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看见 > 第二章 那个温热的跳动就是活着(3)

第二章 那个温热的跳动就是活着(3)

书籍名:《看见》    作者:柴静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这是二〇〇三年,春夏之交,北京。(CFP图片)

台里给了我们五个免疫球蛋白针指标,这在当时极稀缺,是当保命的针来打的,但司机周师傅不是本台职工,没有指标,这五针被安排到当晚八点打,过后失效。

'要么六个都去,要么都不去。'我们打各个电话争取,但台里也协调不了。

录音刘昶一边听着,说了句:'别球争了。'七点半,他把门一锁,不出来了,敲也不开。陈威跟他多年好友,扯了扯我:'走吧,这样他安心。 '

我们五个回来的时候,他正泡好功夫茶等着,一边给他的录音杆弄土法消毒--罩个女式黑丝袜在杆头的绒上,一根烟斜衔在嘴角,眼睛在烟雾里眯起来:'没事儿,该死屌朝上。 '

第二天在医院里碰到个女病人,举着自己的吊瓶,看陈威拿镜头对着她,转头跟身边医生说:'再拍,再拍我把口罩摘下来亲丫的。'我们哈哈大笑。

'九'一一'后不久,美国人就开始做娱乐脱口秀,一边捶着桌子忍住眼泪,一边继续说笑话。我当时不太明白,现在理解了,人们还能笑的时候,是不容易被打败的。

我们待在急救中心,摄像小鹏每天去找漂亮的护士消毒。他最喜欢一个叫'钢丝眼'的,因为那姑娘戴着口罩,眼睛又大又亮,睫毛漆黑像一线钢丝。他老站在远处瞄着,又不好意思近前。钢丝眼呵斥他:'过来!消毒! '

他说:'我不怕死。 '钢丝眼冷笑一声:'不怕死的多了,前几天我拉的那

两个比你还不怕呢,已经死了。 '他立刻凑过去了:'多给点儿。 '钢丝眼白他一眼,咕咚咕咚给他倒消毒液。'要不要头上也来点儿?'他嬉皮笑脸指着自己的

光头。姑娘拿起就倒。他服了。混在他们当中,我迅速变得粗野了,车在空无一人

的长安街上,他们递给我根糙烟,说抽一根能防非典。工作完找地方吃饭,饭馆大都关了,就一家湖南小馆子彪悍地开着,几个服务员大红袄小绿裤,闲来无客在门口空地上抡大绳钻圈,见我们车来,一笑收绳,上几锅最辣的干锅驴肉,颤巍巍地堆成尖儿。多要一碗白蒜片,一碗红辣椒圈儿,一碗碧绿的蒜苗段,齐投进去,滚烫得直溅猩红的泡,往米饭里浇一大勺,再拿冰矿泉水一浸,把头栽进去吃,几只光头上全是斗大光亮的汗珠,跟服务员说:'给我一万张餐巾纸。 '

他们吃完一锅,也给我倒一杯白酒放着,讲在新疆拍日全食,天地乌黑,只剩太阳中心鲜红一点,像钻石一样亮。小鹏说他把机器往戈壁上一扔,放声大哭。他就是这么个人,拍人物采访时,常是大特写,有时镜头里只剩一双眼睛:'看这人的眼睛,就知道真不真诚。 '

我说不上的跟这些人亲。

我们拍过的从人民医院转运的一部分病人,在首都医科大学附属佑安医院治疗,我们去采访时已经可以正式进病房拍摄了,一位大姐半躺在床上,看我蒙面进来的身形,边喘边笑:'中央台怎么派个小娃娃来了?'

我也笑:'把脸遮住就是显年轻。 '

问她现在想得最多的是什么,她看外头:'要是好了,真想能放一次风筝。 '

小鹏的镜头,跟着她的视线摇出窗外。五月天,正是城春草木深。

出了门,我问主治的孟医生:'她情况怎么样?'女医生四十多岁,笑起来像春风,没直接答:'一个病人来了之后晚上从来不睡,总张眼睛坐着,怕睡着了就死了。再这么着就垮了。我说给我三天,我一定让你好。 '

天塌地垮,人只能依靠人,平日生活里见不着、不注意的人。这个病区里的人,连带我们这几位蛮汉,看着孟医生的眼神,都带点孩子式的仰赖。告别时她对我说了句:'医生要让人活着,自己得有牺牲的准备。 '

'你有么?'

