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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死刑通知单之离别曲》    作者:周浩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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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德森嗤地一笑:“他是坏事做多了,才会刻意找个地方行善。你们只是他寻求良心慰籍的工具罢了!”

阿华没有搭对方的话茬,只是继续说道:“当时福利院的阿姨发书包的时候告诉我们,等到了春节,这个叔叔会亲自来福利院里看望我们,到时候还会给我们送一批年货。别的小朋友听了这个消息都很兴奋,纷纷猜测过年时那叔叔会带来什么好东西。唯有我的想法却与他们不同。”

“哦?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在想怎样报答对方。既然那个叔叔实现了我的梦想,我愿意把我最好的东西回赠给他。当时在福利院里,小朋友们很少有机会吃到零食。只有到了星期天,阿姨才会给大家发一些小食品,有时候是棒棒糖,有时候是奶油饼干,有时候是巧克力之类的。这些零食在孩子们眼中就是最美妙的东西了。当我决定报答那个叔叔之后,我就把每一周发放的零食都积攒起来。一直到春节前夕,用一个纸袋积攒了满满一包。过年的时候,那个叔叔果然来了——你已经猜中,这个人就是邓骅。他带了很多礼品送给小朋友,每个人都有份。但只有我在拿到礼品的时候,不仅说了谢谢,还回赠给对方一个装满礼物的小包。邓骅当时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问了我的名字。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瞬间已经改变了我的一生。”

说到此处,阿华的眼神有些迷离,思绪似乎又回到了曾经的童年时代。夹在他手指中的香烟慢慢燃烧着,荡起悠悠的青烟,孤独的烟灰已经积攒了近半寸长。

“邓骅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对你青睐有加?”高德森眯着眼睛问道。他多少有些诧异,以邓骅的铁血石心,难道也会如此轻易地被一个孩子打动?
阿华没有正面回答,他垂下眼睛看着指间的香烟,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后来也想过。邓总难道会看得上那包零食?不是。他后来对我如此信任,只因为他知道我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别人给予过我的,我一定会加倍奉还,所以他对我绝不吝啬。我和邓总之间的关系,真的像父子一般没有隔阂。”

见阿华的情绪好像有些消沉,高德森便把身体往前探了探,两只胳膊支在了桌面上:“邓骅对你再好,他也已经死了。以后的省城,会是我高德森的天下。你看,我已经是这幢大厦的主人,邓骅钟爱的金龙鱼也沦为了我的盘中餐。我看得起你阿华,知道你是个人物。你的眼光应该放远一点,聪明的人不要往身后看,要看到自己的未来!”

阿华还是没有搭腔,他的食指轻轻一弹,一截松动的烟灰散乱飘落。然后他抬起头,思绪从过往中挣脱出来,道:“好了,不说邓总了,说说那个女孩吧。”

“靠!”高德森翻了翻眼睛,“一个小姐有什么好说的?”

阿华淡淡说道:“是,她是个小姐。我们当初相识也的确是在各取所需——她冲着我的钱,我冲着她的色。不过后来的情况就有些不同,她开始真心对我……”

“做小姐的能有什么真心?最多是放长线钓大鱼罢了。”高德森打断阿华的话头,脸露不屑之色,“没想到你阿华竟会沉迷女色,连这点判断力都没了。”

面对对方的言语羞辱,阿华并未发怒,他只是认真地看着对方,道:“你错了,我看人一向很准。那女孩后来受我连累,生不如死,可她却没有一点点后悔。因为帮我挡过了一场劫难,她甚至还感到高兴。她已经为我失去了最宝贵的容颜,她对我还能有什么所图?”

高德森还想说些什么,但一时间又有些辞穷。他略张开嘴,最终却只是摇摇头轻咂了一声。

“江湖上有句古训: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一个做小姐的,为什么会这样对我?这件事别说是你了,就是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所以我也问过她,而她的答案特别简单。”说到这里,阿华冲高德森一笑,“这事跟你有点关系呢。”

“跟我有关?”高德森一愣,成了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

“那女孩原本在凯旋门大酒店上班。那次你给凯旋门栽赃,让刑警队的人封了酒店,女孩穿着单衣被赶出来,可怜得很。正巧我看见了,我就把自己住处的钥匙给她,让她先有个地方容身。”阿华把香烟凑到了嘴边——虽然没吸几下,但那烟在阿华说话的时候已经燃去不少。这次他把烟圈吐出之后,又眯眼看了看烟头残余的长度,然后颇为感怀地说道,“那女孩告诉我,正是我的这个举动让她的态度彻底改变。在她眼中,我不再是一个客人,而是一个懂得关心她,可以给她庇护的男人。所以她愿意为我付出,甚至献出自己的整个生命来报答我。”

高德森“嘿嘿”怪笑着:“那我还成了你们两个的红娘了?”

