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 > 第四十四 44

第四十四 44

书籍名:《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古应春倒抽一口冷气,结结巴巴说:“你的话不错,大先生的话也要算数。”

“我不是说不算数,是出在没有。有,钱又不是我的,我为啥不给你。”

“这钱怎么会没有?指明了做这个用途的。”

“不错,指明了作这个用途的。不过,应春兄,你要替我想一想,更要替大先生想一想。几次谈到缫丝厂的事,你总说:难,难,不晓得啥辰光才会成功?如果你说:快谈成功了,十天

半个月就要付款,我自然会把你这笔款子留下来。你自己都没有把握,怎么能怪我?”

“你不必管我有没有把握,指明了给我的,你就要留下来。”

这话很不客气,宓本常冷笑一声说道:“如果那时候你请大先生马上交代,照数拨给你,另外立个折子,算是你的存款,我就没有资格用你这笔钱。

没有归到你名下以前,钱是阜康的。阜康的钱是大先生所有,不过阜康的钱归我宓某所管。受人之禄,忠人之事,银根这么紧,我不把这笔钱拿来活用,只为远在杭州的大先生的一句话

,把这笔钱死死守住,等你不知道哪天来用,你说有没有这个道理?“

这几句话真是将古应春驳得体无完肤,他不能跟他辩,也不想跟他辩了。

可是宓本常却还有话:“你晓得的,大先生的生意愈做愈大,就是因为一个钱要做八个钱、十个钱的生意。大先生常常说:”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穿帮,就是会做生意。‘以现

在市面上的现款来说,岂止八个坛子七个盖?顶多只有一半,我要把它槁得不穿帮,哪里是件容易的事。老兄,我请问你,今天有人来提款,库房里只有那二十几万银子,我不拿来应付,莫

非跟客户说:“那笔银子不能动,是为古先生留在那里收买缫丝厂用的。

古先生啊古先生,我老宓跟你,到那时候,不要说本来就是阜康的饯,哪怕是两江总督衙门的官款,明天要提了去给弟兄们关响,我都要动用。客户这一关过不去,马上就有挤兑的风潮

,大先生就完事大吉了。“

“四姐,老宓的说法,只要是真的,就算不肯帮我忙,我亦没话说。因为虽然都是为小爷叔办事,各有各的权限,各有各的难处,我不能怪他。”

“那么,”螺蛳太太立即钉一句:“你现在是怪他罗?”

古应春老实笑道:“是的。有一点。”

“这样说起来,是老宓没有说真话!不然你就不会怪他。”螺蛳太太问道:“他哪几句话不真?”

“还不是头寸。”话到此处,古应春如箭在弦,不发不可,“他头寸是

调得过来的,而且指定了收买缫丝厂的那笔款子,根本没有动,仍旧在汇丰银行。“

一听这话,螺蛳太太动容了,“姐夫,”她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动过?”

“我听人说的。”

“是哪个?”

“这……”古应春答说:“四姐,你不必问了。我的消息很靠得住。”

螺蛳太太有些明白了,阜康管总帐的周小棠,跟宓本常不甚和睦,也许是他透露的消息。

“姐夫要我不问,我就不问。不过我倒要问姐夫,这件事现在怎么办?”

“收买缫丝厂的事,已经不必再谈了。现在就有八万银子,也买不成功,人家黄佐卿看我拿不出现银,另外寻了个户头,卖了九万五千银子。”古应春说到这里,摇一摇头,脸色非常难

看,“四姐,我顶难过的是,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听了一句叫人要吐血的话。”

“噢!”螺蛳太太大为同情,“你说出来,我来替你出气。”

“出气?”古应春连连摇头,“那一来变成‘窝里反’了,不好,不好。”

“就算我不响,你也要说出来,心里有委屈,说出来就舒服。”

“古应春沉吟了说:”好,我说。那天……“

那天——螺蛳太太到上海的前两天,黄佐卿发了个贴子请古应春吃花酒。买卖不成,朋友还是朋友,古应春准时走约,场面很热闹,黄佐卿请了有近二十位的客,两桌麻将,一桌牌九,

打了上千大洋的头。接下来吃花酒,摆的是“双双台”,客人连叫来的局,不下五十人之多,需将整楼三个大房间打通,才摆得下四桌酒。

主客便是收买公和永的潮州帮“鸦片大王”陈和森,古应春也被邀在这一桌坐。笙歌嗷嘈之余,黄佐卿举坏向古应春说道:“应春兄,我特为要敬你一杯酒,如果十天之前不是你头寸不

便,我就不会跟‘陈大王’谈公和永,也就少卖一万五千银子了。说起来这一万五千两,是你老哥挑我赚的,我是不是应该敬杯酒。”说完哈哈大笑,管自己干了酒。

讲完了这一段,古应春又说:“四姐。你想,这不是他存心给我难堪?

当时,我真正是眼泪往肚子里流。“

螺蛳太太亦为他难过,更为他不平,“这件事,大先生晓不晓得?”她问。

“这件事,我怎么好告诉大先生?不过收买公和永不成这一节。我已经写信给大先生了。”

“我在杭州没有听说。”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算起来你从杭州动身的时候,我的信还没有到。”

“好!这一节就不去谈它了。至于老宓勒住银子不放,有意跟你作对。

这件事我一定要问问他。“

“不!”古应春说:“请四姐一定要顾大局,现在局势不大好,全靠大家同心协力,你一问他,必生是非,无论如何请你摆在心里。”

“你晓得的,我也同七姐一样,有不平的事,摆在心里,饭都吃不下。”

螺蛳太太说:“我只要不‘卖原告’,他哪里知道我的消息是哪里来的。”

看她态度非常坚决,古应春知道无法打消她的意向,考虑了一会说:“四姐。你以为不提我的名字,他就不会疑心到我,那是自己骗自己。你总要有

个合情理的说法,才可以瞒得过他。“

“你讲,应该怎么个说法?”

“在汇丰银行,你有没有认识的人?”

螺蛳太太想了一下说道:“有个张纪通,好象是汇丰银行的。”

“不错,张纪通是汇丰银行的‘二写’。”古应春问:“四姐,跟你熟?”

“他太太,我们从前是小姐妹。去年还特为到杭州来看过我。”

“好!那就有说法了。四姐,你如果一定问这件事,见了老芯就这样子说,你说,古应春告诉我,阜康的头寸紧得不得了,可是,我听张纪通的太太说:阜康有二十几万银子,一直存在

汇丰没有动过。看他怎么说?”

“我懂了,我会说得一点不露马脚。明天早晨我先去看张太太,做得象真的一样。我看他一定没话可说,那时候我再埋怨他几句,替你出气。”

“出气这两个字,不必谈它。”

“好,不谈出气,谈你圆房。”

螺蛳太太急转直下地说“这件事就算不为你,也不为瑞香,为了七姐,你也要趁我在这里,请我吃这杯喜酒。”

古应春终于答应了。于是螺蛳太太便将与七姑奶奶商量好的计划,一一说知。事到如今,古应春除了唯唯称是以外,别无话说。

第二天早饭既毕,螺蛳太太便催瑞香出门。这是前一天晚上就说好了,但瑞香因为一出门便是一整天,有好些琐屑家务要安排好,因而耽误了工夫,七姑奶奶帮着一催再催,快到不耐烦

时,方始相偕登车,看表上已经十一点了。

“刚刚当着七姑奶奶,我不好说,我催你是有道理的,先要到张太太家去一趟,稍为坐一坐到阜康去开银票。现在,辰光不对了,吃中饭的时候去了,一定留往,下半天等去了阜康,就

办不成事了。看首饰不能心急,不然十之八九要后悔。现在,没法子,张家只好不去了。”

“都是我不好。”瑞香赔笑说道,“太太何不早跟我说一句。”

“我也不晓得你这么会磨!摸东摸西,忘记掉辰光。喔!”螺蛳太太特为关照:“回头我同宓先生说,我们是从张家来,你不要多说什么,免得拆穿西洋镜。”

瑞香答应着,随同螺蛳太太坐轿子到了阜康。宓本常自然奉如上宾,他的礼貌很周到,从胡老太太起,胡家全家,一一问到。接下来又敷衍瑞香,笑嘻嘻地问道:“瑞姑娘,哪天请我们

吃喜酒?”

瑞香红着脸不答,螺蛳太太接口:“快了,快了!”她说:“今天就是为此到钱庄来的,我想支两千银子。七姑奶奶也有个折子在这。”

取出七姑奶奶的折子来一看,存银四千五百余两,螺蛳太太作主,也提二千,一共是四千银子,关照宓本常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来张银票,点收清楚,要谈古应春的事了。

“宓先生”,她闲闲问说:“这一晌,上海市面怎么样?”

“不好,不好!银根愈来愈紧了。”

“我们阜康呢?”

“当然也紧。”

“既然紧”,螺蛳太太摆出一脸困惑的神情,“为啥我们有二十几万银子摆在汇丰银行,动都不动?”

