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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

书籍名:《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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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中是这样交代:“桓侯勇健世无双,飞炮当前气肯降?

万马不嘶军尽泣,将星如斗落长江。“

“怎么?阵亡了?”

“阵亡了。”胡雪岩摇摇头,“这个人也耽误了大事,嘉兴一败,金华兰谿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险了。不过,总算亏他。”

“诗里拿他比做张飞,说得他很好。”

“他是阵亡殉国的,自然要说得他好。”胡雪岩黯然说道:“我劝王雪公暂且避一避。好比推牌九摇摊一样,这一庄手气不顺,歇一歇手,重新来过。王雪公不肯,他说他当初劝何根云,守土有责,决不可轻离常州,现在自己倒言行不符,怎么交代得过去?”

“看起来王雪公倒是忠臣。”

“忠臣?”胡雪岩冷笑:“忠臣几个钱一斤?我看他……”

语声哽咽欲绝。古应春从未听胡雪岩说过什么愤激的话,而居然将“忠臣”说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见他内心的沉痛悲愤。只是苦干没有话可以安慰他。

“先吃饭吧!”七姑奶奶说,“天大的事,总也得吃饱了才好打主意。

而且小爷叔真的也饿了。“

“提到杭州,我哪里还吃得下饭?”胡雪岩泪汪汪地抬眼,“你看最后那两首诗。”

古应春细细看了下,颜色大变,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么了?”她问,“说的什么?”

“你听我念!”古应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剜肉人来非补疮,饥民争啖事堪伤。

一腔热血三升泪,强作龙肝凤脯尝。“

“什么?”七姑奶奶大惊问道:“人吃人?”

古应春不即回答,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注解:“兵勇肆掠,居民鸣锣捕获,解送凤山门王中丞常驻之处。中丞询实,请王命尽斩之,尺积道旁,兵士争取心肝下酒,饥民亦争脔食之。‘食人肉’,平日见诸史乘者,至此身亲见之。”

就这一段话,将厅前厅后的人,听得一个个面无人色,七姑奶奶连连摇头:“世界变了!有这样的事!”

“我也不大相信。小爷叔,真有其事?”

“不但真有其事,简直叫无足为奇。”胡雪岩容颜惨淡地喘着气说:“人饿极了,什么东西都会吃。”

他接下来,便讲杭州绝粮的情形。这年浙西大熟,但正当收割之际,太平军如潮水般攻到,官军节节败退,现成的稻谷,反而使太平军得以作长围久困之计。否则,数十万太平军无以支持,杭州之围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杭州城里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粮,升斗小民,却立刻就感到了威胁。

米店在闭城之前,就已歇业。于是胡雪岩发起开办施粥厂,上中下三城共设四十七处,每日辰、申两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弱妇孺挤不到前面,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

没有多久,粥厂就不能不关闭。但官米还在计口平卖,米卖完了卖豆子,豆卖完了卖麦子。有钱的人家,另有买米的地方,是拿黄金跟鸦片向旗营的八旗兵私下交换军粮。

又不久,米麦杂粮都吃得光光,便吃药材南货,熟地、米仁、黄精,都可以代饭,枣栗之类,视如珍品,而海参、鱼翅等等席上之珍,反倒是青穷人的食料。

再后来就是吃糠、吃皮箱、吃钉鞋(钉鞋是牛皮做的)、吃浮萍、吃草恨树皮。杭州人好佛,有钱人家的者太太,最喜欢“放生”,有处地方叫小

云栖,专养放生的牛羊猪鸭,自然一扫而空了。

“杭州城里的人,不是人,是鬼,一个个骨头瘦得成了一把,望过去脸上三个洞,两个洞是眼睛,一个洞是嘴巴。走在路上,好比‘风吹鸭蛋壳’,飘飘荡荡,站不住脚。”

胡雪岩喘口气,很吃力地说,“好比两个人在路上遇着,有气无力在谈话,说着,说着,有一个就会无缘无故倒了下去。另一个要去扶他,不扶还好,一扶头昏眼花,自己也一跟头栽了下去,爬不起来了。象这样子的‘倒路尸’,不晓得有多少?幸亏是冬天,如果是夏天,老早就生瘟疫了。”

“那么,”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府上呢?”

“生死不明。”胡雪岩垂泪说道:“早在八月里,我老娘说是避到乡下好,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城一关,就此消息不知。”

“一定不要紧的。”七姑奶奶说,“府上是积善之家,老太太又喜欢行善做好事,吉人天相,一定平安无事。”

“唉!”古应春叹口气。

这时已经钟打八点,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称佛地的杭州,竟有人吃人的惨状,上上下下,谁都吃不下饭。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动,但草草终席,塞责而已。

吃饱了的,只有一个闻信赶来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自然奉为上宾,席间听得胡雪岩已到的消息,急于脱身,但仍旧被灌了好些酒,方得离席。

此时一见之下,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着胡雪岩发愣。

“小爷叔,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五哥,你不要问他了。真正九死一生,现在商量正事吧!”

“请到里头来。”七姑奶奶说,“我替小爷叔铺排好了。”

她将胡雪岩的卧室安排在古应春书斋旁边的一间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子,生着极大的火盆,一张西洋铜床铺得极厚的被褥,同时又预备了“独参汤”和滋养而易于消化的食物,让他一面吃,一面谈。

实际上是由古应春替他发言,“五哥,”他说,“杭州的人们都要活活饿死了,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到上海来办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浙江藩库发了两万银子,现银没法带,我是空手来的。”胡雪岩说,“我钱庄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五哥,这笔帐只好以后再算了。”

“钱小事,”古应春接口说道,“我垫。”

“也用不着你垫”尤五接口说道,“通裕庄一千石米在仓里,另外随时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够,再想办法。米总好办,就是怎么样运法?”

“运河不通了,嘉兴这一关就过不去。”胡雪岩说,“只有一条路,走海道经鳖子门。”

鳖子门在海宁,是钱塘江入海之处,在明朝是杭州防备倭患的第一门户。

尤五对运河相当熟悉,海道却陌生得很,便老实说道:“这我就搞不清楚了。

要寻沙船帮想办法。“

沙船帮走海道,从漕米海运之议一起,漕帮跟沙船帮就有势不两立的模样。现在要请他跟沙船帮去打交道,未免强人所难,胡雪岩喝着参汤,还在肚子里盘算,应该如何进行,古应春却先开口了。

“沙船帮的郁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识,事到如今,也说不得冒昧了。我去!”

说着,就站起身来,尤五将他一拉,慢条斯理地说:“不要忙,等我想

一想。“

胡雪岩依然非常机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挣扎着起身,七姑奶奶赶紧一面扶,一面问,“小爷叔,你要啥?”

