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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信心

书籍名:《名人传》    作者:罗曼.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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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多利亚死后,他想回到翡冷翠,把“他的疲劳的筋骨睡在他的老父旁边”。一五五二年九月十九日米开朗琪罗致瓦萨里书。当他一生侍奉了几代的教皇之后,他要把他的残年奉献给神。也许他是受着女友的鼓励,要完成他最后的意愿。一五四七年一月一日,维多利亚·科隆娜逝世前一月,他奉到保罗三世的敕令,被任为圣彼得大寺的建筑师兼总监。他接受这委任并非毫无困难;且亦不是教皇的坚持才使他决心承允在七十余岁的高年去负担他一生从未负担过的重任。他认为这是神的使命,是他应尽的义务:“许多人以为——而我亦相信——我是由神安放在这职位上的,”他写道,“不论我是如何衰老,我不愿放弃它;因为我是为了爱戴神而服务,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一五五七年七月七日米氏致他的侄儿利奥那多书。
对于这件神圣的事业,任何薪给他不愿收受。
在这桩事情上,他又遇到了不少敌人:第一是桑迦罗一派,这是安东尼奥·达·桑迦罗,一五三七年至一五四六年他死时为止,一直是圣彼得的总建筑师。他一向是米开朗琪罗的敌人,因为米氏对他不留余地。为了教皇宫区内的城堡问题,他们两人曾处于极反对的地位,终于米氏把桑迦罗的计划取消了。后来在建造法尔内塞宫邸时,桑迦罗已造到二层楼,一五四九年米氏在补成时又把他原来的图样完全改过。如瓦萨里所说的,此外还有一切办事员、供奉人、工程承造人,被他揭发出许多营私舞弊的劣迹,而桑迦罗对于这些却假作痴聋不加闻问。“米开朗琪罗,”瓦萨里说,“把圣彼得从贼与强盗的手中解放了出来。”
反对他的人都联络起来。首领是无耻的建筑师南尼·迪·巴乔·比焦,为瓦萨里认为盗窃米开朗琪罗而此刻又想排挤他的。人们散布谎言,说米开朗琪罗对于建筑是全然不懂的,只是浪费金钱,弄坏前人的作品。圣彼得大寺的行政委员会也加入攻击建筑师,于一五五一年发起组织一个庄严的查办委员会,即由教皇主席;监察人员与工人都来控告米开朗琪罗,萨尔维亚蒂与切尔维尼两个主教又袒护着那些控诉者。切尔维尼主教即未来的教皇马尔赛鲁斯二世。米开朗琪罗简直不愿申辩:他拒绝和他们辩论。——他和切尔维尼主教说:“我并没有把我所要做的计划通知你,或其他任何人的义务。你的事情是监察经费的支出。其他的事情与你无干。”据瓦萨里记载。——他的不改性的骄傲从来不答应把他的计划告诉任何人。他回答那些怨望的工人道:“你们的事情是泥水工,斫工,木工,做你们的事,执行我的命令。至于要知道我思想些什么,你们永不会知道;因为这是有损我的尊严的。”据博塔里记载。
他这种办法自然引起许多仇恨,而他如果没有教皇们的维护,他将一刻也抵挡不住那些怨毒的攻击。一五五一年调查委员会末次会议中,米开朗琪罗转向着委员会主席尤利乌斯三世说:“圣父,你看,我挣得了什么!如果我所受的烦恼无裨我的灵魂,我便白费了我的时间与痛苦。”——爱他的教皇,举手放在他的肩上,说道:“灵魂与肉体你都挣得了。不要害怕!”(据瓦萨里记载)因此,当尤利乌斯三世崩后,切尔维尼主教登极承继皇位的时候,他差不多要离开罗马了。教皇保罗三世死于一五四九年十一月十日;和他一样爱米开朗琪罗的尤利乌斯三世在位的时间是一五五○年二月八日至一五五五年三月二十三日。一五五五年五月九日,切尔维尼大主教被选为教皇,名号为马尔赛鲁斯二世。他登极只有几天;一五五五年五月二十三日保罗四世承继了他的皇位。但新任教皇马尔赛鲁斯二世登位不久即崩,保罗四世承继了他。最高的保护重新确定之后,米开朗琪罗继续奋斗下去。他以为如果放弃了作品,他的名誉会破产,他的灵魂会堕落。他说:“我是不由自主地被任做这件事情的。八年以来,在烦恼与疲劳中间,我徒然挣扎。此刻,建筑工程已有相当的进展,可以开始造穹窿的时候,若我离开罗马,定将使作品功亏一篑:这将是我的大耻辱,亦将是我灵魂的大罪孽。”一五五五年五月十一日米氏致他的侄儿利奥那多书。一五六○年,受着他的朋友们的批评,他要求“人们答应卸掉他十七年来以教皇之命而且义务地担任的重负”。——但他的辞职未被允准,教皇保罗四世下令重新授予他一切权宜。——那时他才决心答应卡瓦列里的要求,把穹窿的木型开始动工。至此为止,他一直把全部计划隐瞒着,不令任何人知道。
他的敌人们丝毫不退让;而这种斗争,有时竟是悲剧的。一五六三年,在圣彼得工程中,对于米开朗琪罗最忠诚的一个助手,加埃塔被抓去下狱,诬告他窃盗;他的工程总管切萨雷又被人刺死了。米开朗琪罗为报复起见,便任命加埃塔代替了切萨雷的职位。行政委员会把加埃塔赶走,任命了米开朗琪罗的敌人南尼·迪·巴乔·比焦。米开朗琪罗大怒,不到圣彼得视事了。于是人家散放流言,说他辞职了;而委员会迅又委任南尼去代替他,南尼亦居然立刻做起主人来。他想以种种方法使这八十八岁的病危的老人灰心。可是他不识得他的敌人。米开朗琪罗立刻去见教皇;他威吓说如果不替他主张公道他将离开罗马。他坚持要作一个新的侦查,证明南尼的无能与谎言,把他驱逐。米开朗琪罗逝死后翌日,南尼马上去请求科斯梅大公,要他任命他继任米氏的职位。这是一五六三年九月,他逝世前四个月的事情。——这样,直到他一生的最后阶段,他还须和嫉妒与怨恨争斗。
可是我们不必为他抱憾。他知道自卫;即在临死的时光,他还能够,如他往昔和他的兄弟所说的,独个子“把这些兽类裂成齑粉”。
