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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 40

书籍名:《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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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大先生说,宫里的规矩‘前三后四’,要七天。”张安明轻声答说:“不过,这话对外面不便明说,只说老太太生日要‘打七’,所以开贺也是七天。”

“打七”便是设一坛水陆道场,是佛门中最隆重的法事,称为“水陆斋仪”,亦名“水陆道场”,俗称“打水陆”。斋仪又有繁简之分,讽经礼忏七七四十九日称为“打水陆”,为了祝

禧延寿,通常只需七日,叫做“打七”。

“有七处寿堂,又分七天受贺,大可分门别类,拿贺客错开来,接待容易,而且酒席也不至于糟蹋。”

“这个主意好。我们来分他一分。”于是细细商量,决定第一天请官场,三品以上文武大员,五品以下文武职宫,占了四个寿堂,此外是现奉差委的佐杂官,与文武候补人员各一,留下

一处专供临时由外地赶到的官员祝寿之用。

第二天请商场,丝、茶、盐、典、钱、药、绸各行各业的伙友,分开七处。第三天是各衙门的司事,以及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的书办。第四天是出家人的日子,第五天、第六天请亲戚朋友

,一天“官客”,一天“堂客”。第七天是寿辰正日,自然是自己人热闹热闹。

这样安排好了去,请示胡雪岩。他不甚满意,“自己人热闹热闹,用不着七处寿堂,而且光是自己人,也热闹不起来。”他说,“我看还要斟酌。

而且我的洋朋友很多,他们来了,到哪里去拜寿?“

“这样好了,专留一天给洋人。”乌先生说:“一到三、四月里,来逛西湖的很多,大先生索性请个客,这一天的洋人,不论识与不识,只要来拜寿的,一律请吃寿酒。”

“洋人捏不来筷子。”胡雪岩说:“要请就要请吃大菜。”

“这要请古先生来商量了。”

请了古应春来筹划。由于洋人语言不尽相同,饮食习惯,亦有差异。好在有七处寿堂,决定英、法、德、美、日、俄、比七国,各占一处。

“应春,”胡雪岩说:“这七处接待,归你总其成。大菜司务,归你到上海去请。”

“好。”古应春说:“要把日子定下来,我到上海,请字林西报的朋友登条新闻,到时候洋人自然会来。”

“妙极!”张安明笑道:“外婆生日,洋人拜寿,只怕从古以来的老太太,只有外婆有这份福气。”

果然,胡老太太听了也很高兴。胡家的至亲好友,更拿这件事当作新闻去传说,而且都兴致勃勃地要等看见洋人拜寿。

这年杭州的春天,格外热闹,天气暖和,香客船自然就到得多,这还在其次,主要的是胡老太太做生日,传说如何如何豪华阔气,招引了好些人来

看热闹。何况光算外地来拜寿的人,起码也增加了好几千人。

到得开贺的第一天,城里四处、城外三处,张灯结彩,“清音堂名”细吹细打的寿堂周围,车马喧阗,加上看热闹的闲人、卖熟食的小贩,挤得寸步难行。只有灵隐是例外,因为三大宪

要来拜寿,仁钱两县的差役以外,“抚标”亦派出穿了簇新号褂子的兵丁,自九里松开始,沿路布哨弹压,留下了极宽的一条路,直通灵隐山门。

从山门到寿堂,寿联寿幢,沿路挂满,寿堂上除了胡雪岩领着子侄,等在那里,预备答谢以外,另外请了四位绅士“知宾”,一位是告假回籍养亲的内阁学士陈怡恭,专陪浙江巡抚刘秉

璋,一位是做过山西臬司,告老回乡的汤仲思,另外两位都是候补道,三品服饰,华丽非凡,是张安明受命派了裁缝,量身现做奉赠的。

近午时分,刘秉璋鸣锣喝道,到了灵隐,藩臬两司,早就到了,在寿堂前面迎接。轿子一停,陈怡恭抢上前去,抱拳说道:“承宪台光临,主人家心感万分。请,请!”

肃客上堂,行完了礼,刘秉璋抬头先看他送的一堂寿序,挂在西孽最前端,与大学士宝鋆送的一副寿联,遥遥相对,这是很尊重的表示,他微微点头,表示满意。

这时率领子侄在一旁答礼的胡雪岩,从红毡条上站起身来,含笑称谢:“多谢老公祖劳步,真不敢当。”

这“老公祖”的称呼,也是乌先生想出来的。因为胡雪岩是布政使衔的道员,老母又有正一品的封典,自觉地位并不下于巡抚,要叫一声“大人”,于心不甘,如用平辈的称谓,刘秉璋

字仲良,叫他“仲翁”,又嫌太亢。这个小小的难题跟乌先生谈起,他建议索性用“老公祖”的称呼。地方官是所谓父母官,士绅对县官称“老父母”,藩臬两司及巡抚则称“老公祖”,这

样以部民自居,一方面是尊重巡抚,一方面不亢不卑反而留了身分。

刘秉璋自然称他“雪翁”,说了些恭维胡老太太好福气的话,由陈怡恭请到寿堂东面的客座中待茶,十六个簇新的高脚金果盘,映得刘秉璋的脸都黄了。

稍坐一坐,请去入席。寿筵设在方丈之西的青猊轩。这座敞轩高三丈六尺,一共六间,南面临时搭出极讲究的戏台,台前约两丈许,并徘设下三席,巡抚居中,东西藩臬,大方桌前面系

着平金绣花桌围,贵客面对戏台上坐,陈怡恭与胡雪岩左右相陪。后面另有四席,为有差使的候补道而设。偌大厅堂,只得七桌,连陪客都不超过三十个人,但捧着衣包的随从跟班,在后面

却都站满了。

等安席既罢,戏台上正在唱着的“鸿鸾禧”暂时停了下来,小锣打上一个红袍乌纱、玉带围腰、口衔面具的“吏部天官”,一步三摆地,走到台前“跳加官”。这是颂祝贵客“指日高升”、“一品当朝”,照例需由在座官位最高的人放赏,不过只要刘秉璋交代一声就行了,主人家早备着大量刚出炉的制钱,盛在竹筐中,听得一个“赏”字,便有四名健仆,抬着竹筐,疾步

上前,合力举起来向台上一泼,只听“哗啦啦”满台钱响,声势惊人。

接下来便是戏班子的掌班,戴一顶红缨帽,走到筵前,一膝屈地,高举着戏折子说道:“请大人点戏。”

“点戏”颇有学问。因为戏名吉祥,戏实不祥,这种名实不副的戏文很多,不会点会闹笑话,或者戏中情节,恰恰犯了主人家或者哪一贵宾的忌讳,

点到这样的戏,无异公然揭人隐私,因而成不解之仇者,亦时有所闻。刘秉璋对此道外行,决定藏拙,好在另有内行在,当下吩咐:“请德大人点。”

他指的是坐在东面的藩司德馨,他是旗人,出身纨袴,最好戏曲,当下略略客气了两句,便当仁不让地点了四出不犯忌讳而又热闹的好戏,第一出是《战宛城》,饰邹氏的朱韵秋,外号

“羊毛笔”,是德馨最赏识的花旦,演到“思春”那一段,真如用“羊毛笔”写赵孟頫字,柔媚宛转,令人意消。

正当德馨全神贯注在台上时,有个身穿行装的“戈什哈”悄悄走到他身旁,递上一封信说:“陈师爷派专人送来的。”

陈师爷是德馨的亲信,此时派专人送来函件,当然是极紧要的事。因而当筵拆阅,只见他面现诧异之色,挥一挥手遣走“戈什哈”,双眼便不是专注在“羊毛笔”身上,而是不时朝刘秉

璋那边望去。

他是在注意胡雪岩的动静,一看他暂时离席,随即走了过去,将那封信递了过去,轻声说道:“刚从上海来的消息。”

刘秉璋看完信,只是眨眼在思索,好一会才将原信递给陈怡恭:“年兄,你看,消息不巧,今天这个日子,似乎不宜张扬。”

“是!”陈怡恭看完信说:“这一来,政局恐不免有一番小小的变动。”

“是的。”刘秉璋转脸向德馨说:“请老兄在这里绷住场面,我得赶紧进城了。”

德馨也想回衙门,听刘秉璋如此交代,只能答应一声:“是。”

于是刘秉璋回身招一招手,唤来他的跟班吩咐:“提轿。”接着向陈怡恭拱一拱手,正侍托他代向主人告辞时,胡雪岩回来了。

“怎么?”他问:“老公祖是要更衣?”

“不是!”刘秉璋歉意地说:“雪翁,这么好的戏、好的席,我竟无福消受,实在是有急事,马上得回城料理。”

“呃、呃。”胡雪岩不便多问,只跟在刘秉璋后面,送上轿后方始问德馨:“刘中丞何以如此勿匆?到底是什么急事?”

“此处不便谈。”德馨与胡雪岩的交情极厚,以兄弟相称:“胡大哥,有个消息,不便在今天宣扬,不过,消息不坏。”

胡雪岩点点头不作声,回到筵前,直待曲终人散,才邀德馨到他借住的一间禅房中,细问究竟。

“为什么今天不便宣扬呢?”德馨说道:“李太夫人在武昌去世了。”

去世的是李瀚章、李鸿章兄弟的老母。恕老太太做生日,自然不便宣布这样一个不吉利的消息。但这一来,李氏兄弟丁忧守制,左宗棠暂时去了一个政敌,对胡雪岩来说,当然是有利的

,亦可说是喜事,不过只能喜在心里而已。

“一下子两个总督出缺,封疆大吏要扳扳位了。不晓得哪个接直隶?哪个接湖广?”

这一问,恰恰说中德馨的心事。总督出缺,大致总是由巡抚调升,巡抚有缺,藩司便可竞争,刘秉璋与德馨,各有所图,所以都急着要赶进城去打听消息。不过德馨既有巡抚嘱咐,又有

胡家交情在,不便就此告辞,心想何不就跟胡雪岩谈谈心事。

“湖广,我看十之八九是涂朗轩接,直隶就不知道了。”涂朗轩就是湖南巡抚涂宗瀛,他替曾国藩办过粮,与李瀚章昔为同事,今力僚属,由他来接湖广总督,倒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么湖南巡抚呢?”胡雪岩笑着掉了句文:“阁下甚有意乎?”

