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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

书籍名:《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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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丰十年春天,杭州城第一次为太平军轰破,瑞昌预备自刎殉职,杰纯劝他不必轻生,认为安徽广德来的太平军,轻骑疾进,未有后继,不足为忧,不妨固守待援。瑞昌听了他的话,退

守满营,营盘在西湖边上,实际是一座子城,俗称满城。因为防御得法,太平军连攻六天不下。杰纯的长了守城阵亡,杰纯殓而不哭,认为长子死得其所,死得其时。到了第七天,张玉良的

援兵到了,杰纯策马突出,当者溃散,配合援军,大举反攻,将太平军逼出城外十几里。以此功劳,赏戴花翎,升任为宁夏副都统,但仍旧留在杭州,成了瑞昌的左右手。

这次杭州再度吃紧,杰纯战功卓著,赐号巴图鲁,调任乍浦副都统,这是海防上的一个要缺,但乍浦已在太平军手中,所以仍旧留防省城。杭州十城,最关紧要的就是北面的武林门和南

面的凤山门,凤山门原由王有龄亲自坐镇,这一阵因为呕血过多,气衰力竭,才改由杰纯防守。胡雪岩的粮船,就泊在凤山门外的江面,让杰纯去杀开一条血路,亦正是人和地利,两皆相合

的顺理成章之事。

***围凤山门的太平军主将叫做陈炳文,照太平天国的爵位,封号称为“朗天义”。他本来要走了,因太平军的军粮,亦渐感不敷,李秀成已经拟定行军计划,回苏州度岁,预备明年春

天,卷土重来。但陈炳文已从城里逃出来的难民口中,得知城内绝粮,已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所以翻然变计,坚持不走,同时也知道城内防守,以凤山门为重点,因而又厚集兵力,一层夹一

层,直到江边,弹丸之地,集结了四万人之多。

等到粮船一到,遥遥望见,陈炳文越发眼红,一方面防备城内会冲出来接粮,一方面千方百计想攻夺粮船,无奈江面辽阔,而华尔的部下防守严密,小划子只要稍稍接近,便是一排枪过

来,就算船打不沉,人却非打死打伤不可。

一连三日,无以为计,最后有人献策。仿照赤壁雇兵,大破曹军的办法,用小船满载茅柴,浇上油脂,从上游顺流而下,火攻粮船。

陈炳文认为此计可行。但上游不是自己的战区,需要派人联络,又要禀报忠王裁夺,不是一两天所能安排停当的。同时天气回暖,风向不定,江面上有自己的许多小划子,万一弄巧成掘

,惹火烧身,岂不糟糕?因而迟疑未发。就在这时候,粮船上却等不得了。

因为一连三天的等待,胡雪岩度日如年,眠食俱废。而护航洋兵的孔联络官,认为身处危地,如果不速作处置,后果不堪设想,不断催促胡雪岩,

倘或粮食无法运上陆地,就应依照原说,改航宁波。沙船帮的李庆山口中不言,神色之间亦颇为焦急,这使得胡雪岩越发焦躁,双眼发红,终日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看样子快要发

疯了。

“得隆哥,”萧家骥对胡雪岩劝慰无效,只好跟李得隆商议,“我看,事情不能不想办法了,这样‘并’下去要出事。”

“是啊!我也是这样在想。不过有啥办法呢?困在江心动弹不得。”李得隆指着岸上说:“长毛象蚂蚁一样,将一座杭州城,围得铁桶似的,城里的人,怎么出得来?”

“就是为了这一点。我想,城里的人出不来,只有我们想法子进城去,讨个确实口信,行就行,不行的话,胡先生也好早作打算。这样痴汉等老婆一般,等到哪一天为止?”

李得隆也是年轻性急,而且敢冒险的人,当然赞成萧家骥的办法,而且自告奋勇,愿意泅水上岸,进城去通消息。

“得隆哥,”萧家骥很平静地说:“这件事倒不是讲义气,更不是讲客气的。事情要办得通,你去我去都一样,只看哪个去合适?你水性比我好,人比我灵活,手上的功夫,更不是我比

得了的……”

“好了,好了!”李得隆笑道,“你少捧我!前面捧得越高,后面的话越加难听,你老实说,我能不能去?”

“不是我有意绕弯子说话,这种时候,杂不得一点感情意气,自己好弟兄,为啥不平心静气把话说清楚。我现在先请问你,得隆哥,你去过杭州没有?你晓得我们前面的那个城门叫啥?”

“不晓得。我杭州没有去过。”

“这就不大相宜了。杭州做过宋朝的京城,城里地方也蛮大的。不熟,寻不着。这还在其次,最要紧的一点是,你不是听胡先生说过,杭州城里盘查奸细严得很,而且因为饿火中烧,不

讲道理。得隆哥,”萧家骥停了一下说:“我说实话,你不要动气。你的脾气暴躁,口才不如我。你去不大相宜!”

李得隆性子直爽,服善而肯讲道理,听萧家骥说得不错,便即答道:“好!

你去。“

于是两个人又商量了如何上岸,如何混过太平军的阵地,到了城下,如何联络进城,种种细节,大致妥当,才跟胡雪岩去说明其事。

“胡先生!”是由李得隆开口,“有件事禀告你老人家,事情我们都商量好了,辰光也不容我们再拖下去了,我说了,请你老人家照办,不要驳回。

请你写封信给王抚台,由家骥进城去送。“

李得隆其实是将胡雪岩看错了。他早就想过,自己必须坐守,免得城里于辛万苦派出入来,接不上头,造成无可挽救的错失,此外,只要可能,任何人都不妨进城通消息。所以一听这话

,神态马上变过了。

“慢慢来!”他又恢复了临大事从容不乱的态度,比起他这两天的坐卧不宁来,判若两人,“你先说给我听听,怎么去法?”

“泅水上去……”

“不是,不是!”第一句话就让他大摇其头,“湿淋淋一身,就不冻出病来,上了岸怎么办?难道还有客栈好投,让你烤干衣服?”

“原是要见机行事。”

“这时候做事,不能说碰运气了。要想停当再动手。”胡雪岩说,“你听我告诉你。”

他也实在没有什么腹案,不过一向机变快,一路想,一路说,居然就有了一套办法,整套办法中,最主要的一点是,遇到太平军,如何应付?胡雪岩教了他一条计策:冒充上海英商的代

表,向太平军兜售军火。

“好得你会说英语,上海洋行的情形也熟,人又聪明,一定装得象。”

胡雪岩说:“你要记住,长毛也是土里土气的,要拿外国人唬他。”

一一交代停当,却不曾写信,这也是胡雪岩细心之处,怕搜到了这封信,大事不成,反惹来杀身之祸。但见了王有龄,必须有一样信物为凭,手上那个金戒指本来是最真确的,又怕引起

太平军的注意,胡雪岩想了半天,只有用话来交代了。

“我临走的时候,王抚台跟我淡了好些时候,他的后事都托了我。他最钟爱的小儿子,名叫苕云,今年才五岁,要寄在我名下,我说等我上海回来再说。这些话,没有第三个人晓得,你

跟他说了,他自然会相信是我请你去的。

这是最好的征信办法,萧家骥问清楚了“苕云”二字的写法,紧记在心。

但是,一时还不能走,先要想办法找只小船。

小船是有,过往载运逃难的人的渡船,时有所见,但洋兵荷枪实弹,在沙船上往来侦伺,没有谁敢跟近。这就要靠李得隆了,借了孔联络官的望远镜,看准远远一只空船,泅水迎了上去

,把着船舷,探头见了船老大,先不说话,从身上摸出水淋淋的一块马蹄银,递了过去,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顺利地雇到了船。

这时天色将幕,视界不明,却更易混上岸去。胡雪岩亲自指点了方向,就在将要开船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喂,喂,船老大,你贵姓?”

船老大指指水面:“我就姓江。”

“老江,辛苦你了。”胡雪岩说,“你拿我这位朋友送到岸上,回来通个信给我,我再送你十两银子。决不骗你,如果骗你,叫我马上掉在钱塘江里,不得好死。”

听他罚得这么重的咒,江老大,似乎颇为动容,“你老爷贵姓?”他问。

“我姓王。”

“王老爷,你老人家请放心,我拿这位少爷送到了,一定来报信。”

“拜托,拜托!”胡雪岩在沙船上作揖,“我备好银子在这里等你,哪怕半夜里都不要紧,你一定要来!你船上有没有灯笼?”

“灯笼是有的。”江老大也很灵活,知道他的用意,“晚上如果挂出来,江风一吹,马上就灭了。”

“说得有理。来,来,索性‘六指头搔痒’,格外奉承你了。”胡雪岩另外送他一盏燃用“美孚油”的马灯,作为报信时挂在船头的信号,免得到时候洋兵不明就里,误伤了他。

等萧家骥一走,李得隆忍不住要问,何以要这样对待江老大,甚至赌神罚咒,唯恐他不信似地。是不是不放心萧家骥?

“已经放他出去了,没有什么不放心。”胡雪岩说,“我是防这个船老大,要防他将人送到了,又到长毛那里去密告讨赏。所以用十两银子拴住他的脚,好叫他早早回来。这当然要罚咒

,不然他不相信。”

“胡先生,实在服了你了。真正算无遗策。不过,胡先生,你为啥又说姓王呢?”

