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 > 第四十六 46

第四十六 46

书籍名:《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这种“恩典”是常有的,照例由年纪最大,在胡家最人的福生领头称谢,但却不免困惑,这样冷的黎明时分把大家“叫拢来”,只是为了说这几句话?

当然不是!不过看螺蛳太太好整以暇的神情,大家原有的那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倒是减轻了好些。

再度宣示的螺蛳太太,首先就是解答存在大家心头的疑惑,“为啥说一切照常,莫非本来不应该照常的?话也可以这样子说,因为昨天上海打来一个电报,市面不好,阜康要停两天……”

说到这里,她特为停下来,留意大家的反应——反应不一,有的无动于中,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根本不了解这件事是如何不得了,有的却是脸色如死,显然认为败落已经开始了,有

的比较沉着,脸色肃穆地等待着下文,只有一个人,就是跑“外场”管采办的阿高,形神闪烁,眼珠滴溜溜地转个不定,螺蛳太太记在心里了。

“昨天晚上谢先生来告诉我,问我讨办法,我同太太商量过了,毛病出在青黄不接的当口,正好老爷在路上。老爷一回来就不要紧了。你们大家都是跟老爷多年的人,总晓得老爷有老爷

的法子。是不是?”

“是。”福生代表大家回答:“老爷一生不晓得经过多少大风大浪,这一回也难不倒他的。”

“就是当口赶得不好!”螺蛳太太接口道:“如今好比一只大船,船老大正好在对岸,我们要把这只船撑过去,把他接到船上,由他来掌舵,这只船一定可以稳下来,照样往前走。现在

算是我同太太在掌舵,撑到对岸这一点把握还有,不过大家要帮太大的忙。”

“请两位太太吩咐。”仍然是由福生接话。

“有话老古话,叫做‘同舟共济’,一条船上不管多少人,性命只有一条,要死大家死,要活大家活,这一层大家要明白。”

“是。”有几个人同声答应。

“遇到风浪,最怕自己人先乱,一个要往东、一个要往西,一个要回头、一个要照样向前,意见一多会乱,一乱就要翻船。所以大家一定要稳下来。”

螺蛳太太略停一停问说:“哪个如果觉得船撑不到对岸,想游水回来,上岸逃生的尽管说。”

当然不会有人,沉默了一会,福生说道:“请螺蛳太太说下去。”

“既然大家愿意同船合命,就一定要想到,害人就是害己。我有几句话,大家听好,第一,不准在各楼各厅,尤其是老太太那里去谈这件事。”

“是!”

“第二,俗语说的‘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你们自己先不要到处去乱说,如果有人来打听这件事,要看对方的情形,不相干的人,回答他一句:”不晓得。‘倘或情分深,也是关

心我们胡家的,不妨诚诚恳恳安慰他们几句,市面上一时风潮,不要紧的。“

看大家纷纷点头或者颇能领悟的表情,螺蛳太太比较放心了,接着宣布第三件事。

第三件事仍旧是用一句俗语开头:“俗语说‘树大招风’,大家平时难免有得罪了人的地方,所以阜康不下排门,一定会有人高兴,或者乘此机会

出点什么花样。‘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听见有人在说闲话,不必理他们,倘或发现有人出花样,悄悄儿来告诉我,只要查实了确有其事,来通风报信的人,我私下有重赏。“说到这

里,螺蛳太太回头叫一声:”阿云!“

“在这里。”阿云从她身后转到她身旁。

“不管是哪一个,如果到中门上说要见我,都由你去接头,有啥话你直接来告诉我,如果泄漏了,唯你是问,你听明白了没有。”

不但阿云听明白了,所有的人亦都心里有数,只要告密就有重赏,不过一定要跟螺蛳太太的心腹阿云接头,不但不会泄漏机密,而且话亦一定能够不折不扣地转达。

“太太有没有什么话交代?”螺蛳太太转脸问说。

大太太点点头,吸完一袋水烟,拿手绢抹一抹口说:“这里就数福生经的事多,长毛造反以前,福生就在老爷身边了,三起三落的情形都在他眼里。

福生,你倒说说看,老爷是怎样子起来的?“

“老爷,”福生咳嗽一声,清一清喉咙说:“老爷顶厉害的是,从不肯认输,有两回大家看他输定了,哪晓得老爷象下棋,早就有人马埋伏在那里,‘死棋肚子里出仙着’。这一回,老

爷一定也有棋在那里,不过我们不晓得,等老爷一回来就好了。”

“你们都听见了。”大太太说:“三小姐的好日子马上到了,大家仍旧高高兴兴办喜事,‘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你们只当没有这桩事情好了。”

未到中午,好象杭州城里都已知道阜康钱庄“出毛病了”!“卖朝报”

的人也很不少——奔走相告,杭州人谓之“卖朝报”。

固然有的是因为这是从太平天国失败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新闻,但更多的人是由于利害相关,胡雪岩的事业太多了,跟他直接间接发生关系的人,不知道多少,最着急的是公济典总管唐

子韶的姨太太月如,原来先是有胡家周围的人,以胡家为目标在做生意,螺蛳太太很不赞成,但胡雪岩认为“肥水不落外人田”,而且做生意是个人自由,无可厚非。这样久而久之,成了一

种风气,月如见猎心喜,也做过一回生意,那是胡老太太做生日,大排筵席,杭州厨子这一行中有名的几乎一网打尽,月如跟一个孙厨合作,包了一天,赚了四百多两银子,非常得意。这回

胡三小姐出阁,喜筵分五处来开,除了头等客人,由胡家的厨子,自行备办以外,其余四处都找人承办。阿高跟唐子韶走得很近,月如当然相熟,托他设法包了一处,午晚两场,一共要开一

百二十桌,仍旧跟孙厨合作,一个出力,一个垫本,如今阜康一出毛病,胡三小姐的喜事,不会再有那么大的排场了。

月如家住公济典后面,公济典跟阜康只隔几间门面,所以阜康不卸排门,挤兑的人陆续而来,高声叫骂的喧嚣情形,月如听得很清楚,正在心惊肉跳,想打发人去找孙厨夹商量时,哪“

知孙厨亦已得到消息,赶了来了。

“你的海货发了没有?”

“昨天就泡在水里去发了,”孙厨答说:“不然怎么来得及。”

“好!这一来鱼翅、海参都只好自己吃了。”

“怎么三小姐的喜事改日子了?”

“就不改,排场也不会怎么大了!”月如又说:“就算排场照常,钱还不知道收得到,收下到呢?”

孙厨一听愣住了,“那一来,我请了二十个司务,怎么交代?”他哭丧着脸说。

月如一听有气,但不能不忍,因为原是讲好了,垫本归她,二十名司务的工钱,原要她来负责,不能怪孙厨着急。

“唐姨太,”孙厨问说:“你的消息总比我们灵吧,有没有听说胡大先生这回是为啥出毛病?”

“我哪里晓得?我还在梳头,听见外面人声,先象苍蝇‘嗡嗡嗡’地飞,后来象潮水‘哗哗哗’流,叫丫头出动一打听,才晓得阜康开门以来,第一回不卸排门做生意。到后来连公济典

都有人去闹了。”月如又问:“你在外头听见啥?”

“外头都说,这回胡大先生倒掉,恐怕爬不起来了!爬得高,掉得重,财神跌交,元宝满地滚,还不是小鬼来捡个干净。等爬起来已经两手空空,变成‘赤脚财神’。”

光是谓之“赤脚”,财神连双鞋都没有了,凄凉可知。月如叹口气说:“真不晓是啥道理,会弄成这个样子?”

“从前是靠左大人,现在左大人不吃香了,直隶总督李中堂当道,有人说,胡大先生同李中堂不和,他要跌倒了,李中堂只会喘一脚,不会拉一把。”

“这些我也不大懂。”月如把话拉回来,“谈我们自己的事,我是怕出了这桩没兴的事,胡家的喜事,马马虎虎,退了我们的酒席。”

“真的退了我们的酒席,倒好了,就怕喜事照办,酒席照开,钱收不到。”

“这,”月如不以为然,“你也太小看胡大先生了,就算财神跌倒,难道还会少了我们的酒席钱!”

“不错!他不会少,就怕你不好意思去要。”孙厨说道:“唐姨太你想,那时候乱成什么样子,你就好意思去要,也不晓得同哪个接头。”

一听这话,月如好半晌作声不得,最后问说:“那么,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现在,”孙厨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说:“第一要弄清楚,喜事是不是照常?”

“我想一定照常。胡大先生的脾气我晓得的。”

“喜事照常,酒席是不是照开?”