“只怕人家捷足先登了。”

“那也说不定。”胡雪岩想了一下说:“你先要把主意拿定了,才好想办法,倘或老大哥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也就不必去瞎费心思。”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岂能无意。不过鞭长莫及,徒唤奈何。”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胡雪岩说:“等我来打个电报给汪惟贤,要他去寻森二爷探探‘盘口’”。

此事不便假手于人,胡雪岩又拿不起笔,因而由他口述,让德馨执笔,电报中关照汪惟贤立即去觅宝森,托他向宝宝鋆探探口气,藩司想升巡抚,该送多重的礼。

德馨字斟句酌,用隐语写完,看了一遍说:“宝中堂他们兄弟不和,森二爷或许说不上话。是不是请汪掌柜再探探皮硝李的口气。”

“好!我赞成。”

于是德馨改好了电报稿子,胡雪岩叫进贴身小跟班阿喜来,他专替主人保管一个一离家就要带着的西洋皮包,内中有个密码电报本,胡雪岩与德馨亲自动手,将密码译好,夕阳已经衔山

了。

“我本来不打算进城,现在非回去一趟不可了。”胡雪岩说。

“电报要送到上海去发,我派一个妥当的人去,叫他在上海等回电。如果是两三万银子,我先替你垫。多了就犯不上了。”

“是,是。一切拜托,承情不尽。”

于是胡雪岩与德馨一起进城,两人品秩相同,但胡雪岩曾赏穿黄马褂,所以仪从较现任藩司的德馨更为煊赫,只是他的“高脚牌”只作陈列之用,出行只是前面一匹顶马、后面四匹跟马

、八抬大轿的轿班,一共三班,轮流换肩——胡雪岩的轿班,在家亦是“老爷”,一回家就会听见丫头在喊:“老爷回来了,赶快打水洗脚。”不过替胡雪岩抬轿虽是好差使,却很难当,因

为既要快、又要稳,快到能跟着顶马亦步亦趋,稳到轿中靠手板上的茶水不致泼出来。因此,两人虽是同时动身,胡雪岩的轿子起步就领先,很快地将德馨在身后抛得老远了。

回到元宝街,老远就看到张灯结彩,灯烛辉煌,但寿堂中却颇安静,因为既已排走贺寿的日期,除了极少数的至亲以外,不会有人贸然登堂。胡雪岩下了轿,在寿堂中略作寒暄,随即着

手处理德馨谋官之事。

正唤来得力的家人在交代时,只见螺蛳太太扶着一个小丫头的肩,悄然而至,看到胡雪岩有事,她远远地在一张丝绒安东椅上坐了下来。

“你明天一大早就动身,在上海等消息,等北京的回电一到,马上赶回来。愈快愈好。”

等家人答应着走了,螺蛳太太一面起身走近来,一面问道:“你不在灵隐陪老太太,怎么回城来了?”

“出了两个总督的缺,连带就会现两个巡抚的缺,德晓峰想弄一个,我只好进城来替他料理。”说到这里,胡雪岩发觉螺蛳太太神色最异,定睛看了一下问道:“怎的,你哭过了?”

“不要乱说!老太太的好日子,我哭什么?”螺蛳太太紧接着问:“家人来得多不多?”

“该来的都来了。”胡雪岩说:“三品以上的官,本来没有多少,从明天起就要一天比一天忙了,我最担心后天,大家都说要去看热闹,不晓得会

不会有啥笑话闹出来?“

原来贺寿的日朗,已经重新安排,第三天轮到外宾,“洋人拜寿”这四个字听起来,就会逗人好奇,都说不知道洋人拜寿是怎么个样子,是磕头还是作揖?吃寿面会不会用筷子,不会用

用啥?叉子叉不住,只伯要用手抓。

诸如此类等着看笑话的议论,不免使胡雪岩不安,怕闹出笑话来失面子。

“喔,”螺蛳太太倒被提醒了,“有份礼在这里,你倒看看。”说着,便向窗外喊一声:“来人!”

进来的是螺蛳太太的亲信大丫头瑞香,她已经听到了螺蛳太太的话,所以进门便说:“洋人送的那份礼,送到老爷书房里去了。”

胡雪岩心想,这个把月来,所收的寿礼,不知凡几?独独这份礼送到他书房,可知必有来历,便即问说:“是哪个送的?”

“我也不清楚”。螺蛳太太说:“是拱宸桥海关送来的,我想大概不是洋行里的人,是个洋官,所以叫他们送到书房里,等你来看,有份全贴在那里,你一看就晓得了。”

“好!我到书房里去看。”

“对!外面要开席了,我也要去照个面,敷衍敷衍。你呢?

在哪里吃?“

“太累,吃不下什么?吃点粥吧。”

“老太太的寿面不能不吃。”螺蛳太太转脸吩咐:“瑞香,你关照小厨房下碗鸡汤银丝面,鸡汤太浓,要把浮油撇干净。”

于是主仆三人各散,胡雪岩一个人穿过平时就沿路置灯、明亮好走的长长的雨道,来到他的书房镜槛阁。

这镜槛阁是园中一胜,前临平池,后倚假山,拾级而上时,那扶手是以铁杆为芯、外套在景德镇定烧的、朱翠相间、形如竹节的瓷筒,阁中有一面极大的镜砖,将阁外平池、池中鸳鸯、

池上红桥、池畔垂杨,一齐吸入镜中,这是仿北京玄武门外,什刹海畔恭亲王的别墅鉴园的规模所造,而精巧过之。

胡雪岩进得阁来,在镜砖面前站了一会,看远处楼阁、近处回廊,都挂着寿庆的灯彩,倒影入池,复又重生于镜,镜中有镜、影中有影,疑真疑幻,全不分明了。正看得出神时,听得有

个妖嫩的声音,“老爷,房门开了。”

胡雪岩抬头看时,这个小丫头仿佛见过,便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是新派过来的吗?”

“我叫小梅。我老早就在这里了。”

“老早在这里?为啥不常看到你?”胡雪岩一面说,一面踏进书房,触目一大堆礼物,便顾不得跟小梅说话,先找全贴来看。

全贴的具名是“教愚弟赫鹭宾”。原来是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此人在华二十多年,说得一口极好的京腔,也识汉文,仰慕中华文化,兼且是朝延的有顶戴的客卿,所以用他的英文名字

的发音,自己起了一个中国名字叫做“赫鹭宾”。

全贴以外还有礼单。寿礼一共四样,全喜精瓷茶具、一个装糖果的大银碗、整匹的呢料,另外一个老年人用的紫貂袖筒。

“来啊!”

他心目中使唤的是专管镜槛阁的两个大丫头——巧珠、巧珍两姐妹,但来的却是小梅。

“两巧一巧都不巧。”小梅答说,“都跟老太太到灵隐去了。”

胡雪岩看她语言伶俐,料想也能办事,便即说道:“你也一样。你去寻两个人来,把这四样东西搬到外面,叫人马上送到灵隐给老太太看,说是……”

这要说赫鹭宾就是赫德,这位“洋大人”戴的也是红顶子,那就太罗嗦了,怕传话的人说不清楚,所以停了下来。

“老爷要啥!”

“我要写字。”

小梅听说,立刻走到书桌前面,掀开砚盖,注了一小勺清水,细细研墨。

胡雪岩便坐了下来,提笔蘸墨,很吃力地在全贴上批了六个字:“即总税司赫德。”

小梅因为墨沈未干,便拿起全贴,嘟起小嘴朝字上吹气。正吹得起劲时,瑞香来了。

见此光景,她先是一愣,接着便呵斥小梅:“出去!这地方也是你来得的?”

原来胡家也学了一套豪门世家的规矩,下人亦分几等,象小梅这种“做粗生活”的小丫头,是走不到主子面前的,否则便是僭越。

这瑞香平日自恃是螺蛳太太的心腹,目中无余丫,人缘不好,小梅不大服她,此时无辜受责,大感委屈,她人小嘴利,当即反辱相讥,“巧珠、巧珍不在,老爷来了,莫非我就不伺候?

这又不是我瞎巴结差使,何用你来吼我?”她说:“大家都是低三下四的人,摆你千金小姐的威风,摆给哪个看?”

“啊!”瑞香脸都气白了,“你在嚼什么嘴?”说着,奔上去就要打。

小梅毫不示弱,又快又急地说:“今天老太太的好日子,你敢打人?”

瑞香被吓阻住了,一只手好不容易放了下来,咬牙切齿地骂道:“不看老太太的好日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小×!你等在那里,看我不收拾你。”

这下小梅害怕了,瑞香的威风,她自然识得,情急之下,向胡雪岩双膝跪倒,“老爷,你看。”她说:“请老爷做主。”

“好了,好了!”胡雪岩解劝着:“原是我叫她磨墨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必告诉你太太。”

主人出面说情,瑞香总算扳回面子,出了口气,当下喝道:“你还跪在这里想讨赏是不是,赏你一顿‘毛笋炒腊肉,滚!”看见小梅盈盈欲泪,瑞香便又警告:“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

,你敢哭出来!”

小梅果然不敢哭,噙着两泡眼泪,退了出去。胡雪岩好生不忍,却不便当着瑞香去抚慰小梅。不过,眼前恰有一条现成的调虎离山之计,便是安排那份寿礼,送到灵隐。

等瑞香下阁子去唤人时,胡雪岩便走到廊上,轻声说道:“小梅,你不要怕,不要难过,明天我跟太太说,提拔你。”

胡雪岩对下人说太太,多半是指螺蛳太太,“我不要”。小梅答说:“在瑞香手下,哪有好日子过?”

胡雪岩正待再问时,不想瑞香来得好快,原来她一下阁子,就看到胡家四大管家婆之一,专管稽查花园出入的杨二太,亲自打一盏宫灯,领着古应春来见主人。于是瑞香便跟她换了差使

,各自回头,一个去找人来料理赫德的礼,一个便领着古应春入阁。

“你怎么回来了?”胡雪岩问。

古应春原是预定留在灵隐,预备第二天接待来拜寿的英国人,只为得到

赫德忽然到了杭州的消息,特为赶了来探问究竟。

“我也是刚刚看了拜贴才晓得是赫德,喏,”胡雪岩指着那四佯礼物说:“正预备送到灵隐,请老太太去过目呢。”

于是古应春赏玩了礼物,点点头说:“照洋人来说,这份礼送得很重了。”

这自然是人家看重的缘故,胡雪岩不免得意,想了一下说:“不晓得他住在哪里?今天晚了,来不及了,明天一大早,我同你先去拜访。这也是我们做主人该尽的道理。”

“他住在梅藤更那里,”

梅藤更是个英国教士,也是医生,到杭州传教,在中城大方伯开了一家医院。大方伯这个地方有一座桥,在宋朝叫广济桥,因此这家医院题名就用了双关的“广济”二字。

梅藤更开设广济医院时,胡雪岩捐过一大笔钱,所以他跟梅藤更亦算是老朋友,当即说道:“既然是住在梅藤更那里,我派人去通知一声,请他转告赫德,说我们明天一早去看他,请他

问一问赫德什么时候方便。”

“不必叫人去。好在晚上去看医生,不算冒昧,我自己去一趟,比较稳当。”

“也好!辛苦,辛苦。”胡雪岩问道:“你吃了饭没有?”

