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曾有一个人爱我如生命 > 【后传】 假如我是真的

【后传】 假如我是真的

书籍名:《曾有一个人爱我如生命》    作者:舒仪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2009年,六年后的故事。
  高阳第一次见到赵玫的时候,除了一心一意的惊艳之外,并未奢望过两个人还会有以后的交集。
  那是美乐公司驻华二十周年的盛大庆典。为了运作这个为期一周的年度重要项目,整个公共关系部忙得人仰马翻。而身为美乐公共关系部的经理,高阳的记忆里已经半个月没有一个完整的睡眠。
  兵荒马乱中一天天数着褥子,终于熬到了最后一个夜晚。美乐公司的总裁特意从美国飞来中国亲致贺辞,在保利剧院迎来了庆典的落幕仪式,一场和谐而昂贵的音乐会。
  直到八点整音乐会正式开始,高阳吊在半空的心才算放下一半,有时间退到休息室喝口水定定神,取出自己的长焦相机,打算为公司的年鉴留下一些非正式的花絮。
  此刻,舞台上着名的小提琴家正演奏到如痴如醉的境界,淙淙流水一般的钢琴声恰到好处地托起小提琴细腻悠扬的华丽音色。高阳站在过道上,透过相机尽力搜寻着拍摄的最佳角度,镜头带着他的视线缓缓掠过灯火辉煌的舞台,忽然在舞台左侧的伴奏钢琴上定住了。
  高阳从相机后移开目光,怔怔地盯着钢琴后的伴奏者一时间仿佛把呼吸都忘记了。看了好一会儿,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忍不住拉近镜头,按下了连拍键。
  会后拿过节目单,高阳记住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赵玫。公司的资料显示,她刚从欧洲回来不久,现在音乐学院任教,当晚属于友情客串。
  庆典结束,高阳给筋瘦力尽的下属们放了年假,他自己则发扬风格留下来守摊。这天他的助理从外边回来,将一沓新洗出来的照片摊开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头儿,洗印公司刚送来的,我替你签收了。”
  高阳从电脑屏幕前收回注意力,漫不经心地瞟一眼,立刻拉开抽屉,将照片尽数扫了进去。
  助理把一张粉脸凑在他的眼前,嬉皮笑脸地问他:“您这么心虚做什么?那女孩儿是谁呀?”
  高阳板起脸推开她:“去去去,工作时间不要涉及个人隐私,赶紧干活去!”
  助理却不肯就此放过他,笑嘻嘻地说:“是女朋友吧?长得真漂壳,恭喜御弟哥哥,御弟哥哥您艳福齐天哪!”
  高阳索性紧紧闭上嘴唇,对她的不敬置若罔闻。说起公共关系部,除了经理高阳,其他清一色全是靓丽的女性,加上高阳的助理正好七个,所以被刻薄的人戏称为“盘丝洞”,而高阳身为难一的男性,自然跑不脱“唐僧”这个称谓。
  不得已端起上司的架子,三言两语总算打发走助理,高阳这才拉开抽屉取出照片细细看了一遍。
  照片上的女人,穿一件黑色的长礼服,长发盘在头顶,五官并不是顶美,相当传统韵长相,一张凸凹有致的小圆脸,圆嘟嘟肉藏的双唇,上唇微翘,每当她专注于指下的黑白琴键,便会露出一点白白的齿尖,不经意间显出些娇憨的气息。但她有双特别韵眼睛,带着和容貌极不相称的成熟。无意中望向镜头时,在浓密睫毛的遮掩下,眼神中似藏着无尽的往事和回忆,仿佛沉入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在音乐会现场,高阳就是被这双眼睛生生摄去了魂魄。
  他一张张仔细观赏完毕,最终叹息一声,把照片锁进抽屉深处。这样的女人,不知道将来会花落谁家,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注定不会属于他这种还在为房子、车子和未来苦苦挣扎的普通白领。
  高阳虽然一向自视甚高,但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有。欷歔了几天,也就把这事抛到脑后,继续风生水起地统领他的“盘丝洞”,接着做他的公关经理。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还能有机会再次见到他的梦中情人。
  一个慵懒的周末夜晚,高阳和几个外地来京的朋友泡在后海酒吧里消磨时间。中间去洗手间时,他看到了赵玫。
  赵玫坐在吧台前,卷曲的长发都松松拢在一侧,一件薄薄的白色贴身长衬衣,一条磨得发白的牛仔裤,紧紧包裹着修长的双腿。旁边坐着的男士,大概是她的朋友,她正侧头看着他笑,钻石耳钉在灯下闪闪发亮。
  高阳的双脚像被胶水粘在地板上,再也无法挪动。他真是喜欢她那种潇洒独特的气质,那种在办公室女性身上难以寻觅的秀韵天成。
  在吧台和洗手间之间艰难挣扎半晌,借着酒意,高阳费力地咽口唾沫,终于身不由己地走过去。
  “赵玫……”他直接叫出那个名字,看到对方诧异的神色,又赶紧改口,“赵小姐,您好!”