胡雪岩不答她的话,站起身,叫一声:“五哥!”便跪了下去。

尤五大惊,一跳老远,大声说道:“小爷叔,小爷叔,你这是为啥?折煞我了。”

古应春夫妇,双双将他扶了起来,七姑奶奶要开口,他摇摇手说:“我是为解杭州之围求五哥!”

“小爷督,你何必如此?”尤五只好说痛快话了:“只要你说一句,哪怕郁老大跟我是解不开的对头,我也只好去跟他说好话”

他跟郁老大确是解不开的对头。郁老大叫郁馥华,家住小南门内的乔家滨,以航行南北洋起家,发了好大一笔财。本来一个走海道,一个走运河,真所谓“河水不犯井水”,并无恩怨可言,但从南漕海运以后,情形就很不同了。尤五倒还明事理,大势所趋,不得不然,并非郁馥华有意想承揽这笔生意,打碎漕帮的饭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却不是这么想。加以沙船帮的水手,趾高气扬,茶坊酒肆,出手阔绰,漕帮弟兄相形见绌,越发妒恨交加,常起摩擦。

有一次两帮群欧,说起来,道理是漕帮这面欠缺。但江湖事,江胡了,而郁馥华却听信了江苏海运局中几个候补佐杂的话,将尤五手下的几个弟兄,扭到了上海县衙门。知县刘郇膏是江苏的能员,也知道松江漕帮是“百足之足,死而不僵”,不愿多事,同时古应春在上海县衙门也算是吃得开的,受尤五之托,去说人情。两下一凑,刘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传了尤五到堂,当面告诫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结,将人领了回去。

这一下结怨就深了。在尤五想,连县大老爷都知道松江漕帮不好惹,网开一面,郁馥华反倒不讲江湖义气,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条线上的人。既然如此,两不往返,尤五特地召集所属码头的头脑,郑重宣布:凡是沙船帮的一切,松江潜帮,不准参预。有跳槽改行到沙船帮去做水手的,就算“破门”,从今见面不认。

郁馥华自己也知道做错了一件事,深感不安,几次托人向尤五致意,希望修好。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却不得不违反自己的告诫,要向对方去低头了。

“为小爷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项’了,不过这两年,我的旗号扯得太足,一时无法落逢。难就难在这里。”

“五哥,你是为杭州呀。”胡雪岩说,“我腿伤了,没办法跟郁老大去办交涉,话说回来了,出海进鳖子门这一段,不要紧,一进鳖子门,反有风险,郁老大作兴不骨点头。只有你去托他,他要买你一个交情,不骨也得肯。

至于你说旗号扯得太足,落不下篷,这也是实后,我倒有个办法,能够让你落篷,不但落逢,还让你有面子,你看怎么样?“

“小爷叔,你不要问我,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我也是说说而已,真的没有办法,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见郁老大。”

“不会让你太受委屈。”胡雪岩转脸说道:“老古,我请你写封信,写给何制台……”

“写给何制台?”古应春说,“他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

“这难道打听不到?”

“打听是一定打听得到的。”尤五接口说道,“他虽然革了职,要查办,

到底是做过制台的人,不会没人晓得。不过,小爷叔,江苏的公事,他已经管不到了,你写信给他为啥?“

“江苏的公事他虽管不到,老长官的帐,人家还是要买的。”胡雪岩说,“我想请他交代薛抚台或者上海道,让他们出来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场。”

“不必,不必!”尤五乱摇双手,“现在的官儿,我跟他们身分不配,这种应酬,场面上尴尬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古应春倒觉得胡雪岩的话,大有道理,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有地方大员出面调停,双方都有面子,应该顺势收逢了。这还在其次,”他接下来讲第二个理由:“为了小爷叔的公事,郁老大的沙船是无论如何少不了的,不过风险太大,就算买五哥你的面子,欠他的这个情,将来很难补报。

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于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债不就可以轻得好多?“

“老古的话,一点不错。”胡雪岩连连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

既然他们都这样说,尤五自然同意,于是胡雪岩口述大意,古应春代为执笔,写好了给何桂清的信,约定第二天一早分头奔走,中午都得办妥。至于运米的细节,要等尤五跟郁馥华言归干好以后才谈得到。

***安顿好了两拨客人,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时了,向丈夫问起胡雪岩的公事,听说其中有写信给何桂清的这一段周折,当时就“跳”了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还容得你们‘城头上出棺材,大兜大转’!且不说杭州城里的人都快饿死光了,光是看小父叔这副样子来讨救兵,就该连夜办事。”她气鼓鼓他说,“真正是,看你们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怎么这样子娘娘腔?”

古应春笑了,“你不要跟我跳脚,你去问你哥哥!”他说:“不是我劝,五哥跟郁老大的过节还不肯解呢!”

“等我去!”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等我去跟五哥说。”

不用她去,尤五恰好还有私话要跟妹夫来说,一开门就遇见,见她满脸不悦的样子,不由得诧异。

“怎么?跟哪个生气?”

古应春一听这样,赶紧拦阻:“七姐,你跟五哥好好说。五哥有五哥的难处,只要你讲得有道理,五哥会听的。”

“好,我就讲道理。五哥,你进来坐,我请问你一句话,是小爷叔的交情要紧?还是什么制台、抚台的面子要紧?”

“你问这话啥意思?”

“自然有讲突。你先回了我的话,我再讲缘故给你听。”

“当然小爷叔的交情要紧。”

“好!”七姑奶奶脸色缓和下来了,“我再同一句,杭州被围,跟我们潜帮与郁老大的过节,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秤一秤,哪一方来得重?”

尤五哑然,被驳得无话可说。古应春又高兴,又有些不安,因为虽是娘舅至亲,到底要保持一分客气,有些话不便率直而言,现在有了“女张飞”

这番快人快语,足以折服尤五,但又怕他妻子得理不让人,再说下去会使得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适可而止。

七姑奶奶长了几岁,又有了孩子,自然亦非昔比,此时声音放得平静了:“依我说,小爷叔是想替你挣面子,其实主意不大高明。”

“这样说,你必有高明主意?”古应春点她一句:“倒不妨慢慢说给五

哥听一听,看看行不行得通?“

“要做官的出来拉场,就有点吃罚酒的味道,不吃不行……”

“对!”尤五一拍大腿,大为称赏,“阿七这话说到我心里了,小爷叔那里我不好驳,实实在在是有些这样的味道。”

“江湖事,江湖了。”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五哥,你明天去看郁老大,只说为了解杭州之围和小爷叔的交情,向他低头,请他帮忙。这话传出去,哪个不说你大仁大义?”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倏然起身,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他要跟妹夫说的私话,就是觉得不必惊动官府,看看另外有更好的办法没有?这话,现在也就不必再说了。

一到小南门内乔家滨,老远就看到郁家的房子,既新且大。郁馥华的这所新居落成不久,就有小刀会起事,为刘丽川用了三年,咸丰五年大年初一,江苏巡抚吉尔杭阿由法国海军提督辣尼尔帮忙,夺回了上海县城,郁馥华收复故居,大事修茸,比以前更加华丽了。

尤五还是第一次到郁家来,轻车简从,无人识得,他向来不备名帖,只指一指鼻子说:“我姓尤,松江来的。”

尤五生得劲气内敛,外貌不扬,衣饰亦朴素得很,郁家的下人不免轻视,当他是来告帮求职的,便谈谈地说了句:“我们老爷不在家,你明天再来。”

“不,我有极要紧的事,非见你家老爷不可。请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这里立等。”

“到哪里去找?”郁家的下人声音不好听了。

尤五是极有涵养的人,而且此来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决心,亦就容易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你们这里现成的条凳,让我坐等,可以不可以?”