“忙得肚子饿都忘记了。实在也不饿。”

“我也不饿,我等你回来一起吃。”

“好!”

“瑞香,你送古老爷下去。”胡雪岩忽又问道:“这礼是啥辰光送来的?”

“未未申初。”瑞香答说:“梅院长派人送来的。”

“那个时候!”胡雪岩蹙着眉说:“照道理要送席。”

“席是没有送。”瑞香接口,“送了个一品锅、四样点心,还有一篓水蜜蟠桃。太太叫我包了一个八封的赏封,打发来人。请他告诉梅院长,我们老爷在灵隐,所以不晓得这位洋大人的

身分,不过总归是我们老爷的好朋友。

梅院长是象自己人一样的,请他费心代为款待,明天我们老爷回来了,再当面同他道谢。“

瑞香咭咭呱呱一口气说下来,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胡雪岩觉得螺蛳太太处置得颇为得体,很满意地说:“亏得我不叫她到灵隐去,不然,没有人料理得来。”

“也亏得她将手下无弱兵。”

瑞香听出来是在夸赞她,向古应春嫣然一笑,随即把头别了开去。古应春也笑,笑得眼角露出两条鱼尾纹。

等瑞香送了古应春回来,向胡雪岩说道:“面想来不要了。我已经关照小厨房,弄几样精致爽口的菜,请老爷的示,在哪里开饭?”

“就在这里好了。”胡雪岩又说:“我倒不晓得你这么凶!女人厉害,可以,凶,不可以,自己吃亏。”

“太太当家,总要有个人来替她做恶人,莫非倒是太太自己来做恶人,我们在旁边替人家说好话?”

胡雪岩觉得她的话竟无可驳,想了一下说:“就做恶人也犯不着撒蠢,什么小×不小×,难听不难听?”

瑞香涨红了脸,欲待分辩,却又实在没有理由,以至于僵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胡雪岩便又掉了一句文:“‘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他说:“如果人家回你一句:我‘小’你‘大’!你一个大青娘,脸上挂得住挂不住。”

杭州人叫妙年女郎为“大青娘”,是最多愁善感的时候。瑞香又羞又悔,眼圈红红的,要哭出来了。

“咦,咦,咦!”胡雪岩大为诧异,“你叫人家不准哭,自己倒要哭了,为啥?莫非我的话说得重了。”

一听这话,瑞香顿时收泪,抽出腑下的一方白纺绸绣一支瑞香花的手绢,醒一醒鼻子答说:“哪个哭了。”

“不哭最好,你把牙牌拿来,再到前面看看,坐席坐到啥光景了?”

瑞香答应着,取出一盒牙牌,倒在红木方桌上,然后下了阁子。胡雪岩一个人拿牙牌“通五关”打发辰光,连着几副不通,便换了起数问前程。

于是照牙牌神数的歌诀:“全副牙牌一字开,中间看有几多开,连排三次分明记,上下中平内取裁。”头一次得了十六开,第二次更多,竟有二十一开,第三次却只得一副对子,一副分

相,共计六开。

胡雪岩是弄熟了的,一算是“上上、上上、中下”。诗句也还约略记得,但“解”与“断”,却需找书来看。

找到《兰闺清玩》的《牙牌神数》,翻开来一看,那首诗是“一帆风顺及时扬,稳度鲸川万里航,若到帆随湘转处,下坡骏马早收缰。”

一面念,一面心想:“有点意思。”再往下看,“解曰:谋为勿忧煎,成全在眼前,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

看到最后一句,不由得蓦然里一拍桌子,大声自语:“今天这个数起得神了!”

语声刚终,有人接口:“你在作啥?”抬眼看时,前面螺蛳太太手扶小丫头的肩,正踏进门来,后面跟着瑞香。

“客散了?”

“还没有,不过每桌都有人陪。”螺蛳太太说:“我是听说七姐夫来了又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啥要紧的事,所以我特别来看看。”

“他到梅藤更那里去了,说一句话就回来的。”胡雪岩接着又往下看“解”

了以后的“断”。

“断曰:黄节晚香,清节可贵,逝水回波,急流勇退。”最后这四个字,胡雪岩是懂的,而且这也正是内则老母、外则良友在一再劝他的。此刻不自觉地便仔细想了下去。

螺蛳太太也常看他起数,但都不似此刻这么认真,而且是上了心事的模样,当然深感关切。

“瑞香,去调一杯玫瑰薄荷露来,我解解酒。”说着,在胡雪岩对面坐了下来问道:“你起的数,倒讲给我听听。”

“今天起的这个数,我愈想愈有道理。”胡雪岩说:“先说我一帆风顺,不过到时候要收篷。啥时候呢?‘帆随湘转处’,灵就灵在这个‘湘,字上,是指左大人,到左大人不当两江总

督了,我就要’下坡骏马早收缰‘了。”

“还有呢?”

“还有这两句,也说得极准:”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拿银子铺路,自然无往不利路路通了。“

“还有呢?”

“那就是‘急流通退’。”

螺蛳太太点点头,喝了一大口玫瑰薄荷露说:“我看只有‘急流通退,四个字说得最好。又是’下坡‘,又是’骏马‘,你想收缰都收不住。”

胡雪岩正要回答,只听外面人在报:“古老爷回来了。”

“瑞香,”螺蛳太太一面站起来,一面说:“带人来开饭。”

“讲妥当了?”胡雪岩也站了起来,迎上去问。

“讲好了。明天上午八点钟去看赫德。然后他料理公事完毕,中午到灵隐去拜寿。”

“吃饭呢?”螺蛳太太急忙问说。

“这就要好好商量了。”

“对,对,好好商量。”胡雪岩扬一扬手,“我们这面来谈。”古应春跟到书桌旁边坐定了说:“我不但见了梅藤更,还见了赫德,他说他这一次一则来拜寿,二则还有要事跟小爷叔约

谈。”

“什么事,汇丰的款子,应付的本息还早啊!”

“是茧子的事。”

“这个,”胡雪岩问:“怡和的大板怎么不来呢?”

“已经来了,也住在梅藤更那里。”

“这样说,是有备而来的。我们倒要好好儿想个应付的办法。”

“当然。”古应春又说:“小爷叔,你哪天有空?”

“要说空,哪一天都不空。”胡雪岩答说,“他老远从北京到这里,当然主随客便,我们只有看他的意思。”

“既然小爷叔这么说,明天中午等他到灵隐拜了生日,请他到府上来吃饭,顺便带他逛逛园子。”

“我也是这么想。”胡雪岩问:“吃西餐,还是中国菜。”

“还是西餐吧。”古应春说:“我这回带来的六个厨子,其中有一个是法皇的御厨,做出来的东西,不会坍台的。”

“来,来!”螺蛳太太喊道:“来坐吧!”

“来了!”胡雪岩走过来说道:“明天中午总税务司赫德要来吃饭,吃西餐,厨子应春带来,席摆在哪里方便,要预备点啥,顶好趁早交代下去。

有多少人?“

“主管一共四位。”古应春答说。

“应春。”胡雪岩问:“你是说,怡和的大板也请?”

一听这语气,古应春便即反问:“小爷叔的意思呢?”

“我看‘阳春面加重,免免’了!”

“我看预备还是要预备在那里。”螺蛳太太插进来说:“说不定赫德倒带了他来呢?”

洋人没有挟带不速之客的习惯。螺蛳太太对这方面的应酬规矩不算内行,不过多预备总不错,或许临时想起还有什么人该请,即不至于捉襟见时。

因此,胡雪岩点点头说:“对,多预备几份好了。”

说着,相将落座,喝的是红葡萄酒。古应春看着斟在水晶杯中的紫光泛彩的酒说:“这酒要冰了,味道才出得来。”

“那就拿冰来冰。”

原来胡家也跟大内一样,自己有冰窖。数九寒天,将热水倒在特制的方形木盒中,等表里晶莹,冰结实了,置于掘得极深、下铺草荐的地窖,到来

年六月,方始开窖取用。此时胡雪岩交代,当然提前开窖。

这一来不免大费用脚,耽误工夫,古应春颇为不安,但已知胡雪岩的脾气愈来愈任性,劝阻无用,只好听其自然。

趁这工夫,胡雪岩与古应春将次日与赫德会谈可能涉及的各方面,细细研究了一番。其时螺蛳太太已回到前面,等席散送客。镜槛阁中,凿冰冻酒,检点肴馔,都是瑞香主持,只见她来

往俏影,翩翩如蝶,不时吸引着古应春的视线移转。

胡雪岩看在眼里,愈发觉得刚才胸中所动的一念,应该从速实现。等入了座,他先看一看桌上的菜,问道:“还有啥?”

“还有锦绣长寿面、八仙上寿汤。”瑞香答说:“古老爷跟老爷还想吃点啥?我去交代。”

“够了,够了。”古应春说:“两个人吃八样菜,已经多了,再多,反而看饱了吃不下。”

“什么叫八仙上寿汤?”

“就是八珍汤。”瑞香笑道:“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所以我拿它改个名字。”

“好,晓得了。”胡雪岩答说:“我想吃点甜的,你到小厨房去看看,等弄好了带回来。”

这是胡雪岩故意遣开瑞香,因为他要跟古应春说的话,是一时不便让瑞香知道的。

“老太太说,这回生日样样都好,美中不足的,就是七姐没有来。”

“要美中不足才好。”古应春答说:“曾文正公别号叫‘求阙斋’,特为去求美中不足,那才是持盈保泰之道。醇亲王从儿子做了皇帝以后,置了一样古董,叫做‘攲器’,盛水不能满

,一满就翻倒了。”

胡雪岩并未听出他话中的深意,管自己问道:“七姐现在身子怎么样?”

“无非带病延年。西医说:中风后的调养比吃药重要。调养第一要心静,她就是心静不下来,我怎么劝也没用。”

“为啥呢?”胡雪岩问:“为啥心静不下来?”

“小爷叔,你晓得她的,凡事好强。自从她病倒以后,家里当然不比从前那样子有条理了,她看不惯,自己要指挥,话又说不清楚,丫头老妈子弄来总不如她的意。你想,一个病人一天

到晚操心,还要生气,糟糕不糟糕?”

说到这里,古应春叹口气,将酒杯放了下来。

提起不愉快的事,害得他败了酒兴,胡雪岩不免歉然,但正因为如此,更要往深处去谈。

“还有呢?”