“那还用得着说。”

“不!还是要说一句,哪个说,跟哪个算帐,唐姨太,我看你要赶紧去寻高二爷,说个清楚。”

“高二爷”是指阿高。这提醒了月如,阿高虽未见得找得到,但不妨到“府里”去打听打听消息。

月如近年来难得进府。原因很多,最主要的是怕见旧日伙伴,原是烧火丫头,不道“飞上枝头作凤凰”,难免遭人妒嫉,有的叫她“唐姨太”,有的叫她“唐师母”,总不如听人叫月如

来得顺耳。尤其是从她出了新闻以后,她最怕听的一句话就是:“老爷这两天有没有到你那里吃饭?”

这天情势所逼,只好硬着头皮去走一趟,由大厨房后门进府,旁边一间敞厅,是各房仆妇丫头到大厨房来提开水、聚会之地,这天长条桌上摆着两个大箩筐,十几个丫头用裁好的红纸在

包“桂花糖”——杭州大小人家嫁娶都要讨“桂花糖”吃,白糖加上桂花,另用玫瑰、薄荷的浆汁染色,用小模子制成各种花样,每粒拇指大小,玲珑精致,又好吃、又好玩,是孩子们的恩

物。

胡三小姐出阁,在方裕和定制了四百斤加料的桂花糖,这夭早晨刚刚送

到,找了各房丫头来帮忙。进门之处恰好有个在胡老太太那里管烛火香蜡的丫头阿菊,与月如一向交好,便往里缩了一下,拍拍长条桌说:“正好来帮忙。”

月如便挨着她坐了下来,先抬眼看一看,熟识的几个都用眼色默然地打了招呼,平时顶爱讲话的两个,这天亦不开口,各人脸上,当然亦不会有什么笑容。

见此光景,月如亦就不敢高声说话了,“三小姐的喜事,会不会改日子?”

她先问她最关心的一件事。

“你不看仍旧在包桂花糖?”阿菊低声答说:“今朝天朦朦亮,大太太、螺蛳太太在‘公所’交代,一切照常。”

“怎么会出这种事?”月如问说:“三小姐怎么样?有没有哭?”

“哭?为啥?跟三小姐啥相干?”

“大喜日子,遇到这种事,心里总难过的。”

“难过归难过,要做新娘子,哪里有哭的道理?不过,”阿菊说道:“笑是笑不出来的!”

“你看,阿菊,”月如将声音压得极低,“要紧不要紧?”

“什么要紧不要紧?”

“我是说会不会……”

“会不会倒下来是不是?”阿菊摇摇头,“恐怕难说。”

“会倒?”月如吃惊地问:“真的?”

“你不要这样子!”阿菊白了她一眼,“螺蛳太太最恨人家大惊小怪。”

月如也自知失态,改用平静的声音说:“你从哪里看出来的,说不定会倒?”

“人心太坏!”

话中大有文章,值得打听,但是来不及开口,月如家的一个老妈子赶了来通知,唐子韶要她赶紧回家。

“那几张当票呢?”唐子韶问。

月如开了首饰箱,取出一叠当票,唐子韶一张一张细看。月如虽也认得几个字,但当票上那笔“鬼画符”的草书,只字不识,看他捡出三张摆在一边,便即问说:“是些啥东西?”

原来唐子韶在公济典舞弊的手法,无所不用其极,除了在满当货上动手脚以外,另外一种是看满当的日期已到,原主未赎,而当头珍贵,开单子送进府里,“十二楼”中的姨太太,或许

看中了要留下来,便以“挂失”为名,另开一张当票。此外还有原主出卖,或者来路不明,譬如“扒几手”扒来,甚至小偷偷来的当票,以极低的价钱收了下来,都交给月如保管,看情形取

赎。

这捡出来的三张,便是预备赎取的,一张是一枚帽花,极大极纯的一块波斯祖母绿,时价值两千银子,只当了五百两;一张是一副银台面,重六百两,却当不得六百银子,因为回炉要去

掉“火耗”,又说它成色不足,再扣去利息,七折八扣下来,六百两银子减掉一半,只当三百两,可是照样打这么一副,起码要一千银子。

第三张就更贵重了,是一副钻镯,大钻十二、小钻六十四,不算镶工,光是金刚钻就值八千两银子,只当得二千两,是从一个小毛贼那里花八两银子买来的,第二天,原主的听差气急败

坏来挂失,唐子韶亲自接待,说一声:

“实在很对不起,已经有人来赎走了。”拿出当票来看,原主都说“不错”,但问到是什么人来赎的?又是一声:“实在对不起,不晓得。”天下十八省的当铺,规矩是一样的,认票不

认人,来人只好垂头丧气去回复主人。

“这三张票子赶紧料理。”唐子韶说,“阜康存了许多公款,从钱塘、仁和两县到抚台衙门,都有权来封典当,不赎出来,白白葬送在里面。”

“阜康倒了,跟公济典有啥关系?”

“亏你问得出这种话!只要是胡大先生的产业都可以封。”说完,唐子韶匆匆忙忙地去了。

月如送他到门口,顺便看看热闹。她家住在后街,来往的人不多,但前面大街上人声嘈杂,却听得很清楚,其中隐隐有鸣锣喝道之声,凝神静听,果然不错,月如想起刚才唐子韶说过的

话,不由得一惊,莫非宫府真的来封阜康钱庄与公济典了?

她的猜测恰好相反,由杭州府知府吴云陪着来的藩司德馨,不是来封阜康的门,而是劝阜康开门营业。

原来这天上午,螺蛳太太照谢云青的建议,特地坐轿到藩司衙门去看德藩台的宠妾。相传这座衙门是南宋权相秦桧的住宅,又说门前两座石栏围绕的大池,隐藏着藩库的水门,池中所养

的大鼋,杭州人称之为“癫头鼋”,便是用来看守藩库水门的,这些传说,虽难查证,但“藩司前看癞头鼋”,是杭州城里市井中的一景,却是亘亘数十年不改。螺蛳太太每次轿子经过,看

池边石栏上,或坐或倚的人群,从未有何感觉,这天却似乎觉得那些闲人指指点点,都在说她:“喏,那轿子里坐的就是胡大先生的螺蛳太太。财神跌倒,变成赤脚,螺蛳太太也要抛头露面

来求人家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她心里酸酸的,突然觉得眼眶发热,赶紧拭去眼泪,强自把心定下来,自己对自己说:不要紧的!无论如何自己不可先摆出着急的样子。

于是她将平日来了以后的情形回忆了一下,警惕着一切如常,不能有甚异样的态度。

由于她那乘轿子格外华丽,更由于她平时出手大方,所以未进侧门以前,不待执帖家人上前通报,便有德藩台的听差迎了出来,敞开双扉,容她的轿子沿着正厅西面的雨道,在花园入口

处下轿。

德藩台的宠妾,名叫莲珠,在家行二,她们是换帖姐妹,莲珠比螺狮太太大一岁,所以称之为二姐,莲珠唤她四妹,出来迎接时,象平时一样,彼此叫应了略作寒暄,但一进屋尚未坐定

,莲珠的神情就不一样了。

“四妹,”她执着螺蛳太太的手,满腹疑惑地问:“是怎么回事?一早听人说,阜康不开门,我说没有的事。刚刚我们老爷进来,我问起来才知道上海的阜康倒了,这里挤满了人,怕要

出事。我们老爷只是叹气,我也着急,到底要紧不要紧?”

这一番话说得螺蛳太太心里七上八下,自己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但力持镇静,不过要想象平时那样有说有笑,却怎么样也办不到了。

“怎么不要紧?一块金字招牌,擦亮来不容易,要弄脏它很方便。”螺蛳太太慢条斯里地说:“怪只怪我们老爷在路上,上海、杭州两不接头。我一个女人家,就抛头露面,哪个来理我?说不得只好来求藩台了。”

“以我们两家的交情,说不上一个求字。”莲珠唤来一个丫头说:“你到中门上传话给阿福,看老爷会客完了,马上请他进来。”

阿福是德馨的贴身跟班,接到中门上传来的消息,便借装水烟袋之便,悄悄在德馨耳际说了一句:“姨太太请。”

德馨有好几个妾,但不加区别仅称“姨太太”便是指莲珠。心想她有什么要紧事,等不及他回上房吃午饭时谈?一定是胡家的事。这样想着,便对正在会见的一个候补道说:“你老哥谈

的这件案子,兄弟还不十分清楚,等我查过了再商量吧!”

接着不由分说,端一端茶碗,花厅廊上的听差,便高唱一声:“送客!”

将那候补道硬生生地撵走了。

看“手本”,还有四客要接见,三个是候补知县。一个是现任海宁州知州,他踌躇了一回,先剔出两个手本,自语似他说:“这两位,今天没工夫了。”

阿福取手本来一看,其中一个姓刘,送过很大的一个门包,便即说道:“这位刘大老爷是姨太太交代过的。”

“交代什么?”

“刘大老爷想讨个押运明年渣米的差使。姨太太交代。老爷一定要派。”

“既然一定要派,就不必见了。”

“那么,怎么样回他?”