郁家门洞里置两条一丈多长的条凳,原来供来客随带的踉班和轿佚歇脚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尽管请便就是。

这一坐坐了有个把时辰,只见来了一辆极漂亮的马车,跨辕的俊仆,跳下车来,将一张踏脚凳放在车门口,车厢里随即出来一名华服少年,昂然入门。

这个华服少年是郁馥华的大儿子郁松年,人称“郁家秀才”,郁馥华虽发了大财,总觉得子侄不得功名,虽富不贵,心有未足,所以延请名师,督促郁松年下帷苦读。但“场中莫论文”,一直连个秀才都中不止,因而捐银五万,修茸文庙,朝廷遇有这种义举,不外两种奖励,一种是饬令地方官为此人立牌坊褒奖,一种是增加“进学”,也就是秀才的名额。郁葫华希望得到后一种奖励,经过打点,如愿以偿。

这是为地方造福,但实在也是为自己打算。学额既已增加,“入学”就比较容易,郁松年毕竟得青一拎。秀才的官称叫做“生员”,其间又有各种分别,占额外名额的叫做“增生”,但不论如何,总是秀才,称郁松年为“郁家秀才”,表示这个秀才的名额,是郁家斥巨资捐出来的,当然有点菲薄的意味在内。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虽不免纨袴习气,却是有志于学,彬彬有礼,当时已经在下人一片“大少爷”的招呼声中,进入屏门,忽然发觉有异,站定了,回身注视,果然看到了尤五。

“尤五叔!”他疾趋而前,请了个安,惊喜交集地问,“你老人家怎么

在这里?“

“我来看你老人家,”尤五气量甚宽,不肯说郁家下人的坏话,“听说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

“怎么在这里坐?”郁松年回过脸去,怒声斥责下人:“你们太没有规矩了,尤五爷来了,怎么不请进去,让贵客坐在这里?”

原先答话的下人,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自家主人跟尤五结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经过,平时早就听过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门就教,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过在不有,说不定就此敲碎了绝好的一只饭碗,所以吓得面无人色。

尤五见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骂他,你不要骂他。”他赶紧拦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进去,是我自己愿意在这里等,比较方便。”

听得这一说,郁松年才不言语,“尤五叔,请里面坐!”他说,“家父在勘察城墙,我马上派人去请他回来。”

“好的,好的!实在是有点要紧事,不然也不敢惊动你老人家。”

“尤五叔说哪里话?请都请不到。”

肃客入厅,只见华堂正中,悬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御笔四个大字:“功襄保赤”。这就是郁馥华此刻去勘察城墙的由来。当收复上海时,外国军舰在浦江南码头开炮助攻,从大南门到大东门的城墙,轰坏了一大片,朝廷以郁家巨宅曾为刘丽川使用,郁馥华难免“资匪”之嫌,罚银十万两修复城墙,而经地方官陈情,又御赐了这一方匾额。如今又有太平军围攻上海的风声,郁馥华怕自己所修的这段城墙,不够坚固,万一将来由此攻破,责任不轻,所以连日勘察,未雨绸缪。

听郁松年说罢究竟,尤五趁机安个了伏笔,“令尊一向热心公益,好极,好极!”他说,“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是!”郁松年很恭敬地问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来,还是等家父到了再谈?”

“先跟你谈也一样。”于是尤五将胡雪岩间关乞粮的情形,从头细叙,谈到一半郁馥华到家,打断了话头。

“尤五哥,”郁馥华是个中号胖子,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喘又笑地说,“哪阵风把你吹来的。难得,难得!”

“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事来求你,正跟你们老大谈。”

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运粮到杭州……”

郁馥华脑筋极快,手腕极其圆滑,听他儿子说了这一句,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急忙打岔说:“好说,好说!尤五哥的事,总好商量。先坐定下来,多时不见,谈谈近况。尤五哥,你的气色好啊,要交鸿运了!”

“托福,托福。郁老大,今天我来……”

“我晓得,我晓得。”郁馥华不容他谈正事,转脸向他儿子说道:“你进去告诉你娘,尤五叔来了,做几样菜来请请尤五叔,要你娘亲手做。现成的‘糟钵头’拿来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叙一叙。”

尤五早就听说,郁馥华已是百万身价,起居豪奢,如今要他结发妻子下厨,亲手治馔款客,足见不以富贵骄人,这点象煞不忘贫贱之交的意思,倒着实可感,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摆上酒来,宾主相向而坐,郁馥华学做官人家的派头,子弟侍立执役,

任凭尤五怎么说,郁松年不敢陪席。等他执壶替客人斟满了,郁馥华郑重其事地双手举杯,高与鼻齐,专敬尤五,自然有两句要紧话要交代。

“五哥,”他说,“这几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请包涵。江海一家,无分南北西东,以后要请五哥随处指点照应。”说着,爷脸干了酒,翻杯一照。

尤五既为修好而来,自然也于了杯,“郁老大,”他也照一照杯,“过去的事,今天一笔勾销。江海一家这句话不假,不过有些地方,也要请老大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贵手!”

“言重,言重!”郁馥华惶恐他说了这一句,转脸问道:“看福全在不在?”

尤五也知道这个人,是帮郁馥华创业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面团团的富家翁。当时将他唤了来,不待郁馥华有所言语,便兜头作了个大揖,满脸赔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还认得我吧?”

“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作出惊喜的神气,“是福全哥,你发福了。”

“不敢当,不敢当。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

“真的,他们是小辈,尤五哥你客气倒是见外了。”郁馥华接着转脸告诫福全:“你关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帮的弟兄,要当自己人一样,处处尊敬,处处礼让。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话,一式一样。”

他说一句,福全答应一句,神态不但严肃,而且诚恳。江湖上讲究的是“受人一尺,还人一丈”,尤五见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诚相与、谦虚退让的话交代。

多时宿怨,一旦解消,郁馥华相当高兴。从利害关系来说,沙船帮虽然兴旺一时,而漕帮到底根深蒂固,势力不同,所以两帮言归于好,在沙船帮更尤其来得重要。郁馥华是个极有算计的人,觉得这件事值得大大铺张一番,传出去是尤五自己愿意修好,岂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与声势的一种好事?