“还有,就是她总不放心我,常说她对不起,因为她病在床上,没法子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我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这是没法子的事,再说,有丫头老妈子,我自己会指挥。她说:没

有体己的人,到底不一样。又说:”中年丧妻大不幸,弄个半死不活的老婆在那里,你反而要为我操心,是加倍的大不幸。‘时常谈得她也哭,我也哭。“说着,古应春又泫然欲涕了。

“应春,你说得我也想哭了。你们真正是所谓伉丽情深,来世也一定是恩爱夫妻。不过,既然七姐是这样子的情形,我的想法倒又改过了。”

“小爷叔,你有啥想法?”

“我在想,要替你弄个人。这个人当然要你中意,要七姐也中意。人,

我已经有了,虽说有把握,你们都会中意,不过,女人家的事情,有时候是很难说的,尤其是讨小纳妾,更加要慎重。所以我想过些日子,叫罗四姐到上海去一趟,当面跟七姐商量。照

现在看,我想这件事,可以定局了。“

一番话说得古应春心乱如麻,不知是喜是惧?定定神,理出一个头绪,先要知道,胡雪岩心目中“已经有了”的那个人是谁?

等他一问出来,胡雪岩答道:“还有哪个,自然是瑞香。”

古应春又惊又喜,眼前浮起瑞香的影子,耳边响起瑞香的声音,顿时生出无限的遐想。

“应春,”胡雪岩问说:“你看怎么样,七姐会不会中意她?”

“我想,应该会。”

“你呢?”

古应春笑笑不答,只顾自己从冰桶中取酒瓶来斟酒。

“我说得不错吧!这个人你们夫妻俩都会中意。”

“话也不能这么说。”古应春将七奶奶得病以来说过的话,细细搜索了一遍,有些悲伤地说,“小爷叔,有件事,我不能不提出来。阿七从来没有提过要替我弄一个人的话。”

这使得胡雪岩一愣,心中寻思,七姑奶奶既然因为无法亲自照料丈夫的饮食起居而深感抱歉,同时也觉得没有一个得力的帮手替她治家,那么以他一向看得广、想得深的性情,一定会转

过替古应春纳妾兼作治家帮手的念头。

有过这样的念头,而竟从未向古应春提过,这中间就大可玩味了。

“应春,”他问:“你自己有没有讨小的打算?”

古应春仔仔细细地回忆着,而且在重新体认自己曾经有过的感想以后,很慎重地答说:“如果说没有,我是说假话。不过,这种念头只要一起,我马上就会丢掉,自己告诉自己:不要自

讨苦吃。”

“这种心境,你同七姐谈过没有?”

“没有。”

“从来没有谈过?”

“从没有。”

“有没有露过这样的口风呢?”

见他这样“打破沙锅问到底”,古应春倒不敢信口回答了,复又想了一下,方始开口:“没有”。

“好!我懂了。”胡雪岩说:“讨小讨得不好,是自讨苦吃,讨得好,另当别论。我料七姐的心事,不是不想替你弄个人,是这个人不容易去觅。

又要能干,又要体贴,又要肯听她的话,还要相貌看得过去,所以心里虽有这样的念头,没有觅着中意的人之前,先不开口。七姐做事向来是怎样的,我晓得。“

古应春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倒不妨探探妻子的口气。旋即转念,此事绝不能轻发!倘若妻子根本不愿,一说这话,岂非伤了感情,“能干、体贴、听话、相貌过得去,这四个条件,

顶要紧的是听话。七姐人情、世故熟透,世界上总是听话的老实无用,能干的调皮捣蛋,她一个病人,躺在床上,如果叫人到东,偏要到西,拿她有啥法子?那一来,不是把她活活气死?七

姐顾虑来,顾虑去,就是顾虑这个。应春,你说对不对!”

“是的。”古应春不能不承认:“小爷叔把阿七的为人,看得很透。”

“闲话少说,我们来谈瑞香。四个条件,她贴了三个,体贴或许差一点,

不过那也是将来你们感情上的事,感情深了,自然会体贴。“

“哪里就谈得到将来了?”古应春笑着喝了口酒说:“这件事要慢慢商量。”

“你说谈不到将来,我说喜事就在眼前。”胡雪岩略略放低了声音:“贤慧,瑞香当然还谈不到,不过,我同罗四姐两个人一起替你写包票,一定听七姐的话。你信不信。”

古应存何能不信,亦何能不喜,但总顾虑着妻子如果真的有妒意,这件事就弄巧成拙了。

看他脸上忽喜忽忧的神情,胡雪岩当然也能约略猜到他的心事。但夫妻之间的这种情形,到底只有同床共枕的人才能判断。所以他不再固劝,让它冷一冷,看古应春多想一想以后的态度

,再作道理。

于是把话题扯了开去,海阔天空地聊了一阵,瑞香亲自提来一个细篾金漆圆笼,打开来看,青花瓷盘中,盛着现做的枣泥核桃桂花奶酥,是醇亲王府里的厨子传授的。

接着,小厨房另外送来寿面跟“八仙上寿汤”。寿面一大盘,炒得十分出色,但胡雪岩与古应春都是应应景,浅尝即止。

“多吃点嘛!”瑞香劝道:“这么好的寿面,不吃真可惜。”

“说得不错。”古应春答说:“我再来一点。”

于是她替他们各自盛了一小碗,古应春努力加餐,算是吃完了。胡雪岩尝了一口说道:“吃剩有余!”

“糟蹋了实在可惜。”瑞香向外喊道:“小梅,你们把这盘寿面拿去,分了吃掉,沾沾者太太的福气。”说着,亲自将一盘炒面捧了出去。

胡雪岩看在眼里,暗自点头。等饭罢喝茶时,螺蛳太太亦已客散稍闲,来到镜槛阁休息,当然还有许多杂务要料理,走马换将,都交给瑞香了。

“我刚刚跟应春谈了一件大事,现在要同你商量了。”

商量的便是嫁瑞香之事。不等胡雪岩话毕,螺蛳太太便即说道:“我早就有这个意思了。七姐夫,只要七姐一句话,我马上来办。”

“就是这句话为难。”古应春答说:“我自己当然不便提,就是旁人去提,也不大妥当。”

“何以见得?”

“人家去说,她表面上说不出不愿意的话来,心里有了疙瘩,对她的病,大不相宜。”

“我看七姐不会的。”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下个月我到上海,你同我一起去,当面跟七姐谈这件事。”

“那一来,她怎么样不愿意,也装得很高兴。”古应春大为摇头:“不妥,不妥!她绝不肯说真心话的。”

“我倒有个办法,我要由七姐自己开口。”螺蛳太太很有把握地说。

此言一出,古应春、胡雪岩一齐倾身注目,倒要听听她是何好办法,能使得七姑奶奶自愿为丈夫纳妾。

“办法很容易。”螺蛳太太说:“我把瑞香带了去。只说我不放心她的病,特为叫瑞香去服侍她,帮她理家的。只要瑞香服侍得好,事事听她的话,她自然会想到,要留住瑞香只有一条

路,让她也姓古。”

“此计大妙!”胡雪岩拍着手说:“准定这么办。”

古应春也觉得这是个很妥当的办法,但螺蛳太太却提出了警告:“七姐

夫,不过我劝你不要心急,你最好先疏远瑞香一点。“

“人逢喜事精神爽”,古应春这一夜只睡了两个时辰,一觉醒来,天还没有亮透,看自鸣钟上一直线,恰好六点钟响。他住的是胡家花园中的一处客房,名叫锁春院,花木甚盛,揭开重

帘,推出窗去,花香鸟语,令人精神一振,心里寻思,这天洋人拜寿,是他的“重头戏”,宁可赶早去巡查,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须先改正,庶几不负至交所托。

于是漱洗早餐,随即带了跟班,坐着胡家替他预备的轿子,先巡视了设在城里的六处寿堂,一一检点妥当,然后出钱塘门到灵隐,不过九点刚过。

这灵隐的寿堂,原规定了是英国人来拜寿的地方,只是洋人闹不清这些细节,有的逛了天竺、灵隐,顺便就来拜寿,人数不多,倒是看的人多,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乱得很热闹。

不久,胡雪岩到了,拉着古应春到一边说道:“我看原来请到我那里吃西餐的办法行不通了。”

“怎么呢?”

“赫德到杭州来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出去了。德方伯派人通知我,说要来作陪,他是好意,我怎么好挡驾?”胡雪岩又说:“这一来,邀赫德到家,似乎不太方便。”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不要紧,中午在这里开席,晚上请他到府上好了。”

“只好这样。”

刚说完,已隐隐传来鸣锣喝道之声,料想是德馨到了。胡雪岩迎出去一看,方知来的是赫德,原来此人极其醉心中国官场的气派,特为借了巡抚的绿呢大轿,全副“导子”,前呼后拥,

趁机会大过了一番官瘾。

他穿的自然是二品补服。红顶花翎的大帽子后面,还装了根乌油油的大辫子。胡雪岩是见过的,不足为奇,其他游客闲人,何曾见过洋人有这样的打扮?顿时都围了上来,好在胡家的下

人多,两面推排,留出一条路来,由胡雪岩陪着,直趋寿堂。

于是“清音堂名”,迷哩吗啦地吹打了起来。赫德甩一甩马蹄袖,有模有样地在红毡条上跪了下去,磕完头起身,与陪礼的胡雪岩相互一揖,方始交谈。

“恭喜,恭喜。”赫德说得极好的一口京片子,“老太太在哪里,应该当面拜寿。”

胡雪岩略有些踌躇,有这么一个戴红顶子的洋大人去见老母,实在是件很有趣的事,但一进去了,女眷就得回避,不免会有屏风后面,窃窃私议,失礼闹笑话就不妙了,因而答说:“不

敢当,我说到就是了。”

赫德点点头,回身看见古应春说:“昨天拜托转达雪翁的话,想必已经说过。”

“是的。”古应春开门见山地答说:“雪翁的意思,今天晚上想请阁下到他府上便饭,饭后细谈。”

“那就叨扰了。”赫德向胡雪岩说:“谢谢。”

于是让到一边待茶。正在谈着,德馨到了,他是有意结纳赫德,陪着很敷衍了一阵。中午一起坐了面席,方始回城。

这天原是比较清闲的一天,因为来拜寿的洋人,毕竟有限。到得下午三点钟,古应春便已进城,略息一息亲自去接赫德,顺便邀梅藤更作陪,这是胡雪岩决定的。

到时天还未黑,但萃锦堂上的煤油打气灯,已点得一片烨烨白光。那萃锦堂是五开间的西式洋楼,楼前一个大天井,东面有座喷水池,西面用朱漆杉木,围成一个圆形栅栏,里面养苔雌

雄一对孔雀,一见赫德进来,冉冉开屏,不由得把他吸引住了。

“这只孔雀戴的是‘三眼花翎’。”赫德指着雀屏笑道:“李中堂都没有它阔。”

于是入座以后,便谈李鸿章了。赫德带来最新的消息,直隶总督是调两广总督张树声署理,湖广总督果然是由湖南巡抚涂宗瀛升任。

“那么,两广呢?”