“叫他在家听信好了。”

“是。”

“这一位,”德馨拿起另一份手本,沉吟了一下,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连海宁州知州的手本,一起往外一推:“说我人不舒服,都请他们明天再来。”

说完,起身由花厅角门回到上房,径自到了莲珠那里。螺蛳太太一见急忙起身,裣袄为礼。德馨跟胡雪岩的交情很厚,私底下管他叫“胡大哥”,对螺蛳太太便叫“罗四姐”,他一开口

便问:“罗四姐,雪岩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下半天。”

“唉!”他顿一顿足说:“就差这么一天工夫。”

意思是胡雪岩只要昨天到,今天的局面就不会发生。螺蛳太太不知道他能用什么办法来解消危机?但愿倾全力相助的心意是很明显的。

患难之际,格外容易感受他人的好意,于是螺蛳太太再一次裣衽行礼,噙着泪光说道:“藩台这样照应我们胡家,上上下下都感激的。”

“罗四姐,你别这么说,如今事情出来了,我还不知道使得上力,使不上力呢?”

“有什么使得上,使不上?”莲珠接口说道:“只要你拿出力量来,总归有用的,”

“我当然要拿力量出来。胡大哥的事,能尽一分力,尽一分力,罗四姐,你先请回去,我过了瘾,马上请吴知府来商量。”德馨又说:“饭后我亲自去看看,我想不开门总不是一回事。

不过,事也难说,总而言之,一定要想个妥当办法出来。”

有最后一句话,螺蛳太太放心了。莲珠便说:“四妹,今天你事情多,我不留你了。”说着,送客出来,到了廊上悄悄说道:“我会钉住老头子,只要他肯到阜康,到底是藩台,总能压

得下去的。”

“是的。二姐,我现在象‘没脚蟹’一样,全靠你替我作主。”螺蛳太太又放低了声音说,“上次你说我戴的珠花样子好,我叫人另外穿了一副,明后天送过来。”

“不必,不必,你现在何必还为这种事操心?喔,”莲珠突然想起,“喜事呢?”

“只好照常,不然外头的谣言更多了。”螺蛳太太又说:“人,势利的多,只怕有的客人不会来了。”

“我当然要来的。”

“当然,当然。”螺蛳太太怕她误会,急忙说道:“我们是自己人。且不说还没有倒下来,就穷得没饭吃了,二姐还是一样会来的。”

“正是这话。”莲珠叮嘱,“胡大先生一回来,你们就送个信来。”

“他一回来,一定首先来看藩台。”

“对!哪怕晚上也不要紧。”

“我晓得。”螺蛳太太又说:“我看珠花穿好了没有,穿好了叫他带来,二姐好戴。”

回到家,螺蛳太太第一件要办的,就是这件事。说“叫人另外穿一副”

是故意这样说的,螺蛳太太的珠花有好几副,挑一副最莹白的,另外配一只金镶玉的翠镯,立即叫人送了给莲珠。

这份礼真是送在刀口上,原来德馨在旗员中虽有能吏之称,但出身纨垮,最好声色,听说胡家办喜事,来了两个“水路班子”——通都大邑的戏班,都是男角,坤角另成一班,称为“髦

儿戏”,惟有“水路班子”男女合演,其中有一班叫“福和”,当家的小旦叫灵芝草,色艺双全,德馨听幕友谈过这个坤伶,久思一见,如今到了杭州,岂肯错过机会,已派亲信家人去找班

主,看哪一天能把灵芝草接了来,听她清唱。

也就是螺蛳太太辞去不久,德馨正在抽鸦片过痛时,亲信家人来回复,福和班主,听说藩台“传差”,不敢怠慢,这天下午就会把灵芝草送来,德馨非常高兴,变更计划,对于处理阜康

挤兑这件事,另外作了安排。

就这时莲珠到了签押房,她是收到了螺蛳太太的一份重礼对阜康的事格外关切,特意来探问究竟。德馨答说:“我已经派人去请吴知府了,等他来了,我会切切实实关照他。”

“关照他什么?”

“关照他亲自去弹压。”

“那么,”莲珠问道:“你呢?你不去了?”

“有吴知府一个人就行。”

“你有把握,一定能料理得下来?”

“这种事谁有把握。”德馨答说:“就是我也没有。”

“你是因为没有把握才不去的?”

“不是。”

“是为什么?”

“我懒得动。”

“老头子,你叫人寒心!胡雪岩是你的朋友,人家有了急难,弄得不好会倾家荡产,你竟说懒得动,连去看一看都不肯。这叫什么朋友?莫非你忘记了,放藩台之前,皇太后召见,如果

不是胡雪岩借你一万银子,你两手空空,到了京里,人家会敷衍你,买你的帐?”莲珠停了一下,直截了当地说:“你如果觉得阜康的事不要紧,有吴知府去了就能料理得下来,你可以躲懒

,不然,你就得亲自去一趟,那样,就阜康倒了,你做朋友的力量尽到了,胡雪岩也不会怪你。你想呢?”

德馨正待答话,只听门帘作响,回头看时,阿福兴冲冲奔了进来,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一见莲珠在立即缩住脚,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什么事?”莲珠骂道:“冒冒失失,鬼头鬼脑,一点规矩都不懂!”

阿福不作声,只不住偷看着德馨,德馨却又不住向他使眼色。这种鬼鬼祟祟的模样,落在莲珠眼中,不由得疑云大起,“阿福!”她大声喝道:“什么事?快说!”

“是,”阿福赔笑说道:“没有什么事。”

“你还不说实话!”莲珠向打烟的丫头说道:“找张总管来!看我叫人打断他的两条狗腿。”

藩台衙门的下人,背后都管莲珠叫“泼辣货”,阿福识得厉害,不觉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姨太太饶了我吧。”他说:“下回不敢了。”

“什么下回不敢,这回还没有了呢!说!说了实话我饶你。”

阿福踌躇了一会,心想连老爷都怕姨太太,就说了实话,也不算出卖老爷,便即答说:“我来回老爷一件事。”

“什么事!”

此时德馨连连假咳示意,莲珠冷笑着坐了下来,向阿福说道:“说了实话没你的事,有一个字的假话,看我不打你,你以后就别叫我姨太太。”

说到这样重的话,阿福把脸都吓黄了,哭丧着脸说:“我是来回老爷,福和班掌班来通知,马上把灵芝草送来。”

“喔,灵芝草,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好。我知道了。你走吧!”

阿福磕一个头站起身来,德馨把他叫住了,“别走!”他说:“你通知福和班,说我公事忙,没有工夫听灵芝草清唱,过几天再说。”

“是!”阿福吐一吐舌头,悄悄退了出去。

“老头子……”

“你别罗嗦了!”德馨打断她的话说:“我过足了瘾就走,还不行吗?”

“我另外还有话。”莲珠命打烟的丫头退出去:“我替老爷打烟。”

这是德馨的享受,因为莲珠打的烟,“黄、高、松”三字俱全,抽一筒长一回精神。但自她将这一手绝技传授了丫头,便不再伺候这个差使,而他人打的烟总不如莲珠来得妙,因此,她

现在自告奋勇,多少已弥补了不能一聆灵芝草清唱之憾。

莲珠暂时不作声,全神贯注打好了一筒烟,装上烟枪,抽腋下手绢,抹一抹烟枪上的象牙嘴,送到德馨口中,对准了火,拿烟签子替他拨火。

德馨吞云吐雾,一口气抽完,拿起小茶壶便喝,茶烫得常人不能上口,但他已经烫惯了,舌头乱卷了一阵,喝了几口,然后拈一粒松子糖放入口中,悠闲地说道:“你有话说吧!”

“我是在想,”莲珠一面打烟一面说:“胡雪岩倒下来,你也不得了!

你倒想,公款有多少存在那里?“

“这我不怕,可以封他的典。”

“私人的款子呢?”莲珠问说:“莫非你也封他的典?就算能封,人家问起来。你怎么说?”

“是啊!”德馨吸着气说:“这话倒很难说。”

“就算不难说,你还要想想托你的人,愿意不愿意你说破。象崇侍郎大

少爷的那五万银子,当初托你转存阜康的时候,千叮万嘱,不能让人知道。

你这一说,崇侍郎不要恨你?“

“这……这……”德馨皱着眉说:“当初我原不想管的,崇侍郎是假道学,做事不近人情,替他办事吃力不讨好,只为彼此同旗世交,他家老大,对我一向很孝敬,我才管了这桩事。我

要一说破,坏了崇侍郎那块清廉的招牌,他恨我一辈子。”

“也不光是崇侍郎,还有孙都老爷的太太,她那两万银子是私房钱,孙都老爷也是额角头上刻了‘清廉’两个字的,如果大家晓得孙太太有这笔存款,不明白是她娘家带来,压箱底的私

房钱,只说是孙都老爷‘卖参’的肮脏钱。那一来孙都老爷拿他太太休回娘家,那说在哪里的。老头子啊老头子,你常说‘宁拆八座庙,不破一门婚’,那一来,你的孽可作得大了!”

