不够成熟？
我不能怪二十岁的许铮有多麽任性，因为，二十八岁的严念琛是应该成熟的。老天爷不是没有给我们机会，可惜，被我们的一时冲动错过了。
许铮就这样趴在我的肩头，说了许多当年的委屈，他声音渐渐哽咽，到後来又变成了低声的抽泣。我们分开了五年，在一起了三年，这麽多事情并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清的。
忽然，许铮的手机响了，他慢慢地抬起头，我也松开了手。
“张家明说要过来接我。”
挂断电话，许铮平静地说道。
我点点头，拉著他的手坐下来，笑著说：“我陪你等他。”
大约过了十多分锺，张家明就赶到了，他比我小了一两岁，长相斯文，气质儒雅。看到我的时候，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可能是猜到了我的身份，也知道我和许铮之间的事情。
张家明先把许铮送回家，然後才送我到酒店。一路上，他都没有多问什麽，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我心里不禁暗叹，许铮和他在一起确实比较轻松，至少他不需要配合张家明的脾气。
第二天，张家明打电话过来说，如果有空的话不妨去陪陪许铮，分开了这麽多年，他应该有很多话想跟我说。
张家明的态度这麽大方，我也没有必要跟他客气，之後的五天，我几乎都泡在的许铮的咖啡馆，我们很容易就找回了从前的默契，已然像是这里的一对主人。
到了第五天晚上，张家明特地请我吃了一顿饭，这一次，我没有让他送我回去，自己坐了计程车离开。分别的时候，我看到张家明毫不顾忌地搂著许铮上车，许铮的表情很轻松，也很快乐。他坐在车上和我说再见，我想，这应该是真正的再见了。
计程车在酒店附近绕了三圈才停下来，我的脑中不时闪过许铮的样子，有些内疚，有些安心，也有些感慨。下车的时候，我突然又想到了安以诚，可能因为到了回国的时候，我也特别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