在圣彼得那件大作之外,还有别的建筑工程占据了他的暮年,如京都大寺、米开朗琪罗没有看见屋前盘梯的完成。京都大寺的建筑在十七世纪时才完工的。圣玛里亚·德利·安吉利教堂、关于米开朗琪罗的教堂,今日毫无遗迹可寻。它们在十八世纪都重建过了。翡冷翠的圣洛伦佐教堂、人们把教堂用白石建造,而并非如米开朗琪罗原定的用木材建造。皮亚门,尤其是翡冷翠人的圣乔凡尼教堂,如其他作品一样是流产的。
翡冷翠人曾请求他在罗马建造一座本邦的教堂;即是科斯梅大公自己亦为此事写了一封很恭维的信给他;而米开朗琪罗受着爱乡情操的激励,也以青年般的热情去从事这件工作。一五五九——一五六○年间。他和他的同乡们说:“如果他们把他的图样实现,那么即是罗马人、希腊人也将黯然无色了。”——据瓦萨里说,这是他以前没有说过以后亦从未说过的言语;因为他是极谦虚的。翡冷翠人接受了图样,丝毫不加改动。米开朗琪罗的一个友人,蒂贝廖·卡尔卡尼在他的指导之下,作了一个教堂的木型:——“这是一件稀世之珍的艺术品,人们从未见过同样的教堂,无论在美,在富丽,在多变方面。人们开始建筑,花了五千金币。以后,钱没有了,便那么中止了,米开朗琪罗感着极度强烈的悲痛。”瓦萨里记载。教堂永远没有造成,即是那木型也遗失了。
这是米开朗琪罗在艺术方面的最后的失望。他垂死之时怎么能有这种幻想,说刚刚开始的圣彼得寺会有一天实现,而他的作品中居然会有一件永垂千古?他自己,如果是可能的话,他就要把它们毁灭。他的最后一件雕塑翡冷翠大寺的《基督下十字架》,表示他对于艺术已到了那么无关心的地步。他的所以继续雕塑,已不是为了艺术的信心,而是为了基督的信心,而是因为“他的力与精神不能不创造”。一五五三年,他开始这件作品,他的一切作品中最动人的;因为它是最亲切的:人们感到他在其中只谈到他自己,他痛苦着,把自己整个地沉入痛苦之中。此外,似乎那个扶持基督的老人,脸容痛苦的老人,即是他自己的肖像。但当他完成了他的作品时,他把它毁坏了。一五五五年事。“他将完全把它毁坏,假若他的仆人安东尼奥不请求赐给他的话。”蒂贝廖·卡尔卡尼从安东尼奥那里转买了去,又请求米开朗琪罗把它加以修补。米开朗琪罗答应了,但他没有修好便死了。
这是米开朗琪罗在垂死之年对于艺术的淡漠的表示。
自维多利亚死后,再没有任何壮阔的热情烛照他的生命了。爱情已经远去:“爱的火焰没有遗留在我的心头,最重的病(衰老)永远压倒最轻微的:我把灵魂的翅翼折断了。”诗集卷八十一。(约于一五五○年左右)他暮年时代的几首诗,似乎表现火焰并不如他自己所信般的完全熄灭,而他自称的“燃过的老木”有时仍有火焰显现。
他丧失了他的兄弟和他的最好的朋友。卢伊吉·德尔·里乔死于一五四六年,皮翁博死于一五四七年,他的兄弟乔凡·西莫内死于一五四八年。他和他的最小的兄弟西吉斯蒙多一向没有什么来往,亦于一五五五年死了。他把他的家庭之爱和暴烈的情绪一齐发泄在他的侄子——孤儿——们身上,他的最爱的兄弟博纳罗托的孩子们身上。他们是一男一女,男的即利奥那多,女的叫切卡。米开朗琪罗把切卡送入修道院,供给她衣食及一切费用,他亦去看她;而当她出嫁时,她于一五三八年嫁给米凯莱·迪·尼科洛·圭恰尔迪尼。他给了她一部分财产作为奁资。是他在波佐拉蒂科地方的产业。——他亲自关切利奥那多的教育,他的父亲逝世时他只有九岁,冗长的通信,令人想起贝多芬与其侄儿的通信,表示他如何严肃地尽了他父辈的责任。这通信始于一五四○年。这也并非没有时时发生的暴怒。利奥那多常常试练他的伯父的耐性;而这耐性是极易消耗的。青年的恶劣的字迹已足使米开朗琪罗暴跳。他认为这是对他的失敬:“收到你的信时,从没有在开读之前不使我愤怒的。我不知你在哪里学得的书法!毫无恭敬的情操!??蚁嘈拍闳绻??葱鸥?澜缟献畲蟮囊煌仿孔樱?惚亟?吹酶?⌒男???野涯阕罱?睦葱哦?诨鹄锪耍?蛭?椅薹ㄔ亩粒核?晕乙嗖荒艽鸶茨恪N乙押湍闼倒??以俸湍闼狄槐椋?看挝沂盏侥愕男旁诿挥心芄凰卸了??埃?易苁且?⑴?摹=?茨阌涝恫灰?葱鸥?伊恕H绻?阌惺裁词虑楦嫠呶遥?闳フ乙桓龌嵝醋值娜舜?阈窗桑灰蛭?业哪粤π枰?ニ悸潜鸬氖虑椋?荒芎姆丫??床孪昴愕耐垦话愕淖旨!!奔?晃迦????晃逅陌四昙涞氖樾拧?
天性是猜疑的,又加和兄弟们的纠葛使他更为多心,故他对于他的侄儿的阿谀与卑恭的情感并无什么幻想:他觉得这种情感完全是小孩子的乖巧,因为他知道将来是他的遗产继承人。米开朗琪罗老实和他说了出来。有一次,米开朗琪罗病危,将要死去的时候,他知道利奥那多到了罗马,做了几件不当做的事情;他怒极了,写信给他:“利奥那多!我病时,你跑到弗朗切斯科先生那里去探听我留下些什么。你在翡冷翠所花的我的钱还不够么?你不能向你的家族说谎,你也不能不肖似你的父亲——他把我从翡冷翠家里赶走!须知我已做好了一个遗嘱,那遗嘱上已没有你的名分。去吧,和神一起去吧,不要再到我前面来,永远不要再写信给我!”一五四四年七月十一日信。
这些愤怒并不使利奥那多有何感触,因为在发怒的信后往常是继以温言善语的信和礼物。一五四九年,米开朗琪罗在病中第一个通知他的侄儿,说已把他写入遗嘱。——遗嘱大体是这样写的:“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遗留给西吉斯蒙多和你;要使我的弟弟西吉斯蒙多和你,我的侄儿,享有均等的权利,两个人中任何一个如不得另一个的同意,不得处分我的财产。”一年之后,他重新赶到罗马,被赠与三千金币的诺言吸引着。米开朗琪罗为他这种急促的情态激怒了,写信给他道:“你那么急匆匆地到罗马来。我不知道,如果当我在忧患中,没有面包的时候,你会不会同样迅速地赶到。……你说你来是为爱我,是你的责任。——是啊,这是蛀虫之爱!原文是Lamoredeltarlo’!指他的侄儿只是觊觎遗产而爱他。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将写信给我说:‘米开朗琪罗,留着三千金币,你自己用吧:因为你已给了那么多钱,很够了;你的生命对于我们比财产更宝贵……”——但四十年来,你们靠着我活命;而我从没有获得你们一句好话……”一五四六年二月六日书他又附加着:“不错,去年,因为我屡次责备你,你寄了一小桶特雷比亚诺酒给我。啊!这已使你破费得够了!”
