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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 36

书籍名:《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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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会就是左宗棠来当两江总督,“应春,”他说:“我们现在讲公平交易。怡和、公平用机器,我们用手,你说公平不公平?”

“这不公平是没法子的事。”

“怎么会没有法子?当然有,只看当道肯不肯做,如果是合肥只想跟洋人拉交情,不肯做,湘阴就肯做了。等我来说动他。”

“小爷叔,”古应春笑了,“说了半天,到底什么事肯做不做做?”

“加茧捐。要叫他们成本上涨,无利可图,那就一定要关门大吉了。”

这茧捐当然是有差别的,否则成本同样增加,还是竞争不过人家。古应春觉得用这一着对付洋商,确是很厉害,但须防洋商策动总税务局英国人赫德,经由李鸿章的关系,向总理衙门提

出交涉。

“不会的。”胡雪岩另有一套看法:“合肥碰了两个钉子,不会再象从前那样多管闲事了。再说,我们江浙的丝业,跟他北洋风马牛不相及,他就想要管闲事,你想,湘阴会买他的帐吗?”

正谈到这里,七姑奶奶来招呼吃消夜。古家是很洋派的,饭厅中正摆一张桃花心木的长餐桌,六把法国宫廷式的椅子,不过坐位还是照中国规矩,拿长餐桌两端的主位当作上座,古应春

夫妇分坐他的左右首作陪,弄成个反客为主的局面。

消夜粥菜是火腿、皮蛋、肉松、虾子乳腐、糟油萝卜之类的酱菜,在水晶吊灯照耀之下,色彩鲜艳,颇能逗人食欲,“我想吃点酒。”胡雪岩说:“这两天筋骨有点发酸。”

筋骨发酸便得喝“虎骨木瓜烧”,这是胡庆余堂所产驰名南北的药酒。

胡雪岩的酒量很浅,所以七姑奶奶只替他在高脚玻璃杯中倒了半杯。

“七姐,”胡雪岩衔杯问道:“你啥辰光到杭州去?老太太一直在牵记你。”

“我也牵记老太太。”七姑奶奶答说,“年里恐怕抽不出工夫,开了春一定去。”

“喔,有件事我要跟你们商量。明年老太太六十九,后年整七十,我想趁湘阴在这里,九也要做,十也要做。”

胡雪岩的门客与属下,早就在谈论,胡老太太七十整寿,要大大热闹一番。如今胡雪岩要借左宗棠两江总督的风光,明年就为胡老太太大做生日,这一点七姑奶奶倒不反对,不过俗语有

“做九不做十”之说,如果“九也要做,十也要做”,就不免过分了。

心里是这样想,可是不论如何,总是胡雪岩的一番孝心,不便说什么杀风景的话,只是这样答说:“九也好,十也好,只要老太太高兴就好。”

“场面撑起来不容易,收起来也很难。”胡雪岩说,“这几年洋务发达,洋人带来的东西不少,有好的,也有坏的,学好的少,学坏的多,如果一来就坏,再学了洋人那套我们中国人不

懂的花样,耍起坏来,真是让他卖到金山去当猪仔,都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到了外国的。

七姐,你说可怕不可怕?“

七姑奶奶不明他的用意,含含糊糊答一声:“嗯。”

“前一晌有个人来跟我告帮。”胡雪岩又说:“告帮就告帮好了,这个人的说法,另有一套,他说:”胡大先生,你该当做的不做,外头就会说你的闲话,你犯不着。‘我说:“人生在

世,忠孝为本,除此以外,有啥是该当做的事?我只要五伦上不亏,不管做啥,没有人好批评我。’他说,‘不然,五伦之外,有一件事是你胡大先生该当做的事。’我问:”是啥?‘你们

道他怎么说?他说:“花钱。’”

此人的说法是:胡雪岩以豪奢出名,所以遇到花钱的事,就是他该做的事。否则就不成其为胡雪岩了。接下来便要借五百两银子,问他作何用途,却无以为答。

“我也晓得他要去还赌帐,如果老实跟我说,小数目也无所谓。哪晓得他说:”胡大先生,你不要问我啥用途,跟你借钱,是用不着要理由的。大家都说你一生慷慨,冤枉钱也不知道花

了多少。你现在为五百两银子要问我的用途,传出去就显得你胡大先生一钿不落虚空地,不是肯花冤枉钱的人。“

你们想,我要不要光火。“

“当然要光火。”古应春答说:“明明是要挟,意思不借给他,他就要到处去说坏话。可恶!”

“可恶之极!”胡雪岩接着往下谈:“我心里在想,不借给他,用不着说,当然没有好话,借给他呢,此人说话向来刻薄,一定得便宜卖乖,说是:‘你们看,我当面骂他冤大头,他还

是不敢不借给我。他就是这样子不点不亮的蜡烛脾气。’你们倒替我想想,我应该怎么办?”

“叫我啊!”七姑奶奶气鼓鼓他说:“五百两银子照出,不过,他不要想用,我用他的名字捐了给善堂。”

胡雪岩叹口气,“七姐,”他说:“我当时要有你这点聪明就好了。”

“怎么?”古应春问:“小爷叔,你是怎么做错了呢?”

“我当时冷笑一声说:”不错,我胡某人一生冤枉钱不晓得花了多少,不过独独在你身上是例外。‘我身上正好有一张北京’四大恒‘的银票,数目是一千两,我说:“今天注定要破财

,也说不得了。’我点根洋火,当着他的面,把那张银票饶掉了。”

“他怎么样呢?气坏了?”

“他倒没有气坏,说出一句话来,把我气坏了。”

“他怎么说?”

“他说:”胡大先生,你不要来这套骗小伢儿的把戏,你们阜康跟四大恒是同行,银票烧掉可以挂失的。‘“

古应春夫妇默然。然后七姑奶奶说道:“小爷叔,你吃了哑巴亏了。”

确是个哑巴亏。胡雪岩根本没有想到可以“挂失”,及至此人一说破,却又决不能去挂失,否则正好坐实了此人的说法,是“骗小伢儿的把戏”。

“后来有人问我,我说有这桩事情,问我有没有挂失?我只好笑笑,答他一句:”你说呢!‘“

“能有人问,还是好的,至少还有个让人家看看你小爷叔态度的机会。

就怕人家不问,一听说有这件事,马上就想到一定已经挂失了,问都不用问的。“古应春说:”阿七说得不错,小爷叔,你这个哑巴亏吃得很大。“

“吃了亏要学乖。”胡雪岩接口说道:“我后来想想,这位仁兄的确是有道理,花钱的事,就是我该当做的事,根本就不应去问他的用途。如果说我花得冤枉了,那么我挣来的钱呢?在

我这面说,挣钱靠眼光、靠手腕、靠精神力气,不过我也要想想亏本的人,他那面蚀本蚀得冤枉,我这面挣的就是冤枉钱。”

“小爷叔的论调,越来越玄妙了。”古应春笑道:“挣钱也有冤枉的?”

“挣了钱不会用,挣的就是冤枉钱。”胡雪岩问道:“淮扬一带有种‘磐响钱’,你们有没有听说过?”

古应春初闻此“磐响钱”三字,七姑奶奶倒听说过,有那一班铢锱必较,

积资千万,而恶衣恶食,一钱如命的富商,偏偏生个败家子,无奈做老子的钱管得紧,就只好到处借债了,利息当然比向“老西儿”借印子钱还要凶,却有一样好处,在败家子还不起钱

的时候,决不会来催讨。

“那么要到什么时候还呢?”七姑奶奶自问自答地为古应春解释:“要到他老子死的那天。人一咽气,头一件事是请个和尚来念‘倒头经,,和尚手里的磐一响,债主就上门了,所以叫

做磐响钱。”

“与其不孝子孙来花,不如自己花,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本来也无所谓。不过,小爷叔,你说花钱的事,就是该当你做的事,这话,”古应春很含蓄他说:“只怕也还有斟酌的余地。”

“我想过好几遍了,既然人家叫我‘财神’,我就是应该散财的,不然就有烦恼。”胡雪岩急转直下地回入本题,“譬如说明年老太太六十九,我一定要做。不做,忌我的人就有话说了

,怎么说呢?说胡某人一向好面子,如今两江总督是左大人,正好借他的威风来耍一耍排场,不做不是他不想做,是左大人对他不比从前了,胡老太太做生日,礼是当然要送的,不过普普通

通一份寿礼,想要如何替做面子,是不会有的事。倒不如自己识相为妙。七姐,你说,如果我不做,是不是会有这种情形。”

七姑奶奶不能不承认,却换了一种说法:“做九原是好做的。”

“明年做了九,后年还要做。”胡雪岩又说:“如果不做,又有人说闲话了,说胡老太太做七十岁是早已定规了的。只为想借左大人招摇,所以提前一年。做过了也就算了,他这两年的

境况不比从前,能省就省了。七姐,你要晓得,这比明年不做还要坏!”

“为什么呢?”