  赵玫看着他没有回应,但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问:“你是谁?”
  高阳自诩见过无数大场面,这一刻却紧张得口干舌燥,说话都有点不利索:“对不起啊,我有点儿冒失。那什么,您月前为我们公司演出过……鄙姓高,高阳。”
  赵玫微微蹙起眉尖,似乎努力回忆了片刻,随即笑起来:“啊,想起来了,有人指给我看过。”她促狭地挤挤眼睛,“我以为你姓唐……她们都叫你唐僧。”
  赵玫的朋友看着高阳,绷紧嘴唇也没能忍住笑意,不过为着礼貌起见立刻把脸转到一边。
  高阳的脸皮居然罕见地微微泛红,这种情景,用助理的话说,就是他被人“调戏”了,可他内心深处显然很享受这种调戏。不过赵玫的平易近人,也让他非常意外。原以为她应该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傲艺术家脾气,没想到她竞如此活泼。
  然后高阳就安静下来,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以前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迟钝过。
  最后还是赵玫先开口 “一起喝一杯好吗?我请你。”
  高阳这才回过神,慌忙回答:“我请我请。”赵玫微笑着点点头。她的朋友便站起身让出自己的座位,往旁边挪了—个位置。
  高阳觉得不妥,连连道歉:“对不起,打扰了。”
  那男人举起酒杯笑了笑,请他随意。
  高阳于是不客气地坐下。
  赵玫把朋友介绍给高阳。那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有一双会笑的眼睛。他向高阳伸出手,客气地自我介绍 “程睿敏。”
  高阳亦职业化地同他握手,报上自己的姓名,同时在心里把自己和对方细细比较一番,竟然生出些自惭形秽的感觉。
  程睿敏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淡淡说一句:“我是赵玫的大哥,她回国后也是第一次见面。”
  高阳顿时觉得心情大好,顾不得琢磨赵玫的大哥为何会姓程,只抬手叫过酒保,给两个男人各要一杯白兰地,另绘赵玫点了一杯龙舌兰。
  她喝酒的姿态着实令他着迷,放肆中带着点儿不羁,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过分。
  三个人的谈话漫无边际,从欧洲前年夏天罕见的高温到去年四川的大地震,几乎都是赵玫引领着话题。唯一对高阳有用的信息,是赵玫回国的原因。她说,她放弃一切匆匆回国,是因为母亲的健康状况欠佳。
  离她的身体那幺远,高阳觉得头有点晕,似乎酒吧内的氧气严重不足,尤其鼻端细细一缕幽香似有似无,那香气的尽头似有自己的生命,宛转缠绵,一点点钻人他的心底。
  散局的时候,高阳抢着要付账,到底没有争过程睿敏,只得怏怏地放手,眼睁睁看着两人一起出了酒吧的大门。
  赵玫没有和他说再见,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再见的意思。
  那个晚上高阳彻底文青了一把,喝得烂醉,朋友送他回家,四月的深夜春风沉醉,众人只听到他不停地自言自语,听仔细了,原来他在吟诵古老的《九歌》:“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
  这次酒后的表现,被朋友们当做一个笑话取笑了很长时间。
  然而即便是山中人兮芳杜若。却终究是镜中花水中月,辗转至浑不可得。一连几夜,他的梦中部有白衬衫的影子。
  后来隔了很久,偶尔想起自己那天晚上的失态,高阳还是感觉不可思议。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女人念念不忘。他只记得,当她侧过头对他微笑的时候,他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惊艳,心却咯瞪一声,异常地酸软一下。
  酒精,一定是酒精的缘故,最后他总算为自己找到开脱的理由。
  美乐公司有所谓的“四大公子”,编派的自然是条件比较好的单身风流男性。其他几位称得上实至名归,唯有高阳忝居末位很有凑数的嫌疑,但说起来也勉强当得起“风流倜傥”四个字。谁能猜得到,他也会有被人彻底无视的一天?