打定了主意,当即表示,就在这几天,要挑个黄道吉日,大摆筵席,略申敬意。言语恳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辞,当下未吃先谢,算是定了局。

这一下情分就更觉不同,郁馥华豪饮快谈,兴致极好。尤五却颇为焦急,他是有要紧事要谈,哪有心思叙旧?但又不便扫他的高兴,这样下去,等主人喝得酩酊大醉,岂不白来一趟?

等了又等,也是忍了又忍,快将忍不住时,郁松年看出苗头,提醒他父亲说:“爹!尤五叔有事要跟爹商量呢!”

“喔,喔,是的。”郁馥华不能再装马虎了,随即转脸说道:“尤五哥,你倒请再说一遍看。”

“是这样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宁进鳖子门,入钱塘江,运到杭州。”尤五又说,“杭州城里的人,不但吃草根树皮,已在吃人肉了,所以这件事务必要请老大你帮忙,越快越好。”

“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话。不过,沙船帮的情形,瞒不过你,鳖子门这条路从来没有去过,水性不熟,如果搁浅,岂不耽误大事?”他紧接着说,“当然,漕帮弟兄可以领路,不过沙船走在江里,路道不对。这样子,我马上找人来商量,总要想条万全之计,好不好明天给你回话?”

听得这一说,尤五颇为不悦,心里在想,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到哪里都是冒险,就算承平时候,风涛险恶,也没有什么保险不出事的把握。说要想一条万全之计,不就是有心推托,想是这样想,当然决没有发作的道理,

不过话要点他一句,“郁老大,”他说,“亲兄弟,明算帐,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请你仔细盘算一下,运费出公帐,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

“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误会了,我决不是在这上头打算盘。为的是……”郁萌华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合适,而且也要问问路上的情形,便改口问道:“尤五哥,那位胡道台,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领我会一会他?”

胡道台就是胡雪岩,这几年连捐带保,官运亨通。成了浙江省城里亦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们拉拢见一面,现在郁馥华自己开口,当然毫无推辞,而且表示:“说走就走,悉听尊便。”

“今天太匆促了!一则喝了酒,二则,草草未免不恭,准定明天一早,我去拜访。不知道胡道台耽搁在哪里?”

“他住在舍亲古应春家。明天一早我来接。”

“原来是考古那里。我们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过,不必劳驾,我自己去就是了。”

谈到这里,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够了,尤五起身告辞。一回到古家,七姑奶奶迎上前来,虽未开口,那双眼睛却比开口还显得关切。

“怎么样?”

尤五不答,只问胡雪岩的伤势如何?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兴的,夸赞伤科医生有本事,胡雪岩的痛楚大减,伤口好得很快,预计三天以后,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这也是人到了这里,心就安了。”七姑奶奶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郁老大如果肯帮忙,真比吃什么药都有用。”

“帮忙是肯帮的,事情没有那么快。先跟小爷叔谈了再说。”

于是从头谈起。一旁静听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着笑,听到郁馥华说要明天才有回话,一下子跳了起来。

“这明明是推托嘛!”

“七姐,”胡雪岩赶紧拦住她说:“人家有人家为难的地方。你先不要着急,慢慢儿商量。”

“我是替你着急。小爷叔!”

“我晓得,我晓得。”胡雪岩依旧从容不迫地,“换了我是郁老大,也不能不仔细,海面上没有啥,一进了鳖子门,走在钱塘江里,两岩都是长毛,她自然要担足心事。这件事只有这样办,一方面,我们要跟他说实话,哪里有危险,哪里没有危险,出了危险,怎么样应付?一方面要得请他放点交情,冒一冒险。俗语说:”前半夜想想人家,后半夜想想自己‘。我们现在先想自己,有什么好处到人家那里,人家肯看交情上头,冒一冒险。“

对!“‘尤五不胜倾倒,”小爷叔这两句话入情入理,照这样去想,事情就可以办通了。“

“好吧!”七姑奶奶无可奈何,转个念头,自己女流之辈,可以不必来管这桩大事,便即说:“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与我不相干,你们去商量。”

说完转身就走。

“七姐!”胡雪岩急忙喊道:“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你请回来!”

她自然又立脚站定,胡雪岩原是听她的话近乎赌气,其实并没有什么事要她商量,不过既已说出口,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

灵机一动,开口只道:“七姐,上海我半年不曾来过了,最近有没有好的馆子?”

“有啊!”七姑奶奶答道:“新开一家泰和馆,一统山河的南北口味,我吃过几次,菜呱呱叫。”

“地方呢,宽敞不宽敞?”

“岂止宽敞?庆兴楼、复新园、鸿运楼,数得出的几家大馆子,哪一家都没有它讲究。”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你是不是要请客?”

“我的心思瞒不过七姐。”胡雪岩笑着回答,是有意恭维她一句,然后转脸看着尤五说:“五哥,你既然委屈了,索性看我们杭州一城人的面上,委屈到底,请你出面请个客,拿郁老大手下的大小角色都请到,我们漕帮弟兄,最好也都到场,给足了他面子,看他怎么说?”

“好的。一句话。”

“那就要托七姐了,定泰和馆的席。名归五哥出,钱归我出”这用不着你交代。“七姑奶奶抢着说,”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定多少桌席?“

这当然要问尤五,他慢吞吞地答道:“要么不请,请了就不管他多少人了。我只备一张贴子,统请沙船帮全体弟兄,拿泰和馆包下来,开流水席,有一桌算一桌。”

“这倒也痛快。就这么说了。”胡雪岩向七姑奶奶拱拱手:“拜托,拜托!”

七姑奶奶最喜欢排场热闹,一诺无辞,但粗中有细,想了想问道:“哪一天请?”

“不是要快嘛!”尤五答说,“要快就在明天。”

七姑奶奶不作声,将挂在门背后的皇历取了下来,翻了翻说,“明天怕不成功,是好日子,总有人做亲,要在那里请客。后天是个平日,‘宜祭把、订盟,余事不宜’。不晓得可以不可以?”

“可以!”胡雪岩接口便说:“我们这就算‘订盟’。”

事不宜迟,七姑奶奶当时便取了一封银洋,亲自坐马车到泰和馆去定席。

尤五便找古家的帐房赵先生来,写好一封大红全帖,送到乔家滨郁家,同时又派人去找他一个心爱的徒弟李得隆来办事。

他们兄妹在忙,胡雪岩一个人躺在床上盘算,等尤五再回进来时,他已经盘算停当了。

“五哥,我们现在一桩桩来谈,米怎么样?”