对于高德森的反应阿华似乎有些失望,他的视线从烟头转向对方:“你还是听不明白我想说的重点到底是什么。”

高德森冷言反驳:“我确实听不明白。我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不去考虑自己的生死命运,却要向我们歌颂一个小姐的感情?”

阿华叹了口气:“你认为我不该提及这个女孩?现在我在和高老板谈判——一个即将成为省城主宰的人。我怎么能再三提起一个小姐?她根本不配出现在这个场合。”

高德森目光强硬,并不否认他的这番潜台词。

阿华却摇摇头:“可我的想法恰恰相反。我觉得是你不配和我们相提并论。我们是懂得感恩的人,而你不懂。在你的世界里,约束行为的最高准则是利益,而在我们的世界,取代利益的准则是恩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管是哪个方面都容不得半点含糊。”

高德森再也无法忍耐,他伸手在桌面上重重一拍:“愚昧!你这是自寻死路!”

“你会先死。”阿华直视着高德森的眼睛,他说话的气力不大,但语气极冷,像极了从地府深处飘来的声音。
高德森怒极反笑。他实在不明白,阿华还有什么资格这样和自己叫板?对方的势力已经日趋衰微,而致命的把柄还被自己握在手中。即使在这个宴会厅现场,对方的力量也处于绝对的弱势,他连拼死一搏的机会都不存在!

“好好好!”如此胜券在握,高德森便大模大样地躺靠在太师椅上,“我倒要看看,我是怎么个死法!”

阿华不再说话,他把香烟叼在唇中最后吸了一口,这一口吸得又重又深,充满了要做决断的意味。烟头上的火光蓦然亮旺,快速燃到了烟蒂附近。这时阿华忽然把右手探到屁股下面,攥住了凳子的一条腿。然后他躬着身体一发力,将凳子甩起来向着着桌子对面扔去。

那是一张打制于清代的楠木圆凳,质量沉重,如果砸到人也非同小可。不过坐在对面的高德森早有防备,一见阿华扔出凳子便立刻弯腰闪避。而阿华情急之下似乎也失去了准头,凳子从太师椅上方飞过去,结结实实地砸中了镶嵌在墙体上的那只大水箱。水箱玻璃经不起这样的撞击,“砰”地一声碎裂了,大大小小的碎片伴随着水箱中的透明液体倾泻而下,直冲着高德森覆盖而来。

站在高德森身后的两个黑衣保镖应声而上,展开身体护住了自己的主人。那些玻璃碎片大部分被他们遮挡住,并不能伤到高德森分毫。后者除了被淋成个落汤鸡之外,在这波攻击中便没有任何损失了。

而在桌子的另一边,豹头的反应更快。阿华刚刚把凳子扔出手,他便“蹭”地一下从自己的座位上蹿出去,满头金发舞动,像极了一只猎食的豹子。面对整个省城的格斗王者,阿华也难有抵抗之力,他被豹头一下就勒住了脖子,同时下盘也吃了记扫膛腿,身体失去支撑,只能软软地受制于对方的擒拿术之中。整个局势似乎在瞬间便一边倒地分成了胜负。

然而高德森等人的心态却无法乐观。因为就在阿华被豹头制服的同时,整个宴会厅内的人都闻到了一股不正常的浓烈气味。

酒精的气味!

原来封闭在墙体中的满满一箱液体并不是水,全都是酒精!随着水箱玻璃的破裂,这些酒精倾斜而下,将高德森和他的两个保镖彻底浇了个透!

阿华的身体正在豹头的铁肘夹击下摇摇欲坠,他的四肢都受到了擒拿,但他的嘴还能动。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燃得正旺的烟头重重地吐了出去。烟头在空中打着滚儿,火星闪耀,阿华的目光一路追随,脸上则浮现出畅快的笑意。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的瞬间发生。随着“呼”地一声轻响,烟头的落点处腾起一团巨大的火焰,然后便有三个火人在其中挣扎起舞,痛苦的哀嚎声此起彼伏,令人不寒而栗!

