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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还有一个是谁?”
“您猜。”
“左不是你爸爸!”
“您猜错了,”看妈的一副苦相,我想笑,我不慌不忙地学着兰姨娘,用手掌从脸上向下一抹,然后用手指弯成两个圈往眼上一比,我说:
“喏!就是这个人呀!”
妈皱起眉头在猜:
“这是谁?难道?难道是?”
“是德先叔。”我得意地摇晃着身体,并且拍拍我的新妹妹的小被包。
“真的?”妈的苦相没了,又换了一副急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你从头说。”
我从四眼狗讲到哈哈镜,妈出神地听我说着,她怀中的瘦鸡妹妹早就睡着了,她还在摇着。
“都是你一个人捣的鬼!”妈好像责备我,可是她笑得那么好看。
“妈,”我有好大的委屈,“您那天还要叫爸揍我呢!”
“对了,这些事你爸知道不?”
“要告诉他吗?”
“这样也好,”妈没理我,她低头呆想什么,微笑着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对我说: “你那天说要买什么来着?”
“一副滚铁环,一双皮鞋,现在我还要加上订一整年的《儿童世界》。”我毫不迟疑地说。
四
爸正在院子里浇花,这是他每天的功课,下班回家后,他换了衣服,总要到花池子花盆前摆弄好一阵子。那几盆石榴,春天爸给施了肥,满院子麻渣臭味,到五月,火红的花朵开了,现在中秋了,肥硕的大石榴都咧开了嘴向爸笑!但是今天爸并不高兴,他站在花前发呆。我看爸瘦瘦高高,穿着白纺绸裤褂的身子,晃晃荡荡的,显得格外的寂寞,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宋妈正在开饭,她一趟趟地往饭厅里运碗运盘,今天的菜很丰富,是给德先叔和兰姨娘送行。
我正在屋里写最后的大字。今年暑假过得很快乐,很新奇,可是暑假作业全丢下没有做,这个暑假没有人管我了。兰姨娘最初还催我写九宫格,后来她只顾得看《傀儡家庭》了,就懒得理我的功课。九宫格里填满了我的潦草的墨迹,一张又一张的,我不像是写字,比鬼画符还难看。我从窗子正看到爸的白色的背影,不由得停下了笔,不知怎么,心里觉得很对不起爸。
我很纳闷儿,德先叔和兰姨娘是怎么跟爸提起他们要一起走的事呢?我昨天晚上要睡觉时一进屋,只听到爸对妈说: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爸说的是什么事,所以起初没注意,一边换衣服一边想我自己的事:还有两天就开学了,明天可该把大字补写出来了,可是一张九个字,十张九十个字,四十张三百六十个字,让我怎么赶呀!还是求求兰姨娘给帮忙吧。这时又听见妈说:
“这种事怎么能叫你知道了去!哼!”妈冷笑了一下。
“那么你知道?”
“我?我也不知道呀,德先是怎么跟你提起的?”
“他先是说,这些日子风声又紧了,他必得离开北京,他打算先到天津看看,再坐船到上海去。随后他又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大哥的,密斯黄预备和我一齐走。‘……“我这时才明白是讲的什么事,好奇地仔细听下去。
”哼!你听德先讲了还不吃一惊!“妈说。
“惊么该!”爸不服气,“不过出乎意料就是了,你真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没看出来?”
“我从哪儿知道呢?”妈简直瞎说!停了一下妈又说:“平常倒也仿佛看出有那么点儿意思。”
“那为什么不跟我说?”
“哟!跟你说,难道你还能拦住人家不成,我看他们这样很不错。”
“好固然好,可是我对于德先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不赞成。”
妈听了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一回头看见了我,就骂我: “小孩子听什么!还不睡去!”
爸坐在那儿,两腿交叠着,不住地摇,我真想上前告诉他,在三贝子花园门口合照的相,德先叔还在上面题了字:“相逢何必曾相识”,兰姨娘给我讲了好几遍呢!可是我怕说出来爸会骂我,打我。我默默地爬上床,躺下去,又听妈说:
“他们决定明天就走吗?那总得烧几样菜送送他们吧?”
“随便你吧!”
我再没听到什么了,心里只觉得舍不得兰姨娘,眼睛勉强睁开又闭上了。梦里还在写大字,兰姨娘按着我的右肩头,又仿佛是在逛灯的那晚上,我想举笔写字,她按得紧,抬不起手,怎么也写不成……
可是现在我正一张又一张地写,终于在晚饭前写完了,我带着一嘴的黑胡子和黑手印上了饭桌,兰姨娘先笑了:
“你的大字倒刷好了?”
我今天挨着兰姨娘坐,心中只觉依依不舍,妈直让酒,向兰姨娘和德先叔说:
“你们俩一路顺风!”
爸不用人让,把自己灌得脸红红的,头上的青筋一条条像蚯蚓一样地暴露着,他举着酒杯伸出头,一直到兰姨娘的脸前,兰姨娘直朝后躲闪,嘴里说:
“林先生,你别再喝了,可喝不少了。”
爸忽然又直起身子来,做出老大哥的神气,醉言醉语地说:
“我这个人最肯帮朋友的忙,最喜欢成全朋友,是不是?德先,你可得好好待她哟!她就像我自家的妹子一样哟!”爸又转过头来向兰姨娘说:“要是他待你不好,你尽管回到我这里来。”兰姨娘娇羞地笑着,就仿佛她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刚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