“我已经关照下去,今天下午就可定局。”尤五答道:“虽说多多益善,也要看郁老大有多少船?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他有船,我就有米。”

“那好。我们谈船。郁老大怕来伯去,是怕长毛。不过不要紧,长毛在岸上,我们在江里,他们没有炮船,就不必伯他。至多坐了小划子用洋枪来攻,我们自己能有一批人,备它几十杆好枪,说开人就开火,打他个落花流水。”胡雪岩又说,“这批人,我也想好了,不知道老古跟杨坊熟不熟?”

尤五懂他的意思,点点头说:“很熟的。就不熟也不要紧。”

“何以呢?”胡雪岩问。

“小爷叔,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借洋将华尔的人?”

“对啊!”胡雪岩问,“不是说洋将跟上海道的交涉,都是杨坊在居间接头的吗?”

“一点不错。杨坊是‘四明公所’的董事,宁波也是浙江,为家乡的事,他没有不肯出力的道理,就算不认识,一样也可以请他帮忙。”

“我对此人的生平不大清楚,当然是有熟人从中说话,事情更容易成功。

不过,我想是这样,行不行得通,还不晓得。先要问一问老古,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不必问他,”尤五手一指:“现成有个人在这里。”

这个人就是萧家骥。他是一早跟了古应春去办事的,由于胡雪岩关照,王有龄的两封血书要面递薛焕,所以古应春一直守在江苏巡抚设在上海的行署中,等候传见。为怕胡雪岩惦念,特地先派萧家骥回来送信。

“你看,”胡雪岩对尤五说,“这就是我刚才盘算,要借重洋将的道理。

官场办事,没有门路,就叫行不通,要见薛抚台一面都这么难,哪里还能巴望他派兵替我们护粮。就算肯派,也不是三天两天就走得动的。“他加重语气又说:”我主意打定了,决定我们自己想办法。“

于是尤五将他的打算告诉了萧家骥,萧家骥静静地听完,并未作声。

“怎么样?家骥!”胡雪岩催问首,已看出他另有主意。

“这件事有个办法,看起来费事,其实倒容易。”他说,“不如请英国或者法国的海军提督,派兵船护送。”

“这……”尤五首先就表示怀疑,“这行得通吗?”

“行得通的。”萧家骥说:“外国人另有一套规矩,开仗是一回事,救人又是一回事。如果说:这批米是军粮,他们就不便护送,为了救人,当然可以。”

听这一说,胡雪岩大为高兴,但是,“这要怎么样说法,跟哪个去接头?”

他问。

“我就可以去!”萧家骥自告奋勇,但立刻又加了一句:“不过先要问问我师父。”

“你的师父当然赞成,”尤五接口说道,“不过,我始终不大相信,只怕没有这么好的事。”

“那也不妨双管齐下。”胡雪岩问萧家骥:“你看,我们自己出钱,请华尔派几十个人保护,这个办法可以不可以试一试?”

“试是没有什么不可以试的。”萧家骥答说:“不过,我看很难。为什么呢……”

为的是第一,华尔部下的“佣兵”,已经为上海道吴煦“惯”坏了,花了大钱,未必能得他们的出死力,第二,这批佣兵是“步军”,在水上能不能发挥威力,大成疑问。

“说得有道理。”胡雪岩最不肯掩没人的长处,对萧家骥大为欣赏,“家骥,这件事倒要请你好好帮我一个忙。”

“胡先生言重了,有什么事,尺管吩咐就是。”

一个赏识,一个仰慕,于是尤五有了一个计较,暂且不言,要等古应春回来了再说。

***“薛抚台见着面了。”古应春的神情不愉,“小爷叔,王雪公要想指望他肯出什么大力,恐怕是妄想。”

“他怎么说?”胡雪岩很沉着的问。

不问还好,问起来叫人生气。薛焕念了一大遍苦经,又怪王有龄在浙江自己不想办法练军队,军饷都接济了皖南和江西,如今局势一坏,连带上海亦吃紧,又提到他在江苏的时候,如何跋扈刚愎,言下大有落到今日的光景,是自取其咎之意。

“也难怪他!”古应春又说:“京里闹得天翻地覆,两个亲王都送了命,如今又是恭王当政,一朝天子一朝臣,曾国藩也快到两江来了,薛抚台署理两江总督跟实缺江苏巡抚的两颗印把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心境当然不好。

“我知道。”胡雪岩说,“你没有来之前,我跟五哥还有家骥,都商量过了,本来就不想靠他。不过,他到底是江苏巡抚,王雪公的折子,一定只有请他拜发。不知道这件事,他办了没有?”

“这他不敢不办。”古应春说,“连催李元度的公事,都已经交待下去。

我还怕下面太慢,特意打了招呼,答厘所有的公事,明天都一起办出。“

“那就不管它了。我们商量我们的。”

于是尤五和萧家骥将刚才所谈经过,原原本本说了给古应春听。这在他是个很大的安慰,本来为了要见薛焕,将大好时光,白白糟蹋,不但生气,而且相当着急。照现在看起来,路子甚多,事情并不是无处借手,因此愁怀一去,精神大为振作。

“既然如此,我们要把宗旨先定下来,请兵护送的事,能够说动英、法提督派兵护送,不但力量够强,足可保险,而且还不用花钱,不过有两层顾虑,第一,恐怕仍旧要江苏巡抚出公事,第二,不是三、五天之内可以办得成的。”

“慢就不行!”胡雪岩立即答说,“我现在度日如年,巴不得明天就走。”

“要快只有雇华尔的部下。这笔钱,恐怕不在少数。”

“要多少?”

“要看雇多少人,每个人起码三十两银子,死一个抚恤一千。照五十个人算,最少一千五,如果……”

如果全数阵亡,就得另外抚恤五万,话到口边,古应春才发觉这话太丧气,果然如此,胡雪岩的性命自然也就不保,所以把话硬咽了下去了。

胡雪岩却不以为意,“一千五就一千五,带队官总要多送此,我不在乎。『TXT小说天堂在线书库HTTP://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经典书库http://xiaoshuotxt.com/』『电子书下载http://txt.xiaoshuotxt.com/』『幻魂文学网http://www.huanhun.com/』

倒是,“他指着萧家骥说,”他的顾虑不错,只怕在岸上打惯了仗的,一上了船,有劲使不出,有力用不上。“

“这要问他们自己才知道。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性命到底是拿钱换不来的,如果他们没有把握,当然不敢贸然答应。我们局外人,不必自作聪明。”

古应春最后这句话,颇有告诫学生的意味,因而原有一番意见想陈述的萧家骥,就不便开口了。

“说到杨坊,我也认识,交情虽不深,倒承他不弃,还看得起我。今天晚上我就去看他。”