利奥那多的婚姻又是一件严重的问题。它占据了叔侄俩六年的时间。自一五四七年至一五五三年。利奥那多,温良地,只觑着遗产;他接受一切劝告,让他的叔父挑癣讨论、拒绝一切可能的机会:他似乎毫不在意。反之,米开朗琪罗却十分关切,仿佛是他自己要结婚一样。他把婚姻看作一件严重的事情,爱情倒是不关重要的条件;财产也不在计算之中:所认为重要的,是健康与清白。他发表他的严格的意见,毫无诗意的、极端的、肯定的:“这是一件大事情:你要牢记在男人与女人中间必须有十岁的差别;注意你将选择的女子不独要温良,而且要健康……人家和我谈起好几个:有的我觉得合意,有的不。假若你考虑之后,在这几个中合意哪个,你当来信通知我,我再表示我的意见……你尽有选择这一个或那一个的自由,只要她是出身高贵,家教很好;而且与其有奁产,宁可没有为妙,——这是为使你们可以安静地生活……一位翡冷翠人告诉我,说有人和你提起吉诺里家的女郎,你亦合意。我却不愿你娶一个女子,因为假如有钱能备奁资,他的父亲不会把她嫁给你的。我愿选那种为了中意你的人(而非中意你的资产)而把女儿嫁给你的人……你所得惟一地考虑的只是肉体与精神的健康、血统与习气的品质,此外,还须知道她的父母是何种人物:因为这极关重要。……去找一个在必要时不怕洗涤碗盏、管理家务的妻子。……至于美貌,既然你并非翡冷翠最美的男子,那么你可不必着急,只要她不是残废的或丑得不堪的就好。……”一五四七年至一五五二年间书信。另外他又写道:“你不必追求金钱,只要好的德性与好的声名……你需要一个和你留在一起的妻子,为你可以支使的、不讨厌的、不是每天去出席宴会的女人;因为在那里人们可以诱惑她使她堕落。”(一五四九年二月一日书)搜寻了好久之后,似乎终于觅得了稀世之珍。但,到了最后一刻,又发现了足以藉为解约理由的缺点:“我得悉她是近视眼:我认为这不是什么小毛玻因此我还什么也没有应允。既然你也毫未应允,那么我劝你还是作为罢论,如果你所得的消息是确切的话。”一五五一年十二月十九日书。
利奥那多灰心了。他反而觉得他的叔叔坚持要他结婚为可怪了:“这是真的,”米开朗琪罗答道,“我愿你结婚:我们的一家不应当就此中断。我很知道即使我们的一族断绝了,世界也不会受何影响;但每种动物都要绵延种族。因此我愿你成家。”可是他又说:“但如果你自己觉得不十分健康,那么还是克制自己,不要在世界上多造出其他的不幸者为妙。”
终于米开朗琪罗自己也厌倦了;他开始觉得老是由他去关切利奥那多的婚姻,而他本人反似淡漠是可笑的事情。他宣称他不复顾问了:“六十年来,我关切着你们的事情;现在,我老了,我应得想着我自己的了。”
这时候,他得悉他的侄儿和卡桑德拉·丽多尔菲订婚了。他很高兴,他祝贺他,答应送给他一千五百金币。利奥那多结婚了。一五五三年五月十六日。米开朗琪罗写信去道贺新夫妇,许赠一条珠项链给卡桑德拉。可是欢乐也不能阻止他不通知他的侄儿,说“虽然他不大明白这些事情,但他觉得利奥那多似乎应在伴他的女人到他家里去之前,把金钱问题准确地弄好了:因为在这些问题中时常潜伏着决裂的种子”。信末,他又附上这段不利的劝告:“啊!??衷冢??ι?畎桑鹤邢赶胍幌耄?蛭?迅镜氖?坑涝冻??し虻氖?俊!币晃逦迦?晡逶露??帐椤?