一听这话,宓本常心里一跳,正在难于作答时,不道螺蛳太太又添了一

句话,让他松了口气。

“这笔款于是不是汇丰借出来的?”

“是的。”

“汇丰借出来的款子,当然要出利息,存在汇丰虽也有利息,不过一定放款利息高,存款利息低,是不是?”

“是的。”

“借他的钱又存在他那里,白贴利息的差额。宓先生,这把算盘是怎么打的,我倒不太懂了。”

这时宓本常已经想好了一个很巧的理由,可以搪塞,因而好整以暇地答说:“罗四太太,这里头学问很大,不是我吹,其中的诀窍是我跟了大先生十几年才摸出来的。我们先吃饭,等我

慢慢讲给罗四太太你听。”

已是午饭辰光,而且宓本常已有预备,螺蛳太太也就不客气了。不过既无堂客相陪,而瑞香的身分不同,不肯与螺蛳太太同桌,却颇费安排,最后是分了两样菜让瑞香在另一处吃,宓本

常陪螺蛳太太一面吃,一面谈。

“罗四太太,阜康有款子存在汇丰,想来是应春告诉你的?”

“不是。”螺蛳太太从从容容地笑说:“今天去看一个张太太,他们老爷也在汇丰,是她告诉我的。”

“呃,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

“弓长张。”

“那么是张纪通?”

“对的,他们老爷叫张纪通。”

宓本常心想,螺蛳太太明明是撒谎。张纪通跟他也是朋友,前一天还在一起打牌,打到深夜一点钟,张纪通大输家,“扳轿杠”一定要再打四圈。

当时就有人说:“老张,你向来一到十二点,一定要回去的。今天夜不归营,不怕张大嫂罚你跪算盘珠、顶马桶盖。”

原来张纪通惧内,所以这样打趣他。哪知他拍一拍胸脯说:“放心,放心,雌老虎前天回常熟娘家,去吃她侄儿的喜酒去了。”

这是所谓“欲盖弥彰”,愈发可以证实,汇丰存款的消息是古应春所泄露。不过他绝不说破,相反地,在脸上表现了对古应春抱歉的神态。

“螺蛳太太,阜康的存款、放款都有帐可查的,存在汇丰的这笔款子当然也有帐,不过每个月倒贴的利息,在帐上看不出是亏损。啥道理呢?这笔利息的差额是一厘半,算起来每个月大

概要贴四百两银子,我是打开销里面,算正当支出。”说到这里他这了下来,看螺蛳太太的表情。

她当然是面现讶异之色,“是正当开支?”她问,仿佛自己听错了似地。

如果她声色不动,宓本常便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把他的话听了进去,而惊讶却是正常的,他就更有把握能将她的疑团消除了。

“不错,是正当开支,好比逢年过节要应酬官场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正当开支。”他说:“螺蛳太太,你晓得的,阜康全靠公家同大户的存款,阜康的利息比人家低,为啥愿意存阜廉,

就因为可靠。如果有人存点疑惑怕靠不住,来提存款,一个两个不要紧,人一多,消息一传,那个风潮一闹开来,螺蛳太太我就只有一条路好走?”

“喔!哪一条路?”

“死路。不是一条绳子,就是三钱鸦片烟。”宓本常说:“我只有来生报答大先生了。”

螺蛳太太再精明,也不能不为宓本常蓄意表示尽忠负责的神态所感动,“宓先生,你不要这么说!只要你实心实力,一定不会没有好结果。”她说:“你的忠心,大先生晓得的。”

“就为了大先生得罪了人也值得。”宓本常马上又将话拉回来,“螺蛳太太,有阜康这块金字招牌,存款不必我去兜揽,自会送上门来。我的做法,就是要把我们的这块金字招牌擦得晶

光丈亮,不好有一点点不干净的地方。

款子存在汇丰,倒贴利息,就是我保护金字招牌的办法。“

“嗯!嗯!”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你的意思是阜康有二十几万银子存在汇丰,不去动它,显得阜康的头寸很宽裕,人家就放心不来提存了。”

“一点不错。螺蛳太太,你真是内行。”宓本常举一举杯,自己喝了一大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原来有这样一招在里面。说起来也是迫不得已。”

“先是迫不得已,后来我才悟出诀窍,实在是正当的做法,就银根不紧,也应该这么办。有一回法大马路周道台的五姨太来提款,我说:你是不是要转存汇丰?如果要存汇丰,我打汇丰

的票子给你,转帐不但方便,而且进出不必‘贴水’,比较划算。螺蛳太太,你道她听了我的活怎么说?”

“我猜不着。她怎么说?”

“她说:算了,算了。我们老爷说,现在市面上银根紧,阜康只怕要紧要慢的时候,没有现银,不如存到外国银行。现在听你这样子说,我倒不大好意思了。还是存在你们这里好了。螺

蛳太太,我当时悟出一个诀窍,我们这块金字招牌,要用外国货的擦铜油来擦。啥叫外国货的擦铜油,就是跟外国银行往来,我要到所有外国银行去开户头,象遇到周家五姨太那种来提存的

户头,我问她要哪家外国银行的票子,说哪家就是哪家,这一下阜康的招牌不是更响了。

螺蛳太太因为他的话中听,所以能够深入,这时听出来一个疑问:“法子是蛮好,不过这一来不是有大笔头寸搁在那里了?”

“哪里,哪里!”宓本常乱摇着双手,“那样做法不是太笨了?”

“不笨怎么办?”

“这里头又有诀窍了。每家银行开个户头,存个三两千银子,等开出票子,我先一步把头寸调足送进去,就不会穿帮了。”

“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喏,这就是德律风根的好处,拿起话筒摇过去,说有这么一回事,那里的行员,自会替我们应付。”

螺蛳太太听他的谈论,学到很多东西,中国钱庄经营的要诀,他听胡雪岩谈过几回,并不外行,但外国银行的情形,却不知其详,这时听宓本常说得头头是道,遇事留心的她,自然不肯

效弃机会,所以接上来便问,是如何应付?人家又为什么会替阜康应付?“

“应付的法子多得很,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就是拖一拖辰光,等我们把头寸调齐补足。”

“万一调不齐呢?”

“不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不过不能不防。

说到这上头,就靠平常的交际,外国银行的‘康白度’,我都有交情的,那班‘洋行小鬼’,平时也要常常应酬,所以万一遇到头寸调不齐,只要我通知一声,他们会替我代垫。这是事

先说好了的,代垫照算拆息,日子最多三

天。“宓本常特为又重复一句:”不过,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

“喔,”螺蛳太太又问:“我们跟哪几家外国银行有往来?”

“统统有。”

接下来,宓本常便屈指细数。上海的外国银行,最有名的是英文译名叫做“香港上海银行有限公司”的汇丰银行,但最老的却是有利银行,咸丰四年便已开办,不过后来居上的却是麦加

利银行。这家银行的英文名称叫做:CtlarteredBankoflndia,AustraliaandChina.但香港分行与上海分行的译名不同,香港照音译,称为渣打银行,上海的银钱业嫌它叫起来不响,而

且顾名不能思义,所以用它总经理麦加利的名字,称之为麦加利银行。

“麦加利是英国女皇下圣旨设立的,不过这家银行是专门为了英国人在印度、澳洲同我们中国经商所开的,重在存放款跟汇兑,纯然是商业银行,跟汇丰银行带点官派的味道不大一样。”宓本常又说:“自从左大人到两京,大先生亦不经手偿洋债了,我们阜康跟汇丰的关系就淡了。所以我现在是向麦加利下功夫。这一点顺便拜托螺蛳太太告诉大先生。”

“好的。我晓得了。”

螺蛳太太对宓本常的长袖善舞,印象颇为深刻,观感当然也改变了,觉得他是为了本身的职司,要对得起老板,就免不了得罪朋友。不过,自己是在古应春面前夸下海口,要来替他出气。如今搞成个虎头蛇尾,似乎愧对古应春。

这样转着念头,脸上自不免流露出为难的神气。善于察言观色的宓本常便即问道:“螺蛳太太,你是不是有啥话,好象不大肯说,不要紧的,我跟大先生多年,就同晚辈一样。螺蛳太太

,你是长辈,如果我有啥不对,请你尽管说!我是……我是……掉句书袋,叫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螺蛳太太听他的话很诚恳,觉得稍为透露也不妨,于是很含蓄地说:“你没有啥不对,大先生把阜康交给你,你当然顾牢阜廉,这是天经地义,不过,有时候朋友的事,也要顾一顾,到

底大家都是在一条船上的人。”

这一天等于是泄了底,螺蛳太太是为了他勒住该付古应春的款子来兴师问罪,当即认错,表示歉意:“是!是!我对应春,是想到阜康是大先生事业的命脉,处理得稍为过分了一点,其

实公是公,私是私!我同他的交情是不会变的。如今请螺蛳太太说一句,我应该怎么样同他赔不是?我一定遵命。”

“赔不是的话是严重了。”螺蛳太太忽然灵机一动:“眼前倒有个能顾全你们交情的机会。”她朝外看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宓本常稍为想一想,便能须悟,是指古应春纳宠而言。她刚才看一看,是防着瑞香会听见。

“我懂了。我来办,好好替他热闹热闹。”

说送一份重礼,不足为奇,如果是宓本常自告奋勇来为古应春办这场喜事,费心费力,才显得出朋友的交情。螺蛳太太非常满意,但怕他是敷衍面子,不能不敲钉转脚加一句:“宓先生

,这是你自己说的噢!”