“这另外有个缘故,钱塘江摆渡的都恨我,说了真姓要坏事。你听我说那个缘故给你听,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胡雪岩,还在钱庄里学生意,有一次奉命到钱塘江南岸的萧山县去收一笔帐款,帐款没有收到,有限的几个盘缠,却在小菜馆里掷骰子输得只剩十个摆渡所需的小钱。

“船到江心,收钱了。”胡雪岩说,“到我面前,我手一伸进衣袋里,拿不出来了。”

“怎么呢?”李得隆问。

“也叫祸不单行,衣袋破了个洞,十个小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漏得光光。

钱塘江的渡船,出了名的凶,听说真有付不出摆渡钱,被推到江里的事。当时我自然大窘,只好实话实说,答应上岸到钱庄拿了钱来照补。叫啥说破了嘴都无用,硬要剥我的衣服。“

“这么可恶!”李得隆大为不平,“不过,难道一船的人,都袖手旁观?”

当然不至于,有人借了十文钱给他,方得免褫衣之辱。但胡雪岩经此刺激,上岸就发誓:只要有一天得意,力所能及,一定买两只船,雇几个船伕,设置来往两岸不费分文的义渡。

“我这个愿望,说实话,老早就可以达到。哪知道做好事都不得!得隆,你倒想想看,是啥道理?”

“这道理好懂。有人做好事,就有人没饭吃了。”

“对!为此钱塘江摆渡的,联起手来反对我,不准我设义渡。后来幸亏王抚台帮忙。”

那时王有龄已调杭州知府,不但私人交情,帮胡雪岩的忙义不容辞,就是以地方官的身分,为民造福,奖励善举,亦是责无旁贷的事。所以一方面出告示,不准靠摆渡为生的人阻挠这件

好事,一面还为胡雪岩请奖。

自设义渡,受惠的人,不知凡几,胡雪岩纵非沽名钓誉,而声名洋溢,就此博得了一个“胡善人”的美名。只是钱塘江里的船家,提起“胡善人”,大多咬牙切齿,此所以他不肯对江老

大透露真姓的原因。

小小的一个故事,由于胡雪岩心情已比较开朗,恢复了他原有的口才,讲得颇为风趣,所以李得隆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也更佩服了。

“胡先生,因果报应到底是有的。就凭胡先生你在这条江上,做下这么一桩好事,应该决不会在这条江上出什么风险。我们大家都要托你的福。”

这两句许说得很中听,胡雪岩喜逐颜开地说:“谢谢!谢谢!一定如你金口。”

不但胡雪岩自己,船上别的人,也都受了李得隆那几句话“

的鼓舞,认为有善人在船,必可逢凶化吉。因而也就一下子改变了前两天那种坐困愁城、忧郁不安、令人仿佛透不过气来的昧道,晚饭桌上,兴致很好,连不会喝酒的李得隆也愿意来一

杯。

“说起来鬼神真不可不信。”孔联络官举杯在手,悠闲地说,“不过行善要不叫人晓得,才是真正做好事,为了善人的名声做好事,不足为奇。”

“不然。人人肯为了善人的名声,去做好事,这个世界就好了。有的人简直是‘善棍,。胡雪岩说,”这就叫’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

“什么叫‘善棍’?”李得隆笑道,“这个名目则是第一次听见。”

“善棍就是骗子。借行善为名行骗,这类骗子顶顶难防。不过日子一久,总归瞒不过人。”胡雪岸说,“什么事,一颗心假不了,有些人自以为聪明

绝顶,人人都会上他的当,其实到头来原形毕露,自己毁了自己。一个人值不值钱,就看他自己说的话算数不算数,象王抚台,在我们浙江的官声,说实话,并不是怎么样顶好,可是现

在他说不走,就不走,要跟杭州共存亡,就这一点上他比何制台值钱得多。“

话到这里,大家不期而然地想到了萧家骥,推测他何时能够进城,王有龄得到消息,会有什么举动,船上该如何接应。

“举动是一定会有的。不过……”胡雪岩忽然停杯不饮,容颜惨淡,好久,才叹口气说:“我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将这批米运上岸,就算杀开一条血路,又哪里能够保得往这条粮道畅

通?”

“胡先生,有个办法不晓得行不行?”李得隆说:“杭州不是有水城门吗?好不好弄几条小船,拿米分开来偷运进城?”

“只怕不行……”

话刚说得半句,只听一声枪响,随即有人喊道:“不能开枪,不能开枪,是报信的来了。”

于是胡雪岩、李得隆纷纷出舱探望,果然,一点星火,冉冉而来,由远渐近,看出船头上挂的是盏马灯。等小船靠近,李得隆喊一声:“江老大!”

“是我。”江老大答应着,将一根缆索抛了过来。

李得隆伸手接着,系住小船,将江老大接了上来,延入船舱,胡雪岩已将白花花一锭银子摆在桌上了。

“那位少爷上岸了。”江老大说,“我来交差。”

“费你的心。”胡雪岩将银子往前一推,“送你做个过年东道。”

“多谢,多谢。”江老大将银子接到手里,略略迟疑了一下才说:“王老爷,有句话想想还是要告诉你:那位少爷一上岸,就叫长毛捉了去了。”

捉去不怕,要看如何捉法?胡雪岩很沉着地问:“长毛是不是很凶?”

“那倒还好。”江老大说,“这位少爷胆子大,见了长毛不逃,长毛对他就客气点了。”

胡雪岩先就放了一半心,顺口问道:“城里有啥消息?”

“不晓得,”江老大摇摇头,面容顿见愁苦,“城里城外象两个世界。”

“那么城外呢?”

“城外?王老爷,你是说长毛?”

“是啊!长毛这方面有啥消息?”

“也不大清楚,前几天说要回苏州了,这两天又不听见说起了。”

胡雪岩心里明白,太平军的军粮亦有难乎为继之势,现在是跟守军僵持着,如果城里有粮食接济,能再守一两个月,太平军可以不战自退。但从另一方面看,太平军既然缺粮,那么这十

几船粮食摆在江面上,必启其觊觎之心,如果调集小船,不顾死命来扑,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因此,这晚上他又急得睡不着,心心念念只望萧家骥能够混进城去,王有龄能够调集人马杀开

一条血路,保住粮道,只要争到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将沙船撑到岸边,卸粮进城。

***萧家骥果然混进城了。

被捕之时,太平军就对他“另眼相看”,因为凡是被捉的人,没有不吓得瑟瑟发抖的,只有这个“新家伙”——太平军对刚被捉的人的通称——与众不同。因此别的“新家伙”照例双手

被缚,这个的辫子跟那个的辫子结在

一起,防他们逃走,对萧家骥却如江老大所说的,相当“客气”,押着到了军营,问话的语气亦颇有礼貌。

“看你样子,是外路来的,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行当?”一个黄衣黄帽,说湖北话的小头目问。

“我姓萧,从上海来。”萧家骥从容答道:“说实话,我想来做笔大生意。这笔生意做成功,杭州城就再也守不住了。”

那小头目听他口气不凡,顿时肃然起敬,改口称他:“萧先生,请问是什么大生意?怎么说这笔生意成功,他们杭州就会守不住?”

“这话我实在不能跟你说。”萧家骥道:“请你送我去见忠王。”

“忠王不知道驻驾在哪里?我也见不着他,只好拿你往上送。不过,萧先生,”那小头目踌躇着说:“你不会害我吧?”

“怎么害你?”

“如果你说的话不实在,岂不都是我的罪过?”

萧家骥笑了。见此人老实可欺,有意装出轻视的神色,“你的话真叫人好笑,你怎么知道我的话不实在,我在上海住得好好的,路远迢迢跑到这里来千什么?跟你实说吧,我是英国人委

托来的,要见忠王,有大事奉陈。”

他突然问道:“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陆德义。”

“见了忠王,我替你说好话,包有重赏。”李秀成治军与其他洪杨将领,本自不同,一向注重招贤纳士,所以陆德义听了他这话,越发不敢怠慢,“萧先生,”他很诚恳地答道:“多蒙

你好意,我先谢谢,不过,今天已经晚了,你先住一夜,我派人禀报上头,上头派人来接。你看好不好?”

这也不便操之过急,萧家骥心想,先住一夜,趁这陆德义好相与,打听打听情形,行事岂不是更有把握?便即欣然答道:“那也好。我就住一夜。”

于是陆德义奉之为上宾,设酒款待。萧家骥跑惯长江码头,而陆德义是汉阳人,因而以湖北近况为话题,谈得相当投机,最后谈到杭州城内的情状,那陆德义倒真不失为忠厚人,愀然不

乐,想当前战况,他叹口气说:“一想起来,叫人连饭都吃不下。但愿早早地能打完了这一仗,再这样围困着,只怕杭州的百姓都要死光了。

“中阿!”萧家骥趁机说道,“我来做这笔大生意,当然是帮你们,实在也是为杭州百姓好。不过,我也不懂,忠王破苏州,大仁大义,百姓无不感戴。既然如此,何不放杭州百姓一条

生路。”

“现在是骑虎难下了。”陆得义答道:“听说忠王射箭进城,箭上有封招降的书信,说得极其恳切,无奈城里没有回音。”

“喔!”萧家骥问道:“招降的书信怎么说?”

“说是不分军民满汉,愿投降的投降,不原投降的遗散。忠王已经具本奏报天京,请天王准赦满军回北,从这里到天京,往返要二十几天,‘御批’还没有回来。一等‘御批’发回,就

要派人跟瑞昌议和。那时说不定又是一番场面了。”陆德义说:“我到过好多地方,看起来,杭州的满兵顶厉害。”

这使得萧家骥又想起胡雪岩的话,杭州只要有存粮,一年半载都守得住,因而也越发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所以这一夜睡在陆德义的军营里,一遍一遍设想各种情况,盘算着如何能够取

信于李秀成,脱出监视,如何在遇到清军以后,能够使得他们相信他不是奸细,带他进城去见王有龄?