叽哩呱啦一大篇话,说得德馨汗流浃背,连烟都顾不得抽了,坐起身来,要脱丝绵袄。

“脱不得,要伤风。”莲珠说道:“你也别急,等我慢慢儿说给你听。”

“好、好!我真的要请教你这位女诸葛了!”

“你先抽了这筒烟再谈。”

等德馨将这筒烟抽完,莲珠已经盘算好了,但开出口来,却是谈不相干的事。

“老头了,你听了一辈子的戏,我倒请问,戏班子的规矩,你懂不懂?”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甭管,你只告诉我懂不懂?”

“当然懂。”

“好,那么我再请问:一个戏班子是邀来的,不管它是出堂会也好,上园子也好,本主儿那里还没有唱过,角儿就不能在别处漏一漏他的玩艺。有这个规矩没有?”

“有。”德馨答说:“不过这个规矩用不上。如今我是不想再听灵芝草,如果想听,叫她来是‘当差’,戏班子的规矩,难道还能拘束官府吗?”

“不错,拘束不着。可是,老头子,你得想想,俗语说的‘打狗看主人面’,人家三小姐出阁,找福和班来唱戏,贺客还没有尝鲜,你倒先叫人家来唱过了,你不是动用官府力量,扫了

胡家的面子?”

莲珠虽是天津侯家浚的青楼出身,但剖析事理,着实精到,德馨不能不服,当下说道:“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

“不必再提的事,我何必提。我这段话不是废话,你还听不明白,足见得我说对了。”

“咦!怪了,什么地方我没有听明白?”

“其中有个道理,你还不明白。我说这段话的意思是,你不但要顾胡雪岩的交情,眼前你还不能让胡雪岩不痛快。你得知道,他真的要倒了,就得酌量酌量为人的情分,他要害人,害那

不顾交情,得罪了他的人,如是平常交情厚的人,他反正是个不了之局,何苦‘放着河水不洗船’?你要懂这个道理,就不在了我那篇废话了。”

话中有话,意味很深,德馨沉吟了好一会说:“我真的没有想到。想想你的话是不错,我犯不上得罪他,否则‘临死拉上一个垫背的’,我吃不了,兜着走,太划不来了。来,来,你躺

下来,我烧一筒烟请你抽。”

“得了!我是抽着玩儿的,根本没有痛,你别害我了。”莲珠躺下来,

隔着烟盘说道:“阜康你得尽力维持住了,等胡雪岩回来,你跟他好好谈一谈,我想他也不会太瞒你。等摸清了他的底,再看情形,能救则救,不能救,你把你经手的款子抽出来,胡雪

岩一定照办。那一来,你不是干干净净,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妙啊妙!这一着太高了。”

于是两人并头密语,只见莲珠拿着烟签子不断比划着,德馨不断点头,偶尔也开一两句口,想来是有不明白之处,要请教“女诸葛”。

阿福又来了,这回是按规矩先咳嗽一声,方始揭帘入内,远远地说道:“回老爷的话,杭州府吴大人来了。”

“喔,请在花厅坐,我马上出来。”

“不!”莲珠立即纠正,“你说老爷在换衣服,请吴大人稍等一等。”

“是。”

阿福心想换衣服当然是要出门,但不知是便衣还是官服,便衣只需“传轿”,官服就还要预备“导子”,当即问道:“老爷出门,要不要传导子?”

“要。”

阿福答应着,自去安排。莲珠便在签押房内亲手伺候德馨换官服,灰鼠出风的袍子,外罩补褂,一串奇南香的朝珠是胡雪岩送的,价值三千银子,德馨颇为爱惜,当即说道:“这串朝珠

就不必挂出去了。”

他不知道这是莲珠特意安排的,为了让他记得胡雪岩的好处:这层用意当然不宜说破,她只说:“香喷喷,到处受欢迎倒不好?而且人堆里,哪怕交冬了,也有汗气,正用得着奇南香。”

“言之有理。”

“来,升冠!”莲珠捧着一顶貂檐暖帽,等德馨将头低了下来,她替他将暖帽戴了上去,在帽檐上弹了一下,说道:“弹冠之庆。”

接着,莲珠从丫头手里接过一柄腰圆形的手镜,退后两步,将镜子举了起来,德馨照着将帽子扶正,口中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换顶戴?”

藩司三品蓝顶子,换顶戴当然是换红顶子,德馨的意思是想升巡抚,莲珠便即答说:“只要左大人赏识你,换顶戴也快得很。”

三仗义执言杭州府知府吴云,一名吴世荣,到任才一个多月,对于杭州的情形还不十分熟悉。德馨邀他一起去为阜康纾困,觉得有几句话,必须先要交代。“世荣兄,”他说:“杭州人

名为‘杭铁头’,吃软不吃硬,硬碰的话,会搞得下不了台,以前巡抚、学政常有在杭州吃了亏的事,你总听说过?”

“听说过‘万马无声听号令,一牛独坐看文章’。”

吴世荣是听说有一个浙江学政,赋性刻薄,戏侮士子,孝试时怕彼此交头接耳,通同作弊,下令每人额上贴一张长纸条,一端黏在桌上,出了个试帖诗题是:“万马无声听号令,得瘏字。”这明明是骂人,哪知正当他高坐堂室,顾盼自喜时,有人突然拍案说道:“‘万马无声听号令’是上联,下联叫做‘一牛独坐看文章’。”顿时哄堂大笑,纸条当然都裂断。那学政才知

道自取其辱,只好隐忍不言。

“老兄知道这个故事就好。今天请老兄一起去弹压,话是这么说,可不要把弹压二字,看得太认真了。”

这话便不易明白了,吴世荣哈着腰说:“请大人指点。”

“胡雪岩其人在杭州光复之初,对地方上有过大功德。洪杨之役,杭州受灾最重,可是复原得最快,这都是胡雪岩之功。”

“喔,大人的意思是杭州人对胡雪岩是有感情的。”

“不错。妒嫉他的人,只是少数,还有靠胡雪岩养家活口的人也很多。”

既是靠胡雪岩养家活口,当然站在他这一边,而更要紧的一种关系是,决不愿见胡雪岩的事业倒闭,吴世荣恍然有悟,连边点头。

“照此看来,风潮应该不会大。”

德馨认为吴世荣很开窍,便用嘉许的语气说:“世荣兄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兄弟不胜佩服之至。”

话中的成语,用得不甚恰当,不过类此情形吴世荣经过不是第一次,也听人说过,德馨虽有能员之称,书却读得不多,对属下好卖弄他腹中那“半瓶醋”的墨水,所以有时候不免酸气,

偶尔还加上些戏词,那就是更酸且腐的一股怪味了。

这样转变念头,便觉得无足为奇了,“大人谬奖了。”他接着问道:“府里跟大人一起去弹压,虽以安抚为主,但如真有不识轻重、意因鼓动风潮的,请大人明示,究以如何处置,方为

恰当?”

“总以逆来顺受为主。”

“逆”到如何犹可“顺受”,此中应该有个分寸,“请大人明示!”他问:“倘有人胆敢冲撞,如之奈何?”

“这冲撞么,”德馨沉吟了一会儿说:“谅他们也不敢!”

吴世荣可以忍受他的语言不当,比拟不伦,但对这种滑头话觉得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如果真有这样的情形呢?”吴世荣也降低了措词雅饰的层次:“俗语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能不防。”

“万一冲撞,自然是言语上头的事。你我何必跟小民一般见识?有道是忍得一时气,保得百年身;又道是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贵府是首府,就好象我们浙江的一个当家人一样。”

能做到这样,需要有极大涵养,吴世荣自恐不易办到,但看德馨的意思,

非常清楚,一切以平息风潮为主,至于手段,实在不必听他的,能迁就则迁就,不能迁就,还是得动用权威,只要大事化小,又不失体统,便算圆满。

他考虑了一下,觉得有一点不能不先说清楚,“回大人的话,为政之道,宽猛相济。不过何人可宽,何人可猛;何时该宽,何时该猛?一点都乱不得。

照府里来想,今天的局面,大人作主,该猛应猛,交代严办,府里好比当家的家妇,少不得代下人求情,请从轻发落,这样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这出戏才唱得下来。“他接着说:”倘

或有那泼妇刁民,非临之以威不足以让他们就范,那时候府里派人锁拿,大人倒说要把他们放了,这样子府里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会,不会!”德馨连连说道:“我做红脸,你做白脸,你如果做红脸,我决不做白脸,总而言之,你当主角我‘扫边’,我一定捧着你把这出戏唱下来。”

话很客气,但这一回去平息阜康风潮的主要责任,已轻轻套在他头上了。

吴世荣心想,德馨真是个装傻卖乘的老狐狸!