“现在还不知道。”赫德答说:“听说曾九帅很有意思谋这个缺。”

“湖南,”胡雪岩又问:“湖南巡抚不晓得放的哪个?”

“这倒没有听说。”

就这时候,瑞香翩然出现,进门先福一福,拢总请了一个安,然后向胡雪岩说道:“太太要我来说,小小姐有点发烧,怕是出痧子,想请梅先生去看一看。”

“喔,”胡雪岩皱着眉说:“梅先生是来作客的,皮包听筒也不晓得带了没有?”

“带了,带了。”梅藤更是一口杭州话,“听筒是我的吃饭家伙,随身法宝,哪里会不带。”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副听筒,向瑞香扬一扬说:“我们走。”

“小小姐”是螺蛳太太的小女儿,今年七岁,胡雪岩爱如掌珠,听说病了,不免有神思不属的模样,幸而有古应春陪着赫德闲谈,未曾慢客。

“怎么样?”一见赫德回来,胡雪岩迎上去问:“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

当梅藤更在开药方,交代胡家的管家到广济医院去取药时,赫德已开始与古应春谈到正事,刚开了一个头,因为入席而将话题打断了。

进餐当然是照西洋规矩。桃花心木的长餐桌,通称“大餐桌,胡雪岩与古应春分坐两端主位,胡雪岩的右手方是赫德,左手方是梅藤更。菜当然很讲究,而酒更讲究,古应春有意为主人

炫耀,命侍者一瓶一瓶地将香摈酒与红葡萄酒取了来,为客人介绍哪一瓶为法国哪一位君王所御用,哪一瓶已有多少年陈,当然还有英国人所喜爱的威士忌,亦都是英国也很珍贵的名牌。

这顿饭吃了有一个钟头,先是海阔天空地随意闲谈,以后便分成两对,梅藤更跟胡雪岩谈他的医院,说诊务愈来愈盛,医院想要扩充,苦于基地不足,胡雪岩答应替他想想办法,又说门

前的路太狭,而且高低不平,轿马纷纷,加以摊贩众多,交通不便,向胡雪岩诉了许多苦,胡雪岩许了替他修路,但赫德请他向杭州府及钱塘县请一张告示,驱逐摊贩,胡雪岩却婉言谢绝了。

另一对是赫德与古应春,继续入席以前的话题,而且用英语交谈,谈的是广东丝业的巨头陈启源。

这陈启源是广州府南海县人,一直在南洋一带经商,同治未年回到家乡,开了一家缫丝厂,招牌叫继昌隆,用了六七百女工,规模很大,丝的品质亦很好,行销欧美,很受欢迎。

“他的丝好,是因为用机械,比用手工好。”赫德说:“机器代替人工,是世界潮流。我在中国二十年,对中国的感情,跟对英国一样,甚至更为关切,因为中国更需要帮助,所以,我

这一回来,想跟胡先生谈怕和丝厂开工

一事,实在也为中国富强着眼。“

“是的。我们都知道你对中国的爱护,不过,英国讲民主,中国亦讲顺应民情,就象继昌隆的情形,不能不引以为鉴。”

原来陈启源前两年改用机器,曾经引起很大的风潮,陈启源不能不设法改良,制造一种小型的缫丝机,推广到农村,将机器之利,与人共享。赫德在宣扬机器的好处,古应春承认这一点

,但隐然指出,想用机器替代人手,独占厚利是行不通的。

及至席散,梅藤更告辞先行,赫德留下来,与胡雪岩正式商谈时,赫德的话又不同了。

“雪翁!”他用中国官场的称呼,“你能不能跟怡和合伙?”

胡雪岩颇为诧异,怡和洋行是英国资本,亦等于是英国官方的事业,何以会邀中国人来合伙?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他不愿表示态度,只是含蓄地微笑着。

“我是说怡和洋行所办的丝厂。”赫德接下来说:“他们愿意跟你订一张合同,丝都由你供应,市价以外,另送佣金。”

还是为了原料!原来怡和丝厂,早在光绪元年便已开设,自以为财大势雄,派人到乡下收购茧子,价钱虽出得不坏,但挑剔得也很厉害,软的不要,湿的不要,每每与客户发生争执,甚

至大起纠纷,恼了自浙江嘉兴与苏州一带丝产旺地的几家大户,相约有丝不卖与怡和,有机器,无原料,被迫停工,闲置的机器,又因保养不善,损坏的损坏,生锈的生锈,只好闭歇。

但就这两三年,日本的机器缫丝业,大为发达,怡和丝厂在去年重整旗鼓,新修厂房,买了意大利造的新机器,准备复业。此外,有个澄州人叫黄佐卿,开一家公和永丝厂,向法国买的

机器,亦已运到,另有公平洋行,亦打算在这方面投资。这三家丝厂一开工,需要大量原料,丝价必定上涨,胡雪岩早就看准了。

可是,他是站在反对丝厂这方面的,因为有陈启源的例子在,机器马达一响,不知道有多少养蚕做丝的人心惊肉跳。

二千丝万缕江浙的养蚕人家,大部分是产销合一的。茧子固然亦可卖给领有“部贴”

的茧行,但茧行估价不高,而且同行公议,价格划一,不卖茧则已,卖茧子一定受剥削,再则收茧有一定的日子,或者人等不及,急于要钱用,或者茧子等不及,时间一长蚕蛾会咬破茧

子,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或者别有盘算,总是自家养蚕,自家做丝,这就要养活许多人了,因为做丝从煮茧开始,手续繁多,缫丝以后“捻丝”、“拍丝”,进练染房练染,纬丝捻成经丝,

还有“掉经”、“牵经”等等名目,最后是“接头”,到此方可上机织绸。

一旦出现了机器缫丝厂,茧子由机器这头进去,丝由那头出来,什么“拍丝”、“牵经”都用不着了,这一行的工人,亦都敲破饭碗了。更为严重的是,江浙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缫

丝的纺车,妇女无分老幼,大都恃此为副业,孤寒寡妇的“棺材本”,小家碧玉的“嫁时装”,出在一部纺车上的,比比皆是,如果这部纺车一旦成为废物,那就真要出现“一路哭”的场面

了。

因此,早就不断有人向胡雪岩陈情,要求他出面控制机器缫丝厂,就因为他的力量太大,手头经常握有价值三百万两银子的一万包丝在手里,可以垄断市场,所以怡和洋行竟搬动了“二

品大员”的赫德来谈条件。

条件是很好。所谓“市价以外,另送佣金。”便是两笔收入,因为“市价”中照例每包有二两五钱的佣金,由介绍洋行买丝的中间人与红纵栈对分,如果“另送佣金”,每包至少亦有一

两,坐享厚利,在他人求之不得,而胡雪岩却只好放弃。

麻烦的是,赫德的情面不能不顾,至少要想个虽拒绝而不伤赫德面子,让他能向怡和洋行交代的说法。转了转念头,决定采限拖延的手段。

“鹭翁,”他从从容容地答道:“中国人有句话,叫做‘在商言商’,怡和这样好的条件,在我求之不得。不过,鹭翁总也晓得广东的情形,缫丝的机器都打坏了,如果我同怡和订了合

同,起了风潮,不是我一个人的损失,地方上亦要受害。鹭翁,请你想一想,外到我们浙江巡抚,内到军机处,总理衙门,岂不都要怪我?‘都老爷’的厉害,鹭翁在京多年,总也晓得,他

们会饶得了我?”看看是水都泼不进去了,不道胡雪岩突然一转,“不过”,他的语声很重,“鹭翁,你不是替怡和做说客,你是为了我们中国富强,这件事情,一定要弄它成功,等我同各

方面筹划出一个妥当办法出来,只要不起风潮,不弄坏市面原来靠养蚕缫丝的人家,有条生路,我一走遵鹭翁的吩咐,只跟怡和一家订约。至于额外的佣金,是鹭翁的面子,决不敢领。”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但赫德是有名的老奸巨猾,对中国的人情世故,摸得透熟,心想不起风潮,不坏市面,还要养蚕人家有生路,要避免这三点的“妥当办法”,花十年的工夫也未见得

能筹划得出来。然则什么“只跟怡和一家订约”,额外佣金“不敢领”,无非是有名无实的“口惠”而已。

话虽如此,他仍能体谅胡雪岩的苦心,明明是办不到,或者说他不肯抹煞良心,不顾利害去做的事,有他刚才前半段的话,也就够了,而还有后半段“不过”以下的补充,是一种很尊重

客人的表现,其意还是可感的。

因此,他深深点头,“雪翁真是明理的人,比京中那几位大老,高明得太多了。”他说:“我总算也是不虚此行。”

“哪里,哪里!”胡雪岩答说:“都象鹭翁这么样体谅,什么都好谈。”

侍者上菜,暂时隔断了谈话。这道菜是古应春发明的,名为“炸虾饼”,

外表看来象炸板鱼,上口才知味道大不相同,是用虾仁捣烂,和上鸡胸肉切碎的鸡绒,用豆腐衣包成长方块,沾了面包粉油炸,做法仿佛杭州菜中的“炸响铃”,只是材料讲究得太多了。

赫德的牙齿不太好,所以特别赞赏这道菜。这就有了个闲谈的话题,赫德很坦率地说,他舍不得离开中国,口腹之欲是很大的一个原因。

“董大人常常请我吃饭。”他不胜神往地说:“他家的厨子,在我看全世界第一!”

“董大人”是指户部尚书董恂,在总理衙门“当家”,他是扬州人,善于应酬,用了两个出身于扬州“八大盐商”,家的厨子,都有能做“全羊席”、“全鳝席”的本事。董恂应酬洋人

,还有一套扬州盐商附庸风雅的花样,经常来个“投壶”、“射虎”的雅集。有时拿荷马、拜伦的诗,译成“古风”

或“近体”。醉心中国文化的赫德,跟他特别投缘。

“白乐天在贵处杭州做的诗:”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为此湖。‘我倒想改一改,’未能抛得中华去,一半勾留是此,此……‘“赫德有点抓瞎,搔着花白头发”此“了好一会,突

然双眉一掀,”肴!一半勾留是此肴。“

胡雪岩暗中惭愧,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古应春倒听懂了一半,便即问道:“听说赫大人常跟董大人一起做诗唱和,真是了不起!”