这样辗转反侧,直到听打四更,方始朦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

突然惊醒,只听得人声嘈杂,脚步匆速,仿佛出现了极大的变故。萧家骥一惊之下,睡意全消,倏然坐起,凝神静听,听出一句话:“妖风发了,妖风发了!”

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萧家骥咬紧了牙,苦苦思索,终于想到了,是在沙船上无事时,听胡雪岩谈过,太平军称清军为“妖”,“妖风发了”,就是清军打过来了。

一想到此,又惊又喜,急忙起床,扎束停当,却还不敢造次,推开一条门缝,往外张望,只见太平军蜂拥而出,手中的武器,种类下一,有红缨枪、有白蜡杆、有大砍刀、也有洋枪。

枪声已经起了,杂着呼啸之声,忽远忽近,忽东忽西,随着风势大小在变化,似乎清军颇不少。

怎么办?萧家骥在心中自问,要脱身,此时是大好机会,但外面的情况不清楚,糊里糊涂投入枪林弹雨中,死了都只怕没人知道,岂不冤枉?然而不走呢?别的不说,起码要见李秀成,

就不是一下子办得到的,耽误了工夫不说,也许陆德义就死在这一仗中,再没有这样一个讲理的人可以打交道,后果更不堪设想。

就在这样左右为难之际,只见院子外面又闪过一群人,脚步轻,语声也轻,但很急促,“快,快!”有人催促,“快‘逃长毛’,逃到哪里算哪里!”

“逃长毛”是句很流行的话,萧家骥听胡雪岩也常将这三个字挂在口头,意思是从太平军那里跑掉,而“逃到哪里算哪里”,更是一大启示。“逃!”

他对自己说,“不逃,难道真的要跟李秀成做军火生意?”

打定主意,更不怠慢,不过虽快不急,看清楚无人,一溜烟出了夹弄,豁然开朗,同时闻到饭香,抬头一年,是个厨房。

厨房很大,但似乎没有人。萧家骥仔细察看着,一步一步走过院落,直到灶前,才发现有个人坐在灶下烤火,人极瘦,眼睛大,骤见之下,形容格外可怖,吓得他倒退了两步。

那人却似一个傻子,一双虽大而失神的眼,瞅着萧家骥,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是什么人?”他问。

“你不要来问我!”那人用微弱的声音答道,“我不逃了!逃不掉的,听天由命了。”

听得这话,萧家骥的心凉了一半,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无语。

“看你这样子,不是本地人,哪里逃来的?”

看他相貌和善,而且说话有气无力,生趣索然似地,萧家骥便消除了恐惧戒备之心,老实答道:“我从上海来。”

“上海不是有夷场吗?大家逃难都要逃到那里去,你怎么反投到这里来?”那人用听起来空落落的绝望的声音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何苦?”

“我也是无法,”萧家骥借机试探,却又不便说真话,“我有个生死至交,陷在杭州,我想进城去看他。”

“你发疯了!”那人说道,“杭州城里人吃人,你那朋友,只怕早饿死了,你到哪里去看他?就算看到了,你又不能救他,自己陷在里头,活活饿死。这打的是什么算盘?真正气数。”

话中责备,正显得本心是好的,萧家骥决定跟他说实话,先问一句:“你

老人家贵姓?“

“人家都叫我老何。”

“老何,我姓萧,跟你老人家老实说吧,我是来救杭州的,也不是我,是你们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带了大批粮食,由上海赶来。

叫我到城里给王抚台送信。“萧家骥略停一下,摆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态说:”老何,我把我心里的话都告诉你,你如果是长毛一伙,算我命该如此,今年今月今日今时,要死在这里。

如果不是,请你指点我条路子。“

老何听他说完,沉思不语,好久,才抬起头来,萧家骥发觉他的眼神不同了,不再是那黯然无光,近乎垂毙的人的神色,是闪耀着坚毅的光芒,仿佛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

地。

他将手一伸:“信呢?”

萧家骥愕然:“什么信?”

“你不是说,那位大善人托你送信给王抚台吗?”

“是的。是口信。”萧家骥,“白纸写黑字,万一落在长毛手里,岂不糟糕?”

“口信?”老何踌躇着,“口信倒不大好带。”

“怎么?老何,”萧家骥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预备代我去送信?”

“是啊!我去比你去总多几分把握。不过,凭我这副样子,说要带口信给王抚台,没有人肯相信的。”

“那这样,”萧家骥一揖到地,“请老何你带我进城。”

“不容易。我一个人还好混,象你这样子,混不进去。”

“那么,要怎样才混得进去?”

“第一,你这副脸色,又红又白,就象天天吃大鱼大肉的样子,混进城里,就是麻烦。如果,你真想进城,要好好受点委屈。”

“不要紧!什么委屈,我都受。”

“那好!”老何点点头,“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了,能做这么一件事,也值!先看看外头。”

于是静心细看,人声依旧相当嘈杂,但枪声却稀了。

“官军打败了。”老何很有把握地说,“这时走,正好。”

萧家骥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听一听声音,就能判断胜负,未免过于神奇。眼前是重要关头,一步走错不得,所以忍不住问了一句:“老何,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老何答道:“官军饿得两眼发黑,哪里还打得动仗?

无非冲一阵而已。“

这就是枪声所以稀下来的缘故了。萧家骥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心大胆地跟着老何从边门出了太平军的营地。

果然,太平军已经收队,满街都是,且行且谈且笑,一副打了胜仗的佯子。幸好太平军走的是大街,而老何路径甚熟,尽从小巷子里穿来穿去,最后到了一处破败的财神庙,里面有七、

八个乞儿,正围在一起掷骰子赌钱。

“老何,”其中有一个说:“你倒没有死!”

老何不理他,向一个衣衫略为整齐些的人说:“阿毛,把你的破棉袄脱下来。”

“干什么?”

“借给这位朋友穿一穿。”

“借了给他,我穿啥?”

“他把他的衣服换给你。”

这一说便有好些人争着要换,“我来,我来!”乱糟糟地喊着。

老何打定主意,只要跟阿毛换,他的一件破棉袄虽说略为整齐些,但厚厚一层垢腻,如屠夫的作裙,“已经让萧家骥要作呕了。

“没有办法。”老何说道:“不如此就叫不成功。不但不成功,走出去还有危险。不要说你,我也要换。”

听这一说,萧家骥无奈,只好咬紧牙关,换上那件棉袄,还有破鞋破抹。

萧家骥只觉满身虫行蚁走般肉麻,自出娘胎,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只是已穿上身,就决没有脱下来的道理。再看老何也找人换了一身衣服,比自己的更破更脏,别人没来由也受这样一

份罪,所以何来?这样想着,便觉得容易忍受了。

“阿毛!”老何又说:“今天是啥口令?”

“我不晓得。”

“我晓得。”有人响亮的回答,“老何,你问它做啥?”

“自然有用处。”老何回头问萧家骥:“你有没有大洋钱,摸一块出来。”

萧家骥如言照办,老何用那块银洋买得了一个口令。

“但是,这是什么口令呢?”萧家骥问。

“进城的口令。”老何答道,“城虽闭了,城里还是弄些要饭的出来打探军情,一点用处都没有。”

在萧家骥却太有用了,同时也恍然大悟,为何非受这样的罪不可。

走不多远,遥遥发现一道木城,萧家骥知道离城门还有一半路程。他听胡雪岩谈过杭州十城被围以后,王有龄全力企图打开一条江路,但兵力众寡悬殊,有心无力。正好张玉良自宫阳撤

退,王有龄立即派人跟他联络,采取步步为营的办法,张玉良从江干往城里扎营,城里往江干扎营,扎住一座,坚守一座,不求速效而稳扎稳打,总有水到渠成、联成一气打开一线生路的时

候。

由于王有龄的亲笔信,写得极其恳切,说“杭城存亡,视此一举,不可失机误事”,所以张玉良不敢怠慢,从江干外堤塘一面打、一面扎营,扎了十几座,遇到一条河,成了障碍,张玉

良派人夺围进城,要求王有龄派兵夹击,同时将他扎营的位置,画成明明白白的图,一并送上。王有龄即时通知饶廷选调派大队出城,谁知饶廷选一夜耽误,泄漏机密,李秀成连夜兴工,在

半路上筑成一座木城,城上架炮,城外又筑土墙,墙上凿眼架枪,隔绝了张玉良与饶廷选的两支人马,而且张玉良因此中炮阵亡。

这是胡雪岩离开杭州时的情形,如今木城依旧,自然无法通过,老何带着萧家骥,避开太平军,远远绕过木城,终于见了城门。

“这是候潮门。”

“我晓得。”萧家骥念道:“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定太平。”

这两句诗中,嵌着杭州五个城门的名称,只有本地人才知道,所以老何听他一念,浮起异常亲切之感,枯干瘦皱,望之不似人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你倒懂!”他说,“哪里

听来的?”

萧家骥笑笑答道:“杭州我虽第一次来,杭州的典故我倒晓得很多。”

“你跟杭州有缘。”老何很欣慰地说,“一定顺利。”

说着话,已走近壕沟,沟内有些巡逻,构外却有人伏地贴耳,不知在干

什么?萧家骥不免诧异却步。

“这些是什么人?”