“螺蛳太太请放心,完全交给我,一定办得很风光。”宓本常接着很郑重地表示:“不过,公是公,私是私。我刚才同螺蛳太太谈的各种情形,千万不必同应春去讲。”

“我晓得。”

宓本常一面应酬螺蛳太太,一面心里在转念头。原来他也有一番雄心壮

志,看胡雪岩这么一片“鲜花着锦”的事业,不免兴起“大丈夫不当如是耶”

的想法,觉得虽蒙重用,毕竟是做伙计,自己也应该创一番事业。此念起于五年以前,但直到前年年底,方成事实。

原来他有个嫡亲的表弟叫陈义生,一向跟沙船帮做南北货生意,那年押货到北方,船上出事,一根桅杆忽然折断,砸伤了他的腿,得了残疾,东家送他两千银子,请他回宁波原籍休养。

宓本常回家过年,经常在一起盘桓,大年三十夜里谈了一个通宵,谈出结果来了。

宓本常是盘算过多少遍的,如果跟胡雪岩明言,自己想创业,胡雪岩也会帮他的忙,但一定是小规模重头做起,而又必须辞掉阜康的职务。不做大寺庙的知客,去做一个小茅庵的住持,

不是聪明的办法。他认为最聪明的办法是,利用在阜康的地位,调度他人的资本,去做自己的生意,但决不能做钱庄,也不能做丝茧,因为这跟“老板”的事业是犯冲突的。他的难题是:第

一,不知道哪种生意回收得快,因为要调集三五十万,他力量是够得到,只是临时周转,周而复始,看不出他在挪用公款,期限一长,不少得要露马脚。其次,他不能出面,一出面人家就会

打听,他的资本来自何处,更怕胡雪岩说一句:“创业维艰,一定要专心,你不能再替我做档手了。不然‘驼子跌跟斗,两头落空’,耽误了你自己,也耽误了我。”那一来,什么都无从谈

起了。

这两个难题,遇到陈义生迎刃而解。他说:“要讲回收得快,莫如南北货,货色都是须先定好的,先收定洋,货到照算。南货销北,北货销南,一趟船做两笔生意,只要两三个来回,本

常哥,你马上就是大老板了。”

“看你讲得这么好,为啥我的朋友当中,做这行主意的,简直找不出来?”

“不是找不出来,是你不晓得而已。”陈义生说:“做这行生意,吃本很重,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至于真正有钱想做这行生意的,又吃不起辛苦。

做南北货生意,如果不是内行,不懂行情,也不会看货,哪怕亲自下手押船,也一定让人家吃掉。所以有钱的人,都是放帐叫人家去做,只要不出险,永远都是赚的。“

“对了,汪洋大海出了事,船沉了,货色也送了海龙王了,那时候怎么办?”

“就是这个风险。不过现在有保险公司也很稳当。”

“从前没有保险呢?”

“没有保险,一样也要做。十趟里面不见得出一趟事,就算出一趟事,有那几趟的赚头,也抵得过这一趟的亏蚀。”

听得这一说,宓本常大为动心,“义生”,他说,“可惜你的脚跛了。”

“我的脚是跛了。”陈义生敲敲自己的头,“我的脑子没有坏。而且伤养好了,至多行动不大方便,又不是病倒在床起不来。”

宓本常心想,如果让陈义生出面,由于他本来就于这一行,背后原有好些有钱的人撑腰,资本的来源决没有人会知道。就怕他起黑心,因而沉默不语。

陈义生当然也看出宓本常的心意,很想乘此机会跟他合作,一个发大财,一个发小财,见此光景,不免失望。但他有他的办法,将他的老娘搬请了出来。

陈义生的娘是宓本常的姑母,年初四那天,将宓本常请了去说:“阿常,

你同义生是一起长大的,你两岁死娘,还吃过我的奶。这样子象同胞手足的表兄弟,你为啥有话不肯同义生说?“

宓本常当然不能承认,否则不但伤感情,而且以后合作的路子也断了,所以假托了一个理由。

“我不是不肯同义生说,钱不是我的,我总要好好儿想一想,等想妥当了再来谈。”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怕风险。风险无非是:第一,路上不顺利,第二,怕义生对不起你,如果是怕路上出事,那就不必谈,至于说义生对不起你,那就是对不起我。今天晚上烧‘财神

纸’,我叫义生在财神菩萨面前赌个咒,明明心迹。”

这天晚上到一交子时,便算正月初五,财神菩萨赵玄坛的生日,家家烧财神纸,陈义生奉母之命,在烧纸时立下重誓,然后与宓本常计议,议定一个出钱,一个出力,所得利润,宓本常

得两份,陈义生得一份,但相约一年之内,彼此都不动用盈余,这佯才能积累起一笔自己的本钱。

于是陈义生又到了上海,在十六铺租了房子住下来。等宓本常拨付的五万银子本钱到手,开始招兵买马,运了一船南货到辽东湾的营口,回程由营口到天津塘沽,装载北货南下,一去一

来恰好两个月,结算下来,五万银子的本钱,除去开销,净赚三千,是六分的利息,而宓本常借客户的名义,动支这笔资金,月息只得二厘五,两个月亦不过五厘。

宓本常之敌视古应春,就因为自己做子亏心事,怕古应春知道了会告诉胡雪岩,所以不愿他跟阜康过于接近。但现在的想法却大大地一变,主要的是他有了信心,觉得以自己的手腕,很

可以表现得大方些,再往深处去想,胡雪岩最信任的就是螺蛳太太与古应春,将这两个人笼络好了,便是立于不败之地,局面愈发得以开展。

就这一顿饭之间,打定了主意,而且立刻开始实行,自告奋勇带了个伶俐的小徒弟,陪着螺蛳太太与瑞香,先到他们宁波同行开的方九霞银楼去看首饰,然后到抛球场一带的绸缎庄去看

衣料。宓本常在十里洋场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奉命唯谨,地伺奉在两个堂客左右,不但螺蛳太太觉得面子十足,瑞香的观感亦为之一变,平时听古应春与七姑奶奶谈起窟本常,总说他“面

无四两肉”,是个难缠的人物,如今才知道并非如此。

到得夕阳西下,该置办的东西都办齐了,帐款都归宓本常结算,首饰随身携带,其余物品,送到阜康钱庄,凭货取款,自有随行的小徒弟去料理。

“螺蛳太太,辰光不早了,我想请你同瑞姑娘到虹口去吃一顿大菜。”

宓本常又说,“今天月底,九月初三好日子,喜事要连夜筹备才来得及,我们一面吃,一面商量。”

“多谢,多谢。吃大菜是心领了。不过商量办喜事倒是要紧的。我把你这番好意,先同应春说一说,你晚上请到古家来,一切当面谈,好不好?”

“好,好!这样也好。”

宓本常还是将螺蛳太太与瑞香送回家,只是过门不入而已。

螺蛳太太见了古应春,自然另有一套说法,她先将宓本常是为了“做信用”、“叫客户好放心”,才在汇丰存了一笔款子的解释说明白,然后说道:“他这样做,固然不能算错,不过他

对朋友应该讲清楚。这一点,他承认他不对,我也好好说了他一顿。”

“这又何必?”

