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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爱一点点(1)

书籍名:《生命的不可思议》    作者:胡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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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我期望和李敖达到合一境地时,却总是发现他在仰望天花板上的那面象征花花公子的镜子,很认真地欣赏着自己的“骑术”,当时我心中的失望是可想而知的。白天他写作,我喜欢坐在他的大腿上和他撒娇,逗他开心,晚上入睡时我喜欢搂着他,和他相拥而眠。这样的示爱举动不是单方面的事,它需要流畅的回应与共鸣,但李敖在示爱上既保留又腼腆。你别看他在回忆录中把自己写成了情圣,甚至开放到展示性器官的程度,其实所有夸大的背后都潜存着一种相反的东西。研究唐璜情结的精神医学报告指出,像唐璜这类型的情圣其实是最封闭的,对自己最没有信心的。他们表面上玩世不恭、游戏人间而又魅力十足,他们以阿谀或宠爱来表现他们对女人的慷慨,以赢取女人的献身和崇拜,然而在内心深处他们是不敢付出真情的。对这样的心态诠释得最好的,我认为就是李敖自己在牢里所写的一首打油诗《只爱一点点》: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的爱情像海深,
  我的爱情浅。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的爱情像天长,
  我的爱情短。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眉来又眼去,
  我只偷看你一眼。
  在这首诗的后面,李敖又说了一些他对爱情的观点,替唐璜情结做了进一步的诠释。他说:“我用类似登徒子(philanderer)的玩世态度,洒脱地处理了爱情的乱丝。我相信,爱情本是人生的一部分,它应该只占一个比例而已,它不是全部,也不该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扯到它。一旦扯到,除了快乐,没有别的,也不该有别的。只在快乐上有远近深浅,绝不在痛苦上有死去活来,这才是最该有的‘智者之爱’。”
  上述的观点确实是李敖的精神指导原则。但这个指导原则完全是建筑在二元对立上面的——只能有快乐,不能有痛苦;只能有秩序,不能有混乱;可以潇洒地玩世,但不能有人性的挣扎。
  一向自视为超人的李敖在人生观上其实并不超越,他和众人是一样的。他虽然以“智者之爱”作为期许,但从古至今凡能全观的智者都觉察到二元对立便是人性中的颠倒及各种病态的根源,对立性愈大,病情愈重。
  多年来李敖以他的文笔、才华、博学和发展到某种程度但离究竟还远的观察及强势推销,成功地在自己身上铸造了一个神、一个时代的叛逆英雄、一个五百年来的白话文豪,于是如我等意志薄弱、叛逆、自认为独特又心怀救赎之梦的读者,便如他所愿地把他当偶像一般开始崇拜。然而偶像是只适合远观的,一旦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所有琐碎的真相都会曝光,因此在同居者的眼中既没有伟人,也没有美人。
  与李敖同居除了深刻地感受到他的自囚、封闭和不敢亲密外,还有他的洁癖、苛求、神经过敏以及这些心态底端的恐惧。譬如我在屋子里一向不穿拖鞋,喜欢光着脚丫到处走,因此脚底经常是灰黑的,李敖对这件事的反应就非常强烈。灰黑的脚底对他来说简直是一项不道德的罪名,连离婚后都时常向人提起,当做打击我的话题。另外他对别人的排泄物要求也颇高,如果上大号有异味,又是另一项值得打击的罪过。我记得有一回我的妇德突然发作,想要下厨为他烧饭,但除了为Don煎过年糕之外,母亲一向不准我进厨房,因此那一天当我把冰箱里的冷冻排骨拿出来熬汤时,我并不懂得先化冰的手续。我兴高采烈地把排骨往开水里一丢,正准备熬排骨汤时,李敖气急败坏地冲到我的面前,暴跳如雷地对我说:“你怎么这么没常识,冷冻排骨是要先解冻的,不解冻就丢到开水里煮,等一下肉就老得不能吃了,你这个没常识的蠢蛋!”他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个缺乏生活常识的人,在母亲的掌控下我没进过厨房,没上过菜市场,也没去过邮局,连支票怎么开我都不知道。李敖说话总是振振有词,但也总是轻忽了据理力争背后的情感才是人性最宝贵的品质。他的暴跳如雷和言辞中的鄙视令我觉得那锅排骨汤比我的存在重要多了,于是我转头走进卧室,拿了几件衣物放在箱子里,一语不发地回家了。李敖后来心软了,把我从世界大厦接回金兰,两个人又重修旧好。
  还有一天我把洗干净的切菜板搭着纱窗晾干,李敖走到厨房时看到这个动作,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嚣叫:“你看到没?这片纱窗已经松了,这么重的切菜板搭在它上面,不久就会把它压垮的。然后板子会从十二楼掉到地面,再加上重力加速度,这时如果刚好有人走过,他的脑袋一定会被砸出脑浆来,那时我们就得赔大钱了。”他无远弗届的危机意识令我目瞪口呆,我心想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于是收拾收拾衣物拎着箱子又回世界大厦了。如此来来回回地往返于世界和金兰之间不知有多少趟。
  有一天我很沮丧地走出金兰,李敖的邻居看到我的神色不对,于是好意地对我说,他们和李敖已经做了好几年的邻居,可能比我更了解他一些。他建议我不要以常人的标准要求他,应该把他视为一个需要帮助的坐过牢的病人,可能还容易相处一些。经过旁观者的提醒,我开始确定李敖是需要帮助的。然而我不是医生,他又那么强硬,我能帮到什么程度呢?从那天之后我开始学习以冷静的态度面对他,我发现他确实有些反常的身心现象。譬如他非常怕冷,冬天一到,他身上穿的衣裳多到令我笑弯了腰——他通常要穿两件卫生衣加一件毛背心,再加一件棉袄,外加一件皮袍,头上还得戴一顶皮帽。台湾的冬天哪有这么冷啊,这身行头到东北还差不多。我问他为什么需要全副武装,他说老天爷会暗算他。后来他告诉我说他在受预备军官训练时,大伙儿有一回行军到坟堆里夜宿,清晨快天亮时他突然被一股寒气冻醒,冷得浑身直哆嗦,自此以后每到冬天他都严阵以待地怕被老天爷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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