“唱和还谈不到,不过常在一起谈诗、谈词。”赫德又说:“小犬是从小读汉文,老师也是董大人荐来的,现在已经开手做八股了,将来想在科场里面讨个出身,董大人答应替我代奏,

不知道能准不能准?”

这番话,胡雪岩是听明白了。“洋娃娃”读汉文、做八股,已经是奇事,居然还想赴考,真是闻所未闻了。

“一定会准。”古应春在回答,“难得贤乔梓这样子仰慕中华,皇上一定恩出格外。”

“但愿能准。”赫德忽然说道:“我想起一件事,趁现在谈,免得回头忘记。雪翁,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怡和洋行派人到湖州去买丝,定洋已经付出去了,现在有个消息,说到新丝上

市,不打算交货了。将来真的这样子,恐怕彼此要破脸了。”

胡雪岩隐约听说过这回事,其中还牵涉到一个姓赵的“教民”,但不知其详,更不知谁是谁?不过赫德话中的分量,却是心里已经掂到了。

“鹭翁,”他问:“你要我怎么帮怡和的忙,请你先说明了,我来想想办法。”

“雪翁一言九鼎。既然怡和付了定洋,想请雪翁交代一声,能够如期交货。”

胡雪岩心想赫德奸滑无比,他说这话,可能是个陷阱,如果一口应承,他回到京里说一句,养蚕做丝的人家,都只凭胡某人一句话,他们的丝,说能卖能卖,说不能卖,谁也不敢卖。那

一来总理衙门就可能责成他为了敦睦邦交,一定要让怡和在乡下能直接买丝,这不是很大的难题。

于是胡雪岩答说:“一言九鼎这句话,万万不敢当。丝卖不卖,是人家的事,我姓胡的,不能干预,干预了他们亦未必肯听。不过交易总要讲公道,收了定洋不交货,说不过去,再有困

难,至少要还定洋。鹭翁特为交代的事,我不能不尽心尽力去办。这样”,他沉吟了一下说:“听说其中牵涉到一个姓赵的,在教堂做事,我请应春兄下去,专门为鹭翁料理这件事。”

“承情之至。”赫德拱拱手道谢。

“请问赫大人,”古应春开口问道:“能不能让怡和派个人跟我来接头。”

“怡和的东主艾力克就在杭州。”赫德用英语问道:“你们不是很熟吗?”

“是的,很熟。而且听说他也到杭州来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他。”

“你到我这里来好了。”梅藤更插进来说。

“好。”古应春答说:“我明天上午到广济医院去。”

送走了客人,胡雪岩跟古应春还有话要谈。酒阑人散,加以胡家的内眷,都在灵隐陪侍老太太,少了二三十个丫头,那份清静简直就有点寂寞了。

“难得,难得!今天倒真是我们弟兄挖挖心里的话的辰光。应春!今天很暖和,我们在外面坐。”

“外面”指的镜槛阁的前廊,因为要反映阁外的景致,造得格外宽大,不过凭栏设座,却在西面一角,三月十一的月亮也很大了,清光斜照,两人脸上都是幽幽地一种肃散的神色。

“应春,”胡雪岩说:“我这几天有个很怪的念头,俗语说‘人在福中不知福’,这句话不晓得对不对?”

古应春无从回答,因为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很怪的念头”。

“我们老太太常说要惜福,福是怎么个惜法?”

“这……”古应春一面想,一面说:“无非不要太过分的意思,福不要享尽。”

“对,不过那一来就根本谈不到享福了。你只要有这样子一个念头在心里,喝口茶、吃口饭都要想一想,是不是太过分?做人做到这个地步,还有啥味道?”

古应春觉得他多少是诡辩,但驳不倒他,只好发问:“那么,小爷叔,你说应该怎么样呢?”

“照我想,反倒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才真是在享福。”

“小爷叔,你的意思是一个人不必惜福?”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享福归享福,发财归发财,两桩事情不要混在一起,想发财要动脑,要享福就不必去管怎么样发财。”

“小爷叔”,古应春笑道:“你老人家的话,我愈听愈不懂。”

胡雪岩付之一笑,“不但你愈听愈不懂,我也愈想愈不懂。”他急转直下地说:“我们来想个发财的法子……不对,想个又能发财又要享福的法子。”

古应春想了一会,笑了,“小爷叔”,他说,“法子倒有一个,只怕做不到,不过,就算能够做到了,恐怕小爷叔,你我也决不肯去做。”

“说来听听,啥法子?”

“‘嫖能倒贴,天下营生无双。’那就是又发财又享福的法子。”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欲语不语,“好了,我们还是实实惠惠谈生意。

今天我冒冒失失答应赫德了,你总要把我这个面子绷起来。“

“那还要说!小爷叔说出去了,我当然要做到。好在过了今天就没有我的事,明天上半天去看艾力克,下半天来开销我带来的那班人,后天就可以动身。”

“要带什么人?”

古应春沉吟一会说:“带一个丝行里的伙计就够了。要人,好在湖州钱庄典当、丝行里都可以调动,倒是有一样东西不可不带。”

“是啥?”

“藩司衙门的公事……”

“为啥?”胡雪岩迫不及待地追问。

“这道公事给湖州府,要这样说:风闻湖州教民赵某某仗势期人,所作所为都是王法所不容,特派古某某下去密查,湖州府应该格外予以方便。”

“古某某”是古应春自称。他捐了个候补通判的职衔,又在吏部花了钱,分发到浙江。实际上他不想做官,又不想当差,只是有了这样一个头衔,有许多方便,甚至于还可以捡便宜,这

时候就是用得到的时候了。

“我有了这个奉宪命查案的身分,就可以跟赵某人讲斤头了,斤头谈不拢,我再到湖州府去报文,也还不迟。”

“这个法子不坏!”胡雪岩说,“明天上午我们一起去见德晓峰。”

“上午我约好要去看艾力克,是不是下午看德藩台?”

“只怕公事当天赶不及。”胡雪岩紧接着,“晚一天动身也不要紧。”

“好,那就准定后天动身。”

“应春,”胡雪岩换了个话题,“你明天见了艾力克,要问他要帐,他到底放出去多少定洋,放给什么人,数目多少,一定要他开个花名册。”

“这……”古应春迟疑着,“只怕他开不出来,帐都在他洋行里。”

“不要紧,等他回上海再开。你告诉他,只要花名册开来,查过没有花帐,一定如数照付,叫他放心好了。”

“小爷叔”古应春郑重警告:“这样做法很危险。”

“你是说风险?”胡雪岩问:“我们不背风险,叫哪个来背?”

古应春想了一说:“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先把款子付了给他,也买个漂亮。”

“我正是这个意思,也不光是买个漂亮,我是要叫他知难而退。而且这一来,他的那班客户都转到我手里来了。”

“还是小爷叔厉害。”古应春笑道:“我是一点都没有想到。”

谈到这里,只见瑞香翩然而至,问消夜的点心开在何处?胡雪岩交代:“就开到这里来!”古应春根本就吃不下消夜,而且也有些疲累,很想早早归寝,但仿佛这一下会辜负瑞香的一番

殷勤之意,怕她会觉得扫兴,所以仍旧留了下来。

不过一开了来,他倒又有食欲了,因为消夜的只是极薄的香粳米粥,六样粥菜,除了醉蟹以外,其他都是凉拌笋尖之类的素肴。连日饱沃肥甘,正思清淡食物,所以停滞的胃口又开了。

盛粥之先,瑞香问道:“古老爷要不要来杯酒?”

“好啊!”古应春欣然答说:“我要杯白兰地。”

“有我们太太用人参泡的白兰地,我去拿。”说着,先盛了两碗粥,然后去取来浸泡在水晶瓶里的药酒,取来的水晶杯也不错,是巨腹矮脚,用来喝白兰地的酒杯。

这就使得古应春想到上个月在家请客,请的法国的一个家有酒窖的巨商,饭前酒、饭后酒,什么菜配红酒,什么菜配白酒,都有讲究。古应春原有全套的酒杯,但女仆不懂这套规矩,预

备得不周全,七姑奶奶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在床上空着急。如果有瑞香在,她便可以不必操心了。

这样想着,不自觉抬头去看瑞香,脸上自然是含着笑意。瑞香正在斟酒,不曾发觉,胡雪岩冷眼旁观,却看得很清楚。

“湘阴四月里要出巡,上海的制造局是一定要去看的,那时候我当然要

去等他。应春,我想等老太太的生日一过,让罗四姐先去看七姐,到时候我再跟他换班,那就两头都顾到了。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古应春答说:“这回罗四姐去,就住在我那里好了。”

“当然,当然,非住你那里不可的,不然就不方便了。”

古应春觉得他话中有话,却无从猜测,不过由左宗棠出巡到上海,却想到了好些事。

“湘阴到上海,我们该怎么预备?”

“喔,这件事我早想到了,因为老太太生日,没有工夫谈。”胡雪岩答说:“湘阴两样毛病,你晓得的,一样是好虚面子,一样是总想打倒李二先生。所以我在想,先打听打听李二先生

当年以两江总督的身分到上海,是啥场面?这一回湘阴去了,场面盖罩李二先生,他就高兴了。”

“我记得李二先生是同治四年放江督的,十几年的工夫,情形不大同了。

当年是‘常胜军’,算是他的部下,当然要请他去看操,现在各国有兵舰派在上海,是人家自己的事,不见得会请他上船去看。“

“提起这一层,我倒想到了。兵舰上可以放礼炮,等他坐船到高昌庙的时候,黄浦江里十几条外国兵舰一齐放礼炮,远到昆山、松江都听得到,湘阴这个面子就足了。”

“这倒可以办得到,外国人这种空头人情是肯做的。不过,俄国兵舰,恐怕不肯。”

这是顾虑到伊犁事件中,左宗棠对俄国采取强硬态度之故。但胡雪岩以为事过境迁,俄国兵舰的指挥官,不见得还会记着这段旧怨。

“应春,这件事你要早点去办,都要讲好。俄国人那里,可以转托人去疏通,俄国同德国不是蛮接近的吗?”

“好。我会去找路子。”

“我想,来得及的话,罗四姐跟你一起去,倒也蛮好。”

胡雪岩说了这一句,眼尖瞥见瑞香留心在听,便招招手将她唤了过来,有话问她。

“瑞香”,他说:“太太要到上海去看七姑奶奶,你要跟了去。”

“是。”

“我再问你一句话,太太有这个意思,想叫你留在上海,帮七姑奶奶管家,你愿意不愿意。”

“要说管家,我不敢当。七姑奶奶原有管家的。”

“那么,照应七姑奶奶的病呢?”