“这点你还不明白?”古应春接口:“这句话一传开来,阜康的存款就要打折扣了。”

“岂止打折扣?”胡雪岩掉了句文:“牵一发而动全身,马上就是一个大风浪。”

七姑奶奶无法想象,会是怎佯的一种“大风浪”?只是看他脸上有难得一见的警惕之色,忍不住将她藏之心中已久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小爷叔,我也要劝你,好收好了。不过,我这句话,跟老太太说的。

意思稍为有点不同,老太太是说排场能收则收。不必再摆开来,我说的收一收是能不做的生意不做,该做的生意要好好儿做。“

此言一出,首先古应春觉得十分刺耳,不免责备:“你这话是怎么说的?

小爷叔做生意,还要你来批评?“

“应春!”胡雪岩伸手按着他摆在桌上的手,拦住他的话说:“现在肯同我说真话的,只有七姐了。我要听!”说着还重重地点一点头。

古应春原是觉得胡雪岩的性情,跟以前不大一样了,伯七姑奶奶言语过于率直,惹他心中不快,即或不言,总是件扫兴的事。即然他乐闻逆耳之言,他当然没有再阻挠的必要,不过仍旧

向妻子抛了个眼色,示意她措词要婉转。

“有些话我摆在肚皮里好久了,想说没有机会。即然小爷叔要听,我就实话直说了,得罪人我也不怕,只要小爷叔有一句两句听进去,就算人家记我的恨,我也是犯得着的。”

由这一段开场白,胡雪岩便知她要批评他所用的人。对这一点,他很在意,也很自负,他认为他之有今日立下这番乾嘉年间,扬州盐商全盛时期都及不上的局面,得力于他能识人,更能

用人,这当然要明查暗访,才能知道

一个人的长处何在,毛病在哪里。不过,他听人月旦人物,胸中却自有丘壑,首先要看批评人的人,自己有没有可批评之处,然后才来衡量那些批评,哪一句是可以听的,哪一句是对方

希望他能听的。七姑奶奶是极少数他认为应该佩服的人之一,她对人的批评,不但要听,而且唯恐她言之不尽,因而觉得有鼓励她的必要。

“七姐,没有人会记你的恨,因为没有人会晓得你同我说的话。你有见到的地方,尽管说,就是我有错处,你亦不必客气,你说了实话,我只有感激,决不会怪你。”

有这样诚恳的表示,反使得七姑奶奶觉得光是批评某些人,犹不足以尽其忠悃,要批评就要从根本上去批评毛病的由来。

“小爷叔,说实话,跟前个十来年比起来,我对你的敬重打折扣了。不过小爷叔,对你的关心,是有增无减。思前想后,有时候为你想得一夜困不着。”

这话说得胡雪岩耸然动容,“七姐,”他说:“我们是患难之交,我最佩服你是女中丈夫。我自己也知道,做人处世,没有十几年前那样,处处为人着想,不过,总还不算对不起人。场

面虽然扯得大,用的人是得力的,里里外外都绷得牢,不晓得七姐是为啥为我愁得一夜困不着。”

“我愁的是树大招风。小爷叔,你是丈八灯台,多少人沾你的光,照出一条路来,走得又快又稳,可惜你照不见自己。”

“丈八灯台”这句俗语,是如此用法,胡雪岩觉得格外贴切,因而也就更重视她的下文了。

“七姐,亏得还有你看得清楚。今天没有外人,请你老实说,我有哪些毛病要改?”七姑奶奶沉吟不语。她本想着:你认为你用的人都得力,里外部能绷得住,这一点就要改,不过这好

象一概抹煞,会惹胡雪岩起反感,而况事实上也有困难,如果他这样说一句:照你说起来,我用的人通通要换过,请问,一时三刻哪里去找这么多人?找来的人是不是个个靠得住。这就无辞

以答了。

古应春多少看出她的心思,怕她说得过分徒乱人意,无稗实际,便暗示她说:“阿七,你谈一两件小事,小爷叔心里自然有数。”

“好!”七姑奶奶接受了这个建议,略想一想说道:“小爷叔,我讲两件你自己不知道,人家替你得罪了人,都记在你帐上的事。”

第一件花园落成以后,胡雪岩对其中的假山不满意,决心改造。请了几个专工此道的人来看,画了图样,亦不见得有何出色之处,最后打听到京中有个大名家,姓应单名一个崇字,河南

人,咸丰初年是怡亲王载垣门下的清客。辛酉政变,载垣家破人亡,应崇眼看起高楼,眼看他楼坍了,感慨甚深,因而遁人西山,闭门课子,不闻外事。好在当年载垣炙手可热时,应崇曾获

厚赠,粗茶淡饭的生计,维持个几年,还不至于拮据。

这应崇本来不想出山,经不起胡雪岩卑词厚币,加以派去延请的刘不才,能言善道,终于将他请到了杭州。

实地看了已造好的假山,又看了好些绘而未用的图样,应崇觉得也不算太坏,只需修改,不必重造。但胡雪岩不以为然,坚持全盘更新。应崇心想,这是钱太多的缘故,不过,这话不便

说破,交浅言深,会使得胡雪岩误会他胸中本无丘壑,所以才敢拆了重造。

也就是这好强争胜的一念,应崇关起门来,一个月不下楼,画成了一幅

草图,却还不肯出以示人,每天在六桥三竺之间,策杖徜徉,或者深入南北高峰,探幽搜奇,回来挑灯展图,细细修改。到得三个月后,终于杀青了。

这一套图一共十七张,一幅总图、十六幅分图,奇岩怪壑,百折干回,方丈之地,以小见大,令人拍案叫绝。胡雪岩大喜过望,设盛筵款待,当面约请监工,应崇也答应了。

造假山当然要选奇石。杭州是南宋的都城,名园甚多,也有废弃了的,应崇一一看过。却都不甚当意。这天到了贡院西桥,一处废园,据说原是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的祠堂,其中有块卧

倒在地的石头,却大有可观。

论百之美,有个三字诀,叫做“瘦、皱、透”,应崇看这块石头虽一半埋在土中,但露出地面的部分,足以当此三字,判断另一半亦夏如是。

正在反复观赏之时,只见有个须眉全白老者,短衣草鞋,手里捏一支湘妃竹的旱烟袋,意态消闲地踱了过来。应崇看他打扮不似缙绅先生,那气度却似退归林下的大老,顿时肃然起敬地

问讯。

“老先生尊姓?”

“不敢当。我姓赵。足下贵姓?”

“敝姓应。”应崇问道:“请问赵老先生,这废园可有人管?”

“怎么没有?我就是。”

“喔!失敬,失敬。”应崇连连拱手。

赵老者一面擎着旱烟袋还礼,一面问道:“足下要找管园的,有何见教。”

“想请教请教这块石头。”

赵老者点点头,将应崇自上而下端详了一番问道:“足下想来亦有米颠之癖。既承下问,不敢不告。提起这块石头,大有来历,原是从大梁艮岳运来的。”

原来是宋徽宗艮岳的旧物,千里迢迢,从开封运来,亘历六七百年之久,名贵可知……

“足下恐怕还不知道这块石头真正的妙处”赵老者回头喊道:“小四儿,拿根浪竿来!”

晾衣服用的竹竿,杭州叫做“浪竿”。小四儿知道要“浪竿”作何用途,取了来一言不发,从石头的一端伸进竹竿去。这时应崇才发现石头中间有个碗大的孔,贯通两头,竹竿很容易地

从另一面冒出头来。

“这才是真正的‘一线天’。”应崇很快地想到这块石头叠在假山上,到得正午,阳光直射入山洞,圆圆的一道光柱,岂非很别致的一景。

“赵老,”应崇率直问道:“这块石头能不能割爱?”

赵老者又细看了几眼,开口问道:“足下是自己起造园林,还是为人物色材料。”

“实不相瞒,我是应胡财神之邀,替他来改造花园。得此奇石,我的图样又要修改了。”

“原来是他!”赵老者摇摇头说:“我不造这个孽。”

应崇愕然,“赵老,”他问:“这话怎么说?”

“说起来,这位胡大先生倒是值得佩服的,好事也做得不少。可惜,这几年来骄奢淫逸,大改本性,都是他手下那班卑鄙小人奉承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从来勤俭兴家,骄奢必败。只看

这块石头,当年道君皇帝,如果不是要起艮岳,弄出什么‘花石纲’,金兵哪里到得了汴梁?足下既以此为业,想来平生也替达官贵人造过不少花园,不知道这几家的主人,有哪几家是有

贤子孙的?至于这位胡大先生,尾大不掉,真是他的好朋友要劝劝他,趁早收山,倘或依旧撺掇他挥霍无度,迟早有受良心责备之一日。“

这番侃侃而谈,使得应崇汗流侠背,深悔出山之非计。但事已如此,总不能说退还聘金,收回图样,只好托词家乡有急事,坚辞监工的职务。

胡雪岩再三挽留留不住,只好请他荐贤自代。应崇却不过情,而且毕竟是一番心血所寄,也怕为俗手埋没,看胡家的清客中,有个名叫曾笑苏的,对此道不算外行,有时谈起来颇有创见

,因而说了句,“曾笑苏堪当此任。”

胡雪岩用人,一定要先摸清此人的本事,随即将曾笑苏请了来,当着应崇的面,要他细看图样,然后问道:“照应先生的图样,不晓得要多少日子,才能完工?”