有此承诺吴世荣才比较放心,于是起身告辞,同时约好,他先回杭州府,摆齐“导子”先到清和坊阜康钱庄前面“伺候”,德馨随后动身。

两人拟好辰光,先后来到阜康,人群恰如潮汐之有“子午潮”,日中甫过,上午来的未见分晓,坚持不去,得到信息的,在家吃罢午饭,纷纷赶到,杭州府与仁和、钱塘两县的差役,看

看无从措手,都找相熟的店家吃茶歇脚,及至听得鸣锣喝道之声,听说吴知府到了,随后德藩台也要来,自然不能躲懒,好在经过休息,精神养足,一个个挺胸凸肚,迎风乱挥皮鞭,一阵阵

呼呼作响,即时在人潮中开出一条路来。

清和坊是一条大街,逼退人潮,阜康门前空出来一片空地,足容两乘大轿停放。谢云青是已经得到螺蛳太太的通知,官府会出面来料理,所以尽管门外人声如沸,又叫又骂,让人心惊肉

跳,他却如老僧入定般,闭目养神,“心里在一层深一层地盘算,官府出面时,会如何安排,阜康应该如何应付。

等盘算得差不多了,吴世荣也快到了。

这要先迎了出去,如果知府上门,卸排门迎接,主顾一拥而入,就会搞得不可收拾,因此,他关照多派伙计,防守边门,然后悄悄溜了出去,一顶毡帽压到眉际,同时装做怕冷,手捂着

嘴跟鼻子,幸喜没有人识破,到得导子近前,他拔脚便冲到轿前,轿子当然停住了。

这叫“冲道”,差役照例先举鞭子护轿,然后另有人上前,看身分处理,倘苦是老百姓,可以请准了当街拖翻打屁股。谢云青衣冠楚楚,自然要客气些,喝问一声:“你是干什么的?”

谢云青在轿前屈膝打千,口中说道:“阜康钱庄档手谢云青,向大人请安。”

“喔,”吴世荣在轿中吩咐,“停轿。”

“停轿”不是将轿子放下地,轿杠仍在轿夫肩上,不过有根带桠杈的枣木棍,撑住了轿杠,其名叫做“打杆子”。

这时轿帘自然亦已揭起来了,吴世荣问道:“你就是谢云青?”

“是。”

“你们东家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晚上,一定可到。”

吴世荣点点头说:“藩台马上也要来,我跟他在你店家坐一坐,好商量

办法。“

接着,德馨亦已驾到,仍旧是由谢云青引领着,由边门进入阜康钱庄的客座。这里的陈设非常讲究,广东酸枝木嵌螺甸的家具,四壁是名人书画,上款差不多都是“雪岩观察大人雅属”

,最触目的是正中高悬一幅淡彩贡宣的中堂,行书一首唐诗,字有碗口那么大,下款是“恭亲王书”,下铃一方朱文大印,印文“皇六子”三字,左右陪衬的一副对联是左宗棠的亲笔。

客座很大,也很高,正中开着玻璃天窗,时方过午,阳光直射,照出中间一张极大的大理石面的八仙桌,桌上摆了八个大号的高脚盘,尽是精巧的茶食,但只有两碗细瓷银托的盖碗茶,

自然是为德馨与吴世荣预备的。

“赶紧收掉!”德馨一进来便指着桌上说:“让人见了不好。”

“德大人说得是,”吴世荣深以为然,向谢云青说道:“德大人跟我今天不是来作客的。”

“是,是。”谢云青指挥伙计,收去了高脚盘,请贵客落座,他自己站在两人之间,等候问话。

“不开门,总不是一回事。”德馨问吴世荣:“我看应该照常营业。”

此言一出,晨世荣无以为答,谢云青更是一脸的苦恼。能够“照常营业”,为何不下排门?这话是真正的废话。

德馨也发觉自己的话不通,便又补了一句:“不过,应该有个限制。”

这才象话,吴世荣接口说道:“我看怎么限制,阜康总不至于库空如洗吧?”

“不错,限制要看阜康的库存而定。”德馨问道:“你们库里有多少现银?”

库存有四十余万,但谢云青不敢说实话,打一个对折答道:“二十万出头。”

“有二十万现银,很可以挡一阵子。”德馨又问:“胡观察的事业很多,他处总还可以接济吧?”

“回大人的话,我们东家的事业虽多,我只管钱庄,别处的情形不大清楚。”

“别处银钱的收解,当然是跟阜康往来,你怎么会不清楚?”吴世荣说,语气微有斥责的意味。

“回大人的话,”谢云青急忙解释,“我之不清楚是,不清楚别处有多少现银,不过就有也有限的,象间壁公济典,存银至多万把两,有大笔用途,都是临时到阜康来支。”

“那么,”德馨问道:“你们开出去多少票子,总有帐吧?”

“当然,当然!哪里好没有帐!”

“好!我问你,你们开出去的票子,一万两以下的有多少?”

“这要看帐。”谢云青告个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叫伙计取帐薄来,一把算盘打得飞快,算好了来回报,“一共三十三万挂零。”

“并不多嘛!”

“大人,”谢云青说:“本号开出去的票子虽不多,可是别处地方就不知道了。譬如上海阜康开出去的票子,我们一样也有照兑的,”

“啊,啊!”德馨恍然大悟,“难就难在这里。”

这一来只好将限制提高。尽管德馨与吴世荣都希望五千两以下的银票,能够照兑,但谢云青却认为没有把握,如果限额放宽,以致存银兑罄,第二

次宣布停兑,那一来后果更为严重。

这是硬碰硬的毫无假借的事,最后还是照谢云青的要求,限额放低到一千两。接下来便要研究一千两以上银票的处理办法。

“我们东家一定有办法的。”谢云青说:“阜康钱庄并没有倒,只为受市面的影响,一时周转不灵而已。”

德馨想了一下说:“也不能说胡观察一回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总也给他一个期限来筹划。这个期限不宜太长,但也不宜太短,三天如何?”

吴世荣认为适宜,谢云青亦无意见,就算决定了。但这个决定如何传达给客户,却颇费斟酌,因为持有一千两以上银票的,都是大户,倘若鼓噪不服,该怎么办?

必得预先想好应付之计,否则风潮马上就会爆发。

“这要先疏通。”吴世荣说:“今天聚集在前面的,其中总有体面绅士,把他们邀进来,请大人当面开导,托他们带头劝导。同时出一张红告示,说明办法,这样双管齐下,比较妥当。”

“此计甚好!”德馨点点头说:“不过体面绅士要借重,遇事失风的小人也不可不安抚,你我分头进行。”

于是,谢云青派了两个能干的伙计,悄悄到左右邻居,借他们的楼窗,细看人潮中,有哪些人需要请进来谈的。

要请进来的人,一共分三类,第一类是“体面绅士”,第二类是惯于起哄的“歪秀才”,第三类是素不安分“撩鬼儿”,——凡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唯恐天下不乱,好从中浑水摸鱼

,迹近地痞无赖的人,杭州人称之为“撩鬼儿”。

当这两名伙计分头出发时,德馨与吴世荣已经商定,由杭州府出面贴红告示,这种告示,照例用六言体,吴世荣是带了户房当办来的,就在阜康帐户拟稿呈阅。告示上写的是:“照得阜

康钱庄,信誉素来卓著,联号遍设南北,调度绰绰有余,只为时世不靖,银根难得宽裕,周转一时不灵,无须张皇失措,兹奉宪台德谕:市面必求平静,小民升头应顾,阜康照常开门,银票

亦可兑付,千两以下十足,逾千另作区处,阜康主人回杭,自能应付裕如,为期不过三日,难关即可度过,切望共体时艰,和衷共济应变,倘有不法小人,希冀浑水摸鱼,或者危言惑众,或

者暗中煽动,一经拿获审实,国法不贷尔汝。本府苦口婆心,莫谓言之不须!切切此谕。”

德馨与吴世荣对这通六言告示的评价不同,德馨认为写得极好,但有两点要改,一是提存与兑银相同,皆以一千两为限,二是银很大紧,到处都一样,不独沪杭为然。

但吴世荣一开头就有意见,说阜康信誉卓著,说胡雪岩一回来,必能应付裕如之类的话,不无过甚其词,有意袒护之嫌,倘或阜康真的倒闭了,出告示的人难免扶同欺骗之咎,因而主张

重拟,要拟得切实,有什么说什么,才是负责的态度。

“世荣兄!此言差矣!”德馨答说:“如今最要紧是稳定民心。不说阜康信誉卓著,难道说它摇摇欲坠?那一来不等于明告杭州百姓,赶紧来提存兑现?而且正好授人以柄。如果阜康真

的挤倒了,胡观察会说:本来不过一时周转不灵,只为杭州府出了一张告示,才起的风潮。那时候,请问你我有何话说?”