“是瞎子。”老何答道,“瞎子的耳朵特别灵,地下再埋着酒坛子,如有啥声音听得格外清楚。”

“嗅!我懂了。”萧家骥恍然大悟,“这就是所谓‘瓮器’,是怕长毛挖地道,埋炸药。”

“对了!快走吧,那面的兵在端枪了。”

说着,老何双手高举急步而行,萧家骥如法而施,走到壕沟边才住脚。

“口令!”对面的兵喝问。

“日月光明。”

那个兵不作声了,走向一座辘轳,摇动把手,将一条矗立着的跳板放了下来,横搁在壕沟上、算是一道吊桥。

萧家骥觉得这个士兵,虽然形容憔悴,有气无力,仿佛连话也懒得说似地,但依然忠于职守,也就很可敬了。由此便想:这里清军的纪律,还没到那样糟不可言的地步,既然如此,何必

自找麻烦,要混进城去。

想到就说:“老何!我看我说明来意,请这里驻守的军官,派弟兄送我进城,岂不省事?”

老何沉吟了一下答道:“守候潮门的曾副将,大家都说他不错的,不妨试一试。不过,”老何提出警告:“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也是实话。

到底怎么回事,你自己晓得,不要前言不搭后语,自讨苦气。“

“不会,不会!我的话,货真价实,那许多白米停在江心里,这是假得来的吗?”

听这一说,老何翻然改计,跟守卫的兵士略说经过,求见官长。于是由把总到千总、到守备,一层层带上去,终于在候潮门见到了饶廷选的副将曾得胜。

“胡道台到上海买米,我们是晓得的。”曾得胜得知缘由以后,这样问道:“不过你既没有书信,又是外路口音,到底怎么回事,倒弄不明白,怎么领你去见王抚台?”

萧家骥懂他的意见,叫声:“曾老爷!请你搜我身子,我不是刺客,公然求见,当然也不是奸细。只因为穿越阵地,实在不能带什么书信,见了王抚台,我有话说,自然会让他相信我是

胡道台派来的。如果王抚台不相信,请曾老爷杀我的头。我立一张军令状在你这里。”

“立什么军令状?这是小说书上的话。我带你去就是。”曾得胜被萧家骥逗得笑了,不过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是!”萧家骥响亮地答应一声,立即提出一个要求:“请曾老爷给我一身弟兄的棉军服穿!”

他急于脱卸那身又破又脏的衣服,但轻快不过片刻,一进了城,尸臭蒸熏,几乎让他昏倒。

***王有龄已经绝望了!一清早,杰纯冲过一阵,就是萧家骥听到枪声的那时刻,十几船活命的白米等着去运,这样的鼓励,还不能激出士兵的力量来,又还有什么人能开粮通道,求得

一线生路?因此,他决定要写遗折了:窃臣有龄前将杭城四面被围,江路阻绝,城中兵民受困各情形,托江苏抚臣薛焕,据情代奏,不识能否达到?现在十门围紧,贼众愈取愈多,迭次

督同饥军,并密约江干各营会台夹击,计大小昼夜数十战,竟不能开通一线饷道。

城内粮食净尽,杀马饷军,继以猫鼠,食草根树皮,饿浮载道,日多一日,兵弁忍饥固守,无力操戈。初虞粮尽内变,经臣等涕泣拊循,均效死相从,绝无二志,臣等奉职无状,致军民

坐以待毙,久已痛不欲生……

写到这里,王有龄眼痛如割,不能不停下笔来。他这眼疾已经整一年了,先是“心血过亏,肝阳上逼,脾经受克,肺气不舒”,转为“风火上炎”,而又没有一刻能安心的时候,以致眼

肿如疣,用手一按,血随泪下,见到的人,无不大骇。后来遇到一位眼科名医,刀圭与药石兼施,才有起色,但自围城以来,旧疾复发,日重一日,王有龄深以为恨,性命他倒是早已置之度

外,就这双眼睛不得力,大是苦事。如果是其他文报,可以口授给幕友子侄代笔,但这通遗折,王有龄不愿为人所见,所以强睁如针刺般疼痛的双眼,继续往下写:第残喘尚存,总以多杀一

贼,多持一日为念,泣思杭城经去年兵燹之后,户鲜盖藏,米粮一切,均由绍贩运,军饷以资该处接济为多。金、兰不守后,臣等早经筹计,须重防以固守绍一线饷源,乃始则饬宁绍道台张

景渠,继又迭饬运司庄焕文,记名道彭斯举,各带兵勇设防,均经王履谦议格不行,又夏袒庇绅富,因之捐借俱穷,固执已见,诸事掣时。臣等犹思设防堵御,查有廖宗元与湖绅赵景贤,历

守危城,一载有余,调署绍兴府,竭筹布置。乃违大绅不愿设防之意,诬以通贼痛殴,履谦从旁袖手,比及城陷而走,卒致廖宗元城亡与亡,从此宁绍各属,相继失陷,而杭城已为孤注,无

可解救矣……

写到这里,王有龄一口怨气不出,想到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宁波出海到福建,远走高飞,逍遥自在,而杭州却受此直古所无的围困,自己与驻防将军瑞昌,纵能拼得一死报君主,却

无补于大局,因而又奋笔写道:王履谦贻误全局,臣死不瞑目。眼下饷绝援穷,危在旦夕,辜负圣恩,罪无可谊。惟求皇上简发重兵,迅图扫荡,则臣等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现在折报不通

,以后更难输达,谨将杭城决裂情形,合词备兵折稿,密递上海江苏抚臣薛焕代缮具奏。仰圣瞻天,无任痛切惊惶之至。

遗折尚未写完,家人已经闻声环集,王有龄看着奶妈抱着的五岁小儿子,肤色黄黑,骨瘦如柴,越发心如刀割,一恸而绝。

等救醒过来,只见他的大儿子矞云含着泪强展笑容,“爹!”他说,“胡大叔派人来了。”

“喔,”这无论如何是个喜信,王有龄顿觉有了精神,“在哪里?”

“在花厅上等着。”矞云说道:“爹也不必出去了,就请他上房来见吧!”

“也好。”王有龄说,“这时候还谈什么体制?再说,胡大叔派的人,就是自己人。请他进来好了。”他又问:“来人姓什么?”

“姓萧!年纪很轻,他说他是古应春的学生,”

进上房,萧家骥以大礼拜见。王有龄力弱不能还礼,只叫:“萧义士,萧义士,万不敢当。”

萧家骥敬重他的孤忠苦节,依旧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道,只有由矞云在一旁还了礼,然后端张椅子,请他在王有龄床前坐下。

“王大人!”

萧家骥只叫得这一声,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这倒不是怯官,只为一路而来,所见所闻,是梦想不到的惊心惨目,特别是此一刻,王家上下,一

个个半死不活,看他们有气无力地飘来飘去,真如鬼影幢幢,以至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因而有些神智恍惚,一时竟想不起话从哪里开头?

于是反主为客,王有龄先问起古应春:“令师我也见过,我们还算是干亲。想来他近况很好?”

“是,是。托福,托福!”

等话出口,萧家骥才发觉一开口就错,王有龄眼前是这般光景,还有何福可托?说这话,岂不近乎讥讽?

这样想着,急图掩饰失言,便紧接着说:“王大人大忠大义,知道杭州情形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动的。都拿王大人跟何制台相比……”

这又失言了!何桂清弃地而逃,拿他相比,自是对照,然仿佛责以与杭州共亡似地。萧家骥既悔且愧又自恨,所以语声突住,平日伶牙利齿的人,这时变得笨嘴拙舌,不敢开口了。谁知

道这话倒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王有龄不但不以为件,脸上反而有了笑容,“上海五方杂处,议论最多。”

他问:“他们是怎么拿我跟何制军相比?”

既然追问,不能不说,萧家骥定定神答道:“都说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臣。跟何制台一比,贤愚不肖,更加分明了。大家都在保佑王大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了。”

“唉!”王有龄长长地舒了口气,“有这番舆论,可见得公道自在人心。”

他略停一下又问:“雪岩总有信给我?”

“怕路上遇到长毛,胡先生没有写信,只有口信。”萧家骥心想,胡雪岩所说,王有龄向他托孤的话,原是为了征信之用,现在王有龄既已相信自己的身分,这话就不必再提,免得惹他

伤心,所以接下来便谈正题:“采办的米,四天前就到了,停在江心,胡先生因为玉大人曾交代,米船一到,自会派人跟他联络,所以不敢离开。一直等到昨天,并无消息,胡先生焦躁得食

不甘味,夜不安枕,特为派我冒险上岸来送信,请王大人赶快派兵,打通粮道,搬运上岸。”

话还未定,王有龄双泪直流,不断摇头,埂咽着说:“昨天就得到消息,今天也派兵出城了。没有用!叫长毛困死了,困得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可望而不可接,有饭吃不到口,真叫我死

不瞑目。”

说到这里,放声一例,王家大小,亦无不抢天呼地,跟着痛哭。萧家骥心头一酸,眼泪汩汩而下,也夹在一起号淘。

“流泪眼看流泪眼”,相互劝慰着收住了眼泪,萧家骥重拾中断话头,要讨个确实主意。

问到这话,又惹王有龄伤心,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关乎全城生存,明知可望而不可接,却又怎么能具此大决断,说一声,算了!你们走吧!