“当然要说他。世界上原有一种人,你不说,他不晓得自己错,一说了,他才晓得不但错了,而且大错特错,心里很难过。宓本常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补情认错,他说九月初三的喜事

,归他来办。回头他来商量。”螺蛳太太紧接着说:“姐夫,你亦不必同他客气。我再老实说一句:他是大先生的伙计,你是大先生的好朋友,要他来当差,也是应该的。”

听得这一说,古应春唯有拱手称谢。但也就是刚刚谈完,宓本常已经带着人将为瑞香置办的衣物等等送到,见了古应春,笑容满面地连连拱手。

“应春兄,恭喜,恭喜。九月初三,我来效劳,日子太紧,我不敢耽误工夫,今天晚上在府上叨扰,喜事该怎么办?我们一路吃,一路谈,部谈妥当了它,明天一早就动手,尽两天办齐

,后天热热闹闹吃喜酒。”

见他如此热心,古应春既感动,又困惑,困惑的是,宓本常平时做人,不是这个样子的,莫非真的是内疚于心,刻意补过。

心里是这样想,表面上当然也很客气,“老宓,你是个大忙人,为我的事,如此费心,真正不安,不敢当。”他说:“说实在的,我现在也没有这种闲心思,只为内人催促、螺蛳太太的

盛意,不得不然,只要象个样子,万万不敢铺张。”

“不错,总要象个样子。应春兄,你也是上海滩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喜事的场面不可以太俭扑,不然人家背后会批评。原是一桩喜事,落了些不中听的闲话,就犯不着了。”

这话倒提醒古应春了。七姑奶奶是最讨厌闲言闲语的,场面过于俭朴,就可能会有人说:“古应春不敢铺张,因为讨小老婆的场面大热闹了,大老婆会吃醋。”倘或有这样的一种说法,

传到七姑奶奶耳朵里,她会气得发病。

这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古应春很感谢宓本常能适时提醒,让他有些警惕。因而拱着手说:“老宓,你完全是爱护我的意思,我不敢不听。不过到底只有两天的工夫预备,也只好适可而

止。”

“当然,当然,一定要来得及。现在第一件要紧的事是,把请客的单子拟出来。你的交游一向很广,起码也要请个十桌八桌,我看要另外借地方。”

“不,不!那一来就没有止境了。请客多少只能看舍间地方大小而定。”

于是细细估量,将内外客厅、书房、起坐间部算上,大概只能摆七桌,初步决定五桌男客,两桌女客。

“本来天井里搭篷,还可以摆四桌,那一来‘堂会’就没地方了。”宓本常说:“好,准走七桌,名单你开,帖子我叫我那里的人来写,至晚明天下午一定要发出。莱呢,你看用哪里的

菜?”

“请你斟酌,只要好就好。”

“不但要好,还要便宜。”窗本常又问:“客人是下半天四五点钟前后就来了,堂会准定四点钟开场,到晚上九点钟歇锣,总要三档节目,应春兄,你看,用哪三档?”

“此道我亦是外行,请你费心提调。”

“我看?”宓本常一面想,一面说:“先来档苏州光裕社的小书,接下来弄一档魔术,日本的女魔术师天胜娘又来了,我今天就去定好了,压轴戏是‘东乡调大戏’,蛮热闹的。”

古应春称是,都由宓本常作主,等他告辞而去,古应春将所作的决定告诉七姑奶奶,她却颇有意见。

“我看堂客不要请了。”她说,“请了,人家也未见得肯来。”

本来纳宠请女客,除非是儿孙满堂的老封翁,晚辈内眷为了一尽孝心,不能不来贺喜见礼,否则便很少有请女客的。上海虽比较开通,但吃醋毕竟是妇人天性,而嫡庶之分,又看得极重

,如果是与七姑奶奶交好的,一定会作抵制。古应春觉得自己同意请女客,确是有欠思量。

“再说,我行动不便,没法子作主人,更不便劳动四姐代我应酬。”七姑奶奶又说:“如果有几位堂客觉得无所谓的,尽管请过来,我们亦就象平常来往一样不拘礼数,主客双方都心安

,这跟特为下贴子是不同的。你说是不是呢?”

“完全不错。”古应春从善如流地答说:“不请堂客。”

“至于堂会热闹热闹,顺便也算请四姐玩一天,我赞成。不过,东乡调可以免了。”

原来东乡调是“花鼓戏”的一种,发源于浦东,所以称为“东乡调”,又名“本滩”,是“本地滩簧”的简称。曲词卑俚,但连唱带做,淫冶异常,所以颇具号召力,浦东乡下,点起火

油灯唱东乡调的夜台戏,真有倾村来观之盛,但却难登大雅之堂。

“‘两只奶奶抖勒抖’,”七姑奶奶学唱了一句东乡调说,“这种戏,怎么好请四姐来看?”

看她学唱东乡调的样子,不但古应春忍俊不禁,连下人都掩着嘴笑了。

“不唱东乡调,唱啥呢?”

“杭州滩簧,文文气气,又弹又唱,说是宋朝传下来,当时连宫里都准去唱的。为了请四姐,杭州滩簧最好。明天倒去打听打听,如果上海有,叫一班来听听。”

“好!”古应春想了一下说:“堂客虽不请,不过你行动不便,四姐可是作客,总要请一两个来帮忙吧!”

“请王师母好了。”

王师母的丈夫王仲文是古应春的学生,在教堂里当司事,也收学生教英文,所以称他的妻子为“师母”,七姑奶奶也是这样叫她。但七姑奶奶却不折不扣地是王师母的“师母”,因此,

初次听她们彼此的称呼,往往大惑不解。

螺蛳太太即是如此,那天王师母来了,七姑奶奶为她引见以后,又听王师母恭恭敬敬地说:“师母这两天的气色,比前一晌又好得多了。”便忍不住要问。

“你们两位到底哪个是哪个的师母?”

“自然是师母是我的师母,我请师母不要叫我小王师母,师母不听,有一回我特为不理师母,师母生气了,只好仍旧听师母叫我小王师母。”

一片叽叽喳喳的师母声,倒象在说绕口令。螺蛳太太看她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就一张圆圆脸,觉得亲切可喜,自然而然地便熟悉得不象初见了。

尤其是看到小王师母与瑞香相处融洽的情形,更觉欣慰。原来瑞香虽喜终身有托,但在好日子的这一天,跟一般新嫁娘一样,总不免有凄惶恐惧之感,更因是螺蛳太太与七姑奶奶虽都待

她不坏,但一个是从前的主母,一个是现在的大妇,平时本就拘谨,这一天更不敢吐露内心的感觉,怕她们在心里会骂她“轻狂、不识抬举”。幸而有热心而相熟的小王师母殷勤照料,不时

嘘寒问暖,竟如同亲姐妹一般,瑞香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能踏实,脸上也开始有笑容了。

在螺蛳太太,心情非常复杂,对瑞香,多少有着嫁女儿的那种心情,但更重要的是古家的交情。因此,她虽了解瑞香心里的感觉,却苦于没有适当的话来宽慰她,如今有了小王师母能鼓

舞起瑞香的一团喜气,等于自己分身有术,可以不必顾虑瑞香,而全力去周旋行动不便的七姑奶奶,将这场喜事办得十分圆满。

当然,这场喜事能办得圆满,另一个“功大臣”是宓本常。对于他的尽心尽力,殷勤周到,不但螺蛳太太大为嘉许,连古应春夫妇都另眼相看了。

果如七姑奶奶的估计,堂客到得极少,连一桌都凑不满,但男客却非常踊跃。当堂会开始时,估计已经可以坐满五桌了。

由于是纳妾,铺陈比较简单,虽也张灯结彩,但客堂正中却只挂了一幅大红缎子彩绣的南极寿星图,不明就里的,只当古家做寿,这是七姑奶奶与螺蛳太太商量定规的,因为纳妾向来没

有什么仪节,只是一乘小轿到门,向主人主母磕了头,便算成礼。如今对瑞香是格外优遇,张灯结彩,已非寻常,如果再挂一幅和合二仙图,便象正式结缡,礼数稍嫌过分,所以改用一幅寿

星图。

瑞香的服饰,也是七姑奶奶与螺蛳太太商量过的。妇人最看重的是一条红裙,以瑞香的身分,是没有资格着的,为了弥补起见,许她着紫红夹袄。

时日迫促,找裁缝连夜做亦来不及,仍旧是宓本常有办法,到跟阜康钱庄有往来的当铺中去借了一件全新的来,略微显得小了些,但却更衬托出她的身材苗条。

到得五点钟吉时,一档《白蛇传》的小书结束,宾客纷纷从席棚下进入堂屋观礼。七姑奶奶由仆妇背下楼来,纳入一张太师椅中,抬到堂前,她的左首,另有一张同样的椅子,是古应春

的座位。

于是便有人起哄地喊道:“新郎倌呢?新郎倌!”

“新郎倌”古应春为人从人丛中推了出来,宝蓝贡缎夹袍,玄色西洋华丝葛马褂,脚踏粉底皂靴,头上一顶硬胎缎帽,帽檐正中镶一块碧玉,新剃的头,他是洋派不留胡子,愈显得年轻

了。

等他一坐下来,视线集中,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七姑奶奶,下身百褶红裙,上身墨绿夹袄,头上戴着珠花,面如满月,脸有喜气,真正福相。

再看到旁边,扶着七姑奶奶的椅背的一个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脂粉不施,天然丰韵,一双眼睛,既黑且亮,恍如阳光直射寒潭,只觉得深不可测,令人不敢逼视。她穿的是玄色缎袄

,下面也是红裙,头上没有什么首饰,但扶着椅背的那只手上戴着一枚钻戒,不时闪出耀眼的光芒,可以想见戒指上镶的钻,至少也有蚕豆瓣那么大。

“那是谁?”有人悄悄在问。

“听说是胡大先生的妾。”

“是妾,怎么着红裙?”

“又不是在她自己家里,哪个来管她?”

“不!”另有一个人说:“她就是胡家的螺蛳太太,着红裙是胡老太太特许的。”

那两个人还想谈下去,但视线为瑞香所吸引了。只见她低着头,但见满头珠翠,却看不清脸,不过长身玉立,皮肤雪白,已可想见是个美人。

她是由小王师母扶着出来的,袅袅婷婷地走到红毡条前立定。古家的老王妈赞礼:“新姑娘见老爷、太太磕头: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兴!”