'我有。'她为我们拉开了玻璃门。

在空地上收拾家伙的时候,天贺拿只小 DV,突然问我:'你害怕非典吗?'

'我不怕它,我憎恨它。'我掉头就走。

从医院出来,五月玫瑰色的晚霞里,看着湿黑的老榆树,心想,树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呢?晚上用小音箱听钢琴,这东西怎么能这么好听呢?走在路上,对破烂房子都多看两眼。

干完活,无处可去,我们几个到北海坐着,架鸟的、下棋钓鱼的、踢毽子的、吃爆肚的……都没了,四下无人,大湖荒凉,热闹的市井之地难得闻到这青腥野蛮的潮气。远远听见琴声,顺声望,只一位穿蓝布衫的老人,坐在斑驳剥落的朱红亭子里,膝上一块灰布,对着湖拉胡琴,琴声有千灾万劫里的一点从容。我们听了很久,一直到暮色四合。

这期节目叫'非典阻击战'。播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坐在宾馆房间看,只看了前面的十分钟,就都埋头接电话和短信。在那之前,我还真不知道我在这世界上认识这么多人,那期节目的收视率是百分之五点七四,意思是超过七千万人在看。那时候才知道电视的阵势真大,短信里有个不认识的号码,说:'要是你感染了,我能不能娶你?'

一瞬间确实一闪念,要是现在死了,总算不会浑身散发着失败的腐味儿。

小鹏看了一会儿手机,没理解为什么舆论会有这么大反应,抬起头说:'咱这不就一恪尽职守么?'

陈虻也给我打了个电话,没表扬,也没骂我:'送你一句话--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

我父母在山西,不知道我去病房的事情,我妈学校停课,正在邻居家打麻将,一看见片子,手停了。邻居说我妈哭了。但她没跟我说。她不是那种碰到事多愁善感的人,就问了我一句:'你接下去做什么?'

接下去,我要去人民医院,因为心里一直没放下那个叫'天井'的地方。四月二十二号,我在那里看到病人从头到尾盖着白布推出来。两天之后,我们的车又经过那里。这个有八十五年历史的三级甲等医院刚刚宣布整体隔离。

黄色的隔离线之后,有三个护士,坐在空空荡荡的台阶上。她们手里拿着蓝色护士帽,长长的头发刚洗过,在下午的太阳底下晒着。相互也不说话,就是坐着,偶尔用手梳一下搭在胸前的头发。

车在医院门口停了十分钟,小鹏远远地拿 DV对着她们。

人类与非典最大也最艰苦的一场遭遇战就发生在这里。从四月五号开始,陆续有二百二十二人感染,包括九十三位医护人员,有将近一半的科室被污染。门诊大楼北侧的急诊科是当时疫情最重的地方,天井就在这里。我不明白这家医院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感染,但我知道应该跟上次拍转运的那二十九个人有关系,我得知道这是为什么。没人要我做这个节目,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能不能播。但我不管那么多,心里就剩了一个念头,我必须知道。

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陈虻说的'欲望'。

采访中,急诊科主任朱继红告诉我,当时这二十九个病人都是非典病人,世界卫生组织检查的时候,他们曾被装在救护车上在北京城里转。

九年后,再看二〇〇三年对他的采访,那时候我还不能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说话语速那么慢,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现在我理解了,那是沉痛。

我用了很长时间说服他接受采访。我说:'你不用作什么判断和结论,只要描述你看到、听到、感觉到的,就可以了。 '

在电话里,他沉默了一下说:'回忆太痛苦了。 '

'是,'我说,'但痛苦也是一种清洗,是对牺牲的人的告慰。 '