  四月底的几场春雨升高了气温,北京2009年春季短暂的尾巴终于就此甩过去了。月初的公关部例会,高阳照例提前坐进会议室,等待下属们鱼贯而入。
  一间不大的会议室,渐渐人满为患,高阳身处花团锦簇之间,耳听着身边莺声呖呖,娇声笑语不绝于耳,更有各种味道的香水扑面而来。不知为什么就想起赵玫的白衬衣,还有她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清淡香气。
  这一刻,他被自己的回忆撩拨得心猿意马,完全走神了。
  会议一结束,他迫不及特地乖电梯下楼。公司旁边就是太平洋百货。他问香水柜台的促销小姐:“有种香水,闻上去好像莱莉花的香味,是什么牌子?”
  促销小姐为他取出几款,高阳一样样闻过去,好像都不太像。直到她取出个扁扁的瓶子,形状看上去很像西部牛仔随身携带的银酒壶,琥珀色的液体喷出来,高阳便被一股熟悉而清新的熏风层层包围起来,他激动地一拍柜台,“就是它!”
  促销小姐趁机说:“先生您品位真好,这是世界顶级品牌,迪奥的Diorssimo,送人最合适,来一瓶吧!”
  高阳拎着迪奥的小纸袋会办公室,坐在桌前楞了半天,最后苦笑一声,拉开抽屉把香水扔进角落,因为他忽然想起来,他根本就没有赵玫的任何联系方式。
  他想找,自然找得到,可是没多大意思,即使送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于是那瓶世界顶级品牌香水,只能委屈地再他的抽屉里躺了很久,久得他都忘掉了这回事。
  他强迫自己忘记那场邂逅。多年的职业生涯,早已教会他不去过分奢望超出自己承受能力的东西,无论是职位,是豪宅,是华车,还是感情。
  然而在一个周六的中午,在国展中心附近的家乐福超市,高阳再次遇到赵玫。他不得不相信,或许世界上真有缘分这回事。
  他看到赵玫的时候,她正站在超市门口的花档前,背对着他专心挑选鲜花,脚边放着一个超市的塑料袋。她挑的是两打白色的玫瑰和菊花,很大一捧,几乎遮住她半边身体。付了款,她有些吃力地提起塑料袋出了大门。
  今天她穿的是一条灰蓝色的丝绒长裙,裙角一路飘拂,露出精致的脚踝,脚下是一双纤巧的灰紫色麂皮鞋。
  高阳犹豫一下,便鬼迷心窍般跟上去。
  赵玫并没有注意后面的跟踪者,她站在路边试图打车,但正逢国展中心一年一度的大型人才招聘会,络绎不绝的人潮涌来涌去,想顺利登上一辆空出租车,必须同时具备眼尖腿快兼脸皮厚等诸多功能。她显然不擅此道,几次拦车都被手脚更加伶俐的人半截走。人流把她挤到东又挤到西,她紧紧抱着怀中的花束,神色很有些无可奈何的茫然。
  高阳迟疑很久,终于鼓足勇气上前招呼她:“我送你一程吧。”
  赵玫似乎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到高阳,略微有些惊讶,但随即响起什么,松了口气露出笑容:“是你呀,真巧。”
  这个笑容让高阳感到安慰,不管怎么说,她还记得他。
  “你去哪儿?我送你过去吧!”他说。
  赵玫连连摇头:“谢谢谢谢,不用麻烦,我去的地方太远,是在不方便。”
  五月的中午,天气还不是很热,她却额头鼻尖都见了汗,几缕额发沾了汗水贴在眉际,双颊被热气蒸的绯红。
  高阳看得心疼,不由分说夺过她手中的塑料袋,转身道:“车在哪边,跟我来。”
  赵玫直到上了车还在客气:“真的太麻烦你了,要不你把我带到前面路口好打车的地方吧。”
  高阳没接她话茬儿,直接问:“地址?”