两个月之后,他寄给卡桑德拉的,不复是许诺的珠项链,而是两只戒指,——一只是镶有金刚钻的,一只是镶有红宝玉的。卡桑德拉深深地谢了他,同时寄给他八件内衣。米开朗琪罗写信去说:“它们真好,尤其是布料我非常惬意。但你们为此耗费金钱,使我很不快;因为我什么也不缺少。为我深深致谢卡桑德拉,告诉她说我可以寄给她我在这里可以找到的一切东西,不论是罗马的出品或其他。这一次,我只寄了一件小东西;下一次,我寄一些更好的,使她高兴的物件罢。”一五五三年八月五日书。
不久,孩子诞生了。第一个名字题做博纳罗托,生于一五五四年。这是依着米氏的意思;——第二个名字题做米开朗琪罗,生于一五五五年。但这个生下不久便夭亡了。而那个老叔,于一五五六年邀请年轻夫妇到罗马去,他一直参与着家庭中的欢乐与忧苦,但从不答应他的家族去顾问他的事情,也不许他们关切他的健康。
在他和家庭的关系之外,米开朗琪罗亦不少著名的、高贵的朋友。我们应当把他的一生分作几个时期。在这长久的一生中,我们看到他孤独与荒漠的时期,但也有若干充满着友谊的时期。一五一五年左右,在罗马,有一群翡冷翠人,自由的、生气蓬勃的人:多梅尼科·博宁塞尼、利奥那多·塞拉约、乔凡尼·斯佩蒂亚雷、巴尔托洛梅奥·韦拉扎诺、乔凡尼·杰莱西、卡尼贾尼等。——这是他第一期的朋友。以后,在克雷芒七世治下,弗朗切斯科·贝尔尼与皮翁博一群有思想的人物。皮翁博是一个忠诚的但亦是危险的朋友,是他把一切关于米开朗琪罗的流言报告给他听,亦是他罗织成他对于拉斐尔派的仇恨。——更后,在维多利亚·科隆娜的时代,尤其是卢伊吉·德尔·里乔的一般人,他是翡冷翠的一个商人,在银钱的事情上时常作他的顾问,是他最亲密的一个朋友。在他那里,米氏遇见多纳托·贾诺蒂、音乐家阿尔卡德尔特与美丽的切基诺。他们都一样爱好吟咏,爱好音乐,爱尝异味。也是为了里乔因切基诺死后的悲伤,米氏写了四十八首悼诗;而里乔收到每一首悼诗时,寄给米氏许多鲇鱼、香菌、甜瓜、雉鸠……——在他死后(一五四六年),米开朗琪罗差不多没有朋友,只有信徒了:瓦萨里、孔迪维、达涅尔·特·沃尔泰雷、布隆齐诺、莱奥内·莱奥尼、贝韦努托·切利尼等。他感应他们一种热烈的求知欲;他表示对他们的动人的情感。虽然他性情很粗野,但要把他认作一个如贝多芬般的粗犷的乡人却是完全错误的。他是意大利的一个贵族,学问渊博,阀阅世家。从他青年时在圣马可花园中和洛伦佐·梅迪契等厮混在一起的时节起,他和意大利可以算作最高贵的诸侯、亲王、主教、由于他在教皇宫内的职位和他的宗教思想的伟大,米氏和教会中的高级人物有特别的交谊。文人、他亦认识当时有名的史家兼爱国主义者马基雅弗利。艺术家都有交往。在艺术界中,他的朋友当然是最少了。但他暮年却有不少信徒崇奉他,环绕着他。对于大半的艺术家他都没有好感。他和达·芬奇、佩鲁吉诺、弗朗奇亚、西尼奥雷利、拉斐尔、布拉曼特、桑迦罗们皆有深切的怨恨。一五一七年六月三十日雅各布·桑索维诺写信给他说:“你从没有说过任何人的好话。”但一五二四年时,米氏却为他尽了很大的力;他也为别人帮了不少忙;但他的天才太热烈了,他不能在他的理想之外,更爱别一个理想;而且他亦太真诚了,他不能对于他全然不爱的东西假装爱。但当一五四五年提香来罗马访问时,他却十分客气。——然而,虽然那时的艺术界非常令人艳羡,他宁愿和文人与实际行动者交往。他和诗人弗朗切斯科·贝尔尼在思想上齐名;他们两人唱和甚多,充满着友谊与戏谑的诗,贝尔尼极称颂米开朗琪罗,称之为“柏拉图第二”;他和别的诗人们说:“静着罢,你们这般和谐的工具!你们说的是文辞,惟有他是言之有物。”他和瓦尔基通信;和卢伊吉·德尔·里乔与多纳托·贾诺蒂们唱和。人们搜罗他关于艺术的谈话和深刻的见解,还有没有人能和他相比的关于但丁的认识。一个罗马贵妇于文字中说,在他愿意的时候,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婉转动人的君子,在欧洲罕见的人品”。多娜·阿真蒂娜·马拉斯皮娜,一五一六年间事。在贾诺蒂与弗朗西斯科·特·奥兰达的笔记中,可以看出他的周到的礼貌与交际的习惯。在他若干致亲王们的信中,尤其是一五四六年四月二十六日他给弗朗西斯一世的那封信。更可证明他很易做成一个纯粹的宫臣。社会从未逃避他:却是他常常躲避社会;要度一种胜利的生活完全在他自己。他之于意大利,无异是整个民族天才的化身。在他生涯的终局,已是文艺复兴期遗下的最后的巨星,他是文艺复兴的代表,整个世纪的光荣都是属于他的。不独是艺术家们认他是一个超自然的人。孔迪维在他的《米开朗琪罗传》中,开始便说:“自从神赐我恩宠,不独认我配拜见米开朗琪罗,惟一的雕塑家与画家,——这是我所不敢大胆希冀的,——而且许我恭聆他的谈吐,领受他的真情与信心的时候起,为表示我对于这件恩德的感激起见,我试着把他生命中值得赞颂的材料收集起来,使别人对于这样一个伟大的人物有所景仰,作为榜样。”即是王公大臣亦在他的威望之前低首。弗朗西斯一世与卡特琳纳·特·梅迪契向他致敬。一五四六年,弗朗西斯一世写信给他;一五五九年,卡特琳纳·特·梅迪契写信给他。她信中说“和全世界的人一起知道他在这个世纪中比任何人都卓越”,所以要请他雕一个亨利二世骑在马上的像,或至少作一幅素描。科斯梅·特·梅迪契要任命他为贵族院议员;一五五二年间事,米开朗琪罗置之不答:——使科斯梅大公大为不悦。而当他到罗马的时候,又以贵族的礼款待他,请他坐在他旁边,和他亲密地谈话。一五六○年十一月间事。科斯梅的儿子,弗朗切斯科·特·梅迪契,帽子握在手中,“向这一个旷世的伟人表示无限的敬意”。一五六一年十月。人家对于“他崇高的道德”和对他的天才一般尊敬。瓦萨里记载。他的老年所受的光荣和歌德与雨果相仿。但他是另一种人物。他既没有歌德般成为妇孺皆知的渴望,亦没有雨果般对于已成法统的尊重。他蔑视光荣,蔑视社会;他的侍奉教皇,只是“被迫的”。而且他还公然说即是教皇,在谈话时,有时也使他厌恶,“虽然我们命令他,他不高兴时也不大会去”。见弗朗西斯科·特·奥兰达著:《绘画语录》。