小玉师母便将瑞香扶了起来,七姑奶奶抬抬手喊一声:“你过来!”

老王妈便又高唱:“太太赏新姑娘见面礼。”

这时螺蛳太太便将一个小丝绒匣子悄悄递了给七姑奶奶,她打开匣子,也是一枚钻戒,拉起瑞香的手,将戒指套在她右手无名指上。

“谢谢奶奶!”瑞香低声道谢,还要跪下去,却让螺蛳太太拉住了。

这就算礼成了,不道奇峰突起,古应春站起身来,看着螺蛳太太说道:“四姐,你请过来,应该让瑞香给你磕头。”

“没有这个规矩,这算啥一出?”

说着,便待避开,哪知七姑奶奶早就拉住了她的衣服,适时瑞香竟也走上前来,扶着她说:“太太请坐。”

小王师母与老王妈亦都上前来劝驾,螺蛳太太身不由主,只好受了瑞香的大礼。乱轰轰一阵过去,正要散开,奇峰又起,这回是宓本常,站到一张凳子上,举双手喊道:“还要照照相,

照照相。”

这一下大家都静了下来,听从他的指挥,照了两张相,一张是古应春、七姑奶奶并坐,瑞香侍立在七姑奶奶身后,一张是全体合照,螺蛳太太觉得自己无可位置,悄悄地溜掉了。

照相很费事,第二张镁光不亮,重新来过,到开席时,已经天黑了。

女客只有一桌,开在楼上,螺蛳太太首座,七姑奶奶因为不耐久坐,行动也不便,特意命瑞香代作主人,这自然是抬举她的意思。螺蛳太太也觉得很有面子,不由得又想到了宓本常,都

亏他安排,才能风风光光嫁了瑞香,了却一桩心事,成全了主婢之情。

胡雪岩全传──烟消云散

一甲申之变

上海的市面更坏了,是受了法国在越南的战事的影响。

法国凯觎越南,由来已久。同治元年,法皇拿破仑第二,以海军大举侵入越南。其时清廷正因洪杨之变自顾不暇,所以越南虽是清王朝的属国,却无力出兵保护,越南被迫订了城下之盟

,割让庆和、嘉定、定祥三省。嘉定省便是西贡,法国人在那里竭力经营,作为进一步侵略越南、进窥中国云南的根据地。

同治十一年,越南内乱,头目叫做黄崇英,拥众数万,用黄旗,号称“黄旗军”。法国人勾通了黄崇英,规取“东京”,渡汉江。攻取广西镇南关外的谅山,广西巡抚是湘军宿将刘长佑

,派兵助越平乱,同时邀请刘永福助剿——刘永福是广西上思州人,本是个私枭,咸丰年间,洪杨起事,刘永福却另有心胸,率领部下健儿三百人,出镇南关进入越南保胜。此地本为一个广

东人何均昌所占领,为刘永福起而代之,所部用黑旗,号称“黑旗军”。既受刘长佑的邀请,复又受越南王的招抚,与广西官兵夹击法军,威震一时,但越南内部意见分歧,最后决定议和,

所派遣的大臣三名,为法军拘禁,被迫订了二十二条的《西贡条约》,割地通商以外,承认受法国的保护。为了安抚刘永福,授职为三宣副提督。刘永福便在边境深山中,屯垦练兵,部下聚

集至二十万之多,其中劲旅两万人,年龄在十七以上,二十四以下,一个个面黑身高,孔武有力,越林超涧,轻捷如猿,士气极其高昂,因而为法军视如眼中钉,曾经悬重金买他的首级。

自从《西贡条约》订立以后,越南举国上下,无不既悔且愤,越南王阮福时,决意重用黑旗兵。不道法国先下手为强,以重兵陷河内。于是在顺化的阮福时遂予黑旗军驱逐法军的任务。

越南有失,广西、云南便受威胁,而且法国已正式向中国提出通商的要求。朝中议论,分为为战、主和两派,主战派以李鸿藻为首,除了支持云贵总督岑毓英支持刘永福以外,且特起曾

国荃为两广总督,部署海防。此外左宗棠亦力主作战,清议更为激昂,但主和派的势力亦不小。当然,李鸿章是主和的,驻法公使曾纪泽亦不主张决裂,但对其中的利害得失,看得最清楚的

是曾经使法的郭嵩焘。这年光绪九年正月,李鸿章与法国公使宝海,本已达成“中国撤兵、法不侵越”的协议,不意法国发生政潮,内阁改组,新任外务部长拉克尔是个野心家,一面将宝海

撤任、推翻成议,一面促使法国增兵越南。于是朝旨命丁忧守制之中的李鸿章迅往广东督办越南事宜,节制两广云南防军。就表面看,是派李鸿尊去主持战局,而实际上并非如此。此中消息

为郭嵩焘所参透,特意从他的家乡、湖南湘阴派专差送了一封长信给李鸿章,以为“处置西洋,始终无战法”,他说,洋人意在通商,就跟他谈通商好了。只要一答应谈判通商,越南的局势

自然就会缓和。如今派李鸿章出而督师,大张旗鼓,摆出一决雌雄的阵势,是逼迫法国作战。法国本无意于战,逼之应战,是兵法上的“不知彼”。

如果真的要战,又是“不知己”,他的话说得很沉痛:“用兵三十余年,聚而为兵,散而为盗,蔓延天下,隐患方深。重以水旱频仍,吏治调敝,盗贼满野,民不聊生,而于是时急开边

畔,募兵以资防御,旷日逾时,而耗敝不可支矣。”这是就军费者言,说中国不能战。

就算战胜了,又怎么办?战胜当然要裁兵,将刚招募的新兵遣散,结果

是“游荡无所归”,聚集“饥困之民图逞”,是自己制造乱源。

接下来,他转述京中的议论:“枢府以滇督援甲厉兵,而粤督处之泰然,数有訾议,是以属中堂以专征之任。”看起来是因为岑毓英想打,而曾国茎袖手旁观,前方将帅意见不一,需要

一个位高权重的李鸿章去笼罩全面,主持一切。事实上呢“京师议论,所以属之中堂,仍以议和,非求战也”。

李鸿章虽然在守制之中,但朝中情形,毫不隔膜,他在京师有好几个“坐探”,朝中一举一动,无不以最快的方法,报到合肥,知道恭王子和战之际,游移不决,而主战最力的是“北派”领袖李鸿藻及一班清流,尤其是左副都御史张佩纶。

因此,李鸿章纵有议和之意,却不敢公然表示,因为清议的力量很大,而且刘永福的黑旗军打得很好,更助长了主战派的声势,此时主和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迟迟其行,到上海以后

,与接替宝海的新任法国公使德理固,谈了几次,态度不软亦不硬,掌握了一个“拖”字诀。

“拖”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这是李李鸿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不过他在暗中大下功夫,想消除几个议和的障碍,第一个左副都御史张佩纶,他是清流的中坚,能把他疏通好,主战的高

调不是唱得那么响,议和便较易措手。

另一个是驻法公使曾纪泽,他不主张交涉决裂,但并不表示他主张对法让步,尤其是在从俄国回到巴黎以后,眼看法国的政策亦在摇摆之中,主战的只是少数。因此特地密电李鸿章及总

理衙门,建议军事援越,对德理固的交涉不妨强硬。李鸿章对曾纪泽的意见,不置可否,但却致书郭嵩焘,暗示希望他能影响曾纪泽。郭嵩焘与曾纪泽的关系很深,而且驻法是前后任,他的

言论一定能为曾纪泽所尊重。

就在这“拖”的一两个月中,法国与越南的情势,都起了变化,法国的政策已趋一致,内阁总理茹斐理向国会声称,决心加强在越南的军事行动,同时派出九千人援越,另遣军舰十二艘

东来,水师提督古拔代陆军提督布意为法军统帅。

越南则国王阮福时去世,由王弟阮福升继位,称号为“合和王”。由这称号,便知他是愿意屈服于法国的,即位只有一个月,便与法国订立了二十七条的《顺化条约》,正式承认越南为

法国的保护国,而又仍旧尊重中国为宗主国,原来每年进贡,取道镇南关循陆路进京,今后改由海道入贡。

这一法越《顺化条约》,促成了法国政策的一致,同时也赋予了法军名正言顺得以驱逐黑旗军的地位。因此,越南政府中的主战派大为不满。弑合和王而另立阮福吴,称号是“建福王”。

尽管已到天津回任的李鸿章仍与法国公使在谈判越南的主权,而事实上中法双方剑拔弩张,开仗几不可免,尤其是特命彭玉鳞办理广东军务,消息一传,上海的人心越发恐慌。其时在九

月中旬,正当螺蛳太太由上海回到杭州时。

就在她回到杭州的第二夭,江宁派了个专差来,身穿红装,风尘满面,但头上一顶披满红丝穗的纬帽,高耸一粒红顶子,后面还拖一条花翎,身后跟着四名从人,亦都有顶戴。他们是由

陆路来的,五匹高头大马,一路沙尘滚滚、辔铃当当、威风凛凛,路人侧目。一进了武林门,那专差将手一扬,都勒了马,其中一个戴暗蓝顶子的武官,走马趋前,听候吩咐。

“问问路!”