  “什么?”她转过脸。
  “你要去哪儿?看朋友吗?”
  赵玫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黯然,低头拨弄着花瓣,没有回答。
  高阳马上反应过来问错了花。如今并非菊花的当令时节,她手里的花又全是白色,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她要去看的,是已经去世的人。
  他赶紧道歉:“对不起。”
  赵玫却摇摇头,过一会儿说:“你说得没错,是的,看朋友,今天是他的忌日,我去看他。”
  高阳吐口气重复一次:“对不起。”
  赵玫抬起眼睛看看他,反而笑了:“你真虚伪!”
  高阳便不敢再胡乱说话,乘机下台:“往西走?”
  “对,西山的福田公墓。”
  出了西直门再往北转,高层建筑渐少,多的是青墙灰瓦的旧建筑。绿树上方的天空,相比人烟稠密的京城东北部,放佛更加蓝翠深远。路上两人并没有多做交谈,因为赵玫的神色郁郁寡欢,已经清楚表明她没有聊天的心情,高阳只好一心一意专心开车。
  这座位于香山脚下的着名公墓,高阳还是第一次见识,环境异常安静。暮春的阳光透过叶片的间隙洒落在丰厚的草地上,耳边静得只能听到沙沙作响的风声。
  赵玫抱着鲜花下车,站得远远的,对高阳说:“我可能会在这儿待很长时间,您先回去吧,回头再找机会谢您!”
  明明白白的疏远,一口一个“您”字让高阳听得非常难受,和酒吧里那个活色生香的赵玫,简直像两个人。高阳手插在裤兜里,淡淡地回应:“我第一次来,正好顺便逛逛,你随便吧。”
  赵玫便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往墓地深处走去。
  她决然而去的背影噎得高阳竟然哽咽一下,返身坐进车里,他想马上驱车离开。至于沦落在荒郊野外如何回城,那时赵玫自己的事,跟他没关系。
  在发动机的轰鸣声里,他忽然想起那个晚上的邂逅,当她笑眼弯弯地调侃他是唐僧时,眼角眉梢都似乎充满流转的风情。
  高阳的心顿时软了,平时那点儿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犟劲又泛上来。他拔下钥匙熄火,决心豁出一天的时间,奉陪到底。
  福田公墓里安葬的名人极多,一座座凭吊过去,也颇能消磨一段时间,直到高阳觉得又渴又热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才看到赵玫低着头从去时的路上慢慢走回来。
  “嗨——”他叫了一声。
  赵玫抬起头注视他的一瞬,脸上现出几乎是受到惊吓的表情:“你还在呢?”
  “啊。”高阳打算把不要脸进行到底,“等你一起回城。”
  赵玫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颤动一下,终于低声道:“谢谢你。”
  回城的路上赵玫依然寡言,额角抵在车窗上,默默看着窗外流逝的黄昏风景。
  高阳很想伸手为她抹去,酝酿了半天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颓然将手放回到方向盘上,索然无味地建议:“晚上有约吗?找个地方一起吃顿饭?”