朱继红带我走进急诊室门廊,他俯下身,打开链子锁,推开门,在右手墙上按一下,灯管怔一下,亮了。惨白的光,大概普通教室那么大的空间,蓝色的输液椅套上全是印的白字:四月十七日,周四;四月十七日,周四……

每个床上都是拱起的凌乱的被褥,有些从床上扯到地上,椅子翻倒在地,四脚朝天,那是逃命的撤退。

这就是我之前听说的天井。四周楼群间的一块空地,一个楼与楼之间的天井,加个盖,就成了个完全封闭的空间,成了输液室,发热的病人都集中到这里来输液。二十七张床几乎完全挨在一起,中间只有一只拳头的距离。白天也完全靠灯光,没有通风,没有窗,只有一个中央空调的排气口,这个排气口把病菌传到各处。

病历胡乱地堆在桌上,像小山一样,已经发黄发脆。我犹豫了一秒钟。朱继红几乎是凄然地一笑,说:'我来吧。'病例被翻开,上面写的都是'肺炎'。他指给我看墙上的黑板,上面写了二十二个人的名字,其中十九个后面都用白粉笔写着:肺炎、肺炎、肺炎……

'实际上都是 SARS。'他说。

病人不知道。'那些不知情的因为别的病来打点滴的人呢?'

'没有办法,都在这儿沤着。 '

如果我坐在演播室里,我会问他'你们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但站在那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木然柔顺的绝望,让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捏着,吸不上气来--他和他的同事也沤在里面。人民医院有九十三名医护人员感染非典,急诊科六十二人中二十四人感染,两位医生殉职。

我想起转运当天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只穿着普通的蓝色外科手术服。当我在胸科医院战战兢兢地穿着全套隔离服进病房,回到急救中心要消毒四十分钟,身边的人紧张得橡胶手套里全湿了的时候,这些医生护士,在天井里守着二十几位病人,连最基本的隔离服都没有。我问他那几天是什么状态,他说:'我很多天没有照过镜子,后来发现,胡子全白了。 '

牛小秀是急诊科护士,三十多岁。她坐在台阶上,泪水长流:'我每天去要,连口罩都要不来,只能用大锅蒸了再让大家用……我不知道这是我的错还是谁的错……'

朱继红带我去看留观室改成的 SARS病房,我只看到几间普通的病房,迟疑地问他:'你们的清洁区、污染区呢?'他指了指地上:'只能在这儿画一根线。'我不能相信,问了一句:'那你们怎么区分清洁区和污染区? '朱继红沉默了一会儿,慢慢举起手,在胸口指了一下:'在这儿。 '

我问:'你们靠什么防护?'

他面无表情,说:'我们靠精神防护。 '

我原以为天井关闭之后他们就安全了,但是急诊科的门诊未获停诊批准,只能继续开着,病人还在陆续地来,没有条件接诊和隔离的医院还在继续开放,发烧门诊看了八千三百六十三个病人,一直到四月二十二日我们来拍摄时,病人才开始转运到有隔离条件的医院。当时病人连输液的地方都没有了,只能在空地上输。

他带着我去看,所有的椅子还在,输液瓶挂在树杈上,或者开车过来,挂在车的后视镜上,椅子不够了还有小板凳。一个卫生系统的官员在这里感染,回家又把妻子儿子感染了,想尽办法要住院,只能找到一个床位,夫妇俩让儿子住了进去。两口子发烧得浑身透湿,站不住,只能颤抖着坐在小板凳上输液。再后来连板凳都坐不住了。孩子痊愈的时候,父母已经去世。

一张张椅子依然摆在那里,原样,从四月到五月底,谁也没动过,蓝色的油漆在太阳底下已晒得褪色,快变成了绿的,面对大门口敞开放着,像一群哑口无言的人。

墙那边一街之隔,就是卫生部。五月二十七日,急诊科的护士王晶去世。丈夫给我念妻子的手机短信。第一条是:'窗前的花儿开了,我会好起来的。 '他不能探视妻子,只能每天站在地坛医院门口,进

不去,就在世界上离她最近的地方守着。她写:'回去吧,你不能倒下,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再下来,她开始知道自己不好了,在短信里交代着