不走等机会又如何?能办得到这一点,自然最好,虽然画饼不能充饥,但是望梅或可止渴,有这许多米停泊在钱塘江心,或许能激励军心,发生奇迹。王有龄见过这佯的奇迹,幼时见邻

家失火,有个病足在床的人,居然能睦步冲出火窟。人到绝处想求生时,那份潜力的发生,常常是不可恩议的。

然而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这许多米摆在那里,太平军必起夺粮之心,就算他们自己未绝粮,但为了陷敌于绝境,亦必千方百计动脑筋不可,或明功,或暗袭,只要有一于此,胡

雪岩十之八九会葬身在钱塘江中,追随伍子胥于地下,鸣咽朝夕,含恨千古。转念到此,王有龄凄然下泪,摇头长

叹:“何若‘临死还拉个垫背的’?萧义士,你跟雪岩说:心余力绌,坐以待毙。请他快走吧!”

其实这倒是萧家骥想讨到的一句话,但听王有龄说出口来,他反答应不下了。

“王大人!再筹划筹划看!”

“不用筹划了。日日盼望,夜夜盘算,连想派个人跟雪岩联络,都不容易办得到。唉,”王有龄痛心欲绝地说:“我什么都不错,只错了两件事,一件是当初有人劝我从城上筑一条斜坡

,直到江边,派重兵反守,以保粮路,我怕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担心半途而废,枉抛民力,不曾采纳。如今想来,大错特错。”

这实在是个办法,有了这条路,当然也难免遭太平军的袭击,但九次失败,一次成功,城内亦可暂延残喘,决不会象现在这样被困得一点点生路都找不到。

当然,这话要说出来,会更使王有龄伤心,所以只好反过来说,“那也不见得。”他说,“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长毛太多,就有这条斜坡,也怕守不住。”

“这不去说他了。第二件事最错!”王有龄黯然说道:“被围之初,有人说该闭城,有人说要开城放百姓,聚讼纷坛,莫衷一是。我不该听了主张闭城的人的话,当初该十门大开,放百

姓去逃生才是正办。”

“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说不定当初城门一开,长毛趁机会一冲,杭州早就不保。”

“原来顾虑的也就是这一点。总当解围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大家不防守一守,开城放百姓,会动摇军心。哪知道,结果还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对不起大家啊!”说到这里

,又是一场号陶大哭。

萧家骥再次陪泪,而心里却已有了打算,哽咽着喊道:“王大人,王大人,请你听我说一句。”

等王有龄悲伤略减,萧家骥提出一个办法,也可以说是许诺,而实在是希望,希望粮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内清军能在这三天以内,杀出一条血路,运粮上岸。

“但愿如此!”王有龄强自振作着说,“我们内外相维,尽这三天以内拼一拼命。”

“是!”为了鼓舞城内军队,萧家骥又大胆作了个许诺:“只要城内官兵能够打到江边,船上的洋兵一定会得接应,他们的人数虽不多,火器相当厉害,很得力的。”

“能这样最好。果然天从人愿,杭州能够解围,将来洋兵的犒赏,都着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两万银子!”王有龄拍着胸脯说:“哪怕我变卖薄产来赔,都不要紧。”

“是了。”萧家骥站起身来说:“我跟王大人告辞,早点赶回去办正事。”

“多谢你!萧义士。”王有龄衷心感激地说:“杭州已不是危城,简直是绝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险来送信,这份云天高义,不独我王某人一个人,杭州全城的文武军民,无不感激。

萧义士,”他一面说,一面颤巍巍地起身,“请受我一拜!”

“不敢当,不敢当!”萧家骥慌忙扶住,“王大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一个坚辞,一个非要拜谢,僵持了好一会,终于还是由王有龄的长子代父行礼,萧家骥自然也很感动,转念想到生离几乎等于死别,不由得热泪盈眶,喉头梗塞,只说得一声:“王大人

,请保重!”扭头就走。

踉踉跄跄地出了中门,只听里面在喊:“请回来,请回来!”

请了萧家骥回去,王有龄另有一件大事相托,将他的“遗疏”交了给萧家骥:“萧义士!”这一次王有龄的声音相当平静:“请你交付雪岩保管。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只听说杭州失守,就是我毕命之日,谓雪岩拿我这道遗疏,面呈江苏薛抚台,请他代缮出奏。这件事关乎我一生的结果,萧义士,我重重拜托了。“

见他是如此肃穆郑重的神情,萧家骥不敢怠慢,重重地应一声:“是!”

然后将那道遗疏的稿子折成四叠,放入贴肉小褂子的口袋中,深怕没有放得妥当会遗失,还用手在衣服外面按了两下。

“喔,还有句话要交代,这道遗疏请用我跟瑞将军两个人的衔名出奏。”

王有龄又说,“我跟瑞将军已经约好了,一起殉节,决不独生。”听他侃侃而谈,萧家骥便掩没了悲伤,从容拜辞:“王大人,”他说,“我决不负王大人的付托。但愿这个稿子永远存

在胡先生手里!”

“但愿如此!”王有龄用低微但很清晰的声音说:“再请你转告雪岩,千万不必为我伤心。”

三胡雪岩岂有不伤心之理?接得王有龄的遗疏,他的眼圈就红了,而最伤心的,则是王有龄已绝了希望。他可以想象得到,王有龄原来一心所盼的是粮船,只怕胡雪岩不能顺利到达上海

,到了上海办来粮食,又怕不能冲破沿途的难关到达杭州。哪知千辛万苦,将粮运到了,却是可望而不可接,从此再无指望,一线希望消失,就是一线生机断绝,“哀莫大子心死”,王有龄

的心化成为冰,有生之日,待死之时,做人到此绝境,千古所无,千古所悲。

然而胡雪岩却不能不从无希望中去找希望,希望在这三天中发生奇迹。

这是个飘渺的希望,但就悬此飘渺的希望亦似乎不易,形势在一夜之间险恶了,太平军一船一船在周围盘旋,位置正在枪弹所够不到的地方,其意何居,不言可知。因此,护送的洋兵,

已在不断催促,早作了结。

“要请他们等三天,只怕很难。”李得隆说,“派去的人没有回来,总要有了确实信息再说,这句话在道理上,他们就不愿也没奈何。现在家骥回来了,刚才一谈杭州的情形,大家也都

知道了。没有指望的事,白白等在这里冒极大的危险,他们不肯的。”

“无论如何要他们答应。来了一趟,就此回去,于心不甘。再说,有危险也不过三天,多的危险也冒过了,何在乎这三天?”

“那就早跟他们说明白。”李得隆说,“沙船帮看样子也不大肯。”

“只要洋兵肯了,他们有人保护,自然没有话说。这件事要分两方面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雪岩说:“请你们两位跟联络的人去说:我有两个办法,随他们挑……”

胡雪岩盘算着,两个办法够不够,是不是还有第三条兼筹并顾的路,想了半天,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如果城里能够杀出一条血路,请他们帮忙打,王抚台犒赏的两万银子,我一到上海就付,另外我再送一万。如果有阵亡受伤的,抚恤照他们的营规加一倍。这样等过实足

三昼夜,如果没有动静,开船到宁波,我送三千银子。”

“这算得重赏了。他们卖命也卖得过。”李得隆又问:“不过人心不同,万一他们不肯,非要开船不可呢?”

“那就是我的第二个办法,他们先拿我推在钱塘江里再开船。”

胡雪岩说这话时,脸色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李得隆、萧家骥悚然动容,相互看看,久久无语。

“不是我吓他们!我从不说瞎话,如果仁至义尽他们还不肯答应,你们想想,我除死路以外,还有什么路好走?”

由于胡雪岩不惜以身相殉的坚决态度,一方面感动了洋兵,一方面也吓倒了洋兵,但通过联络官提出一个条件,要求胡雪岩说话算话,到了三天一过,不要再出花样,拖延不走。

“尽人事而听天命。”胡雪岩说,“留这三天是尽尽人事而已,我亦晓得没用的。”

话虽如此,胡雪岩却是废寝忘食,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日日夜夜在船头上凝望。江朝呜咽,虽淹没了他吞声的饮泣,但江风如剪,冬宵寒重,引发了他的剧烈的咳嗽,却是连船舱中都

听得见的。

“胡先生,”萧家骥劝他,“王抚台的生死大事,都在你身,还有府上

一家,都在盼望。千金之躯,岂可以这样不知道爱惜?“

晚辈有责备之词,情意格外殷切,胡雪岩不能不听劝。但睡在铺上,却只是竖起了耳朵,偶尔听得巡逻的洋兵一声枪响,都要出去看个明白。

纵然度日如年,三天到底还是过去了,洋人做事,丝毫没有通融,到了实足三昼夜届满,正是晚上八点钟,却非开船不可。

胡雪岩无奈,望北拜了几拜,权当生奠。然后痛哭失声而去。

到了甬江口的镇海附近,才知道太平军黄呈忠和范汝增,从慈溪和奉化分道进攻,宁波已经在两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不过宁波有租界,有英美领事和英法军舰,而且英美领事,已经

划定“外人居住通商区域”,正跟黄呈忠和范汝增在交涉,不希望太平军进驻。

“那怎么办?”胡雪岩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上海?”

“哪有这个道理?胡先生,你精神不好,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于是萧家骥雇一只小船,驶近一艘英国军舰,隔船相语,军舰上准他登船,同时见到了舰长考白脱。

他的来意是要跟杨坊开在宁波的商号联络,要求军舰派人护送。同时说明,有大批粮食可以接济宁波。

这是非常受欢迎的一件事,“在‘中立区’避难的中国人,有七万之多,粮食供应,成为绝大的问题,你和你的粮食来得正是时候。不过,我非常抱歉,”考白脱耸耸肩说:“眼前我还

没有办法达成你的意愿。你是不是可以在我船上住两三天?”