“当一个人这样的由天性与教育变得憎恨礼仪、蔑视矫伪时,更无适合他的生活方式了。如果他不向你要求任何事物,不追求你的集团,为何要去追求他的呢?为何要把这些无聊的事情去和他的远离世界的性格纠缠不清呢?不想满足自己的天才而只求取悦于俗物的人,决不是一个高卓之士。”见弗朗西斯科·特·奥兰达著:《绘画语录》。
因此他和社会只有必不可免的交接,或是灵智的关系。他不使人家参透他的亲切生活;那些教皇、权贵、文人、艺术家,在他的生活中占据极小的地位。但和他们之中的一小部分却具有真实的好感,只是他的友谊难得持久。他爱他的朋友,对他们很宽宏;但他的强项、他的傲慢、他的猜忌,时常把他最忠诚的朋友变作最凶狠的仇敌。他有一天写了这一封美丽而悲痛的信:“可怜的负心人在天性上是这样的:如果你在他患难中救助他,他说你给予他的他早已先行给予你了。假若你给他工作表示你对他的关心,他说你不得不委托他做这件工作,因为你自己不会做。他所受到的恩德,他说是施恩的人不得不如此。而如果他所受到的恩惠是那么明显为他无法否认时,他将一直等到那个施恩者做了一件显然的错事;那时,负心人找到了借口可以说他坏话,而且把他一切感恩的义务卸掉了。——人家对我老是如此;可是没有一个艺术家来要求我而我不给他若干好处的;并且出于我的真心。以后,他们把我古怪的脾气或是癫狂作为借口,说我是疯了,是错了;于是他们诬蔑我,毁谤我;——这是一切善人所得的酬报。”一五二四年正月二十六日致皮耶罗·贡蒂书。
在他自己家里,他有相当忠诚的助手,但大半是庸碌的。人家猜疑他故意选择庸碌的,为只要他们成为柔顺的工具,而不是合作的艺术家,——这也是合理的。但据孔迪维说:“许多人说他不愿教练他的助手们,这是不确的:相反,他正极愿教导他们。不幸他的助手不是低能的便是无恒的,后者在经过了几个月的训练之后,往往夜郎自大,以为是大师了。”
无疑的,他所要求于助手们的第一种品性是绝对的服从。对于一般桀骜不驯的人,他是毫不顾惜的;对于那些谦恭忠实的信徒,他却表示十二分的宽容与大量。懒惰的乌尔巴诺,“不愿工作的”,瓦萨里描写米开朗琪罗的助手:“皮耶特罗·乌尔巴诺·特·皮斯托耶是聪明的,但从不肯用功。安东尼奥·米尼很努力,但不聪明。阿斯卡尼奥·德拉·里帕·特兰索尼也肯用功,但他从无成就。”-—而且他的不愿工作正有充分的理由;因为,当他工作的时候,往往是笨拙得把作品弄坏,以至无可挽救的地步,如米涅瓦寺的《基督》——在一场疾病中,曾受米开朗琪罗的仁慈的照拂看护;他称米开朗琪罗为“亲爱的如最好的父亲”。米开朗琪罗对他最轻微的痛楚也要担心。有一次他看见他手指割破了,他监视他要他去作宗教的忏悔。皮耶罗·迪·贾诺托被“他如爱儿子一般地爱。”西尔维奥·迪·乔凡尼·切帕雷洛从他那里出去转到安德烈·多里亚那里去服务时,悲哀地要求他重新收留他。安东尼奥·米尼的动人的历史,可算是米开朗琪罗对待助手们宽容大度的一个例子。据瓦萨里说,米尼在他的学徒中是有坚强的意志但不大聪明的一个。他爱着翡冷翠一个穷寡妇的女儿。米开朗琪罗依了他的家长之意要他离开翡冷翠。安东尼奥愿到法国去。一五二九年翡冷翠陷落之后,米开朗琪罗曾想和安东尼奥·米尼同往法国去。米开朗琪罗送了他大批的作品:“一切素描,一切稿图,《鹅狎戏着的丽达》画”。《鹅狎戏着的丽达》画是他在翡冷翠被围时替费拉雷大公作的,但他没有给他,因为费拉雷大公的大使对他失敬。他带了这些财富,动身了。一五三一年。但打击米开朗琪罗的恶运对于他的卑微的朋友打击得更厉害。他到巴黎去,想把《鹅狎戏着的丽达》画送呈法王。弗朗西斯一世不在京中;安东尼奥把《鹅狎戏着的丽达》寄存在他的一个朋友,意大利人朱利阿诺·博纳科尔西那里,他回到里昂住下了。数月之后,他回到巴黎,《鹅狎戏着的丽达》不见了,博纳科尔西把它卖给弗朗西斯一世,钱给他拿去了。安东尼奥又是气愤又是惶急,经济的来源断绝了,流落在这巨大的首都中,于一五三三年终忧愤死了。
但在一切助手中,米开朗琪罗最爱而且由了他的爱成为不朽的却是弗朗切斯科·特·阿马多雷,诨名乌尔比诺。他是从一五三○年起入米开朗琪罗的工作室服务的,在他指导之下,他作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墓。米开朗琪罗关心他的前程。
“他和他说:‘如我死了,你怎么办?’“乌尔比诺答道:‘我将服侍另外一个。’“‘——喔,可怜虫!’米开朗琪罗说,‘我要挽救你的灾难。'“于是他一下子给了他二千金币:这种馈赠即是教皇与帝皇也没有如此慷慨。”瓦萨里记载。
然而倒是乌尔比诺比他先死。一五五五年十二月三日,在米开朗琪罗最后一个兄弟西吉斯蒙多死后没有几天。他死后翌日,米开朗琪罗写信给他的侄儿:"乌尔比诺死了,昨日下午四时。他使我那么悲伤,那么惶乱,如果我和他同死了,倒反舒适;这是因为我深切地爱他之故;而他确也值得我爱;这是一个尊严的、光明的、忠实的人。他的死令我感到仿佛我已不复生存了,我也不能重新觅得我的宁静。”
他的痛苦真是那么深切,以至三个月之后在写给瓦萨里信中还是非常难堪:“焦尔焦先生,我亲爱的朋友,我心绪恶劣不能作书,但为答复你的来信,我胡乱写几句吧。你知道乌尔比诺是死了,——这为我是残酷的痛苦,可也是神赐给我的极大的恩宠。这是说,他活着的时候,他鼓励我亦生存着,死了,他教我懂得死,并非不快地而是乐意地愿死。他在我身旁二十六年,我永远觉得他是可靠的、忠实的。我为他挣了些财产;而现在我想把他作为老年的依傍,他却去了;除了在天国中重见他之外我更无别的希望,在那里,神赐了他甘美的死的幸福,一定亦使他留在他身旁。对于他,比着死更苦恼的却是留我生存在这骗人的世界上,在这无穷的烦恼中。我的最精纯的部分和他一起去了,只留着无尽的灾难。”一五五六年二月二十三日。
在极度的悲痛中,他请他的侄儿到罗马来看他。利奥那多与卡桑德拉,担忧着,来了,看见他非常衰弱。乌尔比诺托孤给他的责任使他鼓励起新的精力,乌尔比诺儿子中的一个是他的义子,题着他的名字。他写信给乌尔比诺的寡妇,科尔内莉娅,充满着热情,答应她把小米开朗琪罗收受去由他教养,“要向他表示甚至比对他的侄儿更亲切的爱,把乌尔比诺要他学的一切都教授他”。(一五五七年三月二十八日书)——科尔内莉娅于一五五九年再嫁了,米开朗琪罗永远不原谅她。