“这,当然是应该的。”瑞香答说:“只要老爷、太太交代,我当然伺候。”

“伺候不敢当。”古应春插进来说:“不过她病在床上,没有个人跟她谈得来的,心里难免闷气,病也不容易好了。我先谢谢你。”说着,站了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瑞香想按他的肩,不让他起立,手伸了出去,才想到要避嫌疑,顿时脸一红往后退了两步,把头低着。

“好!这就算说走规了。”胡雪岩一语双关地说:“应春,你放心到湖州去吧!”

胡家自己有十二条船,最好的两条官船,一大一小,古应春一行只得四个人,坐了小的那一条,由小火轮拖带,当天便到了湖州以北的南浔。

这个位于太湖南岸的市镇,为东南财赋之区的精华所聚,名气不大,而富庶过于有名的江西景德镇、广东佛山镇,就因为这里出全中国最好的“七里丝”。古应春对南浔并不陌生,随同

胡雪岩来过一回,自己来过两回,这一次是一年之中,再度重临,不过去年是红叶乌桕的深秋,今年是草长莺飞的暮春。

船是停在西市梢,踏上石埠头,一条青石板铺的“纤路”,却有一条很宽的死巷子,去到尽头才看到左首有两扇黑油铜环,很气派的大门,门楣上嵌着一方水磨砖嵌字的匾额,篆书四字

:“莲池精舍”。

“这里就是了。”古应春向跟在身后的同伴雷桂卿说:“如果我一个人来,每回都住在这里。”

说着,找到门上的扣环,拉了两下,只听门内琅琅铃响,不久门开,应门的是二十来岁的女子,穿着淡青竹布僧袍,却留着一头披到肩下的长发。

雷桂卿在船上就听古应春谈过“莲池精舍”这座家庵,与众不同,他处家庵大多是官宦人家老主人的姬妾,年纪有比“少爷”、“少奶奶”还轻的,老主人下世,既不能下堂求去,又嫌

在家拘束,往往由小主人斥资造一座家庵,置百十亩良田,供她长斋礼佛,带发修行。惟独这座莲池精舍的“住持”,原是苏州自立门户的一个名妓,只为先后结过两个已论嫁娶的恩客,一

个病故,一个横死,勘透情关,造了这座莲池精舍,奉莲池大师的“净土宗”,忏悔宿业。

这法名悟心的住持,在家时,便以豪爽善应酬驰名于十里山塘,出了家,本性难改,有谈得来的男客,一样接待在庵里住,但不能动绮念。倘不知趣,她有王熙凤收拾贾瑞的手段,叫人

吃了哑巴亏而无可奈何。

古应春是当她在风尘中时,便曾有一面之缘,第一回到南浔来,听人谈起,特地来访。古应春文雅而风趣,肚子里的“杂货”很多,谈什么都能谈出个名堂来,加以善于体贴,在花丛中

是到处受欢迎的客人,到了“方外”,亦复如是,悟心跟他很投缘,第一次作客莲池以后,坚约以后到南浔来,一定要以她这里为居停,不过这一回却有负悟心的好意了。

“小玉,”古应春向应门的女子说:“这位是雷三爷。”

“雷三爷请。”小玉一面关门,一面问道:“古老爷,怎么不先写封信来?”

“临时有事才决定到湖州来一趟。”古应春问道:“你师父呢?那只哈叭狗怎么不见?”

悟心有条善解人意的哈叭狗,每回听到古应春的声音,哪怕是脚步声,都会摇着项下的金铃,蹒蹒跚跚地跑来向他摇尾巴大吠。此时声息全无,所以他诧异地问。

“师父让黄太太请了去了。”小玉答说:“大概也快回来了,请到师父的禅房里坐。”

悟心的禅房是一座五开间的敞轩,正中铺着佛堂,东首是两间打通的客座,收拾得纤尘不染。小玉肃客落座,随即便有一个十二三岁与小玉一般打扮的小姑娘,走来奉茶。

“是你的师弟?”古应春说,“去年没有见过。”

“今年正月里来的。”接着便叫:“阿文,这位古老爷,这位雷三爷。”

阿文腼腼腆腆地叫了人,向小玉说道:“三师兄,老佛婆说师父今天在黄家,总要吃了斋才回来,她也要回家看孙子去了。”

古应春知道这里的情形,所以懂她的意思,老佛婆烧得一手好素菜,这天不在庵里,回头款客的素斋,便无着落,特意提醒小玉。

因此,古应春不等小玉开口,先抢着说道:“我们不在这里吃饭。船菜还多得很,天气热了,不吃坏掉也可惜。喔,还有,这一回我不能住在你们这里,我同雷三爷回船去睡。”

“古老爷,”小玉微笑答道:“都等我师父回来了再说。”

古应春点头,问些庵中近况。不一会阿文来上点心,家庵中的小吃,一向讲究质地,不重形式,端出来的枣泥方糕,不甚起眼,但上口才知道香甜无比,本以初次作客,打算浅尝即止的

雷桂卿忍不住一连吃了三块。

吃得一饱,正待告辞,悟心翩然而归,一见便有惊喜之色,等古应春引见了雷桂卿,少不得有一番客套。雷桂卿看她三十五六年纪,丰神淡雅,但偶尔秋波一转,光如闪电,别有一股摄

人的魔力,雷桂卿不由得心旌摇摇。

及至悟心与古应春说话时,开出口来,让雷桂卿大感惊异,悟心竟是直呼其名:“应春!”她问,“你不说二月里会来吗?何以迟到现在?”

“原来是想给胡老太太拜寿以前,先来看看你,哪知道一到杭州就脱不了身。”

“这话离奇。”悟心说道:“胡老太太做生日,前后七天,我早就听说了。今天还在七天当中,你怎么倒脱身了呢?”

“那是因为有点要紧事要办。”古应春问道:“有个人,不知道听说过没有?赵宝禄。”

“你跟我来打听他,不是问道于盲吗?”

“听你这么说,我大概是打听对了。”古应春笑道:“你们虽然道不同,不过都是名人,不应该不知道。”

“我算什么‘名人’?应春,你不要瞎说!让雷先生误会我这莲池精舍六根不净。”

“不,不!”雷桂卿急忙分辩:“哪里会误会。”

“我是说笑话的,误会我也不怕。雷先生,你不必介意。”悟心转脸问道:“应春,你打听赵宝禄为点啥?”

“我也是受人之托。为生意上的事。”古应春说:“这话说起很长,你如果对此人熟悉,跟我谈谈他的为人。”

“谈到他的为人,最好不要问我。”接着便向外喊道:“小玉,小玉!”

等把小玉唤了来,她说:“你倒讲讲,你家婶娘信教的故事。”

小玉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古应春便提了一个头:“我是想打听打听赵宝禄。”

“喔,这个吃教的!”小玉鄙夷不屑地说:“开口耶稣,闭口耶稣,骗杀人,不偿命。”

“骗过你婶娘?”

“是啊。说起来丢丑……”

看小玉有不愿细谈的模样,古应春很知趣地说:“丑事不必说了。小玉,我想问你,他是不是放定洋,买了好些丝?”

“定洋是有,没有放下来。”

“这话是怎么个说法?”

“他说,上海洋行里托他买丝,价钱也不错,先付三成走洋,叫人家先打收条,第二天去收款子。”小玉愤愤地说:“到第二天去了,他说要修教

堂,劝人家奉献,软的硬的磨了半天,老实的认了,厉害的说:没有走洋没有丝,到时候打官司好了。话是这么说,笔据在他手里,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那应该早跟他办交涉啊!夜长梦多,将来都是他的理了。”

“古老爷,要伺候‘蚕宝宝,啊。”

其实,不必她说,古应春便已发觉,话问错了,环绕太湖的农家,三、四月间称为“蚕月”,家家红纸粘门,不相往来,而且有许多禁忌。因为养蚕是件极辛苦的事,一个照料不到,生

了“蚕瘟”或者其他疾病,一年衣食就要落空了。所以明知该早办交涉,也只好暂且抛开。

“应春,”悟心问道:“你问这件事,总有缘故吧?”

“当然,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他受上海怡和洋行之托,在这里收丝,放出风声去,说到时候怕不能交丝,说不定有场官司好打,闹成‘教案’。人家规规矩矩做生意的外国人,不喜欢闹

教案,想把定洋收回,利息也不必算了。我就是代怡和来办这件事的。”

“难!人家预备闹教案了,存心耍赖,恐怕你弄他不过。”

“他不能不讲道理吧?”

悟心沉吟了一回说道:“你先去试试看,谈不拢再说。”

看这情形,悟心似乎可以帮得上忙,古应春心便宽了,向雷桂卿说:“我们明天一早进城,谈得好最好,如果他不上路,我们回来再商量。”

“好!”悟心接口:“今天老佛婆不在庵里,明天我叫她好好弄几样素菜,请雷先生。”

话虽如此,由小玉下厨整治的一顿素斋,亦颇精致入味,加以有自酿的百果酒,色香俱佳,雷桂卿陶然引杯,兴致极好。古应春怕他酒后失态,不让他多喝,匆匆吃完,告辞回船。

到了第二天清晨,正待解缆进城时,只见两乘小轿,在跳板前面停住,轿中出来两个白面书生,仔细看时,才知是悟心跟小玉。

由于她们是易装而来的,自以不公然招呼为宜,古应春只担心她们穿了内里塞满棉花的靴子,步履维艰,通过晃荡起伏的跳板会出事,所以亲自帮着船伕,把住伸到岸上作为扶手之用的

竹篙,同时不断警告:“慢慢走,慢慢走,把稳了!”

等她们师徒战战兢兢地上了船,迎入舱中,古应春方始问道:“你们也要进城?”

“对!”悟心流波四转,“这只船真漂亮,坐一回也是福气。小玉,你把纱窗帘拉起来。”

船窗有两层窗帘,一层是白色带花纹的外国纱,一层是紫红丝绒,拉起纱帘,舱中仍很明亮,但岸上及别的船却看不清舱中的情形了。

于是悟心将那顶帽后缀着一条假辫子的青缎质皮帽摘了下来。头晃了两下,原来藏在帽中的长发便都披散下来,然后坐了下来,脱去靴子,轻轻捏着脚趾。

这样的行径,不免予人以风流放诞的感觉。古应春不以为奇,而雷桂卿却是初见,心中不免兴起若干绮想。

“你知道我进城去做什么?”悟心问说。

“我也正要问你这话。”古应春答道:“看你要到哪里,我叫船老大先送你。”

“我哪里也不去。等下,我在船上等你们。”悟心答说:“你们跟赵宝禄谈妥当了最好,不然,我替你们找个朋友。”

原来是特为来帮忙的,雷桂卿愈发觉得悟心不同凡俗,不由得说道:“悟心师太,你一个出家人,这样子热心,真是难得。”

“我也不算出家人,就算出了家,人情世故总还是一样的。”

“是,是。”雷桂卿合十说道:“我佛慈悲!”