“为什么?”

“领事团正在跟太平军交涉。希望太平军不进驻中立区,同时应该维持市面。等谈判完成,你的粮食可以公开进口。但在目前,我们需要遵守约定,不能保护任何中国人上岸。”

“那么,是不是可以为我送一封信呢?”

考白脱想了想答道:“你可以写一封信,我请领事馆代送。同时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们的领事。”

萧家骥如言照办。考白脱的处置也异常明快,派一名低级军官,立即坐小艇登岸送信,同时命令他去谒见英国驻宁波的领事夏福礼,报告有大批粮食运到的好消息。

为了等待复信,萧家骥很想接受考白脱的邀请,在他的军舰上暂住下来,但又不放心自己的船,虽说船上有数十名洋兵保护,倘或与太平军发生冲突,麻烦甚大。如果跟考白脱要一面英

国国旗一挂,倒是绝好的安全保障,却又怕属于美国籍华尔的部下,认为侮辱而拒绝。左思右想,只有先回船守着再说。及至起身告辞时,考白脱正好接到报告,知道有华尔的兵在,愿意取

得联络,请萧家骥居间介绍。

这一下无形中解消了他的难题,喜出望外,连声许诺。于是由军舰上放下一条救生艇,陪着一名英国军官回到自己船上,洋兵跟洋兵打交道的结果,华尔的部下接受了英军的建议,粮船

悬挂英国国旗,置于考白脱的保护之下。

到这地步,算是真正安全了。萧家骥自觉这场交涉办得异常得意,兴冲冲地要告诉胡雪岩。到了舱里一看,只见胡雪岩神色委顿异常,面色难看得很。

“胡先生,”他大惊问说,“你怎么了?”

“我要病了。”

萧家骥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其烫无比,“已经病了!”他说,“赶快躺下来。”

这一躺下来就起不来了,烧得不断谵语,不是喊“雪公”,就是喊“娘”。

病中神智不情,只记得已到了岸上,却不知卧疾何处。有一天半夜里醒过来,只见灯下坐着一个人,且是女人,背影苗条,似乎很熟,却一时再也想不起来是谁。

“我在做梦?”

虽是低声自语,自也惊动了灯下的人,她旋转身来,扭亮了洋灯,让胡雪岩看清了她的脸,这下真的象做梦了,连喊都喊不出来!

“你,你跟阿巧好象!”

“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泪强笑着,“没有想到是我吧?”

胡雪岩不答,强自抬起身子,力弱不胜,摇摇欲倒,阿巧赶紧上来扶住了他。

“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

“不是!”胡雪岩吃力地说,“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是哪里,你是不是真的阿巧?”

“是啊!我是真的阿巧。我是特为来看你的,你躺下来,有话慢慢说。”

话太多了,无从说起,其实是头上昏昏沉沉地,连想都无从想起。胡雪岩只好躺了下来,仰脸望望帐顶,又侧脸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从得病到此刻的情形。

“人呢?”他没头没脑地问。

“你是说那位萧少爷?”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

在外房的萧家骥,已经听见声音,急急披衣起床来探视,只见胡雪岩虽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便又惊又喜地问道:“胡先生,你认不认得我?”

“你?”胡雪岩不解地问:“你不是家骥吗?”

“这位太太呢?”

“她是何姨太太。”胡雪岩反问一句:“你问这些做啥?倒象我连人都认不得似地。”

“是啊!”萧家骥欣慰地笑道:“前几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认得人。这场湿瘟的来势真凶,现在总算‘扳’回来了。

“这么厉害!”胡雪岩自己都有些不信,咽着气说:“我自己都想不到。

几天了?“

“八天了。”

“这是哪里?”

“在英国租界上,杨老板号子里。”萧家骥说,“胡先生你虚极了,不要多说话,先吃点粥,再吃药。睡过一觉,明天有了精神,听我们细细告诉你。”

这“我们”很明显地包括了阿巧姐,所以她接口说道:“萧少爷的话不错,你先养病要紧。”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什么情形都不知道,心里闷得很。杭州怎么样?”

“没有消息。”

胡雪岩转脸想问阿巧姐时,她正站起身来,一面向外走,一面说道:“我

去热粥。“

望着那依然袅袅婷婷的背影,再看到萧家骥似笑非笑,有意要装得不在意的诡秘神情,胡雪岩仍有相逢在梦中的感觉,低声向萧家骥问道:“她是怎么来的?”

“昨天到的。”萧家骥答道:“一到就来找我,我在师娘那里见过她一次,所以认得。她说,她是听说胡先生病重,特为赶来服侍的,要住在这里。

这件事师娘是知道的,我不能不留她。“

胡雪岩听得这话,木然半晌,方始皱眉说道:“你的话我不懂,想起来头痛。怎么会有这种事?”

“难怪胡先生。说来话长,我亦不太清楚,据她说,她去看师娘,正好师娘接到我的来信,听说胡先生病很重,她要赶来服侍。师娘当然赞成,请师父安排,派了一个人护送,坐英国轮

船来的。”

“奇怪啊!”胡雪岩说:“她姓人可何,我姓古月胡,何家的姨太太怎么来服侍我这个病人。”

“那还用说?当然是在何家下堂了。”萧家骥说,“这是看都看得出来的,不过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打听。回头胡先生你自己问她就明白了。”

这一下,大致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他心里在想,阿巧姐总不会是私奔,否则古应春夫妇不致派人护送她到宁波。但是“但是,她的话靠得住靠不住?

何以知道她是你师娘赞成她来的?“

“不错!护送的人,就是我师父号子里的出店老司务老黄。”

胡雪岩放心了。老黄又叫“宁波老黄”,他也知道这个人。胡雪岩还想再细问一番,听得脚步声,便住口不语,望着房门口,门帘掀动,先望见的是阿巧姐的背影,她端着托盘,腾不出

手来打门帘,所以是侧着进来。

于是萧家骥帮着将一张炕几横搁在床中间,端来托盘,里面是一罐香粳米粥,四碟清淡而精致的小菜,特别是一样糟蛋,为胡雪岩所酷嗜,所以一见便觉得口中有了津液,腹中也辘辘作

响了。

“胡先生,”萧家骥特地说明这些食物的来源,“连煮粥的米都是何姨太从上海带来的。”

“萧少爷,”阿巧姐接口说道:“请你叫我阿巧好了。”

这更是已从何家下堂的明显表示。本来叫“何姨太”就觉得刺耳,因而萧家骥欣然乐从,不过为了尊敬胡雪岩,似乎不便直呼其名,只拿眼色向他征询意见。

“叫她阿巧姐吧。”

“是。”萧家骥用亲切中显得庄重的声音叫一声:“阿巧姐!”

“嗯!”她居之不疑地应声,真象是个大姐姐似地,“这才象一家人。”

这话在他、在胡雪岩都觉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说,只垂着眼替胡雪岩盛好了粥,粥在冒热气,她便又嘬起滋润的嘴唇吹得不太烫了,方始放下,然后从腋下抽出白手绢

,擦一擦那双牙筷,连粥碗一起送到胡雪岩面前,却又问道:“要不要我来喂你?”

这话提醒了萧家骥,有这样体贴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还站在这里碍眼,便微笑着悄悄走出去。

四只眼睛都望着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视不语,怔怔地好一会,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红,急忙低下头去,顺手拿起手绢,装着醒鼻子去

擦眼睛。

胡雪岩也是万感交集,但不愿轻易有所询问,她的泪眼既畏见人,他也就装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这一吃粥顾不得别的了。好几天粒米不曾进口,真是饿极了,唏哩呼噜地吃得好不有劲,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姐已舀着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粥,一面高兴地笑道:“赛过七月十五

鬼门关里放出来的!”

话虽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势刚刚好转,饱食伤胃。而胡雪岩意有未餍,说好说歹才替他添了半碗。

“唉!”放下筷子他感慨着说:“我算是饱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来惹他伤心,所以不理他的话,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阿巧,你不要走,我们谈谈。”

“我马上就来。”她说,“你的药煎在那里,也该好了。”

过不多久,阿巧姐将煎好了的药送来,服待他吃完,劝他睡下。胡雪岩不肯,说精神很好,又说腿上的伤疤痒得难受。

“这是好兆头。伤处在长新肉,人也在复原了。”她说,“我替你洗洗脚,人还会更舒服。”

不说还好,一说胡雪岩觉得浑身发痒,恨不得能在“大汤”中痛痛快快泡一泡才好,他也象杨州人那样,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习惯。自从杭州吃紧以来,就没有泡过“

澡塘”,这次到了上海,又因为腿上有伤,不能入浴。虽然借助于古家的男佣抹过一次身,从里到外换上七姑奶奶特喊裁缝为他现制的新衣服,但经过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担忧受惊

的冷汗,出了干、干了出,不知几多次?满身垢腻,很不舒服,实在想洗个澡,无奈万无劳动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里这样在想,她却说到就做,已转身走了出去,不知哪里找到了一只簇新的高脚木盆,提来一铫子的热水,冲到盆里,然后掀被来捉他的那双脚。

“不要,不要!”胡雪岩往里一缩,“我这双脚从上海上船就没有洗过,太脏了。”

“怕什么?”阿巧姐毫不迟凝地,“我路远迢迢赶了来,就是来服侍病人的,只要你好好复原,我比什么都高兴。”

这两句话在胡雪岩听来,感激与感慨交并。兵荒马乱,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亲人,孤立无援的杭州,以及困在绝境,眼看着往地狱里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龄,常常会自问:人生在

世,到底为的什么,就为了受这种生不如死的苦楚?现在却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乐,是苦是乐,全看自己的作为。真是《太上感应篇》上所说的:“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这样转着念头,自己觉得一颗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

脑筋亦已灵活,本来凡事都懒得去想,此刻却想得很多,想得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将脚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

“这不大妥当。你身子虚,受不得凉。”

“不要紧!”胡雪岩将枯瘦的手臂伸出来,临空捣了两下,显得很有劲似的说:“我自己觉得已经可以起床了。”

“瞎说!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将他的脚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

倒,而且还掖紧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经好了。”

“哪有这种事?这样一场病,哪里会说好就好?吃仙丹也没有这样灵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

“哼!”阿巧微微撇着嘴,“你就会灌米汤。睡吧!”她用纤纤一指,将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转身,他的眼又睁开了。望着帐顶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却只有阿巧好谈。

阿巧却好久不来,他忍不住喊出声来,而答应的却是萧家骥,“胡先生,”

他说,“你不宜过于劳神。此刻半夜两点钟了,请安置吧!”