他还有别的奇特的朋友。因了强硬的天性对于社会的约束的反抗,他爱和一般头脑简单不拘形式的人厮混。——一个卡拉雷地方的斫石匠,托波利诺,“自以为是出众的雕塑家,每次开往罗马去的运石的船上,必寄有他作的几个小小的人像,使米开朗琪罗为之捧腹大笑的”;见瓦萨里记载。——一个瓦尔达尔诺地方的画家,梅尼盖拉,不时到米开朗琪罗那里去要求他画一个圣洛克像或圣安东尼像,随后他着了颜色卖给乡人。而米开朗琪罗,为帝王们所难于获得他的作品的,却尽肯依着梅尼盖拉指示,作那些素描;——一个理发匠,亦有绘画的嗜好,米开朗琪罗为他作了一幅圣弗朗西斯的图稿;——一个罗马工人,为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墓工作的,自以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大雕塑家,因为柔顺地依从了米开朗琪罗的指导,他居然在白石中雕出一座美丽的巨像,把他自己也呆住了;——一个滑稽的镂金匠,皮洛托,外号拉斯卡;——一个懒惰的奇怪的画家因达科,“他爱谈天的程度正和他厌恶作画的程度相等”,他常说:“永远工作,不寻娱乐,是不配做基督徒的。”见瓦萨里记载。——尤其是那个可笑而无邪的朱利阿诺·布贾尔蒂尼,米开朗琪罗对他有特别的好感。
“朱利阿诺有一种天然的温良之德,一种质朴的生活方式,无恶念亦无欲念,这使米开朗琪罗非常惬意。他惟一的缺点即太爱他自己的作品。但米开朗琪罗往往认为这足以使他幸福;因为米氏明白他自己不能完全有何满足是极苦恼的……有一次,奥塔维亚诺·特·梅迪契要求朱利阿诺为他绘一幅米开朗琪罗的肖像。朱氏着手工作了;他教米开朗琪罗一句不响地坐了两小时之后,他喊道:‘米开朗琪罗,来瞧,起来吧:面上的主要部分,我已抓住了。’米开朗琪罗站起,一见肖像便笑问朱利阿诺道:‘你在捣什么鬼?你把我的一只眼睛陷入太阳穴里去了;瞧瞧仔细吧。’朱利阿诺听了这几句话,弄得莫名其妙了。他把肖像与人轮流看了好几遍;大胆地答道:‘我不觉得这样;但你仍旧去坐着吧,如果是这样,我将修改。’米开朗琪罗知道他堕入何种情景,微笑着坐在朱利阿诺的对面,朱利阿诺对他、对着肖像再三地看,于是站起来说:‘你的眼睛正如我所画的那样,是自然显得如此。’‘那么,’米开朗琪罗笑道,‘这是自然的过失。继续下去吧。’”见瓦萨里记载。
这种宽容,为米开朗琪罗对待别人所没有的习惯,却能施之于那些渺小的、微贱的人。这亦是他对于这些自信为大艺术家的可怜虫的怜悯,也许那些疯子们的情景引起他对于自己的疯狂的回想。在此,的确有一种悲哀的滑稽的幽默。如一切阴沉的心魂一般,米开朗琪罗有时颇有滑稽的情趣;他写过不少诙谐的诗,但他的滑稽总是严肃的、近于悲剧的。如对于他老年的速写等等。(见诗集卷八十一) 三 孤独这样,他只和那些卑微的朋友们生活着:他的助手和他的疯痴的朋友,还有是更微贱的伴侣——他的家畜:他的母鸡与他的猫。一五五三年安焦利尼在他离家时写信给他道:“公鸡与母鸡很高兴;——但那些猫因为不看见你而非常忧愁,虽然它们并不缺少粮食。”
实在,他是孤独的,而且他愈来愈孤独了。“我永远是孤独的,”他于一五四八年写信给他的侄儿说,“我不和任何人谈话。”他不独渐渐地和社会分离,且对于人类的利害、需求、快乐、思想也都淡漠了。
把他和当代的人群联系着的最后的热情——共和思想——亦冷熄了。当他在一五四四与一五四六年两次大病中受着他的朋友里乔在斯特罗齐家中看护的时候,他算是发泄了最后一道阵雨的闪光,米开朗琪罗病愈时,请求亡命在里昂的罗伯托·斯特罗齐向法王要求履行他的诺言:他说假若弗朗西斯一世愿恢复翡冷翠的自由,他将以自己的钱为他在翡冷翠诸府场上建造一座古铜的骑马像。一五四四年七月二十一日里乔致罗伯托·迪·菲利波·斯特罗齐书。一五四六年,为表示他感激斯特罗齐的东道之谊,他把两座《奴隶》赠与了他,他又把它们转献给弗朗西斯一世。
但这只是一种政治热的爆发——最后的爆发。在他一五四五年和贾诺蒂的谈话中,好几处他的表白类乎托尔斯泰的斗争无用论与不抵抗主义的思想:“敢杀掉某一个人是一种极大的僭妄,因为我们不能确知死是否能产生若干善,而生是否能阻止若干善。因此我不能容忍那些人,说如果不是从恶——即杀戮——开始决不能有善的效果。时代变了,新的事故在产生,欲念亦转换了,人类疲倦了……而末了,永远会有出乎预料的事情。”
同一个米开朗琪罗,当初是激烈地攻击专制君主的,此刻也反对那些理想着以一种行为去改变世界的革命家了,他很明白他曾经是革命家之一;他悲苦地责备的即是他自己。如哈姆莱特一样,他此刻怀疑一切,怀疑他的思想、他的怨恨、他所信的一切。他向行动告别了。他写道:“一个人答复人家说:‘我不是一个政治家,我是一个诚实之士,一个以好意观照一切的人。’他是说的真话。只要我在罗马的工作能给我和政治同样轻微的顾虑便好!”一五四七年致他的侄儿利奥那多书。
实际上,他不复怨恨了。他不能恨。因为已经太晚:“不幸的我,为了等待太久而疲倦了,不幸的我,达到我的愿望已是太晚了!而现在,你不知道么?一颗宽宏的、高傲的、善良的心,懂得宽恕,而向一切侮辱他的人以德报怨!”诗集卷一百○九第六十四首。在此,米氏假想一个诗人和一个翡冷翠的流戍者的谈话——很可能是在一五三六年亚历山大·特·梅迪契被洛伦齐诺刺死后写的。
他住在MaceldeCorvi',在特拉扬古市场的高处。他在此有一座房子,一所小花园。他和一个男仆、一个女佣、许多家畜占据着这住宅。在他的仆役之中,有过一个法国人叫做理查的。他和他的仆役们并不感到舒服。因为据瓦萨里说:“他们老是大意的、不洁的。”他时常更调仆役,悲苦地怨叹。一五五○年八月十六日,他写信给利奥那多说:“我要一个善良的清洁的女仆但很困难:她们全是脏的,不守妇道的,我的生活很穷困,但我雇用仆役的价钱出得很贵。”他和仆人们的纠葛,与贝多芬的差不多。一五六○年他赶走了一个女佣之后喊道:“宁愿她永没来过此地!”