“这,”曾笑苏笑道:“当着大行家在这里,哪有我置喙的余地。”

“不敢,不敢!”应崇接口,同时抛了个眼色给他:“笑苏兄,请你估计。”

曾笑苏会意,监工这个有油水的好差使,多半可以捞得到手了,当下聚精会神地盘算了好一会,方始问道:“大先生想多少日子完工?”

“五十天如何?”

“五十天就得要用一百二十个人。”曾笑苏屈着手指计算,“照图施工,四处山洞,每洞工匠二十名,下余四十名,专运石料。舂浆五天,施工二十天,预备改作十天,结顶十天。如果

一切顺利,四十五天可以完工。大先生要大宴宾客,日子挑在五十天以后好了。”

胡雪岩不置可否,转脸问道:“应先生看怎么样?”

“算得很精明。不过稍微紧了一点,施工的时候,稍一放松,五十天就不够用了。”

“原有五天的余裕打在里面。”曾笑苏答说:“应先生,你老有所不知,淌或是在别处施工,也许石料不齐。人手不足,我不敢说哪天一定可以完工,在我们胡大先生府上,要人有人、

要钱有钱、要料有料,五十天完工,是有把握的。”

“说得是。”

有应崇这句话,就象朝廷逢到子午卯西大比之年,放各省乡试主考,先钦派两榜出身的大员,将够资梧派充考官的京官,集合起来,考上一考,合格了方能放出去当正副主考那样,曾笑

苏能充任监工之职,已由应崇认可,胡雪岩自是信任不疑。

于是择吉开工,一百二十名工匠,在早经将原有假山拆掉的空地上,分做十二圈,开始舂浆。事先有总管胡云福关照:“舂浆不能出声,老太太讨厌那种声音。”

原来其中有个讲究。所谓舂浆的浆,杭州人称之为“袅浆”,专有一种树叶子,用水一泡,稠稠地象妇女梳头用的刨花水,然后用石灰、黄泥掺合,加入这种稠汁,就可以开始舂了。

舂浆的法子是,几个人绕着石灰、黄泥围成一圈,每人手里一把齐腰的丁字锤,锤身是饭碗粗的一根栗木桩,桩底镶半圆形的铁锤,柱顶有条两尺长镶得很牢固的横木,以便把握。

到得围拢站齐,为头的一声讯号,往后退步,腰身挺起,顺势将丁字锤往上一翻,翻到朝天往下落,同时进步弯腰,锤头重重舂在石灰、黄泥上。

另有人不断地用木勺舀着稠汁往上浇。起始是白灰、黄泥的然可见,后来浑

然融合,舂得愈久,韧性愈佳。杭州人修造坟墓,棺木四周,必实以袅浆,干燥以后,坚硬异常,真正是“刀枪不入”,杭州盗墓之风不炽,即因得力于袅浆。至于有那要迁葬的,另有

一个破袅浆之法,法于是打开坟头,遍浇烈性烧酒,用火点燃,等酒尽火熄,泥质发脆,自能下锄。

从前明太祖造南京城,责成元末巨富沈万三施工,城墙用巨石堆砌,接缝用糯米熬浆粘合,所以能历数百年不坏。袅浆居然亦有此功用,最要紧的是,舂得匀、舂得久,所以为头的讯号

,关系不浅,而讯号无非“邪许”之声,从宣泄劳苦的“力笨之歌”中,音节上自然有指挥下锤轻重徐疾,计算锤数,以及移动步伐“尺寸”的作用在内,舂袅浆的人,一面舂。一面慢慢向

右转,为的是求均匀,同时亦为计算工夫的一种方法,大致总要转到十二至十六圈,那袅浆的功用,才能发挥到顶点。

除了修造坟墓以外,袅浆另外的用途,就是起造假山,石料与石料的接台,非用袅浆,不能坚固。但这一有特殊音节的“邪许”之声,春秋每闻于定山,自然而然地使人意识到,附近又

有一座新坟在造。

胡老太太年纪大了,恶闻此声,所以由胡云福交代下来,不准出声。

这一来便如军队失去号令,自然混乱不齐,手脚慢了。曾笑苏求功心切,不免责骂叱喝,工匠敢怒不敢言,到得散工出门,议论纷纷,不说曾笑苏不体恤人,却说胡家刻薄。

刻薄之事,不是没有,只是胡雪岩根本不知。从来大户人家有所兴作,包工或者工头,总难免偷工减料。起造假山,料无可减,工却可偷,只以曾笑苏颇为精明,不敢虚报人数,只以学

徒下手混充熟练的工匠,头两天还好,到第三天情形就不对了,曾笑苏挖空心思,走了个规矩,工钱不许先支,当日发给。散工时,园门口置特制的八尺多高条凳一张,每班十二人,上置十

二份工钱,各人自取,不得接手代递,手不够长拿不到的,就算白做。不但未成年的学徒,只好眼泪汪汪,空手出门,就是身矮的,也是徒呼奈何。曾笑苏还得意洋洋地表功,道是“身长力

不亏。矮子纵有气力也有限,试问堆假山没有力气,有何用处?这是存优汰劣的不二法门”。

可是外头的舆论就不堪闻问了,传来传去,说是胡雪岩伏势欺人,叫人做了工,不发工钱。有人不信,说,:胡大先生做好事出名的,哪里会有这样刻薄“,无奈人证俱在,想替他说好

话的人,也开不得口了。

还有件事,更为荒唐。一年胡雪岩为亡父冥寿作佛事,时逢初冬,施衣施食,只要自己舍得下脸的,都可以排队来领,每人蓝市棉袄一件,饭碗大的白面馒头四个。棉袄、馒头都经胡雪

岩自己看过,尝过,毫不马虎。这场好事,应该做得很好,不迫有人咬牙切齿在痛骂。

说来说去,还是胡雪岩用人不当,主事的胆大妄为。原来有那贪小的,排了一次队,第二次再来,多领一份。这往宽处说,他也是花了工夫气力,多换得一份施舍,不算白捡便宜,就算

从严,训斥几句,亦就至矣尽矣,谁知主事者别出心裁,等人头一次来领了棉袄、馒头,到出口处有一班,“待沼”在等着,剃头匠别称“待沼”。每人一把剃刀,头发剃去一块,作为已领

施舍的记号,倘或不愿,除非不领。

“小爷叔,”七姑奶奶谈到这件事,犹有余愤,“你倒想想,有的天不亮去排队,轮到日中才轮到,料不到有这么一个规矩,要不领呢,白吃一场辛苦,于心不甘,要领呢,头发缺一块

,挂了块穿舍衣的招牌在那里,真叫进退两难,有个不咬牙切齿的吗?”

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深秋天气,背上却湿漉漉地冒汗,“七姐,”他说:“你说的情形,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回去要查,查出来我要狗血喷头,骂他一顿。”

“你也不必去查。这个人已经不在小爷叔你那里了,我才说的。”

“这样说,还有这样子的人在那里?”

七姑奶奶默然,也就是默认,古应春觉得话既说到如此,就索性再劝一劝他。

古应春追随胡雪岩多年,当初创业维艰的经过大多熟悉,所以劝他的话不但很多,而且也很深刻,“小爷叔,”他说:“你的事业当中,典当在你看,完全是为了方便穷人,不想赚钱。

话是这样说,天下哪有不赚钱的典当?

不过,因为你有这番意思在那里,明明应该赚的也不赚了、小爷叔,这一层,不知道你想过没有?“

“我想过。我同他们说:钱庄是有钱人的当铺,当铺是穷人的钱庄,有钱的人,我来对付,他‘当信用’、‘当交情’,能不能当,能当多少,多大致有数。穷人太多,我照顾不到,都

托你们了,大家要凭天良。我想,那班‘徽州朋友’我待他们不坏,应该不至于没良心。”

当铺朝奉都出在徽州,所以胡雪岩称之为“徽州朋友”。古应春听他这一番话,便知他对自己的典当的积弊,一无所知,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看法,对胡雪岩确实有用。

“小爷叔,你有多少爿典当,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胡雪岩一愣,搔搔头说:“二十家总有吧?”

“小爷叔,”七姑奶奶怂恿着说:“你倒算算看!从杭州算起。”

从杭州算起,首先便是公济,这是胡雪岩所设的第一家当铺,然后是广顺,武林门外拱震桥,运河起点,专为方便漕帮的泰安,浙江的杭州、胡州、嘉兴、海宁、金华、衢州、江苏的苏

州,镇江,还有湖北。湖南,一共二十三家。

当铺的资本,称为“架本”,向例不用银数,而以钱数计算,一千文准银一两,一万银子便称为一万千文。典当有大有小,架本少则五万千文,大则二十万千文,通扯以十万计,二十三

家典当的架本。便是两百三十万银子,如果以“架货”折价,至少要加一倍。

“小爷叔,架本总共算它四百五十万银子好了,做生意打它一分息,算低了吧,一个月就是四万五千银子,怎么样用也用不完,小爷叔叫我别样生意都不必做,光是经营这二十三家典当

好了。”

胡雪岩心想一个月四万五,一年就是五十四万,在他记忆中,每年年底结总帐,典当部分的盈余,从未超过二十万,照此说来,每年有三十多万银子,为“徽州朋友”吞掉了。

“我一个月的开销,连应酬通通算在内,也不过四五万银子。典当弄好了,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胡雪岩问道:“应春,你看我应该从哪里下手来整顿?”