“阿巧呢?”胡雪岩问道:“她睡在哪里?”

做批发生意的大商号,备有客房客铺,无足为奇,但从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房,甚至忌讳堂客,因为据说月事中的妇女会冲犯所供的财神。

杨坊的这家招牌也叫“大记”,专营海鲜杂货批发的商号,虽然比较开通,不忌妇女出入,但单间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萧家骥代为安排,借住在大记的一个伙计家中,与此人的

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

“今天不行了,是轮到那伙计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这么一天,阿巧姐说,‘人家喷喷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误他们夫妻的恩爱?’那伙计倒很会做人,一再说不要紧,是阿巧

姐自己不肯。”

“那么今天睡在哪里呢?”

“喏,”萧家骥指着置在一旁的一扇门板,两张条凳说:“我已经预备好了,替她搭‘起倒铺’。不过……”,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神情诡秘,令人起疑,胡雪岩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

“我看这张床蛮大,不如让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脚后头。”萧家骥又说,“她要在这里搭铺,就为了服待方便,睡得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吗?”

不知他是正经话,还是戏谑?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岩只有微笑不答。

到最后,萧家骥还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铺”,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铺设。等侍候病人服了药,关好房门,胡雪岩开口了。

“你的褥子太薄,又没有帐子,不如睡到我里床来!”他拍拍身边。

正在卸妆的阿巧姐没有说话,抱衾相就,不过为了行动方便,睡的是外床。宁波人讲究床铺,那张黄杨木雕花的床极大,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里床搁板上置一盏洋灯,捻得小小的一点

光,照着她那件葱绿缎子的紧身小夹袄,看在胡雪岩眼里,又起了相逢在梦中的感觉。

“阿巧!你该讲讲你的事了吧?”

“说来话长。”阿巧很温柔地说:“你这半夜也累了,刚吃过药,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谈。”

“我现在精神很好。”

“精神好自然好。你听,”阿巧姐说,“鸡都在叫了。后半夜这一觉最要紧,睡吧!好在我人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好急的?”

这句话的意思根深,足够胡雪岩想好半天。到底病势初转,精神不够,很快地便觉得困倦,一觉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岩却愿她多睡一会,拖住她说:“天太冷,不要起来。我们好好谈谈。”

“谈什么?”阿巧姐说,“但愿你早早复原,回到上海再说。”

“我昨天晚上想过了,只要这一次能平平安安过去,我再也不做官了,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够跟几个好朋友常在一起叙叔,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只晓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带怨态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

替他自己打算,当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内。言外之意,相当微妙,胡雪岩很沉着地不作表示,只是问说:“你是怎么从何家出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当然要告诉你的。不过你处处为朋友,听了只怕心里会难过。”

她的意思是将何桂清当做胡雪岩的朋友,这个朋友现在惨不可言。只为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个“革职拿问”的处分,迁延两年,多靠薛焕替他支吾敷衍,然而“逃犯”的况味也受够了。

“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阿巧姐喟叹着说:“人嘛是个黑人,哪里都不能去,听说有客人来拜,先要打听清楚,来做什么?最怕上海县的县大老爷来拜,防是来捉人的。‘白天不做亏

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我算是领教过了,真正一点不错,我都这样子,你想想本人心里的味道?”

“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

“他也常这样说,不过说说而已,就是狠不下心来。现在现在,连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快不多了。从先旁驾崩,幼主嗣位,两宫太后垂帘听政,重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气象,为了激

励士气,凡是丧师辱国的文武官员,都要严办。最不利的是,曾国藩调任两江总督,朝命统辖江苏、安微、江西、浙江四省军务,四省官员,文到巡抚,武到提督,悉归节制。何桂清曾经托

人关说,希望能给他一个效力赎罪的机会,而得到的答复只有四个字:”爱莫能助“。

“半个月以前,有人来说,曾大人保了个姓李的道台,领兵来守上海。

这位李道台,据说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抚台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门生,自然听老师的话。薛抚台再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为此之故……“

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个最后的打算:家事已作了处分,姬妾亦都遣散。阿巧姐就是这样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错,在这个时候,分袂而去,未免问心不安。无奈阿桂清执意不回,她也就只好听从了。

“那么,他也总要为你的后半辈子打算打算。”胡雪岩说:“不过,他剩下几个钱,这两年坐吃山空,恐怕所余已经无几。”

“过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给人骗走了,这个说,可以替他到京里走门路,那个说某某人那里送笔礼。这种塞狗洞的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说,“临走以前,他跟我说,要凑

两千银子给我。我一定不要。”

“你倒也够义气。不过,这种乱世,说老实话:求人不如求”我也不是毫无打算的,我有一只小箱子托七姑奶奶替我收着,那里面一点东西,总值三五万,到了上海我交给你。“

“交给我做什么?”胡雪岩问道:“我现在还没心思来替你经营。”

阿巧姐先不作声,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仿佛有极要紧的事在思索似地。胡雪岩是从钱塘江遥别王有龄的那一刻,便有万念俱灰之感,什么事都不愿、也不能想,因此恹恹成病,如今

病势虽已脱险,而且好得很快,但懒散如旧,所以不愿去猜她的心事,只侧着脸,象面对着他所喜爱的古玉似地,恣意鉴赏。

算一算有六年没有这样看过她了。离乱六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多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荣枯异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个梦,当时形容

清晰地浮现在脑陆,两相比较,有变了的,也有不变的。

变得最明显的是体态,此刻丰腴了些,当时本嫌纤瘦,所以这一变是变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练了。

不变的是她这双眼中的情意,依然那么深,那么纯,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个胡雪岩以外,连她自己都不关心。转念到此,他那颗心就象冷灰发现一粒火星,这是火种复炽的开始,他自己

都觉得珍贵得很。

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说:“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是怕路上有什么危险,胆子小,是我的心境。从杭州到宁波,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个

人为啥要跟另外一个人有感情?如果没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着替他牵肠挂肚,所以我自己对自己说,将来等我心境平静了,对什么人都要冷淡些。”

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停了下来,阿巧姐不曾听出他的语气未完,只当他借题发挥,顿时脸色大变。

“你这些话,”她问,“不是特为说给我听的?”

“是的。”说了这两个字,胡雪岩才发觉她的神情有异,立刻明白她是误会了,赶紧又接了一句:“这话我什么人面前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人说,是有道理的。不晓得你猜得着,猜不着?”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于解释误会的态度,她是看得出来的,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听他下一句话如何?

“你不要让我猜了!你晓得的,赌心思,跟别人我还可以较量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

胡雪岩笑了,笑容并不好看,人瘦显得口大,两颗虎牙看上去象獠牙。

但比竟是高兴的笑容,阿巧姐还是乐意看到的。

“你还是那样会说话。”他正一正脸色说:“我特为谈我的心境,是想告诉你一句话,此刻我的想法变过了。”

“怎么变法?”

“人还是要有感情的。就为它受罪,为它死……”

一句话未完,一只又软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么话不好说,说这些没轻重的话!”

“好,不说,不说。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岩问道:“你刚才好象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谈谈。”

“要谈的话很多。现在这样子,你没心思听,我也没心思说,一切都不必急,等你病养好了再说。”

“我的病一时养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说“好在是死不了的”,只为她忌讳说“死”,所以猛然咽住,停了一下又说:“一两天我就想回上海。”

“那怎么行?”

“没有什么不行。在宁波,消息不灵,又没有事好做,好人都要闷出病来,怎么会养得好病?”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刚刚才有点好,数九寒天冒海风上路,万一病势反复,在汪洋大海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就是两条人命。”

“怎么呢?”

“你不想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除了跳海,还有什么路好走?”