  赵玫转过眼睛,在他脸上迅速扫了一遍,居然点点头:“行。”
  干脆得让高阳大吃一惊,他本来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
  赵玫勉强笑笑解释:“我不想这个样子回家让父母担心。”
  高阳建议的地方,是一家有名的私人菜馆,位于什刹海附近的一条胡同深处。小小的后院搭着木架,上面爬满了茶藦,一路走过,时不时会有细密的白色花瓣飘落肩头,丁香树下更是暗香袭人。
  赵玫显然很喜欢这个地方,从洗手间出来,她的神色开朗了许多,脸上的妆容也明显整过,多少恢复了高阳记忆中的旧观。
  等菜的功夫,高阳找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问她:“怎么样,国内的工作还适应吗?”
  “不太好。”她摇摇头,有些无奈,“人事太复杂,几乎应付不来。”
  “刚回来都这样,我刚从澳洲回来那会儿,简直恨不得收拾行李再飞回去。过三个月,最多半年你就适应了。”
  赵玫说:“那就托你吉言,但愿如此吧。”
  高阳一时顾不上说话,只是近乎贪婪地看着她:中式的立领,长发盘在脑后,成熟的装扮,脸上却有一种天真的孩子气。
  身边半埋在途中的金鱼缸,在满院静寂中逸出波波的水泡声。高阳感觉有些恍惚,仿佛与现实完全脱节。
  “赵玫,”他有些困惑地问,“像你这样的美女,怎么能为人师表呢?会不会有学生暗恋你?”
  赵玫扶着额头笑起来:“哎呀,现在的孩子见多识广,眼界高着呢,老师都是古董,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
  “我才不相信。”高阳故作神秘地凑近她,“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的初恋对象就是高中的英语老师。”
  赵玫举起红酒杯,看似无意却正好挡住了高阳进一步亲近的企图。透过杯中殷红的液体,她分明在审慎地打量他。
  “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我最近在闹一个笑话,”她说,“我的一个学生,男的,刚上大一,前天来找我借唱片……”
  “然后他说他爱你?”
  “去你的!”赵玫被逗笑了,露出几颗细密的牙齿,“我取了唱片给他,却到处找不到封套,然后我随口问了一句,‘我没套,你带套了吗?’那孩子立刻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撒腿就跑了。” 高阳当即哈哈大笑。
  赵攻咬着嘴唇佯怒:“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高阳为她续上半杯酒,忍笑问:“这叫什么话?为什么我就不是好人了?”
  “因为我五分钟之后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会跑掉,臊得直提找个地缝钻。”
  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高阳笑着捶下桌子:“能把老师调戏成这样,你这个学生太有发展前途了!”
  赵玫笑得有些无奈,只把雕花的玻璃酒杯贴在脸颊上,似乎要用那冰凉的酒液褪去脸上的潮热。
  这家私菜馆有一道私密的酒品,对外只说是用话梅浸泡的花雕酒,酒色暗紫,有一个风雅的名字叫做“如梦令”。很多人只觉得入口绵甜酸爽,不知不觉便会喝下很多,要到第二天早上,才能在头痛中领教这酒的后劲。
  赵玫吃得很少,却喝下不少“如梦令”,此刻双颊晕红,很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境界。
  高阳开始还试图阻止她:“我不是君子,你这么醉在我面前,保不齐会出什么事。”
  赵致耸耸肩,照旧把酒当水一样喝下去,拿他的话当耳旁风。看得出来,她有很重的心事,就是在成心买醉,而且她的心事,显然和下午在福田公墓祭奠的那个人有关。
  高阳很气馁。心仪的异性能够在自己眼前肆无忌惮地买醉,只能说明一件事,或者对方一点儿都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或者他让人放心得无所顾忌。
  无论哪个原因,对任伺一个男人的自尊心来说,都是一种赤裸裸的羞辱。不过,如果真要选择,让赵玫在他面前喝醉或在其他男人身边喝醉,他宁愿选择前者。
  这一刻,他十分嫉妒那个已经去世却仍让她念念不忘的人。他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她在多年以后,依然为之黯然神伤。
  结果菜式虽然精致,两个各怀心事的人都没有动几下筷子,酒却喝了不少。最后一道甜品“鹊桥仙”送上来,赵玫点着那个完整的被红酒浸过的雪梨,笑道:“这个名字取得太俗了,为什么不叫‘醉花阴’或者‘点绛唇’呢?那该有多么香艳。”
  她颇有点醉意了,可是离真正的酒醉还有一段距离。
  高阳解释:“这是赠莱,名字是店主起的,祝天下有情人皆两情长久。”
  “以牛郎织女的故事祝福有情人'”赵玫面露惊异的表情,“鹊桥仙、鹊桥仙,牛郎织女最后隔河相望,一年才能见一次面,哪对情人愿意接受这样的祝福?”