“自然是从盘查着手。”

“查了一家再查一家呢?还是一声号令一起查?”

“自然是一起查。”

“你是不是在信口开河?”七姑奶奶插嘴说道:“二十三家典当一起查,人手呢?不光是查帐,还要查架子上的货,不是外行做得了的。”

“七姐,”胡雪岩拦住她的话说:“应春出这个主意,当然有他的诀窍。”

“小爷叔说得对!”古应春得意他说:“我有个诀窍,不但快,而且切实,兼且还不会得罪人。这话怎么说呢?譬如一家一家查,当然就要从靠不住的那几家先下手,为的是叫他措手不

及。但这一来,查出毛病来不必说,倘或倒是干干净净的,人家心里就会不舒服,以后就不容易得力了。”

“闲话少说。”七姑奶奶性急,“你既然有诀窍,赶快说啊!”

“这个诀窍,不着痕迹,小爷叔,我劝你来个大扳位,二十三家的。管总,、‘管包’,通通调动,调动要办移交,接手的有责任,自然不敢马虎,这一来帐目、架货的虚实,不就都盘

查清楚了?”

“这个法子倒真巧妙。不过以小调大,没有话说,以大调小,难免会有闲话。”

“这也有个法子。典当大小,拿它分成三等,同等的抽签互换,好坏相差有限,各凭运气,大家也就没话说了。”

“再说,”七姑奶奶有补充的意见:“真正几个得力、做得好的,小爷叔不妨私下安慰奖赏他们。”

“说得是,我回杭州就办。”

四美人计胡雪岩在上海,一直等得到左宗棠的确实信息,已于十月十八日出京,但不是由天津乘海轮南下,经上海转江宁去接两江总督的任,而是先回湖南扫墓,预计要到年底快封印时

,才会到任。胡雪岩本打算在上海迎接左宗棠,等他动身赴江宁后,再回杭州,见此光景,决定先回去了再来。

回到杭州的第二天,他就将公济典的管总唐子韶约了来,将打算全盘调动二十三家典当的管总,趁彼此移交的机会,自然而然作了一次大清查的计划,告诉了他。

“子韶,”他说,“我这二十三家典当,你算是他们的头儿。这件事,我要请你来做,你去拟个章程来,顶好在年里办妥当,明年开头,家家都是一本新帐,界限分明,清清楚楚。你说

呢?”

唐子韶一愣,心里七上八下,念头很多,定一定神说:“大先生,年底下,景况好的要来赎当头,年过不去的,要求当当,生意正忙的时候,来个大调动,不弄得天下大乱?”

“这话倒也不错。不过章程可以先拟,叫大家预备起来,一过了年,逢到淡月,再来调动。”

“是的。这样子才是正办。”

奉命回来,唐子韶立即找到管包潘茂承,关起门来密谈。原来唐潘勾结舞弊,已历多年,毛病最多的是满当的衣服,公济典为了满当的衣服太多,特为设了一家估衣铺,招牌叫做“公济

衣庄”,各典满当的衣服,都发衣庄去叫卖,有的原封不动,有的是掉了包的,明明一件八成新“萝卜丝,,的羊裘,送到衣庄,变了一件”光板“,当铺”写票“,向来将值钱的东西写得

一文不值,明明是个金打簧表,当票上却写的是”黄铜烂表一个“。那笔龙飞凤舞的狂草,除了朝奉自己,无人能识,所以从无顾客提过抗议,而因为如此”写票“记帐,满当之物要掉包,

亦就无从查考了。

公济典掉包掉的最凶,紫貂换成紫羔,纺绸换成竹衣,拿来跟公济衣庄的进货帐一对,清弊毕现,那时就会弄得难看了。

谈来谈去,唯一的挽救之道,便是根本打消这个计划。但除了以年底生意忙碌,不宜大事更张的说法,将此事缓得一缓以外,别无可以驳倒此一计划的理由。潘茂承一筹莫展,唐子韶却

想到了一个万不得已的主意,不过这个主意只能悄悄去做,决不能声张,而且能不能做,还要看他的姨太太肯不肯。

原来唐子韶是徽州人,徽州朝奉到外地谋生,都不带家眷,胡雪岩看他客中寂寞,三年前送了他一个名叫月如的“丫头做姨太太。月如自从嫁了唐子韶,不到半年功夫,竟似脱胎换骨变

了另一个人,头发本来发黄,变黑变多了,皮肤本来粗糙,变白变细了,她的身材本来不坏,此时越发显得蜂腰丰臀,逗人避思,尤其是那双眼睛,本来呆滞失神,老象没有睡足似的,忽然

变得水汪汪地,顾盼之间,仿佛一道闪光,慑人心魄。

为此,胡雪岩颇为动心,言谈神气之间,每每流露出跃跃欲试之情。唐子韶早已发觉,只是装做不知而已。如今事急无奈,才想到了这条美人计,若能说服月如,事成一半了。

事先经过一番盘算,决定胁以利害,“月如,”他说:“祸事临头了。”

“祸事?”月如自不免吃惊,急急问说:“你闯了什么祸?”

“也可以说是我自己闯的祸。”他指着月如头上插的一只翠玉钗,手上戴的一个祖母绿的戒指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不是满当货吗?”

不错,应该是满当货,我当做原主来赎了回去了。“唐子韶说:”这就算做手脚舞弊,查出来不得了。“

“不会的,大先生为人顶厚道,你跟他老实说一声,认个错,他不会为难你的。”

“没有用,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一定会查出来。到那时候,不用大先生开口请我走路,我自己也没有这张脸再在杭州混了,只好回家吃老米饭。”

唐子韶紧接着又哭丧着脸说:“在我自己是自作孽,心里难过的是害了你。”

“害了我?”月如大惊,“怎么会害了我?”

“你想,第一,作弊抓到,自然要赔,你的首饰只怕一样都不会剩,第二,你跟我回徽州要吃苦,那种苦,你怎么吃得来?”

月如平时听唐子韶谈过家乡的情形,徽州在万山丛中,地少人多,出产不丰,所以男人都出外经商,女人就要做男人做的事,挑水劈柴,样样都来,比江浙那个地方的女人都来得辛苦。

而况,她又想到自己的身分,见了唐子韶的原配,要她做低服小,早晚伺候,更是件宁死也不愿的事。

转念到此,不由得大为着急,“你也真是!”她埋怨着说:“正薪俸以外,每个月分”存箱“、”使用“、”公抽“、”当厘“、”赎厘“,外快已经不少了,年底还有分红,舒舒服服

的日子不过,何苦又另外去搞花样?”

月如嫁过来虽只三年,当铺的规矩,已经很熟悉了。典当从,“内缺”

的管总、管包、管钱、管帐,到“外缺”站柜台的朝奉,以下“中缺”的写票、清票、卷包、挂牌,还有学徒,每月正薪以外,还有“外快”可分,贵重衣服,须加意保管,例收当本百

分之一的酬劳,称为“存箱”,满当货卖出,抽取六厘,归伙友所得,称为“使用”,典当宽限,例不过五,赎当时不超过五天,不另计息,但如超过六天,要付两个月利息。遇到这种情形

,多出来的一个月利息亦归伙友,称为“公抽”。至于“当厘”是照当本抽一厘,“赎厘”是照赎本抽三厘,譬如这个月当本支出十万两银子,赎本收回五万银子,就有一百两银子的“当厘”,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赎厘”。这些外快,汇总了每月公分,所得多寡的比例不同,唐子韶是管总,当然得大份,每个月少则五六十两,多则上百,日子过得着实宽裕。

唐子韶自然亦有悔意,不过,“事情做也已经做了,你埋怨也没胡。”

他说,“如今只有想法子来补救,你如果愿意,我再来动脑筋。”

“我愿意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只要你说一句,愿意不愿?”

“哪里会不愿意?你倒说,为啥只要我说一句愿意,就有用处?”

“这因为,你身上就有一样有用处的东西,只问你肯不肯借出来用一用?

你要肯,拿出来就是。“

月如将他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恍然大悟,板起脸问:“你要我借给哪个用?”

“还有哪个?自然是胡大先生。”

“哼!”月如冷笑,“我就晓得你会出这种不要脸的主意!”

“人人要脸,树树要皮,我哪里会不要脸?不过事急无奈,与其让同行骂我不要脸,不如在胡大先生面前不要脸。你说,我的打算莫非错了?”

“你的打算没有错。不过,你不要脸,我要脸。”

“这件事,他知、你知、我知,没有第四个人晓得,你的脸面一定保得住。”

月如不作声,显然是同意了。

“大先生。”唐子韶说:“这件事我想要跟蓉斋商量,他的脑筋好,一定有妥当办法想出来。”

蓉斋姓施,此人是湖州德清城内公顺典的管总。为人极其能干,公顺典在他一手经营,每年盈余总是居首,论规模大小,本来在二十三家典当中排列第五、六,如今是最大的一家,架本

积列三十万千文之多,胡雪岩心想,唐子韶要跟施蓉斋去商量,是办事的正道,所以毫不迟疑地同意了。

“大先生,有没有话要我带给蓉斋?”

“有的。”胡雪岩问道:“你哪一天走?”