“喳!”那人滚鞍下马,一手执缰,一手抓住一个中年汉子问道:“来、

来,老兄,打听一个地名,无宝街在哪里?“

“啊!你说啥?”

原来那武官是曾国藩的小同乡,湖南话中湘乡话最难懂,加以武夫性急,说得很快,便越发不知他说些什么了。

还好,那武官倒有自知之明,一字一句地答道:“元宝街。”说着还双手上捧,作手势示意元宝。

“喔、喔、喔,你老人家是说元宝街!”那人姓卜,是钱塘县“礼房”

的书办,不作回答,却反问:“请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江宁?”

“不错。”

“这样说,到元宝街是去看胡大先生?”

“胡大先生?”那人一愣,旋即想到:“不错,不错,胡大先生就是胡雪岩胡大人。”

卜书办点头,趋前一步,手指着低声问道:“马上那位红顶子的人,是什么人?”

那武官有些不耐烦了,天下人走天下路,问路应是常事,知道而热心的,详细指点,知道而懒得回答的,说一声“不清楚”,真的不知道而又热心的,会表示歉意,请对方另行打听,不

知道而又懒得回答的,只字不答,掉臂而去。象这样问路而反为别人所问,类似盘查,却还是第一次遇见。

卜书办看那武官的脸色,急忙提出解释:“你老人家不要嫌我罗嗦,实在是马上那位大人一品武官,我不敢怠慢,晓得了身分,好禀报本县大老爷,有啥差遣,不会误事。”

原来是这样一番好意!那武官倒觉得过意不去,但却不知如何回答——那专差本名高老三,投效湘军时,招募委员替他改名“乐山”来谐音,“仁者乐山”而又行三,因而又送他一个别

号叫“仁叔”。

这高乐山原隶刘松山帐下,左宗棠西征,曾国藩特拨刘松山一营隶属于左,时人称为“赠嫁”。刘松山在西征时,战功彪炳,左宗棠大为得力。左曾不和,在才气纵横的左宗棠眼中,曾

国藩无一事可使他佩服,唯独对“赠嫁”刘松山,心悦诚服,感激不已。因为如此,左宗棠对刘松山,亦总是另眼看待。这高乐山原是刘松山的马弁,为人诚朴,有一次左宗棠去视察,宿于

刘营,刘松山派高乐山去伺候,彻夜巡更,至晓不眠,为左宗棠所赏识,跟刘松山要了去,置诸左右,每有“保案”,在“密保”中总有高乐山的名字,现在的职衔是“记名总兵加提督衔”

,在“绿营”中已是“官居极品”,但实际的职司,仍是所谓“材官”,仅奔走之役,在左宗棠的部属中,他的身份犹如宫中的“御前侍卫”。

但一品武官不过是个“高等马弁”,这话说出去,贬损了高乐山的红顶子,所以那蓝顶子的武官含含糊糊地答说:“是左大人特为派来看胡大先生的。”

“我就猜到,”卜书办又拍手、又翘拇指,“一定是左大人派来的。好、好、好,元宝街远得很,一南一北,等我来领路。你请等一等,等我去租匹马来。”

武林门是杭州往北进出的要道,运河起点的拱宸桥就在武林门外,所以城门口有车有轿有骡马,雇用租赁,均无不可。卜书办租赁了一匹“菊花青”,洋洋得意地在前领路。

那匹“菊花青”是旗营中淘汰下来的老马,驯顺倒很驯顺,但脚程极慢

——马通灵性,为人雇乘太久,出发时知道负重任远,一步懒似一步,因为走得越快越吃亏,及至回程,纵不说如渴骥奔泉,但远非去路可比,昂首扬鬃,急于回槽。那匹菊花青,正是

这样一个马中的“老油条”。

当书办的,十之八九是“老油条”,这一下“老油条”遇着“老油条”,彼此得其所哉。卜书办款款徐行,后随五名武官,亦步亦趋,倒象是他的跟马。杭州的文武官员,品级最高的是

“将军”,其次是巡抚,本身虽都是红顶子,但出行的随从,从无戴红顶子的。

因此,卜书办满脸飞金,得意之状,难描难画,尤其是一路上遇着熟人,在马上一会儿抱拳扬臂,一会儿弯腰点头,同时一定要高声加一句,“我带他们去看胡大先生。”有几次得意忘

形,几乎掉下马来,急急扳住马鞍上的“判官头”,才能转危为安。这样丑态百出,惹得路人笑逐颜开,而高乐山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

快到元宝街时,卜书办在转角之时,向前扬一扬手,示意暂停,自己却双腿夹一夹马腹,催快往前,直到胡府大门前勒住了马。

“老卜,”胡家门前的下人中,有一个认得他,“你来作啥?”

“我来报信,两江总督左大人,派了红顶子的武官来看胡大先生,一进城门,是我领路来的。”

“在哪里?”

“在后面。”

那人抬眼一看,果然有五匹马在后面,红蓝顶子在明亮的秋阳中看得很清楚。这一来,胡家门前的十几个人都紧张了。

原来左宗棠派红顶子的戈什哈传令是常事,但当初是陕甘总督,公私事务派专差只到上海转运局。直接派到胡家却是头一回,少见自然多怪,顿时便有机灵的,不看热闹,抢先报到上房。

螺蛳太太一听吓一跳。原来胡家为了红顶子,花了好大的气力,胡雪岩本身是道员加按察使衔,三品顶戴蓝顶子,倘或胡雪岩肯做官,放一任实缺的道员,左宗棠保他加布政使的衔,是

一定办得到的事,无奈胡雪岩只能做一个“官商”,如果真的“商而优则官,”必须“弃商从官”,不但“做此官,行此礼,胡,雪岩受不了那种拘束,而且也决不会是一个出色的官。这一

点不但他本人有自知之明,凡是爱护他的,亦莫不认为胡雪岩要是真的去做官,便是舍长就短,最为不智。

因为如此,要摆官派,只有拿钱来做官,本身捐官有限制,到三品便是“官居极品”,但父母的荣衔,却是花钱可以买体面的,十余年来每逢水旱灾荒,胡雪岩总是用胡老太大的名义,

捐银、捐米、捐棉衣、捐药材,好不容易才得了个“一品夫人”的封典,胡雪岩“子以母贵”也能戴红顶子了。

红顶子是如此珍贵,在螺蛳太太的记忆中,红顶子的文武大员登门拜访,没有几次,每一次都是事先得到信息,如何迎接、如何款待、如何打发从人,都要好几天筹划,临时郑重将事。

象这样突然来了个红顶子的武官,自然要吓一跳,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但胡雪岩却是司空见惯的,高乐山又是熟人,不妨从容以礼款接。当下先交代了螺蛳太太一番,换了官服到花厅相见。

一个称“雪翁”,一个称“高军门”,平礼相见,又到走廊上向高乐山的从人,请教了姓乐,寒暄了一阵,另外派人接待,然后说道:“请换便衣吧!”

话刚说完,已有一名听差,捧着衣包,进屋伺候——官场酬酢,公服相见是礼,便衣欢叙是情,但总是客人忖度与主人的交情,预料有此需要,自己命跟班随带衣包,象这样由主人供应

便衣的情形,高乐山不但是第一次经验,而且也是闻所未闻。

不过,想到胡雪岩以豪阔出名,那么类此举动,自亦无足为奇。当下说道:“雪翁亦请进去换衣服吧!”

“是,是,换了衣服细谈。”

等胡雪岩换了衣服出来,只见高乐山已穿上簇新的一身铁灰的结夹抱、上套珊瑚扣的贡缎马褂,头上一顶红结子的青缎小帽,而且刚洗了脸,显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衣服倒还合身?”

“多谢,多谢。比我自己叫裁缝来现制还要好,我也不客气了,雪翁,多谢,多谢!”说着高乐山又连连拱手。

“左大人精神还好吧?”

听这一说,高乐山的笑容慢慢收敛,“差得多了。”他说:“眼力大不如前,毛病不轻。”

“请医生看了没有呢?”

“请了。”高乐山答说:“看也白看!医生要他不看公事,不看书,闭上眼睛静养。雪翁,你想他老人家办得到吗?”

“那么,到底是什么病呢?”

“医生也说不上来。左眼上了翳,右面的一只迎风流泪。”

“会不会失明?”