吴世荣无以为答,只勉强答说:“府里总觉得满话难说,将来替人受过

犯不着。“

“现在还谈不到个人犯得着,犯不着这一层。如今最要紧的是把局面稳下来。胡雪岩号称‘财神’,‘财神’落难,不是好事,会搞成一路哭的凄惨景象。世荣兄,你要想想后果。”

“是。”吴世荣越发没话说了,而德馨却更振振有词。

“就事论事,说阜康‘信誉素来卓著’,并没有错,他的信用不好,会大半个天下都有他的联号?所以要救阜康,一定要说胡雪岩有办法。老实说,阜康不怕银栗兑现,只伯大户提存,

如果把大户稳住了,心里就会想,款子存在阜康,白天生利息,晚上睡觉也在生利息,何必提了现银,摆在家里?『TXT小说天堂在线书库HTTP://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经典书库http://xiaoshuotxt.com/』『电子书下载http://txt.xiaoshuotxt.com/』『幻魂文学网http://www.huanhun.com/』

不但大钱不会生小钱,而且惹得小偷强盗眼红,还有慢藏海盗之忧。世荣兄,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是!是!”吴世荣完全为他说服了,尤其是想到“慢藏海盗”这一点,出了盗案,巡抚、按察使以下至地方官,都有责任,唯有藩司不管刑名,可以置身事外。照此看来,德馨的警告

,实在是忠告。

于是传言告示定稿,谢云青叫人买来上等梅行纸,找了一个好书手,用碗口大的字,正楷书写。告示本应用印,但大印未曾携来,送回衙门去铃盖,又嫌费时,只好变通办法,由吴世荣

在他自己的衔名之下,画了个花押,证明确是杭州府的告示。

其时奉命去邀客的两个伙计,相继回店复命,却是无功而返,只为没有适当的人可邀,倒是有自告奋勇,愿意来见藩台及知府的,但争先恐后,请这个不请那个,反而要得罪人,只好推

托去请示了再说。

从他们的话中听得出来,挤兑的人群中,并没有什么有地位的绅士,足以号召大众,而争先恐后想来见官府的,都是无名小卒。既然如此,无足为虑。德馨想了一下,看着吴世荣跟谢云

青问道:“有没有口才好的人?声音要宏亮,口齿要清楚,见过大场面,能沉得住气的。”

吴世荣尚未开口,谢云青却一叠连声他说:“有,有,就是大人衙门里的周书办。”

“周书办。”德馨问道:“是周少棠不是?”

“是,是!就是他。”

“不错,此人很行。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跟我们东家是早年的朋友,今天听说阜康有事,特为来帮忙的。

其实,此人是谢云青特为请来的。原来各省藩司衙门,都“有包办上下忙钱粮的书办,俗称”粮书“,公文上往往称此辈为”蠹吏“,所谓”钱粮“

就是田赋,为国家主要的收入,其中弊端百出,最清廉能干的地方大吏,亦无法彻底整顿,所以称之为“粮糊涂”。但是这些“蠹吏”另有一本极清楚的底册,这本底册,便是极大的财

源,亦只有在藩司衙门注册有案的粮书,才能获得这种底册。粮书是世袭的职务,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以外,亦可以顶名转让,买这样一个书办底缺,看他所管的县分而定,象杭州府的仁和

、钱塘两县的粮书,顶费要十几万银子,就是苦瘠山城,亦非两三万两莫办。

这周少棠原是胡雪岩的贫贱之交,后来靠胡雪岩的资助,花了五万银子买了个专管嘉兴府嘉眷县的粮书,只有上下忙开征钱粮的时候,才到嘉善,平时只在省城里专事结交,生得一表人

才,能言善道。谢云青跟他很熟,这天因为阜康挤兑,怕应付不下来,特为请了他来帮忙,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了。

当时将周少棠找了来,向德馨及吴世荣分别行了礼,然后满面赔笑的肃

立一旁,听候发落。

“周书办,我同吴知府为了维持市面,不能不出头来管阜康的事。现在有张告示在这里,你看了就知道我们的苦心了。”

“是,是!两位大人为我们杭州百姓尽心尽力,真正感激不尽。胡大先生跟两位大人,论公是同事,论私是朋友,他不在杭州,就全靠两位大人替他作主了。”

“我们虽可以替他作主,也要靠大家顾全大局才好。说老实话,胡观察是倒不下来的,万一真的倒下来了,杭州的市面大受影响,亦非杭州人之福。

我请你把这番意思,切切实实跟大家说一说。“

周少棠答应着,往后退了几步,向站在客座进口处的谢云青,使了个眼色,相偕到了柜房,阜康几个重要的伙计,以及拟六言告示的户房书办都在。

周少棠一进门就说:“老卜,你这支笔真刮刮叫!”说着,大拇指举得老高。

“老卜是叫户房书办,他们身分相同,走得极近,平时玩笑开惯的,当下老卜答说:”我的一支笔不及你的一张嘴,现在要看你的了。“

“你不要看我的笑话!倒替我想想看,这桩事情,要从哪里下手?”

“要一上来就有噱头,一噱把大家吸住了,才会静下来听你吹。”老卜说道:“我教你个法子,你不是会唱‘徽调儿’?搬一张八仙桌出去,你在上面一站,象‘徐策跑城’一样,捞起

皮袍子下摆,唱它一段‘垛板’,包你一个满堂彩。这一来,什么都了说了。”

明明是开玩笑,周少棠却不当它笑话,双眼望着空中,眼珠乱转乱眨了一阵,开口说道:“我有办法了,要做它一篇偏锋文章。来,老谢,你叫人搭张八仙桌出去。”

“怎么?”老卜笑道:“真的要唱‘徐策跑城’?一张桌子跑圆场跑不转,要不要多搭一张桌子?”

“你懂个屁!”周少堂转脸对谢云青说:“这开门去贴告示,就有学问,没有预备,门一开,人一挤,马上天下大乱。现在这样,你叫他们从旁门搭一张桌子出去,贴紧排门,再把桌子

后面的一扇排门卸下来。这一来前面有桌子挡住,人就进不来了。”

“你呢?”老卜接口,“你从桌子后面爬出去?”

“什么爬出去?我是从桌子后面爬上去。”

“好!好!”谢云青原就在为一开门,人潮汹涌,秩序难以维持发愁,所以一听这话,大为高兴,立即派人照办。

等桌子一抬出去,外面鼓噪之声稍微安静了些,及至里面排门一卸,先出去两名差役,接着递出红告示去。大家争先恐后往前挤,大呼小叫,鼓噪之声变本加厉了。

“不要挤,不要挤!”周少棠急忙跳上桌子,高举双手,大声说道:“杭州府吴大人的告示,我来念。”

接着他指挥那两名差役,将红告示高高举了起来,他就用唱“徽调”念韵白似地,“照得”云云,有板有眼地念了起来。

念完又大声喝道:“大家不要乱动!”

他这蓦地里一喝,由于量大声宏,气势惊人,别有一股慑入的力量,居然不少人想探手入怀的,手在中途停了下来。

“为啥叫大家不要乱动?扒儿手就在你旁边!你来不及想摸银票来兑现,哪晓得银票摆在哪里,已经告诉扒儿手了。铜钱是你的总归是你的,阜

康的银票,就是现银,今天不兑,明天兑,明天不兑后天兑,分文不少,哪天都一样。不过人家阜康认票不认人,你的银票叫扒儿手摸了去,朝我哭都没有用。“

夹枪带棒一顿排摈,反而将人声压了下去,但人丛中却有人放天嗓子说道:“周少棠,你是唱‘徽调儿’,还是卖梨膏糖?”

此言一出,人丛中颇有笑声。原来周少棠早年卖过梨膏糖,这一行照例以唱小调来招揽顾客,触景生情,即兴编词,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不但要一条极好的嗓子,而且要有一点捷才,

周少棠随机应变的本事,便是在卖梨膏糖那两年练出来的。

尽管人讪笑,他却神态自若,游目四顾,趁此机会动动脑筋。等笑声停住,他大声说道:“黄八麻子,你不要挖我的痛疮疤!我周少棠,今天一下唱徽调儿,二不卖梨膏糖,是来为大家

打抱不平的。”

最后这句话,又引起窃窃私议,但很快地复归于平静,那黄八麻子又开口了。“周少棠,你为哪个打抱不平?”

“我为大家打!”周少棠应声而答。

“打哪个?”