“我随时可以走。”

“好的,等我想一想再告诉你。”

“这样好了,”唐子韶问:“大先生哪天中午有空?”

这些问胡雪岩十二个姨太太中,排行第五的宋娘子,胡雪岩有应酬部归她管,当下叫丫头去问,回话是一连十天都不定,而且抄了一张单子来。哪天人家请,哪天请人家,写得清清楚楚。

“你问我哪天中午有空,为啥?”

“是月如,总想弄几个菜孝敬大先生。我想不如请大先生来便饭,有什么交代蓉斋的话,顺便就可以告诉我了。”

听这一说,胡雪岩心里高兴,因为不但可以看看月如,而且也很想吃月如所做的菜。于是拿起单子来,仔细看了一会说:“后天中午的两个饭局,我都可以不去。就是后天中午好了。”

“是,是。”唐子韶又说:“请大先生点几个菜。”

原来月如本在厨房中帮忙,虽非灶下婢,也只是往来奔走,传递食盒,只是她生性聪明,耳儒目染,也做得一手好菜,当初胡雪岩挑这个貌不出众的丫头送唐子韶,就因为他讲究饮馔,

而她善于烹调之故。这三年来,唐子韶拿“三荒十月愆余”、“随园食单”中开列的食谱,讲给月如听了,如法炮制,复加改良,颇有几味连胡家的厨干都佩服的拿手菜,只是月如颇自矜其

手艺,不肯轻易出手,因而不大为人所知而已。

“月如的菜,样样都好,不过有几样做起来很费事。”

“不要紧,大先生尽管吩咐。”

胡雪岩点点说:“做一样核桃腰子。”

这就是颇费功夫的一样菜。先拿羊腰或猪腰用盐水加生姜煮熟,去膜切片,再挑好核桃肉剥衣捣烂,与腰片拌匀,下锅用极小的火,不停手地炒,直到核桃出油,渗入腰片,再用好酱油

、陈酒、香料烹透,是下酒的妙物。

“还有呢?”

“有一回月如做来孝敬老太太的蒸蛋,也不错。”

“喔,那是三鲜蛋,不费事,还有呢?”

“我就想到这两样。”胡雪岩又说:“菜千万不要多,多了糟蹋。再说,一个人的工夫到底有限,菜多了,照顾不到,味道总不免要差。”

“是,是。后天中午,请大先生早早赏光。”

唐子韶就住在公济典后面,分租了人家一进房子,三楼三底,前后厢房,后厢房朝东的一问,月如用来做厨房。楼上外面两间打通,作坐起之用,最里面一间,才是卧室。

胡雪岩一到,接到楼上去坐,雪白铜的火盆,生得极旺,窗子是新糊的,虽关紧了,屋子里仍旧雪亮,胡雪岩卸了玄狐袍子,只穿一身丝绵袄裤,仍旧在出汗。

坐定不久,楼梯声响,上来的月如,她上身穿一件紫色湖绉袄裤,下面是散脚的贡呢夹裤。胡雪岩最讨厌年轻妇女着裙子,胡家除了胡老太太,全都是袄裤,月如也是如此。

见了胡雪岩,裣衽为礼,称呼一直未改,仍旧叫“老爷”,她说:“发福了,气色更加好,红光满面。”

“红光是太热的缘故。”胡雪岩摸着脸说。

“老爷穿的是丝绵,怪不得了。”月如转脸向唐子韶说,“你快去看看,老爷的衣包里面,带了夹袄裤没有?”

“对,对,”唐子韶猛然拍一下自己的额角,“我早该想得到的。”说着,起身就走。

于是,月如坐下来问老太太、太太和当家的大姨太太——姓罗行四,家住螺狮门外,因而称之为“螺蛳太太”,再就是“少爷”、“小姐”,一一问到,唐子韶已经从胡雪岩的跟班手里

,将衣包取来了。

“老爷,”月如接过衣包说道:“我伺候你来换。”

当着唐子韶,自然不便让她来执此役,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我自己来。“

“那就到里面来换。”

月如将胡雪岩引入她的卧室,随手将房门掩上。胡雪岩便坐在床沿上,脱棉换夹,易衣既毕,少不得打量打量周围,家具之中只有一张床最讲究,是张红木大床,极厚的褥子,簇新的丝

绵被,雪白的枕头套,旁边摆着一枚蜡黄的佛手,拿起来闻一闻,有些桂花香,想来是沾了月如的梳头油的缘故。

“换好了没有?”房门外面在问。

“换好了。”

“换好?我来收拾。”接着,房门“呀”地一声推开,月如进来将换下的丝绵袄裤,折齐包好。

胡雪岩这时已走到外面,正在吸水烟的唐子韶站起来问道:“大先生,是不是马上开饭?”

“好了就吃。”胡雪岩问道:“你啥辰光到湖州。”

“喔,那我要把交代蓉斋的话告诉你,第一,今年丝的市面不大好,养”今天下半天就走。“

蚕人家,今年这个年,恐怕很难过,你叫他关照柜台上,看货稍微放宽些。“

“是的。”

“第二,满当的丝不要卖……”

“满当的丝,大半会发黄,”唐子韶抢着说:“不卖掉,越摆越黄,更加不值钱了。”

“要卖,”胡雪岩说:“也要先把路脚打听打听清楚,如果是上海缫丝厂的人来收,决不可卖给他们。”

“是的。”唐子韶答应着,却又下了一句转语:“其实,他们如果蓄心来收,防亦无从防起。”

“何以见得?”

“他们可以收了当票来赎啊!”

“我就是要这样子。”胡雪岩说:“人家赎不起当头,当票能卖几个钱,也是好的。”

“大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唐子韶感叹着说。

“也不是啥菩萨心肠,自己没有啥损失,能帮人的忙,何乐不为!说老实话,一个人有了身价,惠而不费的事、不知道有多少好做,只在有心没有心而已。”

“大先生是好心,可惜有些人不知道。”

何必要人家晓得?惠而不费而要人家说一声好,是做官的诀窍,做生意老老实实,那样做法,晓得的人在背后批评一句沽名钓誉,你的金字招牌就挂不牢了。“

“是,是。大先生真见得到,不过……”

“你不要‘白果’、红枣的,谈得忘记辰光!”月如大声打断他的话,“开饭了。”

抬头看时,已摆满了一桌的菜,除了胡雪岩所点的核桃炙腰与三鲜蛋以外,另外蒸的是松子鸡,炒的是冬笋鱼,烩的是火腿黄芽菜,再就是一大碗鱼圆莼菜汤与杭州到冬天家家要制的腌

菜。

“老爷吃啥酒?”月如说道:“花雕已经烫在那里了。”

“好,就吃花雕。”

斟上酒来,月如又来布菜,“我怕方裕和的火腿,老爷吃厌了。”她说:“今天用的是宣威腿。”

“你的话也说得过分了,好火腿是吃不厌的。”胡雪岩挟了一块宣威腿,放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道:“谈起宣威腿,我倒说个笑话你们听听。

盛杏荪最喜欢吃宣威腿,有人拍他马屁,特为托人从云南带了两条宣威腿,送到他电报局,礼帖上写的是‘宣腿一双’,这一来犯了他的忌讳……“

“盛杏荪名字叫盛宣怀。”唐子韶乘间为月如解释。

“犯他的忌讳,他自然不高兴罗?”月如问说。

“是啊!”胡雪岩答道:“当时他就发脾气:”什么宣腿不宣腿的?拿走,拿走!‘过了几天,他想起来了,把电报局的饭司务叫了来问:“我的腿呢?’饭司务听董了,当时回报他:”大人的两条腿,自己不要,局里的各位老爷把大人的两条腿吃掉了。“

胡雪岩说得极快,象绕口令似的,逗得月如咯咯地笑个不停。“笑话还没有完。”胡雪岩又说:“盛杏荪这个人很刻薄,专门做得便宜卖乖的事。

有人恨在心里,存心寻他的开心,叫人送了一份礼去,礼帖上还是‘宣腿一双’。看那两条火腿,墨黑,大小比不上金华腿,更不要说宣威腿了。心想,这是啥火腿?就叫了饭司务来看。“

“饭司务懂不懂呢?”月如又问。

“饭司务当然识货,当时就说:”大人,你的这两条腿是狗腿!‘这一来,月如自然又大笑,笑停了说:“原来是’戌腿‘!我也只听说,没有见过。”

“本来就难得见的。”唐子韶说:“一缸火腿当中,只摆一条‘戌腿’,

为的是取他的香味。“

“狗肉是真香。可惜老太太不准进门。”胡雪岩转脸看着月如说:“老太太常常提起你炖的蛋,你明天再弄一碗去孝敬孝敬她。”

“唷!老太太真是抬举我。她老人家喜欢,我天天做了送去。”

“蒸蛋要现蒸现吃。”唐子韶有个更好的办法,“倒不如你把诀窍传授了小刘妈,老太太想吃就有,多么好?”

原来胡家也仿佛宫中那样,有好几个小厨房,胡老太太专用的小厨房,归小刘妈管,诀窍传了给她,就省事得多了。

“子韶这话,通极。”胡雪岩深以为然,“月如,我倒要问你,凡是蒸蛋,不管你加多少好作料,端上桌来,总归上清下浑,作料沉在碗底,结成绷硬一块。只有你蒸的这碗三鲜蛋,作

料都匀开在蛋里面,嫩而不老,诀窍在哪里?”