豹头几乎看傻了,他愕然松开阿华,喃喃骂了句:“我操!”随即他意识到那火势很可能危急到自己,连忙向着宴会厅门外跑去。守在门口的两个保镖也自顾不暇,一边往走廊里退,一边高喊着:“着火啦!快救高总!”众人七手八脚地去找消防栓,一时间乱成一团。

阿华却没有走。他把宴会厅的大门关好,从里面别死。然后他又退回到桌子附近,盯死了在火中挣扎的高德森。只要后者想要逃离,他就举着张凳子连顶带踢,把对方赶回到水箱附近的火焰中心。而另两个陪葬的保镖则任凭他们在屋内奔跑打滚,不作理睬。

屋外的豹头等人渡过了一场梦魇般的经历。他们虽然扯出了消防水管,但却无法撞开厚重的宴会厅大门。只听得屋内惨叫连连,直如十八层的炼狱一样。当那惨叫声越来越弱的时候,他们的心也一点一点的沉下去,直到彻底的绝望。

惨叫声彻底绝迹之后,宴会厅的大门才终于打开。阿华从厅内缓步走出来,他的背后是一片火海,他的头发、衣服和鞋袜上也兀自飘着零星的火苗。阿华一边走一边拍打着这些火苗,他的神色如冰如铁,就像一个从地狱中走出的阎罗。
夜色已深,躺在床板上的杭文治却久久不能入睡。他睁着双眼,目光盯在高处那盏小小的气窗上,虽然心绪起伏,但他不敢像大多数失眠者那样辗转反侧,因为他不想让舍友们察觉到自己的异常。

杭文治的心情和此刻的天气有着很大的关系。

外面的世界淅淅沥沥,秋雨淋漓,偶尔夹杂着如泣如咽的风声。杭文治眼看着一个柔弱纤小的黑影飘荡了片刻之后,终于被秋风贴在了湿漉漉的气窗玻璃上。那虽然只是一片落叶,但叶脉完整,叶片丰润,仍然带着饱满的生命气息。

现在刚刚入秋,那叶子本不该这么快就离开它生存的枝桠,但今夜的风雨却让它身不由己。当它在风中飘旋流连的时候,它一定尚在回味着春天的盎然气息。

杭文治感觉那片叶子就像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带来一种清晰可辨的冰冷触感。而他的记忆也伴着这样的触感一路追溯,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秋天。

杭文治记得那是一个周末的清晨,冷风凄雨使得劳务市场上人流稀少。他瑟缩在一个略略避风的角落,衣衫潮湿而单薄。

因为出发时太过匆忙,他甚至没顾得上带把雨伞。他知道自己瘦弱的身躯没有任何优势,要想得到一份工作,他必须付出更多的诚意和耐心。

那一年杭文治十九岁,刚刚从农村老家考入了省城的重点大学。在这样一个周末,他的同龄人正在享受着温暖的被窝,而他却要提前对抗生命中的风雨。

一片落叶被秋风推到了杭文治的脸上,杭文治伸手把它摘下来,他看到叶子仍然是绿色的,心中便泛起一丝同病相怜般的苦涩。

“嗨,小孩,你能干什么?”一个声音在不远处问道。

杭文治连忙把叶子抛回到细雨中,回答说:“我什么都能干,只要能挣钱!”

“你能干什么?!”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透出戏谑的味道。而说话人不等杭文治辩解便已自顾自的走开,去寻找更加合适的劳力去了。

被抛去的树叶旋转一圈后落在了杭文治的脚下,那坠落的弧线就像男孩此刻的心情一般。

另一个人注意到了杭文治急切而又焦虑的表情,他走了上来,近距离打量着这个男孩。

杭文治挺了挺胸膛,试图让自己显得强壮一些。

半晌之后,来人眯着眼睛问了一句:“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干?”

杭文治用力点了点头,再次强调:“只要能挣到钱!”

那人“嘿嘿”干笑着:“你想挣多少?”

“越多越好,我急用!” 杭文治一边说一边用手抹去顺发稍流向眼窝的雨水,他这副饥渴的态度似乎打动了来者,那人正色道:“我这里有个活,可以挣大钱。”

杭文治眨眨眼睛:“能挣多少?”

来人略一斟酌,开了价说:“五万。”

五万?!这对杭文治来说几乎是个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他的眼睛在瞬间瞪得溜圆。不过那种强烈的兴奋只是一冲而过,他很快便冷静下来,带着点忐忑追问道:“什么活?”