“对了!我们分头行事。此刻大家规定一下,米跟沙船,归我,请洋将归你,”尤五对古应春说,“还有件事,你要调一批现头寸来。”

“这不要紧!”胡雪岩从手上取下一个戒指,交给古应春:“我往来的几家号子你是晓得的,看存着有多少头寸,你随意调度就是。”

戒指是赤金的,没有一两也有八钱,其大无比,其俗也无比,但实际上是一枚图章,凭戒面上“胡雪岩印”四个朱文篆定,调集十万八万银子,叱咤立办。不过以古应春实力,也还用不到此。

“不必!你这个戒指片刻不离身,还是你自己带着。”

“不然!”胡雪岩说,“我另外还有用意。这一次回杭州,好便好,如果将来再不能见面,一切托你料理。人欠欠人,等我明天开出一张单子来交给你。”

托到后事,无不惨然,古应春也越发不肯收下他那枚戒指图章,拉过他的手来,硬要替他戴上,正在拉拉扯扯的时候,七姑奶奶回来了,少不得询问究竟。大家都知道她重感情,说破了一定会惹她伤感,所以彼此使了个眼色,随意扯句话掩饰了过去。

“菜定好了,八两银子一桌的海菜席,包他们四十桌。”七姑奶奶说,“那里老板说是亏本生意,不过要借这桩生意创招牌。人家既然看得这么重,人少了,场面不够热闹,面子上不好看,五哥,我倒有点担心。”

“担什么心?叫人来帮场面、吃酒席,还怕没有人?回头我会关照李得隆。”

“那么郁老大那里呢?”

“这你更可以放心。小爷叔想的这个办法,在郁老大求之不得,来的人一定多。”尤五又说,“你再要不放心,我叫李得隆放个风出去,说我们包了泰和馆,大请沙船帮,不来就是看不起我们。”

“那好。我叫人去通知,再预备十桌在那里。”七姑奶奶一面说,一面就走了出去。

“七姐真有趣。”胡雪岩笑道:“好热闹,一定是福气人。”

“闲话少说,我还有一桩事,应春,你看如何?”尤五说道:“小爷叔要人帮忙,我说实话,你我去都没啥用处。我派李得隆,你派萧家骥,跟了小爷叔一路到杭州。”

“嗯!”古应春略有迟疑的神情。

“不必,不必。”胡雪岩最知趣,赶紧辞谢。

古应春实在很为难。因为萧家骥跟他的关系,与漕帮的情形不同,漕帮开香堂收徒弟,师父之命,其重如山,而且出生人死,不当回事。萧家骥到底只是学洋文,学做生意的徒弟,到这种性命出入的事,不便勉强,要问问他本人。

但是胡雪岩这方面的交情,实在太厚,能有一分力,一定要尽一分力,决说不出推辞的话来。同时看出胡雪岩口称“不必”,脸上却有失望的表情,越觉得过意不去了。

想一想只有老实说:“小爷叔,如果我有个亲兄弟,我都一定叫他跟了我去。家骥名为徒弟,到底姓萧,我来问问他看。”说到这里,发觉话又不妥,如果萧家骥胆怯不肯去,岂不又显得自己的徒弟“不够料”,因而只好再加一句掩饰的话:“他老太太病在床上,如果病势不碍,我想他一定会去的。”

话刚完,门外有人接口,是萧家骥的声音,他正好走了来听见,自告奋勇:“我去!我一定去!”

这一下解消了古应春的难题,也觉得脸上很有光彩,但胡雪岩却不能不辞谢,他也知道萧家骥母亲病在床上的话,是古应春为了体恤徒弟,有意留下的一个退步。只是“光棍好做,过门难逃”,而且这个“过门”,古应春不便来打,要自己开口。

“家骥,我晓得你义气。不过为人忠孝当先,令堂老太太身体不舒服,你该留下来侍奉。”

“不碍,不碍!”萧家骥也很机警,很快地答说:“我娘胃气痛是老毛病,两三天就好了。”

“那就这样吧!”古应春站起身来:“既然你要跟了去,一切事情要接得上头才好,你跟我一起去看‘大记’杨老板。”

***杨坊开的一家专销洋庄的号子,就叫“大记”,师徒二人到了那里,杨坊正在大宴客商,相邀入座应酬一番,亦无不可,但古应春为了表示事态紧急,坚辞婉拒,同时表示有个不情之情:需要当时就单独交谈。

“好!”杨坊慨然许诺,“请到这面来。”

就在客厅一角,促膝并坐,古应春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杨坊吸了口气,样子显得颇为棘手似地。

“杨兄,恕我再说句不该说的话,浙东浙西,休戚相关,看在贵省同乡的面上,无论如何要请你想办法。”

“我自然要想办法,自然要想办法。”杨坊一叠连声地说:“为难的是,最近华尔跟吴道台闹意气。洋人的脾气很倔,说好什么都好,犯了他的性子,不容易说得进话去。现在只有这样:我先派人去约他,今天晚上见个面。等我敷衍完了客人,我们一起去。便菜便酒,你何妨就在这里坐了。”

说到这话,古应春自然不便再推辞,入席酬酢,同时在肚子里盘算,如何说动华尔。

“师父,我想我先回去一趟,等下再来。”萧家骥忽然说道:“我要好好去问一问胡先生。”

“问什么?”

“洋人做事情仔细,又是打仗,路上的情形,一定要问得情清楚楚,不然决不肯答应。”

“一点不错。”杨坊大为赞话,这位小阿弟实在有见识。那你就快去吧!

两个钟头谈得完谈不完?“

“够了。”

“好。我就约华尔九点钟碰头,八点半钟情你无论如何赶了来。”

萧家骥不到预定的时间,就已去而复回,除了将他想到该问的情形都问明白以后,还带来胡雪岩一句话。

“师父!胡先生叫我跟师父说:请将不如激将!”

这真有点“军师”的味道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付下来这样一个“锦囊”。古应春在颠簸的马车上,反复体味着“请将不如激将”这六个字。

***华尔扎营在沪西静安寺附近,杨坊是来惯的,营门口的卫兵拿马灯一照,挥挥手放行,马车一直驶到华尔的“签押房”。

介绍过后,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小圆台上,杨坊开个头,说古应春是浙江官场的代表之一,有事相恳。接着便由古应春发言,首先补充杨坊的话,表

明自己的身份,说浙江官场的正式代表是胡雪岩,一个受有清朝官职的很成功的商人,而他是胡雪岩所委派的代表。

说到这里,华尔提出第一个疑问:“胡先生为什么要委派代表?”