“诀窍是分两次蒸……”

月如的方法是,第一次用鸡蛋三枚,加去油的火腿汤一茶杯、盐少许,打透蒸熟,就象极嫩的水豆腐,这时才加作料、火腿屑、冬菇屑、虾仁之类,另外再打一个生鸡蛋,连同蒸好的嫩

蛋,一起打匀,看浓淡酌量加冬菇汤。

这样上宠蒸出来的蛋,就是此刻胡雪岩所吃的三鲜蛋。

“凡事说破不得。”唐子韶笑道:“说破了就不值钱了。”

“不然。”胡雪岩说:“光晓得诀窍,不用心、不下工夫,弄出来也是个‘三不象’,更不必说胜过人家。月如,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月如听了他的话,必里当然很舒服,绽开的笑容很甜,“老爷这么说,就趁热再吃点。”说着,用汤匙舀了一匙,伸到胡雪岩口边。

“我自己来。”胡雪岩捏住她的手,不让她将汤匙送入他口中。

见此光景,唐子韶便回头关照侍席的丫头:“你替我盛碗饭来,吃完了,我要赶上船,辰光已经很局促了。”

“啥辰光开船?”胡雪岩问。

“两点钟。”

“呃,这倒是要快了。已经一点过头了。现在小火轮拖航船,一拖七八条,到时候不等的。”

于是唐子韶匆匆吃完了饭,向胡雪岩告辞。月如要送他下楼,到得楼梯口,却让唐子韶拦住了。

“你陪陪大先生。辰光够的,航船一定赶得上。去了总有三天耽搁,你火烛小心。”

“我晓得,你放心去好了。”月如又叫那丫头:“你送老爷下楼,就到厨房里去帮陈妈的忙,这里有我。”

月如说完了,却仍站在原处,直待脚步声消失,方始回身,顺手把楼梯间的门关上,活络门闩一拨,顿时内外隔绝。

胡雪岩心中一动,这倒有点象《金瓶梅》开头那种情形了。“胡大先生”

变了“西门大官人”,不过唐子韶虽说看起来象王婆,倘或航船赶不上,回家来撞见了,一下变成了武大郎,那不是开玩笑的事。

“会不会唐子韶起黑心,做好仙人跳的圈套要我来钻?”胡雪岩在心中自问,同时抬眼去看月如的脸色。

她的脸色很平静,使得胡雪岩心里也平静了,想想唐子韶即令“起黑心”,也还没有这样的胆子。月如更没有理由陪唐子韶扮演仙人跳,看起来是有所

求,出此下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想着,心思便野了,“月如,”他说:“我好懊悔,不该把你许给老唐的。”

“为啥?”

“还要问我?”胡雪岩捏着她的手说:“你是不是装糊涂?”

“我不是装糊涂,我是怨我自己命苦。一样是做小,为啥不配住‘十二楼’?”

胡雪岩造了一座走马楼,共分十二区,安置十二个姨太太,所以这座走马楼又称十二楼。

听她话中有怨怼之意,胡雪岩便即说道:“你也不要怪我。哪晓得你今天会是这样子的!”

“我怎样?月如还不是月如。”

“苏秦不是旧苏秦。女大十八变,不过人家没有你变得厉害。你除了……”胡雪岩将话咽住了。

月如却要追问:“除了什么?除了会弄几样菜,没有一样中老爷的意的。”

“样样中意。除了……”

“喏,说说又不说了。我顶不欢喜话说半句。”

“你不动气,我就说。你美中不足的是,一双大脚。”

“脚大有什么不好?李中堂的老太太就是一双大脚。”

李中堂是指李鸿章。据说李瀚章当湖广总督时,迎养老母,李鸿章亦先期由天津赶到武昌去迎候,官船靠岸,码头上挤满了一城文武。上岸到总督衙门,顶马、跟马几十匹,职事衔牌加

上“导子”,长到前面鸣锣喝道,后面听不见。李太夫人的绿呢大轿,左右扶轿杠的是两个当总督的儿子。倾巷来观的武昌百姓,无不羡慕,说“李老太太真好福气”。

那李老太太自然也很得意,得意忘形,不知不觉间将脚尖伸出轿帘以外,原来李老太太是天足,看热闹的百姓,不免窃窃私议,李鸿章发觉了,自不免有些窘,当下向轿中说道:“娘,

请你把脚缩进去,露出来不雅观。”

谁知一句话恼了李老太太,实在也是因为她最恨人家说她大脚,不免恼羞成怒,当时大声说道:“你老子不嫌我大脚,你倒来嫌我!”

这是很有名的一个笑话,所以月如也知道,胡雪岩便即笑笑说道:“好,好,我不嫌你。”

“实在也没啥好嫌的。你不晓得大脚的好处。”

“喔,你倒说说看。”

月如眨着眼思索着,突然脸一红,而且白了他一眼说:“偏不告诉你。”

胡雪岩心里有点发痒,笑嘻嘻他说道:“你倒把脚伸出来让我看看。”

“不要!”月如答得很简截,同时将一双脚往椅子后面缩了去。

于是胡雪岩又想到了《金瓶梅》,很想照西门庆的办法,故意拂落筷子,俯身去捡时,便好捏一捏她的脚。不道念头还未转定,月如却开口说话了。

“我的一双脚,你总看得见的。”

“喔,”胡雪岩问:“啥辰光?”

月如不答话。

“月如,”胡雪岩伸过手去,握着她的手说:“你坐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坐在那里,不也好说?”

“不!这话要‘咬耳朵”才有味道。“

杭州话“咬耳朵”是耳语之意,“又没有人,要咬啥耳朵?”月如话虽如此,还是将一张红木圆凳移了过来,坐在胡雪岩身边。

胡雪岩将左手伸了过去,揽着她那又细又软的腰,凑过头去,先好好闻一闻她的头发,然后低声说道:“你现在就去洗脚,好不好?”

“不好!”月如很快地回答。

“咦!不是你自己说的。”

“不错,我说过的。不过不是今天。”

“那么,哪一天呢?”

月如不答,但任由胡雪岩越搂越紧,却并无挣拒之意,好久,才说了声:“好热。”接着略略坐直了身子,伸左手去摘衣钮,从领子到腋下那一颗,都解开了,衣襟半锨,芗泽微闻。胡

雪岩坐在她的右面,要探摸她的胸前,只是一举手之劳,但他宁愿先把话问清楚。

“你为什么不说话?”

“叫我说哈?螺蛳太太晓得了,我怎么还有脸到元宝街?”

“她从哪里去晓得?跟我出来的人,个个都是嘴紧的人。”

月如又不作声了,看样子是肯了,胡雪岩便耐心地等着。

“我炖了鸭粥在那里,要不要吃一碗?”

“等歇再吃。”胡雪岩站起身来,顺手拉了她一把。

月如收拾了床辅,又洗了手,然后开楼门叫丫头从厨房里将一锅鸭粥端了来。随即遣走丫头,亲手盛了一碗捧给胡雪岩,她自己也盛了半碗,在一旁相陪。

“老爷,”月如闲闲问道:“是不是说二十三家的管总,要来个大扳位?”

“是啊!老唐到德清就是商量这件事去的。”

“你预备把老唐调到哪里?”

“这还不晓得。”

“怎么你会不晓得呢?”

“‘凭天断’,我怎么会晓得?”

“啥叫‘凭天娄’?”

“抽签。”胡雪岩答说:“二十三家典当分做大中小三等,分等抽签。

譬如顶大的有八家,这八家的管总合在一起抽签,抽到哪里是哪里。“

“这样说,老唐抽到苏州到苏州,抽到镇江到镇江?”

“不错。”

听得这话,月如将筷子一放,掩着脸踉踉跄跄地奔回卧室。胡雪岩大吃一惊,随即也跟了进去,只见她伏在床上,双肩耸动着在哭。

“月如,月如!”

他尽管推着她的身子,她却不理,但哭声仿佛止住了。

“你到底为啥?无事端端地哭得好伤心。”

“我怎么不要伤心?”月如脸朝里床口发怨言:“你死没良心!把我骗到手,尝过新鲜了,马上想这么一个法子!叫老唐带着我充军充到外县,你好眼不见为净!”

“这是从哪里说起?”胡雪岩不由得失笑,“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把毫不相干的两桩事情扯在一起!”

“哪里是毫不相干?老唐调到外县,我自然要跟了去,你好象一点都不

在乎,玩过就算数了。“

这番指摘,不能说她没有道理,胡雪岩细想了一会说道:“你也不一定要跟老唐去,我替你另外买一幢房子。”

“做你的小公馆?”

“也不是啥小公馆……”

胡雪岩有些词穷了,月如却毫不放松。

“不是小公馆是啥呢?”她说:“就算作为是老唐买的房子,我一个人住在杭州,别人问起来,我怎么回复人家?而且你要来了,总归有人晓得的,跟你的人不说,自然会有人到螺蛳太

太面前去说,总有一天带了人打上门来。

那时候我除了投河跳井,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话说得驳不倒,胡雪岩愣了好半晌说:“月如,你晓得的,二十三家管总调动的事在前,我们今天会睡在一床,是我连昨天都没有想到的事。本来是两桩不搭界的事情,现在倒好象扯在

一起了。你倒说说看,有啥好办法?”

