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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页

书籍名:《城南旧事》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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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兰姨娘在我们家住了一个礼拜了,家里到处都是她的语声笑影。爸上班去了,妈到广安市场买菜去了,她跟宋妈也有说有笑的。她把施家老伯伯骂个够,先从施伯伯的老模样儿说起,再说他的吝啬,他的刻薄,他的不通人情,然后又小声和宋妈说些什么,她们笑得吱吱喳喳的,奶妈高兴得眼泪都挤出来了。
  兰姨娘圆圆扁扁的脸儿,一排整整齐齐的白牙,我最喜欢她左边那颗镶金的牙,笑时左嘴角向上一斜,金牙便很合适地露出来。左嘴巴还有一处酒涡,随着笑声打漩儿。
  她的麻花髻梳得比妈的元宝髻俏皮多了,看她把头发拧成两股,一来二去就盘成一个髻,一排茉莉花总是清幽幽,半弯身地卧在那髻旁。她一身轻俏,掖在右襟上的麻纱手绢,一朵白菊花似的贴在那里。跟兰姨娘坐在一辆洋车上很舒服,她搂着我,连说:“往里靠,往里靠。”不像妈,黑花丝葛的裙子里,年年都装着一个大肚子。跟妈坐一辆洋车,她的大肚子把我顶得不好受,她还直说:“别挤我行不行!”现在妈又大肚子要生第六个孩子了。

    有了兰姨娘,妈做家事倒也不寂寞,她跟妈有诉说不尽的心事,奶妈,张妈,都喜欢靠拢来听,我也“小鱼上大串儿”地挤在大人堆里,仰头望着兰姨娘那张有表情的脸。她问妈说:

    “林太太,你生英子十几岁?”
  “才十六岁。”妈说。
  兰姨娘笑了:
  “我开怀也只十六岁。”
  “什么开怀?”我急着问。
  “小孩子别乱插嘴!”妈叱责我,又向兰姨娘说:“当着孩子说话要小心,英子鬼着呢,会出去乱说。”
  兰姨娘叹了口气:
  “我十四岁从苏州被人带进了北京,十六岁那什么(指开怀),四年见识了不少人,二十岁到底还是跟了施大这个老鬼,……”
  “施大哥今年到底高寿了?”妈打岔问。
  “管他多大!六十,七十,八十,反正老了,老得很!”   “我记得他是六十六十几来着?”妈还是追问。
  “他呀,”兰姨娘噗哧笑了,看看我:“跟英子一般大,减去一周甲子,才八岁!”
  “你倒也跟了他五年了,你今年不是二十五岁了么?”
  “别看他六十八岁了,硬朗着呢!再过下去,我熬不过他,他们一家人对付我一个人,我还有几个五年好活!我不愿把年轻的日子埋在他们家。可是,四海茫茫,我出来了,又该怎么样呢?我又没有亲人,苏州城里倒有一个三岁就把我卖了的亲娘,她住在哪条街上,我也记不得了呀!就记得那屋里有一盏油灯,照着躺在床上的哥哥,他病了,我娘坐在床边哭,应该就是为了这病哥哥才把我卖的吧!想起来梦似的,也不知道是我乱想的,还是真的……”

    兰姨娘说着,眼里闪着泪光,是她不愿意哭出来吧,嘴上还勉强笑着。
  妈不会说话,笨嘴拙舌的,也不劝劝兰姨娘。我想到去年七月半在北海看烧法船的时候,在人群里跟妈妈撒开了手,还急得大哭呢,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妈?三岁就没了妈,我也要哭了,我说:
  “兰姨娘,就在我们家住下,我爸爸就爱留人住下,空房好几间呢!”
  “乖孩子,好心肠,明天书念好了当女校长去,别嫁人,天底下男人没好的!要是你爸妈愿意,我就跟你们家住一辈子,让我拜你妈当姐姐,问她愿意不愿意?”兰姨娘笑着说。

    “妈愿意吧?”我真的问了。
  “愿意呀!”妈的声音好像在醋里泡过,怎么这么酸!
  我可是很开心,如果兰姨娘能够好久好久地停留在我们家的话。她怎么也说我要当女校长呢?有一次,我站在对街的测字摊旁看热闹,测字的先生忽然从他的后领里抽出一把折扇,指着我对那些要算命的人说:“看见没有?这个小姑娘赶明儿能当女校长,她的鼻子又高又直,主意大着呢!有男人气。”兰姨娘的话,测字先生的话,让人听了都舒服得很,使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爸对兰姨娘也不错,那天我跟着爸妈到瑞蚨祥去买衣料,妈高高兴兴地为我和弟弟妹妹们挑选了一些衣料之后,爸忽然对我说:
    “英子,你再挑一件给你兰姨娘,你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的吗?”
  “知道知道,”我兴奋得很,“她喜欢一件蛋青色的印度绸,镶上一道黑边儿,再压一道白芽儿……”我比手划脚说得高兴,一回头看见坐在玻璃柜旁的妈,妈正皱着眉头在瞪我。伙计早把深深浅浅的绸子捧来好几匹,爸挑了一色最浅的,低声下气地递到妈面前说:
  “你看看这料子还好吗?是真丝的吗?”
  妈绷住脸,抓起那匹布的一端,大把地一攥,拳头紧紧的,像要把谁攥死。手松开来,那团绸子也慢慢散开,满是绉痕,妈说:“你看好就买吧,我不懂!”
  我也真不懂妈为什么忽然跟爸生气,直到有一天,在那云烟缭绕的鸦片烟香中,我才也闻出那味道的不对。
  那个做九六公债的胡伯伯,常来我家打牌,他有一套烟具摆在我们家,爸爸有时也躺在那里陪胡伯伯玩两口。
  兰姨娘很会烧烟,因为施伯伯也是抽大烟的。是要吃晚饭的时候了,爸和兰姨娘横躺在床上,面对面,枕着荷叶边的绣花枕头,上面是妈绣的拉锁牡丹花,中间那份烟具我很喜欢,像爸给我从日本带回来的一盒玩具。白铜烟盘里摆着小巧的烟灯,冒着青黄的火苗,兰姨娘用一只银签子从一个洋钱形的银盒里挑出一撮烟膏,在烟灯上烧得口兹口兹地响,然后把烟泡在她那红红的掌心上滚滚,就这么来回烧着滚着,烧好了插在烟枪上,把银签子抽出来,中间正是个小洞口。烟枪递给爸,爸嘬着嘴,对着灯火■■(上“穴”,下“卒”)地抽着。我坐在小板凳上看兰姨娘的手看愣了,那烧烟的手法,真是熟巧。忽然,在喷云吐雾里,兰姨娘的手,被爸一把捉住了,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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