“他受伤了。伤势很重,为了希望在三到五天以内赶回去,他需要遵守医生的嘱咐,绝不能行动。”古应春说:“他就住在我家养伤。”

“喔!”华尔是谅解的神态:“请你说下去。”

于是古应春道及本意,提出希望以后,还有一翻恭维,说华尔一定会站在人道的立场,助成这场义举,而他的勇敢的部下,亦一定会圆满达成任务。

说到一半,华尔已在不断摇头,等他说完,随即用冷峻的声音答道:“抱歉!我很同情,但是没有办法给你们什么帮助。”

“这太叫我失望了。”古应春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不能予以帮助的原因?”

“当然!第一,浙江不是我应该派兵的范围,第二,任务很危险,我没有把握。”

“第一个理由,似乎不成立。我已经说过,这是慈善任务……”

“不!”华尔抢着说:“我有我的立场。”

“你的立场不是助顺——帮助中国政府吗?”

“是的。”华尔很勉强地说,“我必须先顾到上海。”

“但是,抽调五十个人,不至于影响你的实力。”

“是不是会影响,要我来判断。”

“上校,”杨坊帮着说好话,“大家都对你抱着莫大的希望,你不应该这样坚拒。”

“不!”华尔尽自摇头,“任务太危险。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

“并不危险!”古应春指着萧家骥说:“他可以为你解释一切情况。”

“不!我不需要听他的解释。”

这样子拒人干千里之外,且大有渺视之意,古应春忍不住火发,想到胡雪岩的话,立即有了计较,冷笑一声,而凝寒霜地对杨坊说:“人言不可信。

都说客将讲公理正义,急人之急,忠勇奋发,谁知道完全不是这回事。一群胆怯贪利的佣兵而已!“

说到最后这一句,华尔勃然变色,霍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古应春喝道:“你说谁是胆怯贪利的佣兵?”

“你应该知道。”

“我当然知道!”华尔咆哮着:“你必须道歉,我们不是佣兵。”

“那么,你是正规军队?”

“当然。”

“正规军队,一定受人指挥,请问,你是不是该听命于中国官员?是薛还是呈,只要你说了,我自有办法。”

这一下击中了华尔的要害,如果承认有人可以指挥他,那么找了可以指挥他的人来下命令,岂不是自贬身分。

“说老实话,贪利这一点,也许我过分了,但是我不承认说你胆怯也是错了!”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这一点。说一个军人胆怯,你知道不知道是多么大的侮辱?”

古应春丝毫不让,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如果是侮辱,也因为你自己

的表现就是如此!“

“什么!”华尔一把抓住了古应春的肩,使劲地摇撼着:“你说!我何处有胆怯的表现?”

一看他要动武,萧家骥护师心切,首先就横身阻挡,接着杨坊也来相劝,无奈华尔的气力大,又是盛怒之际,死不放手。

古应春却是神色泰然,冷冷说道,“凡是胆怯的人,都是勇于私斗的。”

一句话说得华尔放了手,转身对杨坊说道:“我必须维持我的威信,此人的行为,所侮辱的不是个人,是整个团体。这件事相当严重。如果他没有合理的解释,他将要担负一切不良的后果。”

杨坊不知道古应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免怨责:“这样子不大好!本来是求人的事,怎么大破其脸?如今,有点不大好收场了。”

他是用中国话说的,古应春便也用中国话回答他:“你放心!我就要逼得他这个样子!我当然有合理的解释。”

杨坊哪知道他是依照胡雪岩“请将不如激将”这条“锦囊妙计”,另有妙用,只郑重其事地一再嘱咐:“千万平和,千万平和,不要弄出纠纷来。”

“你请放心,除非他蛮不讲理,不然一定会服我。”古应春用中国话说了这几句,转脸用英语向华尔说:“上校!杭州有几十万人,濒临饿死的命运,他们需要粮食,跟你我现在需要呼吸一样。如果由于你的帮助,冒险通过这条航路,将粮食运到杭州,有几十万人得以活命。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吗?”

一句话就将华尔问住了。他卷了根烟就着洋灯点燃,在浓重的烟气中喷出答语:“冒这个队,没有成功的可能。”

“是不是有可能,我们先不谈,请你回答我的话:如果冒险成功,有没有价值?”

华尔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承认:“如果能成功,当然有价值。”

“很好!”古应春紧接着他的话说:“我认为你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当然也愿意做有价值的事。你应该记得,我向你说过,这个任务并不危险,萧可以向你说明一切情况。而你,根本不作考虑,听到洪杨的部队,先就有了怯意。”

“谁说的!”华尔大不服气,“你在侮蔑我。”

“我希望你用行为表现你的勇敢,表现你的价值。”

“好!”华尔受激,脱口说道:“让我先了”解情况。“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一张地图面前立定。

事情有了转机,杨坊既佩服,又兴奋,赶紧取了桌上的洋灯,同时示意萧家骥去讲解情况。连古应春一起跟着过去,在洋灯照映下都望着墙壁上所贴的那张厚洋纸画的地图,这比中国的舆图复杂得多,又钉着好些红蓝小三角旗,更让人看不明白。但萧家骥在轮船上也常看航海图,所以略略注视了一会,便已了然。

“在海上不会遭遇任何敌人,可能的危险从这里开始。”萧家骥指着鳖子门说:“事实上也只有一处比较危险的地方,因为海面辽阔,洪杨部队没有炮艇,不能威胁我们的船只。只有这一处,南北两座山夹着,是个隘口,也就是闻名的‘浙汉潮’所以造成的由来,冲过这个隘口,江面又宽了,危险也就消失了。”

“那么这个隘口的江面,有多宽?”

“没有测量过。但是在岸上用长枪射击,就是打到船上也没有力量了。”

华尔摇摇头:“我不怕步枪。”他接着又问:“有没有炮台?”

“决没有。”古应春在旁边接口。

“即使没有炮台,也一定有临时安置的炮位。如果是我,一定在这里部署炮兵阵地。”

“你不要将洪杨部队,估计得太高。”古应春又说,“他们不可能了解你们的兵法。”

这一点,华尔认为说得不错,他跟太平军接过许多次仗,对此颇有了解,他们对洋枪尚不十分熟练,很可能忽略用炮火扼守要隘的战法。再进一步看,即使懂得,亦用不着防守这个隘口,因为在这一带的清军,兵力薄弱,更无水师会通过这个隘口增援杭州,那么,布炮防守,岂不是置利器于用无之地。

但是,“多算胜”的道理,中外兵法都是一样的,华尔觉得还是要采用比较安全的办法,所以又问:“这个隘口,是不是很长?”

“不会。”古应春估计着说:“至多十里八里路。”

“那么,用什么船呢?”