存折的密码。最后一条,她要他系上红腰带:'本命年,你要平安。 '他一边恸哭一边念,我的眼泪也满脸地流。小鹏瞪

我一眼,做记者哪能这样呢?可是我没办法。他没有告诉孩子。女儿大宝才六岁,细软的短发,

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的卧室门上贴了张条子:'妈妈爱我,我爱妈妈。 '

我问她为什么贴在门上,她不说话。我说:'你是想让妈妈一回来就看见,是吗?'她点点头。临走的时候,她坐在床上叠幸运星,说装满一整瓶子妈妈就回来了。我在黯淡的光线里站了一会儿,看着她叠,大圆口玻璃瓶里面已经装了三分之一。她叠得很慢,叠完一个不是扔进去,而是把手放进罐子里,把这一粒小心地搁在最上层。我看着,想找句话说,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我一眼,我心里'轰'一下:她已经知道妈妈去世了,她只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难过。

出来后,车开在二环上,满天乌黑的云压着城,暴雨马上就要下来。一车的人,谁也不说话。

这是二〇〇三年,春夏之交。

九年之后,人们还会说'这是进非典病房的记者',我常觉羞惭。从头到脚盖着白布的病人从我身边推过的时候,还有媒体的信息是'市民可以不用戴口罩上街'。

我看到了一些东西,但只不过隐约地感到怪异,仅此而已,仅此而已。我觉得自己只是大系统里的一粒小螺丝,一切自会正常运转,我只是瞥到了一点点异样,但我没有接到指令,这不是我节目的任务,我觉得转过头很快就会忘记。

然后我就忘掉了。

我做的节目播出后,有同行说:'你们在制造恐慌。 '当时我身边坐着时任《财经》杂志主编的胡舒立,她说:'比恐慌更可怕的是轻慢。 '

最后一天,我们在协和医院门口等待检查结果,确认是否有人感染。张洁在办公室等消息。我们几个坐在车里,等了半小时,一开始还打着岔,嘻嘻哈哈,过一会儿就都不说话了。天贺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说:'对,结果怎么样?……出来啦?……哦,真的呀?谁?……对,是有一个女孩……'

我坐在最前面,没动,在心里说了句粗口。

他挂了电话,戳一下我说:'喂,医生说你白血球很低,免疫不好。 '

节目都播完了。金杯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开,谁也没有散的意思,我们打算就这么工作下去,张洁说:'你想去哪儿?'我说无所谓,去哪儿都行。

回到酒店,收拾东西回家,小音箱里放着 SkinnyPuppy的音乐,站在高楼的窗口,看着空无一人的北京。看了一会儿,我回身把耳机扣在头上,拿头巾用力一绑,把音乐开到最大。如果当时有人看到这一幕,可能会认为我疯了,因为那根本不算舞蹈,那只是人的身体在极度紧张后的随意屈张,音乐就像是谁站在万仞之上,在风暴中厉喊。

我闭着眼睛张着手脚,胡乱旋转,受过伤的左脚踝磕在桌腿上,疼像刀一样插进来。人在那种快意的痛苦里毛发直竖,电子乐里失真的人声像在金属上凶狠地刮刺,绳索突然全都绷断了,我睁开眼,像一只重获自由的小兽,久久地凝视着这个新的世界。

数月之后,我接到一封信,很短:'还记得七二一医院吗?'

我马马虎虎地往下看。

'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大街上寻找你的眼睛。 '

我一下坐直了。

'有一次我认为一个女孩是你,非常冒昧地拉住她问:‘是你吗?’对方很惊慌。直到在电视上看见你,我

才知道你是谁,原来你是个有名的记者。 '他在最后说:'你会觉得好笑吗?我曾以为你会是我的另外一半。 '非典结束了。



这个镜头后来争议很大,还产生了个新名词,讨论我是不是'表演性主持',钱老师说:'这么做对么?不,先别回答,你要像苏联作家说的那样,‘在清水里呛呛,血水里泡泡,咸水里滚滚’,十年之后咱们再来讨论。 '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