他的卧室幽暗如一座坟墓。诗集卷八十一。“蜘蛛在内做它们种种工作,尽量纺织。”同前。——在楼梯的中段,他画着背负着一口棺材的《死》像。棺材上写着下面一首诗:“我告诉你们,告诉给世界以灵魂肉体与精神的你们:在这具黑暗的箱中你们可以抓握一切。”
他和穷人一般生活,吃得极少,瓦萨里记载:“他吃得极少。年轻时,他只吃一些面包和酒,为要把全部时间都放在工作上。老年,自从他作《最后之审判》那时起,他习惯喝一些酒,但只是在晚上,在一天的工作完了的时候,而且极有节制地。虽然他富有,他如穷人一般过活。从没有(或极少)一个朋友和他同食:他亦不愿收受别人的礼物;因为这样他自以为永远受了赠与人的恩德要报答。他的俭约的生活使他变得极为警醒,需要极少的睡眠。”“夜间不能成寐,他起来执着巨剪工作。他自己做了一项纸帽,中间可以插上蜡烛,使他在工作时双手可以完全自由,不必费心光亮的问题”。瓦萨里留意到他不用蜡而用羊油蕊作烛台,故送了他四十斤蜡。仆人拿去了,但米开朗琪罗不肯收纳。仆人说:“主人,我拿着手臂要断下来了,我不愿拿回去了。如果你不要,我将把它们一齐插在门前泥穴里尽行燃起。”于是米开朗琪罗说:“那么放在这里吧;因为我不愿你在我门前做那傻事。”(瓦萨里记载)他愈老,愈变得孤独。当罗马一切睡着的时候,他隐避在夜晚的工作中:这于他已是一种必需。静寂于他是一件好处,黑夜是一位朋友:“噢夜,噢温和的时间,虽然是黝暗,一切努力在此都能达到平和,称颂你的人仍能见到而且懂得;赞美你的人确有完美的判别力。你斩断一切疲乏的思念,为潮润的阴影与甘美的休息所深切地透入的;从尘世,你时常把我拥到天上,为我希冀去的地方。噢死的影子,由了它,灵魂与心的敌害——灾难——都被挡住了,悲伤的人的至高无上的救药啊,你使我们病的肉体重新获得健康,你揩干我们的泪水,你卸掉我们的疲劳,你把好人洗掉他们的仇恨与厌恶。”诗集卷七十八。
有一夜,瓦萨里去访问这独个子在荒凉的屋里,面对着他的悲怆的《哀悼基督》的老人:瓦萨里叩门,米开朗琪罗站起身来,执着烛台去接应。瓦萨里要观赏雕像;但米开朗琪罗故意把蜡烛堕在地下熄灭了,使他无法看见。而当乌尔比诺去找另一支蜡烛时,他转向瓦萨里说道:我是如此衰老,死神常在拽我的裤脚,要我和它同去。一天,我的躯体会崩坠,如这支火炬一般,也像它一样,我的生命的光明会熄灭。”
死的意念包围着他,一天一天地更阴沉起来。他和瓦萨里说:“没有一个思念不在我的心中引起死的感触。”一五五五年六月二十二日书。
死,于他似乎是生命中惟一的幸福:
“当我的过去在我眼前重现的时候——这是我时时刻刻遇到的,——喔,虚伪的世界,我才辨认出人类的谬妄与过错。相信你的谄谀,相信你的虚幻的幸福的人,便是在替他的灵魂准备痛苦与悲哀。经验过的人,很明白你时常许诺你所没有、你永远没有的平和与福利。因此最不幸的人是在尘世羁留最久的人;生命愈短,愈容易回归天国……”诗集卷一百○九第三十二首。
“由长久的岁月才引起我生命的终点,喔,世界,我认识你的欢乐很晚了。你许诺你所没有的平和,你许诺在诞生之前早已死灭的休息……我是由经验知道的,以经验来说话:死紧随着生的人才是惟一为天国所优宠的幸运者。”诗集卷一百○九第三十四首。
他的侄儿利奥那多庆祝他的孩子的诞生,米开朗琪罗严厉地责备他:“这种铺张使我不悦。当全世界在哭泣的时候是不应当嬉笑的。为了一个人的诞生而举行庆祝是缺乏知觉的人的行为。应当保留你的欢乐,在一个充分地生活了的人死去的时候发泄。”一五五四年四月致瓦萨里书,上面写道“一五五四年四月我不知何日”。
翌年,他的侄儿的第二个孩子生下不久便夭殇了,他写信去向他道贺。
大自然,为他的热情与灵智的天才所一向轻忽的,在他晚年成为一个安慰者了。虽然他在乡间度过不少岁月,但他一向忽视自然。风景在他的作品中占有极少的地位;它只有若干简略的指示,如在西斯廷的壁画中。在这方面,米氏和同时代的人——拉斐尔、提香、佩鲁吉诺、弗朗奇亚、达·芬奇——完全异趣。他瞧不起佛兰芒艺人的风景画,那时正是非常时髦的。一五五六年九月,当罗马被西班牙阿尔贝大公的军队威胁时,他逃出京城,道经斯波莱泰,在那里住了五星期。他在橡树与橄榄树林中,沉醉在秋日的高爽清朗的气色中。十日杪他被召回罗马,离开时表示非常抱撼。——他写信给瓦萨里道:“大半的我已留在那里;因为惟有在林中方能觅得真正的平和。”
回到罗马,这八十二岁的老人作了一首歌咏田园,颂赞自然生活的美丽的诗,在其中他并指责城市的谎骗;这是他最后的诗,而它充满了青春的朝气。