“难说。”

“我荐一个医生。”胡雪岩说:“跟了高军门一起去。”

“是。”高乐山这时才将左宗棠的信拿了出来。

信上很简单,只说越南军情紧急,奉旨南北洋的防务均须上紧筹划,并须派兵援越,因而请胡雪岩抽工夫到江宁一晤,至于其他细节,可以面问高乐山。

胡雪岩心想,这少不得又是筹械筹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并未受两江总督衙门的任何委任,倘需效劳,纯粹是私人关系,这一层不妨先向高乐山说明白。

“高军门晓得的,左大人说啥就是啥,我只有‘遵办’二字。不过,江宁不是陕甘,恐怕有吃力不讨好的地方。”

“是的。”高乐山答道:“左大人亦说了,江宁有江宁的人,胡某替我办事,完全是交情,论到公事,转运局是西征的转运局,我只有跟他商量,不能下札子。这就是要请雪翁当面去谈

的缘故。”

“喔,不晓得要谈点啥?”胡雪岩问:“是钱,是械?”

“是枪械。”

“嗯,嗯。”胡雪岩稍稍放了些心,“不谈钱,事情总还好办。”

“雪翁预备哪天动身?”

“这还要跟内人商量起来看。”胡雪岩率直回答,他所说的“内人”,自然是指螺蛳太太,接下来又问:“左大人预备派哪位到广西?”

“是王大人。”

“王大人?”胡雪岩一时想不起来,左宗棠手下有哪个姓王的大将。

“是,王阆帅。”

“幄,是他。”

原来高乐山指的是王德榜,他踉高乐山一样,有个很雅致的别号叫阆青,是湖南永州府江华县人,这个偏僻小县,从古以来也没有出过什么出色的人物,但王德傍在湘军中却是别具一格

,颇有可称的宿将。

此人在咸丰初年,毁家练乡团,保卫家乡颇有劳绩,后来援江西有功,早在威咸七年,便叙文职“州同”,改隶左宗棠部下后,数建奇功,是有名的悍将,赐号“锐勇巴图鲁”,赏穿黄

马褂,同治四年积功升至藩司,从左宗棠征新疆,功劳不在刘松山叔侄之下,但始终不得意,藩司虚衔领了六、八年,始终不能补实缺。

原来王德榜是个老粗,当他升藩司奉召入觐时,语言粗鄙,加以满口乡音,两宫太后根本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因而名为藩司,当的却是总兵的职司。

光绪元年丁忧回籍,六年再赴新疆,不久左宗棠晋京人军机,以大学士管兵部,受醇王之托,整顿旗营,特地保荐王德榜教练火器、健锐两营,他的部下兴修畿输水利,挑泥浚河,做的

是苦工而毫无怨言,因而亦颇得醇王赏识。

左宗棠当然深知他的长处,但他的短处实在也不少,只能为将,不能做官。这回彭玉麟向左宗棠求援,他想起王德榜,认为可以尽其所长,因而奏请赴援两广,归彭玉麟节制,并答应接

济军械,找胡雪岩去,便是商量这件事。

了解了经过情形,胡雪岩心里有数了,“高军门,”他说,“你在这里玩两天,我跟内人商量好了,或许可以一起走。”

“如果雪翁一起走,我当然要等,不然,我就先回去复命了。左大人的性子,你知道的。”

“你想先回去复命亦好。哪天动身。”

“明天。”

当下以盛筵款待,当然不用胡雪岩亲自相陪,宴罢连从人送到客房歇宿,招呼得非常周到。第二天要动身了,自然先要请胡雪岩见一面,问问有什么话交代。

传话进去,所得到的答复是,胡雪岩中午请他吃饭,有带给左宗棠的书信面交。到了午间,请到花园里,又是一桌盛筵,连他的从人一起都请,厅上已摆好五份礼物,一身袍褂,两匹机

纺,一大盒胡庆余堂所产的家用良药,另外是五十两银子一个的“官宝”两个。额外送高乐山的一个打簧金表,一支牙柄的转轮手枪。

“本来想备船送你们回去,只怕脚程太慢,说不得只好辛苦各位老哥,仍旧骑马回去了。”

“雪翁这样犒赏,实在太过意不去了。”高乐山连连搓手,真有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之概。

“小意思、小意思!请宽饮一杯。”

高乐山不肯多喝,他那四个部下,从未经过这种场面,更觉局促不安,每人闷倒头扒了三碗饭,站起身来向胡雪岩打千道谢兼辞行。

由于红顶子的关系,胡雪岩自然开中门送客,大门照墙下一并排五匹马,仍是原来的坐骑,不过鞍辔全新,连马鞭子都是新的。胡雪岩自己有一副“导子”,两匹跟马将高乐山一行,送

出武林门外,一路上惹得路人指指点点,都知道是“胡大先生家的客人”。

高乐山走后,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商量行止。

“第二批洋款也到期了,我想先到上海料理好了,再到江宁。”胡雪岩说,“好在王阆青也不过刚从京里动身,我晚一点到江宁也不至于误事。”

“不好,既然左大人特为派差官来请,你就应该先到江宁,才是敬重的道理。至于上海这方面,有宓本常在那里,要付的洋款,叫他先到上海道那里去催一催,等你一到上海,款子齐了

,当面交清,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上海的市面,我也不大放心,想先去看看。”

“那更用不着了,宓本常本事很大,一定调度得好好的。”螺蛳太太说:“你听我的话没有错,一定要先到江宁,后到上海,回来办喜事,日子算起来正好,如果先到上海,后到江宁,

万一左大人有差使交派,误了喜期,就不好了。”

在天津的李鸿章,经过深思熟虑,认为张佩纶才高志大,资格又好,决心要收他做个帮手。张佩纶的父亲在李鸿章的家乡安徽做过官,叙起来也算世交,便遣人专程将他接了来,在北洋

衙门长谈了几次。原来李鸿章也有一番抱负,跟醇王秘密计议过,准备创办新式海军。他自己一手创立了淮军,深知陆军是无法整顿的了,外国的陆军,小兵亦读过书,看重懂书面的命令,

中国的陆军,连营官都是目不识丁,怎么比得过人家?再说,陆军练好了,亦必须等到外敌踏上中华国上,才能发生保国卫民的作用,不如海军得以拒敌于境外。因此,李鸿章已悄悄着手修

建旅顺港,在北洋办海军学堂。这番雄图壮志,非十年不足以见功,而且得在平定的局势之下,方能按部就班,寸寸积功。

这就是李鸿章力主对法妥协的原因,忍一时之忿,图百年之计。张佩纶觉得谋国远谟,正应如此,因而也作了不少献议,彼此谈得非常投机。

“老夫耄矣!足下才气纵横,前程远大,将来此席非老弟莫属。”

这已隐然有传授衣钵之意。张佩纶想到曾国藩说过,“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他当年遣散湘军,扶植淮军,便是找到了李鸿章作替手。想来,李鸿章以湘乡“门生长”自居,顾念遗

训,找到他来作替手。这番盛意,关乎国家气运,当仁不让,倒不可辜负。

由于有了这样的默契,张佩纶在暗中亦已转为主和派。同时有人为李鸿章设计,用借刀杀人的手法,拆清流的台——将清流中响当当的人物,调出京去,赋以军务重任,书生都是纸上谈

兵,一亲营伍,每每偾事,便可借此收拾清流,而平时好发议论的人,见此光景,必生戒心,亦是箝制舆论的妙计。

李鸿章认为是借刀杀人,还是登坛拜将,视人而异,象张佩纶便属于后者,决定设法保他督办左宗棠所创办、沈葆祯所扩大的福建船政局,作为他将来帮办北洋海军的张本。此外就不妨

借刀杀人了。

但这是需要逐步布置,徐图实现的事,而眼前除了由张佩纶去压低主战的高调以外,最要紧的是,要让主战的实力派,知难而退,这实力派中,第一个便是左宗棠,得想法子多方掣肘,

叫他支援彭玉麟的计划,步步荆棘,怎么样也走不通,这就是李鸿章特召邵友濂北上,要商量的事。

“左湘阴无非靠胡雪岩替他出力。上次赈灾派各省协济,两江派二十万银子,江宁藩库,一空如洗,他到江海关来惜,我说要跟赫德商量。湘阴知难而退,结果是向胡雪岩借了二十万银

子。湘阴如果没有胡雪岩,可说一筹莫展。”

“胡雪岩这个人,确是很讨厌。”李鸿章说:“洋人还是很相信他,以致于我这里好些跟洋人的交涉,亦受他的影响。”

“既然如此,有一个办法,叫洋人不再相信他。”邵友濂说:“至少不如过去那样相信他,”

“不错,这个想法是对的,不过做起来不大容易,要好好筹划一下。”

“眼前就有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便是胡雪岩为左宗棠经手的最后一笔借款,到了第二期还本的时候了!