“打洋鬼子!”他说:“洋鬼子看我们中国好欺侮,娘卖×的法国人,在安南打不过刘永福,弄两只灯笼壳的铁甲火轮船,在吴淤口外晃啊晃。上海人都是不中用的‘铲头’,自己吓自

己,弄得市面大乱,连带金字招牌的阜康都罩不住。说来说去,是法国人害人!不过,法国人总算还是真小人,另外杀人不见血,还有比法国更加毒的洋鬼子。”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来,看看反应,只听一片“哪一国,哪一国”发问的声音。

“要问哪一国,喏,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样都不毒,最毒英国人。”

对这两句话,大家报以沉默。此一反应不大好,因为广济医院的梅藤更,颇获杭州人的好感,而此人是英国人。

“你们只看见梅藤更,”周少棠把大家心里的疙瘩抓了出来,“梅藤更是医生,医家有割股之心,自然是好的。另外呢?第一个是赫德,我们中国的海关,归他一把抓,好比我们的咽喉

给他卡住了!”说着他伸手张开虎口,比在自己脖子上作个扼喉的姿势,“他手松一松,中国人就多吃两口饭,紧一紧就要饿肚皮!这个娘卖×的赫德,他只要中国人吃‘黑饭’,不要中国

人吃白饭。”

说到这里,恰好有个涕泗横流的后生,极力往外挤,引起小小的骚动,给了周少棠一个借题发挥的机会。

“你看你,你看你!”他指着那后生说:“年纪轻轻不学好,吃乌烟!

瘾头一来,就是这副鬼相。不过,“他提高了声音,”也不要怪他,要怪杀人不见血的英国人!没有英国人,今天阜康没有事。“

“周少棠,你不要乱开黄腔,旱康显原形,跟英国人啥相千?屙不出屎怪茅坑,真正气数。”

责问的是黄八麻子,词锋犀利。周少棠不慌不忙地答道:“你说我开黄腔,我又不姓黄。”

话一出口,立刻引起一阵爆笑,还有拍手顿足,乐不可支的。这又给周少棠一个机会,等笑声咯停,大声向黄八麻子挑战。

“黄八麻子,你说屙不出屎怪茅坑,是要怪茅坑不好,你敢不敢同我辩一辩?”

“别人怕你的歪理十八条,我姓黄的石骨铁硬的杭铁头,偏要戳穿你的西洋镜。”

“你是杭铁头,莫非我是苏空头?放马过来!”

大家一看有好戏看了,自动让出一条路来,容黄八麻子挤到前面,便有人喊:“上去!上去!”更有人将他抬了起来。周少棠很有风度,伸手拉了他一把,自己偏到一边,腾出地方来让

他对立。

经此鼓舞的黄八麻子,信心更足了,“周少棠,我辩不过你输一桌酒席。”

他问:“你输了呢?”

“我输了,一桌酒席以外,当场给大家磕头赔不是。”

“好!你问我答,我问你答,答不出来算输。你先问。”

周少棠本就想先发问,如下围棋的取得“先手”,所以一听黄八麻子的话,正中下怀,当即拱拱手说:“承让,承让!”

“不必客气,放马过来。”黄八麻子,人高马大,又站在东面,偏西的阳光,照得他麻子粒粒发亮,只见他叉手仰脸,颇有睥睨一世的气概。

“请问,现在有一种新式缫丝的机器,你晓得不晓得?”

“晓得。”黄八麻子看都不看地回答。

“这种机器,一部好当一百部纺车用,你晓得不晓得?”

“晓得。”

“既然一部机器,好当一百部纺车用,那么,算他每家有五部纺车,二五得十,加十倍变一百,就有二十家人家的纺车没用处了,这一点你晓得不晓得?”

“晓得。”

“二十家的纺车没有用处,就是二十家人家没饭吃。这一点,你当然也晓得。”周少棠加了一句:“是不是?黄八麻子请你说。”

“这有啥好说的?”黄八麻子手指着周少棠说:“这件事同阜康要上排门,有啥关系?你把脑筋放清楚来,不要乱扯。”

“你说我乱扯就乱扯,扯到后来,你才晓得来龙去脉,原来在此!那时候已经晚了,一桌酒席输掉了。”

“哼哼!”黄八麻子冷说,“倒要看看是我输酒席,还是你朝大家磕头。”

“好!言归正传。”周少棠问:“虽然是机器,也要有茧子才做得出丝,是不是?”

“这还用你说!”

“那么,没有茧子,他的机器就没有用了,这也是用不着说的。现在,我再要问你一件事,他们的机器是哪里来的?”

“当然是外洋来的。”

“是哪个从外洋运来的?”

“我不晓得,只有请教你‘万宝全书缺只角’的周少棠了。”

“这一点,倒不在我‘缺’的那只‘角’里面,我告诉你,怡和洋行,大班是英国人。”周少棠这时变了方式,面朝大众演说:“英国人的机器好,就是嘴巴大,一部机器要吃掉我们中

国人二十家做给人家的饭。大家倒想,有啥办法对付?只有一个办法,根本叫他的机器饿肚皮。怎么饿法,不卖茧子给他。”

这时台底下有些骚动了,“嗡嗡”的声音出现在好几处地方,显然是被周少棠点醒了,有些摸到胡雪岩的苦衷了。

这样的情况不能继续下去,否则凝聚起来的注意力一分散,他的话就说不下去了,因此找到一个熟人,指名发问。

“喂,小阿毛,你是做机坊的,你娘是‘湖丝阿奶’,你倒说说看!”

在家络丝,论件计酬,贴补家用的妇女,杭州人称之为“湖丝阿奶”,小阿毛父子都是织造衙门的织工,一家人的生计都与丝有关,对于新式缫丝厂的情况相当清楚,当即答说:“我娘

先没有‘生活’做,现在又有了。”

“是啥辰光没有‘生活’做?”

“上海洋机厂一开工,就没有了。”

“现在为啥又有了呢?”

“因为洋机厂停工。”

“洋机厂为啥停工?”

“我不晓得。”

“你晓不晓得?”周少棠转脸问黄八麻子,但不等他回答,自己说了出来,“是因为不卖茧子给它。”然后又问:“养蚕人家不卖茧子,吃什么?

茧子一定要卖,不卖给洋鬼子,总要有人来买?你说,这是哪一个?“

黄八麻子知道而不肯说,一说就要输,所以硬着头皮答道:“哪个晓得?”

“你不晓得我告诉你!喏!”周少棠半转回身子,指着“阜康钱庄”闪闪生光的金字招牌说:“就是这里的胡大先生,”

“周少棠,你又要捧‘财神’的卵泡了!”黄八麻子展开反击,“胡大先生囤的是丝,茧子没有多少,事情没有弄清楚,牛皮吹得哗打打,这里又没有人买你的梨膏糖。”

“我的梨膏糖消痰化气。你倒想想看,那时节,只要你晚上出去赌铜钱到天亮不回来,你娘就要来买我的梨膏糖吃了。”

这是周少棠无中生有,编出来的一套话,气得黄八麻子顿足敦指地骂:“姓周的,你真不要脸,乱说八道,哪个不晓得我姓黄的从来不赌铜钱的!”

这时人丛中已有笑声了,周少棠却故意开玩笑说:“你晚上出去,一夜不回家,不是去赌铜钱,那就一定去逛‘私门头’。这一来,你老婆都要来买我的梨膏糖了。”

台下哄然。黄八麻子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周少棠仍是一副惫懒的神情,相形之下,越发惹笑。

“你不要生气!”周少棠笑道:“大家笑一笑就是消痰化气。老弟兄寻寻开心,犯不着认真;等一息,我请你吃‘皇饭儿’。现在,”他正一正脸色:“我们话说回头。”

接下来,周少棠又诉诸群众了,他将胡雪岩囤丝,说成是为了维护养蚕做丝人家的利益,与洋商斗法。他说,洋商本来打算设新式缫丝厂,低价收买茧子,产丝直接运销西洋,“中国人

只有辛辛苦苦养蚕,等‘蚕宝宝上山,结成茧子,以后,所有的好处,都归洋鬼子独吞了!”他转脸问黄八麻子:“你们说,洋鬼子的心肠狠不狠?你有啥话好帮他们说?”

这句话惹火了他的对手,“周少棠,你不要含血喷人,我哪里帮洋鬼子说过好话?只有你,捧‘财神’的卵泡!”黄八麻子指着他说:“你有本事,说出阜康收了人家的存款,可以赖掉

不付的道理来,我佩服你。”

“黄八麻子,你又乱开黄腔了!你睁开眼睛看看红告示,我们杭州府的

父母官说点啥,藩台大人又说点啥?胡大先生手里有五万包丝,一包四百两,一共两千万,你听清楚,两千万两银了,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要四十万个,为啥要赖客户的存款。“

“不赖,那么照付啊!”黄八麻子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在空中扬一扬说:“你们看,阜康的银票,马上要‘擦屁股,嫌罪过’了。”

他这一着,变成无理取闹,有些泼妇的行径了。周少棠不慌不忙地将手一伸:“你的银票借我看看!你放心,当了这么多人,我不会骗你、抢你的。”

这一下,黄八麻子知道要落下风了,想了一下硬着头皮将银票交了过去,“一共五张,两千六百多两银子,看你付不付,”他心里在想,周少棠绷在情面上,一定会如数照付,虽然嘴上

吃了亏,但得了实惠,还是划算的。“

周少棠不理他的话,接过银票来计算了一下,朝后面喊道:“兑一千四百四十两银子出来!听到没有?”

