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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追寻生命的意义》    作者:维克多·E·弗兰克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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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死囚的美感经验
  15 死囚的美感经验
  这样子强化内心生活,就可以在空洞、贫血、孤绝的俘虏生涯中,以遁入过往的方式,找到了一个避难的港口。只要你不自羁绊,就可一任想像力驰骋于过往,咀嚼一些无关宏旨、微不足道的前尘往事。你会以怀旧的心情,把这些前尘往事一一加以美化,使其显得遥不可及,也使得你满心渴望再度身临其中。我自己就常在想像中搭上公共汽车,打开家门,接听电话且捻亮电灯。这些琐事和记忆每每令我低徊不已,乃至潸然泪下。
  内在生活一旦活络起来,俘虏对艺术和自然的美也会有前所未有的体验。在美感的影响下,有时连自身的可怕遭遇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从奥斯维辛转往巴伐利亚一集中营的途中,我们就曾透过车窗上的窥孔,凝视萨尔兹堡附近山峦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美景。当时,如果有人看到我们的脸容,一定不会相信我们是一批已放弃了一切生命和获释希望的俘虏。尽管(也许正因为)放弃了一切希望,我们仍(才)神往于睽隔已久的大自然美景,并为之心醉情痴。
  一个人即使身在集中营里,也可能叫身旁正在劳动的难友抬头观赏落日余晖中的巴伐利亚森林(一如画家丢勒--Durer--在其一幅名水彩画中所示)。在该处森林中,我们兴建了一座巨大而隐蔽的军需工厂。有天傍晚,我们已经捧着汤碗,疲累万分地坐在茅舍内的地板上休息;一个难友冲进屋里,叫大家跑到集台场上看夕阳。大伙儿于是都站到屋外,看到西天一片酡红,朵朵云彩不断变幻其形状与颜色,整个天空真是绚烂之极、生动万分。相形之下,灰黑的破茅舍显出强烈的对比;泥泞的集合场上,大大小小的坑洼则映出灿烂夺目的晚天。大伙儿屏息良久,一个俘虏才慨然一叹:"这世界怎会这么美啊!"
  又有一次,我们在壕沟里劳动。周遭是灰潆潆的晨曦,头上是灰蒙蒙的天空,眼前下的是灰朴朴的雪,连大伙儿身上的破衣,以及每个人的脸孔,都是清一色的灰黯。当时,我再度默默地与妻交谈--或者该说是我正努力为自己身受的痛苦和凌迟寻找一个原因。就在我与死亡阴影笼罩下的无望感作最后也最激烈的抗辩之时,我意识到我的灵魂挣脱了把我团团困住的阴郁,且超越了这无望、无意义的尘世。突然间,我听到一声胜利的肯定,从某处遥遥传来,仿佛是在答复我针对生存的终极目的而提出的疑问。就在那时,遥远的地平线上,有幢农舍在巴伐利亚灰暗的晨曦中亮起了一盏灯--那盏灯,就这样照亮了昏暗的周遭。一连好几个钟头,我站着挖掘冰冻的雪地,警卫从我身旁走过,辱骂了我几句,我于是再度和妻交谈。我愈来愈感觉她就近在眼前,同我在一起;我甚至觉得自己碰得到她,还可以伸手握住她的手。这个感觉非常强烈。恰在那时,一只鸟悄然无声地飞下来,而且就栖息在我前面--在我刚刚挖出来的土堆上--还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116 营中艺术活动
  16 营中艺术活动
  先前,我曾提到艺术。集中营里,也会有艺术这种东西么?这倒要看你所谓的艺术究竟是指什么而定。营中不时举行一些业余节目。每逢其时,有幢茅舍便会暂时腾出来,排上几条木条凳,还有人负责草拟一张节目单。当晚,营中稍有地位者(也就是像酷霸和一些不必到工地去做工的人)全都到场,大概是专程来笑一阵或哭几声--总之是为了消愁破闷。节目中有歌唱、诵诗、讲笑话等等.有的还暗暗讽刺营中的人、事、物。这一切,全是刻意要帮助我们忘忧的--也的确有所帮助。有些普通俘虏就因为这种节目很有消愁破闷之效,才不惜拖着疲惫的身子或冒着分不到当日口粮的危险而争先往观。
  在工地的半个钟头午餐时间里,我们可以在分汤(汤由承包商负责供应,所费不多)时聚集到一间未完工的机房内。进门时,每个人都得到一勺稀汤。大伙儿正啜得起劲,有个俘虏爬到一个桶子上,唱起意大利抒情曲来,我们欣赏了他的歌,他则获得双份"直接由桶底捞上来"的汤--这表示汤里有豌豆!
  在集中营里,不只献艺有赏,喝采也有报酬。即如我,就曾因为喝采,而能够从一位素以"杀人魔"著称的酷霸那儿获得保护(幸好我从不需要他的保护)。事情是这样子的:有天晚上,我有幸再度应邀前往曾举行过招魂会的那间房间。里头,仍是营医的那一票密友;而卫生队那位准尉军官也再度偷偷跑来参加。"杀人魔"酷霸凑巧走了进来,当下有人便请他朗诵他在营中相当出名(该说是出了臭名)的一首诗。他毫不迟疑,立刻掏出一本日记似的小册子,并且朗声诵读他的杰作样版。其中有一首情诗,差点没叫我爆笑出来;幸好我竭力咬住嘴唇,且咬到发痛的地步,才勉强忍住不笑。我这条老命,极可能就是靠这种"忍功"拣回来的。此外,我因为不吝于喝采,所以我即使被分发到他的工作队上(以前我曾被调去呆了一天--光是一天,就够我受了),也不必耽心有生命之忧。无论如何,让这位"杀人魔"酷霸对你产生好感,只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当时,我竭尽所能报以热烈的掌声。
  当然,营中的一切艺术活动,一般说来都显得有些怪异。我愿意说,一切与艺术有关的活动所给人的真实印象,恰恰都源于活动本身与荒凉的营中生活之间不协调的对比。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在奥斯维辛过第二夜,由疲惫已极的熟睡中被一阵音乐吵醒的情景。原来茅舍中那个资深舍监正在他房中举行一种庆典。他的房间就在茅舍的入口处。他酒醉了的嗓子,嚎叫出陈腐的曲调。突然间,一切归于寂静。就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一支小提琴幽幽地唱出一首凄怨欲绝的探戈--一首百听不厌、久奏不腻的仙曲。弦弦掩抑声声思,我也跟着小提琴掩泣起来;因为就在当天,有个人正值二十四岁的生日。那人身在奥斯维辛的另一区,离我可能只有几百码,甚或几千码之遥,然而却与我咫尺天涯,不得相见。那人是谁?是我的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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