  这个问题高阳可没有考虑过,想了想,他说:“可能店主说的是秦现和苏小妹吧,他们不是终威眷属了吗?”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个愿望太奢侈了!”
  高阳点头表示同意:“对,我觉得也是。你想想,就一个‘愿’宇,道尽多少悲凉无奈。”
  这话文艺得太过分了,完全不是他的风格,可见高阳多少也有了醉意。赵玫用手托着下巴,微笑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睛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迷茫,仿佛在极度渴望着什么。
  从第一次见面,高阳就被她眼神里那点无名的渴望打动。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芳华正盛的年纪,有份不错的职业,又长得这样美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咳嗽一声,他再攻尝试着劝解:“我那天看杂志,看到一篇文章,提到因纽特人的一个风俗。”
  赵玫侧侧头。“什么?”
  “那篇文章里说,假如因纽特人有亲朋去世,他们就会约定聚在一起谈论去世的人,关于他生前的点点滴滴,一直谈论五天五夜,到第六天的凌晨,大家相约一起忘却,从此再也不提起他一个字。如果有人再提起,他们认为会让逝者的灵魂不得安息。”
  赵玫转开脸,声音一下变得晦涩:“只是忘却吗?嘴里不说,心里真的能忘掉吗?”
  她完全弱白他想说什么。
  高阳说 “你想忘掉的事就一定能忘掉,忘不掉只是因为你不愿忘记。”
  赵玫回过头,定定地望着他:“高阳你太单纯了,你真的没有经过什么事。有些事你再尽想象,也不可能想得出来。”
  高阳摊开手,承认他说得对。除了偶尔的失恋和办公室中的倾轧,好像她还真没经过什么太大的挫折。他叹口气:“是的,我也很遗憾,我没有一个人让人叹息的过去。不过,这应该不是我的错吧?”