当邵友濂谒见李鸿章,谈妥了以打击胡雪岩作为对左宗棠掣肘的主要手段时,胡雪岩不过刚刚到了江宁。

原来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商量行程,螺蛳太太力主先到江宁,后到上海。

胡雪岩觉得她的打算很妥当,因为由于螺蛳太太的夸奖,他才知道宓本常应变的本事很到家,这样就方便了,在南京动静要伺候左宗棠,身不由主,到了上海,是宓本常伺候自己,即令

有未了之事,可以交给宓本常去料理,欲去欲留,随心所欲,决不会耽误了为女儿主持嘉礼这一件大事。

于是,他一面写信通知宓本常与古应春,一面打点到江宁的行李——行李中大部分是送人的土仪。江宁候补道最多,有句戏言叫做“群‘道,如毛”。

这些候补道终年派不到一个差使,但三品大员的排场,不能不摆,所以一个个苦不堪言,只盼当肥缺阔差使的朋友到江宁公干,才有稍资沾润的机会。

胡雪岩在江宁的熟人很多,又是“财神”,这趟去自然东西是东西、银子是银子,个个要应酬到。银子还可在江宁阜康支用,土仪却必须从杭州带去,整整装满一船,连同胡雪岩专用的

座船,由长江水师特为派来的小人轮拖带,经嘉兴、苏州直驶江宁。

当此时也,李鸿章亦以密电致上海道邵友濂,要他赴津一行,有要事面谈。上海道是地方官,不能擅离职守,所以在密电中说明,总理衙门另有电报。关照他先作准备,等总理衙门的公

事一到,立即航海北上。

公事是胡雪岩从杭州动身以后,才到上海的。但因上海到天津的海道,费时只得两天一夜,所以邵友濂见到李鸿章时,胡雪岩还在路上。

这南北洋两大臣各召亲信,目的恰好相反。左宗棠主战,积极筹划南洋防务以外,全力支持督办广东军务的钦差大臣彭玉麟。李鸿章则表面虽不敢违犯清议,但暗中却用尽了釜底抽薪的

手段,削弱主战派的力量及声势。第一个目标是左副都御史张佩纶,因为他是主战派领袖大学士李鸿藻的谋主,制服他亦就是擒贼擒王之意。

就压制主战派这个目的来说,收服张佩纶是治本,打击胡雪岩是治标。

可是首当其冲的胡雪岩,却还睡在鼓里,到了江宁,先到他自己所置的公馆休息。

胡雪岩在通都大邑,都置有公馆,但一年难得一到,江宁因为左宗棠的关系,这年是第二次来往。这个公馆的“女主人”姓王,原是秦淮“旧院”

钓鱼巷的者鸨,运气不佳,两个养女,连着出事,一个殉情,一个私奔,私奔的可以不追究,殉情的却连累老鸨吃了人命官司,好不容易才得无罪被释,心灰意懒再不愿意吃这碗“把势

饭”了。

既然如此,只有从良之一途。这个王鸨,就象《板桥杂记》中所写的李香君的假母那样,虽鸨不老,三十出头年纪,丰韵犹存,要从良亦着实有人愿量珠来聘。

但秦淮的勾栏中人,承袭了明末清初“旧院”的遗风,讲究饮食起居,看得骚人墨客,而看中她的,腰有万金之缠,身无一骨之雅;她看中的,温文尔雅,不免寒酸。因而空有从良之志

,难得终身之托。

这是三年前的事,江宁阜康新换一个档手,名叫江德源,此人是由阜康调过来的,深通风月,得知有王鸨这么一个人,延聘她来当“胡公馆”的管家,平时作为应酬特等客户的处所,等

“东家”到江宁,她便是“主持中馈”

的“主妇”。当然,这“主妇”的责任,也包括房帏之事在内。

王鸨为胡公馆的饮食起居舒服,且又不受拘束,欣然同意。那年秋天,胡雪岩到江宁,首先就看中了她的裙下双钩,纤如新月,一夕缱绻,真如袁子才所说的“徐娘风味胜雏年”,厚赠

以外,送了她一个外号叫做“王九妈”,南宋发生在西湖上的,有名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的故事,其中的老鸨就叫王九妈。

这王九妈已得到江德源的通知,早就迎合胡雪岩的喜好,除饮食方面有预备以外,另外还打听了许多新闻,作为陪伴闲谈的资料。

这些新闻中,胡雪岩最关切的,自然是有关左宗棠的情形。据说他衰病侵寻,意气更甚,接见僚属宾客,不能谈西征,一谈便开了他的“话匣子”,铺陈西征的勋业,御将如何恩威并用

,用兵如何神奇莫测。再接下来便要骂人,第一个被骂的是曾国藩,其次是李鸿章,有时兼骂沈葆祯。这三个人都是左宗棠的前任,有好些旧部在江宁,尤其是曾国藩故旧更多,而且就人品

来说,左宗棠骂李鸿章犹可,骂曾国藩则不免令人不服,因此,曾国藩的旧部,每每大庭广众之间批评他说:“大帅对老帅有意见,他们之间的恩怨,亦难说得很。就算老帅不对,人都过去

了,也听不见他的骂,何必在我们面前罗嗦。而且道理不直,话亦不圆,说来说去,无非老帅把持饷源,处处回护九帅,耳朵里都听得生茧了。”

胡雪岩心想,也不过半年未见左宗棠,何以老境颓唐至此?便有些不大相信,及至一问江德源,果然如此,他说:“江宁现在许多事办不通。为什么呢?左大人先开讲,后开骂,一个人

滔滔不绝,说到时候差不多了,戈什哈把茶碗交到他手里,外面伺候的人马上喊一声‘送客’。根本就没法子谈公事。”

“这是难得一次吧?”

“哪里?可说天天如此。”江德源说,“左大人有点‘人来疯’,人越多他越起劲。大先生亦不必讲究礼节。‘上院,去见,不如就此刻在花厅或者签押房里见,倒可以谈点正经。”

原来督抚接见“两司”——藩司、桌司以及道员以下的僚属,大致五天一次,“衙参”之期定在逢三、逢八的日子居多,接见之处,称为“官厅”,而衙参称之为“上院”。胡雪岩到的

这天是十月十七,原想第二天“上院”,如今听江德源这一说,决定接受他的建议,当即换了官服,坐轿直闯两江总督的辕门。

辕门上一看“胡财神”到了,格外巴结,擅作主张开正门,让轿子抬到官厅檐前下轿,随即通报到上房,传出话来:“请胡大人换了便服,在签押房见面。”

于是跟班打开衣包,就在官厅上换了便服,引人签押房,左宗棠已经在等了,胡雪岩自然是行大礼请安,左宗棠亲手相扶,延入客座,少不得有一番寒暄。

胡雪岩一面说话,一面细看左宗棠的眼睛,左眼已长了一层白翳,右眼见风流泪,非常厉害,不时拿一块绸绢擦拭,于是找一个空隙说道:“听说大人的眼睛不好,我特为配了一副眼药

来,清凉明目,很有效验,”说着,将随手携带的一个小锦袱解开来又说:“还替大人配了一服膏滋药,如果服得好,请大人交代书启师爷写信来,我再送来。”

“多谢,多谢!”左宗棠说:“我现在多靠几个朋友帮忙,不但私务,连公事都要累你。上次山东闹水灾,两江派助赈四十万,藩库只拿得出一半,多亏你慷慨援手。不过,这笔款子,

两江还无法奉还。”

“大人不必挂齿。”胡雪岩原想再说一句:“有官款在我那里,我是应该效劳的。”但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这一回越南吃紧,朝命彭雪琴督办广东军务,我跟他三十年的交情,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而况我奉旨筹办南洋防务,粤闽洋面,亦在我管辖之下,其势更不能兼筹并顾。可恨的是,

两江官场,从曾湘乡以来,越搞越坏,推拖敷衍,不顾大局,以致于我又要靠老朋友帮忙了。”

“是。”胡雪岩很沉重地答应着。

“王阆青已经出京回湖南去招兵了,打算招六千人,总要有四千支枪才够用。江宁的军械局,为李少荃的大舅子搞得一塌糊涂,交上海制造局赶办,第一是经费尚无着落,其次是时间上

缓不济急,所以我想由转运局来想法了。

雪岩,你说呢?“

“转运局库存洋枪,细数我还不知道。不过大人既然交代要四千支,我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办齐。”

“好!”左宗棠说:“我就知道,跟你商量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最痛快不过。”

“光塘……”胡雪岩称名谦谢:“承大人栽培,不敢不尽心尽力伺候。”

“好说,好说。还有件事,王阆青招来的兵,粮饷自然由户部去筹划,一笔开拔费,数目可观,两江不能不量力相助。雪岩,你能不能再帮两江一个忙?”如果是过去,胡雪岩一定会问

:“要多少?”但目前情形不同,他想了一下说:“回大人的话,现在市面上银根紧得不得了,就是不紧,大人要顾到老部下。如今我遵大人的吩咐,要多少筹多少,到了陕甘接济不上时,

就变成从井救人了。”

所谓“老部下”是指刘锦棠,而胡雪岩又是西征转运局的委员,在他的职司有主有从,如两江筹饷是额外的差使,行有余力,不妨效劳,否则他当然要顾全西征军为主。



WwW/xiaoshuotxt.N 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