月如故意沉吟了一会,方始说道:“办法是有。先要问你,你是只想今天捡捡便宜呢,还是仍旧要我?”

“仍旧要你。”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原样不动。”

“怎么叫原样不动?”

“别家的管总,你尽管去调动,老唐仍旧管公济,”月如又说:“老唐是帮你管典当的头脑,跟别家不同,他不动是说得过去的。”

“那怎么说得过去?一有了例外,大家不服。”

“那就大家不动。”月如又说:“我是不懂做生意,不过照我想,做生意全靠人头熟,忽然之间到了陌生地方,两只眼睛墨黑,等到你看清楚,生意已经让别家抢走了。”

胡雪岩心里七上八下,盘算来盘算去,苦无兼顾的善策,最后叹口气说:“只好大家不动。”

唐子韶的“美人计”,元宝街的下人很快地都知道了,不过胡老太太治家极严,将“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句俗语,奉为金科玉律,所以没有人敢到十二楼去说这个秘密。

但近处未传,远处却传到了。古应春以抑郁的语气,将这件事告诉了七姑奶奶,而七姑奶奶不信。

“小爷叔不是这种人。如果为了女人会把生意上商量好的事推翻不算,小爷叔哪里会有今天这种场面,老早败下来了。”

“我懒得跟你争。好在他就要来接左大人,你不妨当面问问他。”

“我当然要当面问他。”七姑奶奶继续为胡雪岩辩护,“二十三家典当管总仍然照旧,一走有他的道理。小爷叔的打算不会错的。”

第二天,胡雪岩就到了,仍旧住在古家,应酬到半夜十一点多种才跟古应春一起回家。七姑奶奶照例预备了消夜在等他们。

把杯闲谈之际,七姑奶奶闲闲问道:“小爷叔,你二十三家典当管总调动的计划,听说打消了,是为啥?”

“嗐,七姐,请你不要问了。”

一听这话,七姑奶奶勃然变色,立即问说:“为啥不要问?”

“七姐,有趣的事,大家谈谈,没趣的事谈起来,连带你也不高兴,何苦?”

“这样说,是真的了。真的姓唐的做了圈套,请你胡大先生去钻。小爷叔,你怎么会做这种糊涂事?”

说到“糊涂”二字,嘴已经歪了,眼睛也斜了,脸红如火,古应春叫声:“不好!”赶紧上前去扶,七姑奶奶已在凳子上坐不住,一头栽在地上,幸好地上铺了极厚的波斯羊毛地毯,头

没有摔破。

“是中风!”胡雪岩跳起身来喊道:“来人!”

于是一面叫进人来,扶起七姑奶奶,一面打发人去延医,胡雪岩关照去请在咸丰年间曾入宫“请脉”,号称太医的曹郎中,但古应春相信西医,且有一个熟识的医生,名叫艾礼脱,所以

另外派人去请。

时已夜半,叩门将医生从床上叫起来,自然得费些工夫。古应春倒还沉得住气,反是胡雪岩异样地焦急不安,望着躺在软榻上,闭着眼“呼噜、呼噜”只在喉间作痰响的七姑奶奶,搓着

手蹀躞不停。他知道七姑奶奶是听到他做了没出息的事,气恼过度,致生此变。倘或不治,则“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会一辈子歉疚在心,日子还过得下去?

好不容易将医生等到了,先来的是艾礼脱,一看七姑奶奶躺在那里,用英语跟古应春说中风的病人,不宜横卧。古应春随即叫两名仆妇,把七姑奶奶扶了起来,靠在安乐椅上、左右扶持。西医看病,没有“男女授受不亲”

那一套,艾礼脱打开皮包,取出听诊器挂在耳朵上,关照古应春解开七姑奶奶的衣钮,拿听筒按在她胸前听心跳。诊断完了,撬开牙关,用温开水设法将他带来的药丸,让她吞了下去。

然后告诉古应春,六小时以后,如能苏醒,性命可保,他天亮后再来复诊。正在谈着,曹郎中到了,艾礼脱脸色不大好看,抗议式地对古应春说,看西医就不能看中医。这一下,让古应春为

难了,跟胡雪岩商量,应该怎么办。

“你相信西医,自然是你作主。曹郎中,病情他照看,方子由他照开,不吃他的药就是了。”

“不错,不错!这法子好。”古应春照他的话办。

艾礼脱的本领不错,到了天亮,七姑奶奶居然张开眼睛了,但胡雪岩去倦得眼不开眼睛。

“小爷叔,你赶紧去睡一觉,下午还要去接左大人。”古应春说,“尽管放心去睡,到时候我会叫你。”

“能放心睡得着倒好了。”

“小爷叔,死生有命,而且看样子也好转了,你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胡雪岩如何放心得下?双眼虽涩重得睁不开,睡却睡不好,时时惊醒,不到中午就起身了。

“艾礼脱又来看病,说大致不要紧了,不过风瘫恐怕不免。带病延年,活上十几年的也多的是。”古应春说道:“小爷叔办正事去吧,可惜我不能陪你,见了左大人,代我说一声。”

“好,好!我会说。”

左宗棠等过了慈禧太后的万寿,方始出京,奉准回籍扫墓,十一月二十五日到湖南省城长沙,第一件事是去拜访郭嵩焘。

郭嵩焘与左宗棠有一段重重纠结的恩怨。当咸丰八年左宗棠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府中时,一切独断独行,一天骆秉章在签押房里看书。忽然听见辕门放铳,看辰光不是每天正午的“午时

炮”,便问是怎么回事?听差告诉他:“左师爷拜折。”连上奏折他都不知道,湖南巡抚等于左宗棠在做,因而得

了个外号,叫做“左邵御史”。巡抚照例挂“右副都御史”衔,叫左宗棠为左都御史,意思是说他比“右副部御史”巡抚的权还要重。

其时有个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湖北恩施人,声名不佳,有一次去见左宗棠,谈到永州的防务情形,樊燮一问三不知,而且礼貌上不大周到,左宗棠大为光火,当时甩了他一个大嘴巴,

而且立即办了个奏稿,痛劾樊燮“贪纵不法,声名恶劣”,其中有“目不识丁”的考语,也不告诉骆秉章就发出去了。樊燮是否“贪纵不法”,犹待查明,但“目不识丁”何能当总兵官?

当下光革职,后查办。这“目不识丁”四字,在樊燮心里,比烙铁烫出来的还要深刻,“解甲归田”以后,好在克扣下来的军饷很不少,当下延聘名师教他的独子读书,书房里“天地君

亲师”的木牌旁边,贴一张梅红笺,写的就是“目不识丁”四字。他告诉他的儿子说:“左宗棠不过是个举子,就这么样的神气,你将来不中进士,不是我的儿子。”他这个儿子倒也很争气

,后来不但中了迸士,而且点了翰林,早年就是名士,此人就是樊增祥。

一方面教子,一方面还要报仇。樊熨走门路,告到骆秉章的上司,两广总督官文那里,又派人进京,在都察院递呈鸣冤。官文为此案出奏,有一句很厉害的话,叫做“一官两印”,意思

是说有两个人在做湖南巡抚。名器不可假人,而况是封疆大吏,这件事便很严重了。

其时郭嵩焘是南书房翰林,他跟左宗棠的胞兄左宗植是儿女亲家,与左宗棠当然很熟,深知他才气过人,便跟同为南书房的翰林潘祖荫说:“左季高如果不在湖南,一走保不住,东南大

局,不夏可问。我跟他同乡,又是姻亲,不便进言,老兄何妨上个摺子。”

潘祖荫听他的话,果然上了个摺子,铺叙他的功绩以后,作了个结论:“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咸丰一看,为之动容,当即传旨问曾国藩,左宗棠是仍旧在湖南好呢?