  赵玫抱歉地拍拍他的手臂:“对不起,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说,没有经历过,你不会明白。”
  高阳安静地看了她好几秒,最终摇摇头,对此很不以为然。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挤满了人,无数苍白的脸下藏着一颗同样苍白的心。谁又没有自己的故事?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把自己永远封闭在黑暗的回忆里,再也不肯接受新的阳光。
  他希望自己这一生都能一直往前走,抛却身后的一切不如意。
  夜已深,店主出来将树上的灯笼点燃,摇曳的独光在花影中流转,昏黄朦胧。风吹过,凋谢的花瓣飘落在肩头膝盖,带着残留的香气。远远一声汽车喇叭,更显得周围环境似幻似真,总让人又远离闹市的错觉。
  赵玫转着手中的酒杯,犹豫了很长时间,仿佛想有所倾述,却努力压抑,最终改为:“去奥地利之前,我在乌克兰……十个月后离开……中间遇到一些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整个人濒临崩溃,不能接触任何和音乐有关的东西,甚至一碰到琴键就会嚎痛哭。觉得生活没有一点意义,日出日落四季更替,但是他们和我再没任何关系。我甚至开始恨上帝,恨上帝的光芒之照耀着别处,我却看不到一点儿他的眷顾。”
  高阳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倾听。
  赵玫抬起头,正对着他,脸上是隐隐的哀伤:“他跟我说,‘往前走,会有人比我更爱你’。可他太高估我了……我真的做不到,做到忘记他。后来当地通向介绍我去做义工,到医院陪那些孤零零将要离世的病人走完最后一程。我做了很久,终于开始明白他为什么让我走。到了最后时刻,为一线生机苦苦挣扎,人会失去所有的尊严,对亲人来说,那种情景是最大的折磨和痛苦,因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完全无能为力。”
  高阳的眼神顿时黯淡下去。他虽然年纪不大,可是在公共关系这一行里滚了多年,早已经是人精一样的角色。看着赵玫的样子,再往深里多想想,基本上就能把这个事实猜出个八九分。她果然是一个有过去的女人,但他不知道这一刻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握住她的手?搂着她的肩?好像都不对劲,他过去所有和女孩相处的经验,仿佛都失去了作用。
  赵玫说:“那些临去的人,无论生前活的如何痛苦,如何生不如死,在死前一刻总会有留恋。临终的刹那,他们会忘记一切不快,只记得生命力最好的一瞬,最美好的回忆……高阳,你有过美好的回忆吗?”
  高阳怔怔地点点头。
  “那你很幸运……真的很幸运……所有我想,这样也好,毕竟我们在一起经历过最美最好的时候……我终于好好地毕了业,荣誉毕业中唯一的华裔,他一定喜欢看到这样的我,他要我一生平安喜乐……”
  赵玫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高阳低头喝酒,假装没看到他渐红的眼圈。把他的话总结一下,他差不多能勾画出答题的轮廓。似乎是有个人,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却把女友从身边赶走,免得目睹最伤心最难堪的时刻,连对方最后一点美好的记忆都荡然无存。
  高阳试着把自己带入角色,片刻之后无奈地放弃。他并没有被感动,只是觉得可怕。这人对自己真是恨到了极点,他做不到。如果换成了是他,宁可哭着喊着,他也要逼对方目睹全过程。
  可这招也真厉害,他算是住在他心里了,让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他。
  赵玫说完了,摇摇晃晃站起身:“高阳,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是个烂苹果,并不适合你。”
  高阳的脸色变了变,再迟钝也该醒悟,她在明白的拒绝他。或许她答应和他吃这顿饭,为的就是这句话。但他原本漂浮不定的心脏,却因他毫无转图余地的一句话,下意识地安定下来:“小姐,十二年前我就十八岁了,早就有了民事行为能力,不用你教我如何做人。”
  赵玫看着他微笑,然后眼泪缓缓流下了她的脸颊。
  她彻底醉了。
  最后高阳叫了出租车送她回去,然后一个人在夜凉如水的深夜,穿过半个城市,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
  北京的夏日,不到五点就已经天亮。高阳坐在护城河边,望着对岸丛生的芦苇,想了许久。
  他承认自己不够豁达大度,对有些事情难免耿耿于怀。活人和死人争宠,向来没有太大的胜算。治疗那样大的伤口,需要很长的时间,也许十年,也许八年,甚至下半年。据说世上有两件遗憾的事,一个,是想要的得不到;另一个,却是得到。他已经可以预见到自己未来坎坷的情路。
  衣袖上昨晚残留的香水,此刻依然暗香浮动,仿佛伊人仍在身侧。太阳升起来,阳光照在高阳身上,他终于感觉到温暖和希望。
  也间总有些事,是值得一试的;世间总有些人,值得你碾转反侧。
  而爱,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件事。
  取出手机,上面有他送赵玫回家时,耍个花招下的手机号。对着那个手机号,高阳内心挣扎良久,终于用赵玖的名字保存下来,再编辑一条短信发到她的手机上:“你今天有课吗?下课后我去接你好吗?”

  ——完——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