那样子有点滑稽,大家都笑了。

说笑过了,古应春问道:“你要替我找个怎么样的朋友?”

“还不一定,看哪个朋友对你们有用,我就去找哪个。”

此言一出,不但雷桂卿,连古应春亦不免惊奇,看来悟心交游广阔,而且神通广大,但这份关系是如何来的呢?

雷桂卿心里也存着同样的疑问,只是不便出口。悟心却很大方,从他们脸上,看到他们心里,笑笑说道:“你们一定在奇怪,我又不是湖州人,何以会认识各式各样的人?说穿了,不足

为奇,我认识好些太太,都跟我很谈得来,连带也就认识她们的老爷了。”

“喔,我倒想起来了。”古应春问:“昨天你就是到黄太太那里去了?”

“是啊。”悟心答说:“这黄老爷或许就能够帮你的忙。这黄老是……”

这黄老爷单名一个毅字,是个候补知县,派了在湖州收竹木税的差使。

同治初年曾国藩派遣幼童赴美时,他是随行照料的庶务,在美国住过半年,亦算深通洋务,所以湖州府遇到有跟洋人打交道的事,不管知府还是知县都要找他,在湖州城里亦算是响当当

的一个人物。

“那太好了。”古应春很高兴地说,“既然替湖州府帮忙办洋务,教会里的情形一定熟悉,赵宝禄不能不买他的帐。悟心,你这个忙帮得大了。”

到了湖州城里,问清楚赵宝禄的教堂在何处,就在附近挑个清静之处泊舟。古应春与雷桂卿带着一个跟班上岸。悟心在船上等,她带来一个食盒,现成的素菜,在船上热一下便可食用,

正整治好了尚未动著,不道古应春一行已经回船了。

“怎么这么快?”

“事情很顺利。不过太顺利了。”

“这是怎么说?”悟心又说:“我总当你们办完事下馆子,我管我自己吃饭了,现在看样子,你们也还没有吃,要不要先将就将就?”

“我们也还有点船菜,不必再上岸了。我要把经过情形告诉你,看有什么法子,不让赵宝禄耍花样。”

原来古应春到得教堂,见到赵宝禄,道明来意,原以为他必有一番支吾,哪知他绝口否认有任何耍赖的企图。

“做人要讲信用,对洋人尤其重要,我吃了多年的教,当然很明白这层道理。两位请放心,我收了怡和洋行的定洋,丝也走好了,到时候大家照约行事,绝无差错。”

“可是,”古应春探询似地说:“听说赵先生跟教友之间,有些瓜葛?”

“什么瓜葛?”赵宝禄不待古应春回答,自己又说:“无非说我逼教友捐献。那要自愿,他不肯我不好抢他的。总而言之,到时候如果出了差错,两位再来问我,现在时候还早。”

明知道他是敷衍,也明知他将来会耍赖,但却什么劲都用不上,直叫无可奈何。古应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所以神色之间,颇为沮丧。

“你不要烦恼!”悟心劝慰着说:“一定有办法,你先吃完了饭再说。”

古应春胃口不开,但经不住悟心殷殷相劝,便拿茶泡了饭,就着悟心带来的麻辣油焖笋,匆匆吞了一碗。雷桂卿吃得也不多,两个都搁下筷子,看悟心捏着三镶乌木筷,慢慢在饭中拣稗

子,拣好半天才吃一口。

“这米不好,是船老大在这里卖的。”古应春歉意地说:“早知道,自己带米来了。”

悟心也省悟了,“对不起,对不起。”她说:“我吃得慢,两位不必陪我,请宽坐用茶。”

雷桂卿却舍不得走,尤其是悟心垂着眼皮注视碗中时,是个恣意贪看的好机会,所以接口说道:“不要紧,不要紧,你尽管慢用。”

悟心嫣然一笑,对她的饭不再多挑剔,吃得就快了。

等小玉来收拾了桌子,水也开了,沏上一壶茶来,扑鼻一股杏子香,雷桂卿少不得又要动问了。

“那没有什么诀窃。”悟心答说:“挑没有熟的杏子,摘下来拿皮纸包好,放在茶叶罐里,隔两天便有香味了。不但杏子,别的果子,也可以如法炮制。”

“悟心师太,”雷桂卿笑道:“你真会享清福。”

悟心笑笑不作声,转脸问古应春:“你的心事想得怎么样了?”

古应春确是在想心事,他带着藩司衙门的公文,可以去看湖州知府,请求协助,但如传了赵宝禄到案,他仍旧是这套说法,那就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还落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声,太划不来

了。

等他说了心事,悟心把脸又转了过去:“雷先生,要托你办件事。”

“是,是。”雷桂卿一叠连声地答应,“你说,你说。”

“我写个地址,请你去找一位杨师爷。见了面,说我请他来一趟,有事求他。”悟心又加了一句:“他是乌程县的刑名师爷。”

做州县官,至少要请两个幕友,一个管刑名,一个管钱谷,权柄极大。

请乌程县的刑名师爷来料理此案,不怕赵宝禄不就范。雷桂卿很高兴地说:“悟心师太,你真有办法!把这位杨师爷请了来对付赵宝禄,比什么都管用。”

“也不见得。等请来了再商量。”

于是悟心口述地址,请古应春写了下来,船老大上岸雇来一顶轿子,将欣欣然的雷桂卿抬走了。

“你要不要去睡个午觉?”悟心说道:“雷先生要好半天才会回来。”

“怎么?那杨师爷住得很远,是不是?”

“不但住得远,而且要去两个地方。”

“为什么?”

悟心诡秘地一笑说道:“这位雷先生,心思有点歪,我要他吃点小苦头。”

“什么苦头?”古应春有点不安,“是我的朋友,弄得他惨兮兮,他会骂我。”

“他根本不会晓得,是我故意罚他。”

原来这杨师爷住在县衙门,但另外租了一处房子,作为私下接头讼事之用,为了避人耳目,房子租在很荒僻的地方,又因为荒僻之故,养了一条很凶的狗。雷桂卿找上门去,一定会扑空

,而且会受惊。

“怎么会扑空呢?”悟心解释:“除非杨师爷自己关照,约在那里见面,不然,他就是在那里,下人也会说不在,有事到衙门去接头。”

“扑空倒在其次,让狗咬了怎么办?”

“不会!那条狗是教好了的,来势汹汹把人吓走了就好了,从不咬人。”

听这一说,古应春才放下心来,他知道悟心有午睡的习惯,便即说道:“我倒不困,你去打个中觉。”

“好!”悟心问说:“哪张是你的铺?”

“跟我来。”

后舱一张大铺,中间用红木格子隔成两个铺位,上铺洋式床垫,软硬适度,悟心用手揿一揿床垫,又看一看周围的陈设,不由得赞叹:“财神家的东西,到底不同。”

“这面是我的铺。”古应春指着右面说:“你睡吧,我在外面。有事拉这根绳子。”

悟心将一根红弦绳一拉,前舱的银铃琅琅作响,小玉恰好进前舱,闻声寻来,一看亦有惊异之色。

“真讲究!”小玉抚摸着红木格子说:“是可以移动的。”

“索性把它推了过去。”古应春说:“一个人睡也宽敞些。”

小玉便依言将红木格子推到一边。古应春也退了出去,在中舱喝茶闲眺,心里在盘算,杨师爷来了,如果谈得顺利,还来得及回庵,倘或需要从长计议,是回庵去谈呢?还是一直谈下去

,夜深了上岸觅客栈投宿,让悟心师徒住在船上。

转念未定,听得帘挂钩响动,是小玉出来了,“古老爷”,她说,“你请进去吧,我师父有事情商量。”

到得后舱,只见悟心在他的铺位上和衣侧卧,身上半盖着一条绣花丝被,长发纷披,遮盖了大半个枕头,一手支颐,袖子褪落到肘弯,奇南香手串的香味,愈发馥郁了。

“你有事?”古应春在这一面铺前的一张红木骨牌凳上坐了下来。

“杨师爷很晚才回来。”悟心说道:“恐怕要留他吃饭,似乎要预备预备。”

“菜倒是有。”古应春说,“船家一早就上岸去买了菜,只以为中午是在城里吃了,你又带了素菜来,所以没有弄出来,你闻!”

悟心闻到了,是火腿炖鸡的香味,“你引我动凡心了。”她笑着又说,“酒呢?”

“那更是现成,一坛花雕是上船以后才开的。我还有白葡萄酒,你也可以喝。”古应春又说:“倒是有件事得早早预备,今晚上你跟小玉睡在船上,我跟雷桂卿住客栈,得早一点去定妥

当了它。”

“不!”悟心说道:“睡在船上不妥当,我还是回庵,不过船家多吃一趟辛若。”

“那没有什么。好了,说妥当了,你睡吧!”

“我还不困,陪我谈谈。”说着,悟心拍拍空铺位,示意他睡下来。

古应春有些踌躇,但终于决定考验自己的定力,在雷桂卿的铺位横倒,脸对脸不到一尺距离。

“古太太的病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还是那样子。总归是带病延年了。”

“那么,你呢?”悟心幽幽地说:“没有一个人在身边,也不方便。”

古应春想把瑞香的事告诉她,转念一想,这一来悟心一定寻根究底,追

问不休,不如不提为妙。

“也没有什么不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什么事都好省,这件事省不得,除非……”悟心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实在诡秘,古应春忍不住问:“话说半句,无缘无故发笑,是什么花样?除非什么?”

“除非你也看破红尘,出家当了和尚,那件事才可以省,不然是省不了的。”

“这话也没有啥好笑啊!”

“我笑是笑我自己。”

“在谈我,何以忽然笑你自己。”古应春口滑,想不说的话,还是说了:“总与我有关吧?”

“不错,与你有关。我在想,你如果出家做了和尚,不晓得是怎么个样子?想想就好笑了。”

“我要出家,也做头陀,同你一样。”

“啥叫头陀?”

“亏你还算出家,连头陀都不懂。”古应春答说:“出家而没有剃发,带发修行的叫做头陀,岂不是跟你一样。”

“喔,我懂了,就是满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弄个铜环,把它箍住,象武松的那种打扮?”

“就是。”

“那叫‘行者’!不叫头驼,我那里有本《释氏要贤》,说得清清楚楚。

原来她是懂的,有意相谑,这正是悟心的本性。古应春苦笑着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应春,我们真希望你是出家的行者。”

“为什么?”

“那一来,你不是一个人了吗?”

古应春心一跳,故意问说:“一个人又怎么样了呢?”

“你不懂?”

“我真不懂。”

“不跟你说了。”悟心突然一翻身,背对古应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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