是这样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岩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但是,他自己想想,只要饮食当心,加上阿巧姐细心照料,实在无大关碍。不过,若非医生同意,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只怕萧

家骥也未见得答应。

因此,他决定嘱咐萧家骥私下向医生探问。但始终找不到机会,因为阿巧姐自起床以后,几乎就不曾离开过他,天又下雪了,萧家骥劝她就在屋子里“做市面”,就着一只熊熊然的炭盆

,煎药煮粥做菜,都在那间屋里。胡雪岩倒觉得热闹有趣,用杭州的谚语笑她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但也因此,虽萧家骥就在眼前,却无从说两句私话。

不过,也不算白耗工夫。萧家骥一面帮阿巧姐做“下手”,帮她料理饮食,一面将这几天的情形都告诉了胡雪岩。

据说黄呈忠、范汝增经与英国领事夏福礼交涉,商定尽量避免与外侨发生冲突。而且还布告安民,准老百姓在四门以外做生意,宁彼的市面,大致已经恢复了。

“得力的是我们的那批米。民以食为夭,粮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定。”萧家骥劝慰似地说:“胡先生,你也可以稍稍弥补遗憾了。”

“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阿巧姐接口说道:“就看这件好事,老太太就一定会有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胡雪岩不作声。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没有什么适当的话好表达他的复杂的心情。

“有句要紧话要告诉胡先生,那笔米价,大记的人问我怎么算法?是卖了拆帐,还是作价给他们?我说米先领了去,怎样算法,要问了你才能定规,如果他们不肯答应,我作不了主,米

只好原船运回。大记答应照我的办法,现在要问胡先生了。照我看,拆帐比较合算!”

“不!”胡雪岩断然答道:“我不要钱。”

那么要什么呢?胡雪岩要的是米,要的是运粮的船,只等杭州一旦为清军攻下,三天以内就要,因为那时所需要的就是米。

“何必这么做?”萧家骥劝他,“胡先生,在商言商,你的算盘是大家佩服的,这样做法,不等于将本钱‘搁煞’在那里。而况杭州克复,遥遥无期。”

“不见得。气运要转的。”胡雪岩显得有些激动,“我看他们不会太久,三五年的工夫,就要完了。”

“三五年是多少辰光,利上盘利,一担米变成两三担米,你也该盘算盘算。”

“话不错!”胡雪岩又比较平静了,“我有我的想法,第一,我始终没有绝望,也许援兵会到,杭州城可以不破,如果粮道可以打通,我立刻就要运米去接济,那时候万一不凑手,岂不

误了大理。第二,倘或杭州真的失守,留着米在那里,等克复以后,随时可以启运。这是一种自己安慰自己的希望,说穿了,是自己骗自己,总算我对杭州也尽到心了。”

“这也有道理,我就跟大记去交涉。”

“这不忙。”胡雪岩问道:“医生啥时光来?”

“每天都是中饭以后。”

“那就早点吃饭,吃完了她好收拾。”胡雪岩又问阿巧姐,“等医生来了,你要不要回避?”

虽然女眷不见男客,但对医生却是例外,不一定要回避,只是他问这句话,就是让她回避的意恩,阿巧姐当然明白,顺着他的心意答道:“我在屏风后面听好了。”

胡雪岩是知道她会回避,有意这样问她,不过她藏在屏风后面听,调虎不能离山,在自己等于不回避,还要另动脑筋。这也简单得很,他先请萧家骥替他写信,占住了他的手,然后说想

吃点甜汤,要阿巧姐到厨房里去要洋糖,这样将她调遣了开去,就可以跟萧家骥说私了。“家骥,你信不必写了,我跟你说句话,你过来。”萧家骥走到床前,他说:“我决定马上回上海,

你跟医生说一说,我无论如何要走。”

“为什么?”萧家骥诧异,“何必这么急?”

“不为什么,我就是要走。到了上海,我才好打听消息。”胡雪岩又说,“本来我的心冷透了。今天一早跟阿巧谈了半天,说实话,我的心境大不相同。我现在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救杭

州,不管它病入膏肓,我死马要当活马医。第二件,我要做我的生意,做生意一步落不得后,越早到消息灵通的地方越好。你懂了吧?”

“第二点我懂,头一点我不懂。”萧家骥问道:“你怎么救杭州?”

“现在没法子细谈。”胡雪岩有些张皇地望着窗外。

这是因为苗条一影,已从窗外闪过,阿巧姐快进来了。胡雪岩就把握这短短的片刻,告诫萧家骥跟医生私底下“情商”,不可让阿巧姐知道。

是何用意,不易明了,但时机迫促,无从追问,萧家骥只有依言行事。

等胡雪岩喝完一碗桂圆洋糖蛋汤,阿巧姐收拾好了一切,医生也就到了。

那医生颇负盛名,医道医德都高人一等,见胡雪岩人虽瘦弱,双目炯炯有光,大为惊异,一夜之隔,病似乎去了一大半,他自承是行医四十年来罕见之事。

“这自然是先生高明。”胡雪岩歉意地问:“先生贵姓?”

“张先生。”萧家骥一旁代答,顺便送上一顶高帽子,“宁波城里第一块牌子,七世祖传的儒医。张先生本人也是有功名的人。”

所谓“功名”,想起来是进过学的秀才,“失敬了!”胡雪岩说:“我是白丁。”

“胡大人太客气了。四海之大,三品顶戴无论如何是万人之上。”

“可惜不是一人之下。”胡雪岩自潮着纵声大笑。

笑得太急,呛了嗓子,咳得十分厉害,萧家骥赶紧上去替他捶背,却是越咳越凶,张医生亦是束手无策,坐等他咳停,这一下急坏了阿巧姐,她知道胡雪岩的毛病,要抹咽喉,喝蜜水才

能将咳嗽止住,萧家骥不得其法,自然无效。

蜜水一时无法张罗,另一点却是办得到,“萧少爷,”她忍不住在屏风后面喊:“拿他的头仰起来,抹抹喉咙。”

是妖滴滴的吴侬软语,张医生不免好奇,转脸张望,而且率直问道,“有女眷在?”

医生是什么话都可以问,不算失礼,但萧家骥却很难回答,一面替胡雪岩抹着喉头,一面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是!”

张医生欲语又止,等胡雪岩咳停了才切脉看舌苔,仔细问了饮食起居的情形,欣慰地表示:“病势已经不碍,只需调养,大概半个月以后可以复原。”

“多谢,多谢!”胡雪岩拱拱手说:“家骥,你陪张先生到你那里开方

子去吧!“

萧家骥会意,等开好方子,便谈到胡雪岩想回上海的话。张医生深为困惑,“病人连移动床铺都是不相宜的。”他问,“大病刚有转机,何可这样子轻率冒失?”

“实在是在上海有非他到场不可的大事要办。”家骥说:“路上也只有一两天的工夫,请张先生多开几服调理药带去,格外当心照料,想来不碍。”

“照料?哪个照料?万一病势反复,我又不在船上,你们怎么办。”

“是!”萧家骥说:“那就只好算了。”而问壁的胡雪岩耳朵尖,听了张医生的话,已经有了主意,请他到上海出诊,随船照料。

等张医生开好方子,告辞上轿,阿巧姐自然也不必回避了,胡雪岩便当着萧家骥透露了他的意思。这个想法亦未始不可行,富室巨户,多有这样重金礼聘,专用车船奉迎的,但是眼前时

地不同,阿巧姐和萧家骥都觉得不易办到。

“他肯去当然最好,就怕他不肯。”萧家骥说:“第一,宁波的市面还不甚平靖,离家远行,恐怕不放心。第二,快过年了,宁波人的风俗,最重过年团圆,在外头做生意的,都要赶回

家来,哪里反倒有出远门的?”

“过年还早,我一定赶年前送他回来。”胡雪岩又说:“说不说在我,肯不肯在他,你何妨去谈一谈。”

“那当然可以。我本来要到他情仪堂去撮药,顺便就看他。”

“原来他也开着药店?”胡雪岩说,“那太好了!就是他不肯到上海,我也想跟他谈谈。”

胡雪岩想开药店是大家知道的,萧家骥心中一动,点点头说:“这倒或许会谈得投机。”

“那是另外一回事。家骥,只要他肯去,他怎么说,我们怎么依他。还有,要投其所好。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萧家骥笑道,“不过,恐怕要请了他来,你自己跟他谈。”

去了一个多时辰,萧家骥回来了,说张医生答应来吃晚饭,又说他喜欢字画。问到邀他同行照料的话,萧家骥表示还不便开口,又说最好由阿巧姐来说,因为这是不情之情,只有女眷相

求,容易成功。

“这话也是,男人说话,一句就是一句,碰了钉子或者打了折扣,以后说话就不值钱了。阿巧,”胡雪岩问道:“你肯不肯说?”

“本来是不肯说的,女人的话就不值钱,碰钉子、打折扣都不要紧?真正气数!不过,”她故意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唉!不说又不行,只好我来出面了。”

说停当了,要准备肴馔款客。胡雪岩认为不如到馆子里叫菜,比较郑重,阿巧姐也想省事,自然赞成,但萧家骥不甚同意,他肚子里另有一番话,要避着胡雪岩跟阿巧姐说。

“胡先生,这些小事,你不必操心了,我跟阿巧姐去商量。阿巧姐,我陪你到他们厨房里看了再说。”

走到廊下僻处,估量着胡雪岩听不见了,他站住脚,要问她一句话。

“阿巧姐,你是不是真的想帮胡先生办成功这件事?”

“是啊!本来我不赞成的,不过他一定要这样做,我无论如何只有依他。”

“既然无论如何要依他,那么,我有句话说出来,你可不能动气。”

“不会的。你说好了。”

“姓张的很关心你。也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的,晓得你姓何,何姨太长,何姨太短,不停地问。”说到这里,萧家骥停下来看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气的满脸通红:“这种郎中,狼心狗肺,杀千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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