还是调到曾国藩大营中,以便尽其所长。曾国藩回奏,左宗棠“刚明耐苦,晓畅兵机”。于是奉旨随同曾国藩襄办军务。

左宗棠因祸得福,多亏得藩祖荫、郭嵩焘,但他对潘、郭的态度,大不相同。对潘祖荫除了“三节两寿”必送一份极厚的礼金以外,知道潘祖荫好收藏金石碑版,当陕甘总督时,凡是关

中有新出土的碑,初拓本一走专差送潘祖荫,有时甚至连原碑都送到潘家。

郭嵩焘是在洪杨失败后,奉旨出任广东巡抚。两广总督名瑞麟,与巡抚同驻广州,“督抚同城”,常不和睦,瑞麟贪而无能,但为内务府出身,有事可直接诉诸两宫太后,靠山很硬,所

以郭嵩焘深受其掣肘之苦而无可如何。

那知处境本已很难的郭嵩焘,万想不到多年好友。且曾加以援手的左宗棠会跟他为难,为了协饷,除致函指南以外,且四次上奉祈,指摘郭嵩焘,措施如何不然。郭、左失和的原因,有

仲付传说,流传最盛的一个说法是,当郭嵩焘放广东巡抚时,湘阴文庙忽产灵芝,郭嵩焘的胞弟郭昆焘写信给老兄,以为是他开府的吉兆。左宗棠得知其事,大为不悦,说“文庙产灵芝。

如果是吉兆,亦当应在我封爵一事上面,与郭家何干?“由此生了意见。

其实,湘阴文庙产灵芝,是常有之事,左宗棠亦不至于小气到连这种事都要争,真正的原因是,洪杨军兴以后,带兵大员,就地筹饷,真所谓“有土斯有财”。李鸿章最懂得这个道理,

所以始终霸住江苏,尤其是上海这个地盘不放,左宗棠却只得浙江一省,每苦不足,看出广东是大有生发之地。

所以狠狠心不顾感情友谊,一再攻讦郭嵩焘。最后终于如愿以偿,由他的大

将蒋益澧接了郭嵩焘的手。不过蒋益澧的广东巡抚,干不多久就被调走了。

郭嵩焘因此郁郁不得志。光绪建元,起用在籍大员,他跟曾国荃同被征召至京,曾国荃放了陕西巡抚,因为不愿与陕甘总督左宗棠共事,改任河东河道总督,郭嵩焘则奉派为福建按察史。这在当过巡抚的人来说,是很委屈的,不过他还是接了事。不久,诏命开缺,以侍郎候补,充任出使英国钦差大臣。

其时云南发生英国公使翻译马嘉理,越滇缅边境接应英国武装“探路队”,为中国军民所杀,因而引起的很严重的交涉。英国公使咸妥玛表示,郭嵩焘出使英国,如果在国书上表明中国

认错字样,可即赴任,否则应候云南案结后再赴英国。总署诸大臣都认为中国不能认错,郭嵩焘亦就不能出国,奉旨署理兵部侍郎,并在总署行走。

郭嵩焘对办洋务,一面主张公平合理,认为非此不足以析服洋人。他认为马嘉理被杀一案,云南巡抚岑毓英不能说没有责任,当案发以后,意存掩护,又不查明击杀情由,据实奏报,一

味倭罪于深山中的野人。而朝中士大夫又因为官兵所杀的是洋人,群起袒护岑毓英,以至于英国更觉不平,态度亦日趋强硬。郭嵩焘以为,这件纠纷固结不解,全由不讲公平、不讲事理之故

,因而奉命入总署之日,便单衔上奏,请旨“将岑毓英先后酿成事端之处,交部严加议处,以为恃虚骄之气,而不务沉心观理、考察详情,以贻累国家者戒。”

郭嵩焘平时讲洋务,本已为守旧的“卫道君子”所不满,如今居然参劾杀洋人的岑毓英,在他们看,显然是私通外国,因而引起了公愤,连他平素往来密切的朋友、门生,对他亦很不谅

解,湖南则有许多人不认他是同乡。

此外京师有人做了一副对联骂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到得第二年七月底,中英订立《烟台条约》,“滇案”解决。郭嵩焘可以启程赴英国了,当时称为“放洋”,而“放洋”以前又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有个广东人叫刘锡鸿,原任刑部员外郎,此人是郭嵩焘在广东的旧识,谈起洋务来,颇为投机。此时希望跟郭嵩焘一起放洋。但谈洋务是一回事,办洋务又是一回事,郭嵩焘认为刘锡鸿

脾气太刚、好意气用事,而办洋务是“水磨工夫”,颇不相宜。哪知刘锡鸿不死心,托出郭嵩焘的一个好友朱孙治来关说。朱孙治向郭嵩焘说:“你批评他不宜办洋务的话,我都跟他说了,

他亦很有自知之明,表示一切不问,你只当带一个可以谈谈,以解异国寂寞的朋友好了。”

听得这样说,郭嵩焘可怜刘锡鸿穷困不得意,便上奏保他充任参赞。刘锡鸿是个司员,而且只是六品的员外郎,论资格只能当参赞。

不过上谕下来,竟是“刑部员外郎刘锡鸿着即开缺,以五品京堂候补,并加三品衔,充出使英国副使”。这种例子,殊为少见,其中有个内幕,军机大臣李鸿藻对郭嵩焘的态度,有此怀

疑,怕他出使后,处处帮英国人讲话,因而提拔刘锡鸿,以副使的身分去钳制正使。

这刘锡鸿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以为李鸿藻派他去当“打手”,所以谢恩以后,便去看郭嵩焘,责问他为何不保他当副使而当参赞?说他不够朋友,另外还有很难听的话,等于是骂了郭嵩

焘一顿。

郭嵩焘气得半死,总是遇到这种恩将仇报的人,只好自怨命中注定。后

来刘锡鸿果然处处跟他为难,而且大吵大闹,不顾体统,郭嵩焘写信给李鸿章,形容共事为“鬼嗥于室,狐啸于梁”,公使馆的上下不安,可想而知。

其时刘锡鸿已调充驻德公使,可以单衔上奏,彼此互劾,而由于刘锡鸿有李鸿藻撑腰,占了上风。李鸿藻的门下,赫赫有名的“翰林四谏”之一张佩纶,上奏“请撤回驻英使臣”。郭嵩

焘大为泄气,一再求去,终于在光绪五年七月改派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接替郭嵩焘,不过刘锡鸿亦同时垮台,改派郭嵩焘所欣赏的李凤苞使德。这是李鸿章力争的结果。

郭嵩焘在英国博得极好的声望,所以于郭之去,多表惋惜。郭嵩焘原配早死,继室下堂,只带了个姓梁的姨太太赵英,照她的身分是不能觐见维多利亚女王的,竟亦破例特许。但在英国

如此,回国后郭嵩焘自知李鸿藻这班人不会放过他,而且已六十二岁,因而决意引退,一到上海即称病,不回京复命,而请开缺,终得如愿以偿,回湖南后住在长沙。身虽在野,并不消极,

关于时政,特别是洋务方面,常跟李鸿章、曾国荃书信往米,细作讨论。日子过得也还闲适。

这一年,光绪七年,郭嵩焘年初年尾有两件比较快意之事,一件是二月间,调回国充任通政使司参议的刘锡鸿,因为李鸿章敲掉了他的“洋饭碗”

记恨在心,奏劾李鸿章跋扈不臣,俨然帝制。李鸿章正在红的时候,刘锡鸿自不量力,出以此举,自然是自讨没趣,上谕斥责其“信口诬蔑,交部议处”。

结果竟落得个革职的处分。

再一件就是左宗棠来拜访。排场阔极,顶马、跟马高脚牌,前听后拥一顶绿呢大轿,内中坐的是头戴宝石顶、双眼花翎、身穿四开褉袍黄马褂,鼻架一副大墨晶镜的东阁大学士烙靖候。

首府长沙知府及首县长沙县,早就在郭嵩焘家附近,清道等候。湖南省的藩、两司、候补道等等,亦来站班。可是郭家双扉紧闭,拒而不纳,左宗棠只好在大门口下轿,由戴红顶子的“材官”上门投帖。

“不敢当,不敢当!”郭家门上到左宗棠面前,打千说道:“请大人回驾。”

左宗棠早已料到有此一着。一点都不生气,和颜悦色地答说:“你跟你家老爷去回,说我是来看五十年的故人,便衣不恭敬,所以穿了官服来的。”

门上一进去,久无消息。首县看“爵相”下不了台,硬闯进去跟郭嵩焘打躬作揖,说是“如果不见,全城文武亦都僵在那里了。”请他体恤下情。

总算说动了郭嵩焘,开正门迎接,不过他自己只是站在大厅上等候。

“老哥!”左宗棠见面便说:“宗棠无状,特来请罪。”接着,拂一拂马蹄袖,捞起四开褉袍下摆,跪了下去。

“不敢,不敢!”郭嵩煮也只好下跪答礼。

随从官员,将主客二人都搀扶了起来,左宗棠便自责当年的不是,也不解释是为了军饷,“有土斯有财”的缘故,只连声:“是我该死,是我荒唐。”

左宗棠一向健谈,谈西征、谈边防、谈京里的新闻,又从曾国藩谈起往事,一直到中午都没有告辞的意思,郭嵩焘也不便象督抚会客那样“端茶碗送客”,便只好留饭。

随从倒是有首县办差,从长沙第一家大馆子玉楼东去叫了酒席来,在附近的关帝庙接待。左宗棠却必须是郭嵩煮的家庖,才是待客之道。好在湘军出身的达官,除了胡林翼以外,都不甚

讲究饮食。左宗棠喜欢吃狗肉,称之为“地羊”,有些一味,加上腊味,再炒一盘去骨的东安鸡,在他便是盛馔

了。

一顿饭吃到未末申初,左宗棠开始兴尽告辞。临行时做个手势,材官递上一个红封套,左宗棠双手奉上,口中说道:“不腆之仪,聊肋卒岁,务请赏收。”

郭嵩焘不肯收,左宗棠非送不可。当着好些湖南的文武官儿,郭嵩焘觉得起了争执,有失体统,便收了下来,不过,心里已经打算好了,拆开封套一看,是阜康钱庄所出的一万两银票,

当即提起笔来批上“注销”二字,拿个信封装了,送到左宗棠的行辕。照道理是要回拜的,郭嵩焘也免了这套俗礼。左宗棠到头来,还是讨了个没趣。

十二月初二到湘阴,当天晚上,就收到一道由湖南巡抚衙门派专差送来的军机处的“廷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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