但在自然中,如在艺术与爱情中一样,他寻求的是神,他一天一天更迫近他。他永远是有信仰的。虽然他丝毫不受教士、僧侣、男女信徒们的欺骗,且有时还挖苦他们,一五四八年,利奥那多想加入洛雷泰的朝山队伍,米开朗琪罗阻止他,劝他还是把这笔钱做了施舍的好。“因为,把钱送给教士们,上帝知道他们怎么使用!”(一五四八年四月七日)皮翁博在蒙托廖的圣彼得寺中要画一个僧侣,米开朗琪罗认为这个僧侣要把一切都弄坏了:“僧侣已经失掉了那么广大的世界;故他们失掉这么一个小教堂亦不足为奇。”在米开朗琪罗要为他的侄儿完姻时,一个女信徒去见他,对他宣道,劝他为利奥那多娶一个虔敬的女子。米氏在信中写道:“我回答她,说她还是去织布或纺纱的好,不要在人前鼓弄簧舌,把圣洁的事情当作买卖做。”(一五四九年七月十九日)但他似乎在信仰中从未有过怀疑。在他的父亲与兄弟们患病或临终时,他第一件思虑老是要他们受圣餐。一五一六年十一月二十三为了父亲的病致博纳罗托书,与一五四八年正月为了兄弟乔凡·西莫内之死致利奥那多书提及此事。他对于祈祷的信心是无穷的;“他相信祈祷甚于一切药石”;一五四九年四月二十五致利奥那多书。他把他所遭受的一切幸运和他没有临到的一切灾祸尽归之于祈祷的功效。在孤独中,他曾有神秘的崇拜的狂热。“偶然”为我们保留着其中的一件事迹:同时代的记载描写他如西斯廷中的英雄般的热狂的脸相,独个子,深夜,在罗马的他的花园中祈祷,痛苦的眼睛注视着布满星云的天空。弗拉·贝内德托记载此事甚详。
有人说他的信仰对于圣母与使徒的礼拜是淡漠的,这是不确的。他在最后二十年中全心对付着建造使徒圣彼得大寺的事情,而他的最后之作(因为他的死而没有完成的),又是一座圣彼得像,要说他是一个新教徒不啻是开玩笑的说法了。我们也不能忘记他屡次要去朝山进香;一五四五年他想去朝拜科姆波斯泰雷的圣雅克,一五五六年他要朝拜洛雷泰。——但也得说和一切伟大的基督在一样,他的生和死,永远和基督徒一起。一五一二年他在致父亲书中说:“我和基督一同过着清贫的生活”;临终时,他请求人们使他念及基督的苦难。自从他和维多利亚结交之后——尤其当她死后——这信仰愈为坚固强烈。从此,他把艺术几乎完全奉献于颂赞基督的热情与光荣,后期的雕塑,如十字架,如殉难,如受难像等都是。同时,他的诗也沉浸入一种神秘主义的情调中。他否认了艺术,投入十字架上殉道者的臂抱中去:“我的生命,在波涛险恶的海上,由一叶残破的小舟渡到了彼岸,在那里大家都将对于虔敬的与冒渎的作品下一个判断。由是,我把艺术当作偶像,当作君主般的热烈的幻想,今日我承认它含有多少错误,而我显然看到一切的人都在为着他的苦难而欲求。爱情的思想,虚妄的快乐的思想,当我此刻已迫近两者之死的时光,它们究竟是什么呢?爱,我是肯定了,其他只是一种威胁。既非绘画,亦非雕塑能抚慰我的灵魂。它已转向着神明的爱,爱却在十字架上张开着臂抱等待我们!”诗集卷一百四十七。但在这颗老耄的心中,由信仰与痛苦所激发的最精纯的花朵,尤其是神明般的恻隐之心。这个为仇敌称为贪婪的人,这些流言是拉莱廷与班迪内利散布的。这种谎话的来源有时因为米开朗琪罗在金钱的事情上很认真的缘故。其实,他是非常随便的;他并不记账;他不知道他的全部财产究有若干,而他一大把一大把地把钱施舍。他的家族一直用着他的钱。他对于朋友们、仆役们往往赠送惟有帝王所能赐与般的珍贵的礼物。他的作品,大半是赠送的而非卖掉的;他为圣彼得的工作是完全尽义务的。再没有人比他更严厉地指斥爱财的癖好了,他写信给他的兄弟说:“贪财是一件大罪恶。”瓦萨里为米氏辩护,把他一生赠与朋友或信徒的作品一齐背出来,说“我不懂人们如何能把这个每件各值几千金币的作品随意赠送的人当作一人贪婪的人”。一生从没停止过施惠于不幸的穷人,不论是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他不独对他的老仆与他父亲的仆人,——对一个名叫莫娜·玛格丽塔的老仆,为他在兄弟死后所收留,而她的死使他非常悲伤,“仿佛死掉了他自己的姊妹那样”;一五三三年致兄弟乔凡·西莫内信;一五四○年十一月到利奥那多信。对一个为西斯廷教堂造台架的木匠,他帮助他的女儿嫁费……瓦萨里记载。——表露他的动人的真挚之情,而且他时时在布施穷人,尤其是怕羞的穷人。他爱令他侄子与侄女参与他的施舍,使他们为之感动,他亦令他们代他去做,但不把他说出来:因为他要他的慈惠保守秘密。一五四七年致利奥那多书:“我觉得你太不注意施舍了。”一五四七年八月:“你写信来说给这个女人四个金币,为了爱上帝的缘故,这使我很快乐。”一五四九年三月二十九日:“注意,你所给的人,应当是真有急需的人,且不要为了友谊而为了爱上帝之故。不要说出钱的来源。”“他爱实地去行善,而非貌为行善。”孔迪维记载。由于一种极细腻的情感,他尤其念及贫苦的女郎:他设法暗中赠与她们少数的奁资,使她们能够结婚或进入修院。他写信给他的侄儿说:“设法去认识一个有何急需的人,有女儿要出嫁或送入修院的。(我说的是那些没有钱而无颜向人启齿的人。)把我寄给你的钱给人,但要秘密地;而且你不要被人欺骗……”一五四七年八月致利奥那多书。
此外,他又写:
“告诉我,你还认识有别的高贵的人而经济拮据的么?尤其是家中有年长的女儿的人家。我很高兴为他们尽力。为着我的灵魂得救。”一五五○年十二月二十日致利奥那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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