谢云青精神抖擞地高声答应:“听到。”

“对不起!现在兑不兑不是阜康的事情了,藩台同杭州府两位大人在阜康坐镇,出告示一千两以下照付,一千两以上等旱康老板回来,自会理清楚,大人先生的话,我们只有照听不误。”他捡出一张银票递了回去,“这张一千二百两的,请你暂时收回,等胡大先生回来再兑,其余四张,一共一千四百四十两,赌,来了!”

阜康的伙计抬上来一个箩筐,将银子堆了起来,二十八个人元宝,堆成三列,另外四个十两头的元丝。都是刚出炉的“足纹”,白光闪闪,耀眼生花。

“先生,”谢云青在方桌后面,探身出来,很客气他说:“请你点点数。”

“数是不要点了,一目了然。不过,”黄八麻子大感为难,“我怎么拿呢?”

“照规矩,应该送到府上。不过,今天兑银票的人多,实在抽不出人。

真正对不住,真正对不住!“说着,谢云青连连拱手。

“好了,好了!”人丛中有人大喊:“兑了银子的好走了,前客让后客!

大家都有分。“

这一催促提醒了好些原有急用、要提现银的人。热闹看够了,希望阜康赶紧卸排门开始兑银,所以亦都不耐烦地鼓噪,黄八麻子无可奈何,愤愤地向周少棠说:“算你这张卖梨膏糖的嘴

厉害!银子我也不兑了,银票还我!”

“对不起,对不起!”谢云青赔笑说道:“等明天稍为闲一闲,要用多少现银,我派‘出店,送到府上。暗,这里是原票,请收好了。”

“八哥,八哥!”周少棠跳下桌,来扶黄八麻子,“多亏你捧场。等下‘皇饭儿’你一定要赏我个面子。”

周少棠耍了一套把戏。黄八麻子展示了一个实例,即便是提一千两银子,亦须有所准备,一千两银子五十五斤多,要个麻袋,起码还要两个人来挑,银子分量重,一个人是提不动的。

这一来,极大部分的人都散去了,也没有人对只准提一千两这个限额,表示异议,但却有人要求保证以后如数照兑,既不必立笔据,无非一句空话,谢云青乐得满口答应。不过要兑现银

的小户,比平常是要多得多,谢云青认为应该做得大方些,当场宣布,延时营业,直到主顾散光为止,又去租来两盏煤气灯,预备破天荒地做个夜市。

偌大一场风波,如此轻易应付过去,德馨非常满意。周少棠自然成了“英

雄“,上上下下无不夸奖。不过大家也都知道,风潮只是暂时平息,”重头戏“在后面,只待”主角“胡雪岩一回来便要登场了。

四夜访藩司胡雪岩船到望仙桥,恰正是周少棠舌战黄八麻子,在大开玩笑的时候,螺蛳太太午前便派了亲信,沿运河往北迎了上去,在一处关卡上静候胡雪岩船到,遇船报告消息。

这个亲信便是乌先生。他在胡家的身分很特殊,即非“师爷”,更非“管事”,但受胡雪岸或螺蛳太太的委托,常有临时的差使。这个人当螺蛳太太与胡雪岩之间的“密使”,自然是最

适当的人选。

“大先生,”,他说:“起暴风了。”

不说起风波,却说“起暴风”,胡雪岩的心一沉,但表面不露声色,只说:“你特为赶了来,当然出事了。什么事?慢慢说。”

“你在路上,莫非没有听到上海的消息?”

等乌先生将由谢云青转到螺蛳太太手里的电报,拿了出来,胡雪岩一看色变,不过他矫情镇物的功夫过人,立即恢复常态,只问:“杭州城里都晓得了?”

“当然。”

“这样说,杭州,亦会挤兑?”

“罗四姐特为要我来,就是谈这件事……”

乌先生遂将谢云青深夜报信,决定卑康暂停营业,以及螺蛳太太亲访德馨求援,德馨已答应设法维持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胡雪岩静静听完,第一句话便问:“老太太晓得不晓得?”

“当然是瞒牢的。”

“好!”胡雪岩放心了,“事情已经出来了,着急也没有用。顶要紧的是,自己不要乱。乌先生,喜事照常办,不过,我恐怕没有工夫来多管,请你多帮一帮罗四姐。”

“我晓得。”乌先生突然想起:“罗四姐说,大先生最好不要在望仙桥上岸。”

胡雪岩上船下船,一向在介乎元宝街与清河坊之间的望仙桥,螺蛳太太怕惹人注目,所以有此劝告。但胡雪岩的想法不同。

“既然一切照常,我当然还是在望仙桥上岸。”胡雪岩又问:“罗四姐原来要我在啥地方上岸?”

“万安桥。轿子等在那里。”乌先生答说:“这样子,我在万安桥上岸,关照轿子仍旧到望仙桥去接。”

胡雪岩的一乘绿呢大轿,华丽是出了名的,抬到望仙桥,虽然已经暮色四合,但一停下来,自有人注目。加以乌先生了解胡雪岩的用意,关照来接轿的家人,照旧摆出排场,身穿簇新棉

“号褂子”的护勇,码头上一站,点起官衔灯笼,顿时吸引了一大批看热闹的行人。

见此光景,胡雪岩改了主意。

往时一回杭州,都是先回家看娘,这一次怕老娘万一得知沪杭两处钱庄挤兑,急出病来,更加不放心。但看到这么多人在注视他的行踪,心里不免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自己是阜康的客

户,又会作何想法?

只要一抛开自己,胡雪岩第一个念头便是:不能先回家!多少人的血汗钱托付给卓康,如今有不保之势,而阜康的老板居然好整以暇地光顾自己家里,不顾别人死活,这口气是咽不下的。

因此船一靠岸,他先就询问:“云青来了没有?”谢云青何能不来?不过他是故意躲在暗处,此时闪出来疾趋上前,口中叫一声:“大先生!”

“好,好!云青,你来了!不要紧,不要紧,阜康仍旧是金字招牌。”

他特意提高了声音说,“我先到店里。”

店里便是阜康。轿子一到,正好店里开饭,胡雪岩特为去看一看饭桌,这种情形平时亦曾有过,但在这种时候,他竟有这种闲情逸致,就不能不令人惊异了。

“天气冷了!”胡雪岩问谢云青说:“该用火锅了。”

“年常旧规,要冬至才用火锅。”谢云青说:“今年冬至迟。”

“以后规矩改一改。照外国人的办法,冬天到寒暑表多少度,吃火锅,夏天,则多少度吃西瓜。云青,你记牢。”

这是稳定“军心”的办法,表示阜康倒不下来,还会一年一年开下去。

谢云青当然懂得这个奥妙,一叠连声地答应着,交代“饭司务”从第二天起多领一份预备火锅的菜钱。

“阜康的饭碗敲不破的!”有人这样在说。

在听谢云青的细说经过时,胡雪岩一阵阵胃冷中,越觉得侥幸,越感到惭愧。

事业不是他一人能创得起来的,所以出现今天这种局面,当然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过失,但胡雪岩虽一想起宓本常,就恨不得一口唾沫当面吐在他脸上,但是,这种念头一起即消,他告诉

自己,不必怨任何人,连自己都不必怨,最好忘记掉自己是阜康的东家,当自己是胡雪岩的“总管”,颇雪岩已经“不能问事”,委托他全权来处理这一场灾难。

他只有尽力将得失之心丢开,心思才能比较集中,当时紧皱双眉,闭上眼睛,通前彻后细想了以后说:“面子就是招牌,面子保得住,招牌就可以不倒,这是一句总诀。云青,你记牢!”

“是,我懂。”

“你跟螺蛳太太商量定规,今天早晨不开门,这一点对不对,我们不必再谈。不过,你要晓得,拆烂污的事情做不得。”

“我不是想拆烂污……”

“我晓得。”胡雪岩摇摇手阻止他说:“你不必分辩,因为我不是说你。

不过,你同螺蛳太太有个想法大错特错,你刚才同我说,万一撑不住,手里还有几十万款子,做将来翻身的本钱。不对,抱了这种想法,就输定了,永远翻不得身。云青,你要晓得,我

好象推牌九,一直推得是‘长庄’,注码不管多少都要,你输得起,我赢得进,现在手风不顺,忽然说是改推‘铲庄’,尽多少铜钱赌,自己留起多少,当下次的赌本,云青,没有下次了,

赌场里从此进不去了!“

谢云青吸了口冷气,然后紧闭着嘴,无从赞一词。

“我是一双空手起来的,到头来仍旧一双空手,不输啥!不但不输,吃过、用过、阔过,都是赚头。只要我不死,你看我照样一双空手再翻起来。”



wW w.Xia oshuotxT.NetT:xt.小``说".天 堂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