“快活!”来人回答虽然含糊,但却准确地击中了对方心理防线的弱点,“你不是急用吗?只要你愿意干,一个月之内就能拿到钱!”

这样的条件的确是太具诱惑力了!杭文治立刻回答:“我干!——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抢银行!”

“没那么夸张的。”来人笑了笑,然后递给杭文治一张名片,“下午三点,带齐你的个人资料,按这个地址来找我。找不到就打个电话!”

杭文治小心翼翼地把名片收好,就像捧着自己的性命一般。而那人已经转身离去,和他来时一样突然。

下午三点,杭文治带着自己精心准备好的简历,一路寻到了名片上的地址。那里位于龙蛇混杂的城中村,早上约他的男子早已在一户平房外等着他。

“挺准时的。”那人夸了他一句,然后便招招手,“快进来吧,常哥正等着呢。”

杭文治跟着那人进了屋,却见屋中摆着张方桌,几个大汉围坐在桌边,桌上酒菜狼藉,看来刚刚有过一场豪饮。

“常哥,人来了。”先前的男子向其中的一个胖子打了声招呼,胖子便抬起醉眼瞥着杭文治,在座的其他人也纷纷侧目。
杭文治缩起脖子,心中有些发怵。

胖子打了个嗝问:“个人资料有没有?”

杭文治连忙把自己精心准备的简历递了过去。胖子接到手里刚扫了眼开头,便惊讶地冒了句:“嗬?大学生?还是名牌啊!”

带路的男子凑上前看了看,嘀咕道:“还真是。”他重又打量着杭文治,颇有些意外似的。

处于这样的场合中,杭文治不知道是该自豪还是悲伤,他只能把头埋得更低。

胖子身旁坐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他似乎也对杭文治产生了兴趣,便敲敲胖子的胳膊说:“给我看看。”

胖子把简历送到年轻人手里,然后斜眼问杭文治:“你缺钱用?”

杭文治抬起头:“是的,急用!”

胖子翻着眼皮:“你知道干什么吗?”

杭文治摇头说:“不知道。”不过他又坚定的补充,“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都干!”

胖子倒也不磨矶,直接亮出了底牌:“卖肾,干不干?”

卖肾?杭文治愣住了,他以前也听说过这样的事,但并没有太多了解。

带路的男子在一旁说道:“就是把你的肾卖给得了肾病的人,用来做移植手术。卖一个肾给你五万块——你别害怕,正常人都有两个肾,卖了一个还有一个,不影响你以后娶老婆。”

男子说到“娶老婆”三个字的时候神态轻佻,屋内众人都粗鲁地大笑起来。杭文治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提高嗓门说:“我怕什么?只要你们真的给钱,别说一个了,两个我都敢卖!”

胖子盯着杭文治,目光忽地一凛:“你可考虑好了!兄弟们都靠这口子吃饭,你要是答应下来了,可别想反悔!”

“我不反悔!”杭文治露出苦笑,神色却愈发坚定,“我还怕你们反悔呢!”

胖子不说话了,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杭文治,因为对方确实是他入行多年来看到的最奇怪的一个人。

奇怪并不在于此人名牌大学生的身份,而在于他对卖肾这件事情的绝决和坚定。而在以往的经历中,即使是最落魄的农民工也深知卖出自身器官的危害,他们面对着巨额金钱的诱惑也会犹豫和彷徨。而一个有着美妙前景的大学生却为何如此的义无反顾?

不过这样的诧异在胖子心中只是一晃而过。他是一个生意人,该关心的只是目标的态度——对他来说,一个态度坚定的卖肾者便意味着十来万的暴利收入;而对方的心灵动机算什么呢?最多算个闲暇时的谈资罢了。于是他便转头吩咐先前的手下:“去弄个字据吧,今天就让他签了。”

有人却忽然在中间插了一竿子,说了声:“等等。”

杭文治循声看去,说话的正是坐在胖子身边的那个年轻人——这人看起来和自己年龄相仿,但言行之间却颇为老练,显是个历尽江湖的人物。

胖子也转头看着年轻人,他虽然年长不少,又是这里的主人,但对那个年轻人却似乎有些敬畏似的。

年轻人手里攥着杭文治的简历,他的目光和杭文治对视着,传递出友好的意味——这让后者放松了不少,然后他开口说道:“你是个文化人,有知识,有前途,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杭文治的回答非常简单:“我需要钱。”

年轻人追问:“你要钱干什么?”

“给我爸看病。”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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