“用海船。”

所谓海船是就是沙船,华尔学的是陆军,对船舶是外行,不过风向顺逆之理总知道的,指着地图说道:“现在是西北风的季节,由东向西行使,风向很不利。”

“不一点,”古应春很谨慎地答道:“我想你不必过虑。除了用帆以外,总还有其它辅助航行的办法。海船坚固高大,船身就具备相当的防御能力,照我想,是相当安全的。”

“这方面,我还要研究,我要跟船队的指挥者研究。最后,我们能在黑夜之间,偷渡这个隘口,避免跟洪杨部队发生正面的冲突。”

这样的口气,已经是答应派兵护航了,杨坊便很高兴地说:“谢谢上校!

我们今天就作个决定,将人数以及你所希望补助的饷银,定规下来,你看如何?“

“五十个人,我照数派给你们。其他的细节,请你们明天跟我的军需官商量。”

“好的!”杨坊欣然答道:“完全遵照你的意思。”

于是“化干戈为玉帛”,古应春亦含笑道谢,告辞上车。

“老古,”在车中,杨坊表示钦佩:“你倒是真有一套。以后我们多多合作。”

“侥幸!亏得高人指点。”古应春说:“也是胡道台一句话:请将不如激将。果然把华尔激成功了。”

“原来胡道台也是办洋务的好手。”

“他倒不十分懂洋务,只是人情熟透熟透!”

“几时我倒要见见他。”杨坊又说:“华尔的‘军需官’,也是我们中国人,我极熟的。明天晚上我约他出来吃花酒,一切都好谈。”

“那好极了。应该我做东。明天早晨,我就备帖子送到你那里,请你代劳。”

“你做东,还是我做东,都一样,这就不去说它了,倒是有句话,我要请教:杭州不是被围了吗?粮船到了那里,怎么运进城?”

这句话让古应春一愣,“啊,”他如梦补醒似地,“这倒是!我还没有

想到。等我回去问了,再答复你。“

“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给我一个确实回音?”

到了杭州的事,此刻言之过早,而且米能不能运进杭州城,与杨坊无干,何以他这么急着要答复?看起来,别有作用,倒不能不弄个明白。这样想着,便即问道:“为什么这么急?”

“我另外有个想法。如果能运进杭州城,那就不必谈了,否则……”杨坊忽然问道:“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见,我想跟胡道台当面谈一谈。”

“这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马车转向,直驶古家,车一停,萧家骥首先奔了进去通知。胡雪岩很讲究礼节,要起床在客厅里迎接会面,七姑奶奶坚决反对,结果折衷办法,起床而下出房门,就在卧室里接见客人。

女眷自然回避。等古应春将杨坊迎了进来,胡雪岩已经穿上长袍马衬,扶着萧家骥的肩,等在门口了。

彼此都闻名已久,所以见礼以后,非常亲热,互相仰慕,话题久久不断。

古应春找个机会,插进话去,将与华尔交涉的经过,略略说了一遍,胡雪岩原已从萧家骥口中,得知梗概,此刻少不得要向杨坊殷殷致谢。

“都是为家乡的事,应当出力。不过,”杨坊急转直下的转入本题:“粮船到了杭州,不晓得怎么运进杭州?”

提到这一层,胡雪岩的脸色,马上转为优郁了,叹口气说:“唉!这件事也是失策。关城之先,省城里的大员,意见就不一,有的说十个城门统统要关,有的说应该留一两个不关。结果是统统关了。这里一关,长毛马上在城外掘壕沟,做木墙。围困得实腾腾。”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喘息了一下又说:“当初还有人提议,从城上筑一道斜坡,直到江边,作为粮道。这个主意听起来出奇,大家都笑。而且工程也浩大,所以就没有办。其实,此刻想来,实在是一条好计,如果能够这么做,虽费点事,可是粮道不断,杭州就能守得任!”接着,又是一声长叹。

听得这样说法,古应春先就大为着急:“小爷叔,”他问:“照你这么说,我们不是劳而无功吗?”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只要粮船一到,城里自然拼死命杀开一条血路,护粮进城。”

杨坊点点头,看一看古应春,欲语不语地,胡雪岩察言观色,便知其中有话。

“杨兄,”他说,“你我一见如故,有话尽请直说。”

“是这样的,我当然也希望杭州的同乡,有一口活命的饭吃。不过,凡事要从最坏的地方去打算,万一千辛万苦将粮船开到杭州,城里城外交通断绝,那时候,胡先生,你怎么办?”

“我请问杨兄,依你看,应该怎么办?”

“在商言商,这许多米,总不能送给长毛,更不能丢在江里。”杨坊说道:“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请胡先生改运宁波?”

原来他急于要见胡雪岩,是为了这句话。古应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厉害角色,“门槛”精得很,不可小觑了他。因此,很注意地要听胡雪岩如何回答。

“杨兄的话很实在。如果米运不进杭州城,我当然改运别处,只要不落在长毛手里,运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说到这里,胡雪岩下了一个转语:“不

过,杨兄的话,我倒一时答应不下。为什么呢?因为宁彼的情形,我还不晓得,许了杨兄,倘或办不到,岂不是我变成失信用。“

“宁彼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

因为宁波也有租界,江苏的富室逃到上海,浙东的大户,则以宁波租界为避难之地。早在夏天,宁波的士绅就条陈地方官,愿集资五十万两银子,雇英法兵船代守宁波。及至萧绍失守,太平军一路向东,势如破竹,攻余姚、下慈溪、陷奉化,宁波旦夕不保,于是英、法、美三国领事,会商以后,决定派人到奉化会晤太平军守将范汝增,劝他暂缓进攻宁波。范汝增对这个请求,不作正面答复,但应允不伤洋人。因此三国领事已经会衔了布告,保护租界,但陆路交通,近乎断绝,商旅裹足,也在大闹粮荒。杨坊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为桑梓尽力,另一方面亦有善贾而沽,趁此机会做一笔生意的想法。

不过杨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说,“据我晓得,逃在宁波的杭州人也不少。所以你拿粮食改运宁波,实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一出路。”

“那么,到了宁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么办?”

“不会的。英、法、美三国领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护你,到那时候,我当然会从中联络。”

“既然如此……”胡雪岩矍然而起,因想好了主意,一时兴奋,忘却腿伤,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额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

萧家骥动作敏捷,赶紧上前扶起,古应春了也吃了一惊,为他检视伤势。

乱过一阵,胡雪岩方能接着他自己的话说下去。

“杨兄,既然如此,我们做一笔交易。杭州缺粮,宁波也缺粮,我们来合作,宁波,我负责运一批米过去,米、船,都归我想办法。杭州这方面,可以不可以请你托洋人出面,借个做善事的名义,将我这一批米护送进城?”

“这个办法……”杨坊看着古应春,颇有为难的神情。

“小爷叔,做生意,动脑筋,不能不当你诸葛亮。”古应春很委婉他说,“可惜,洋务上,小爷叔你略为有点外行,这件事行不通。”

“怎么呢?”

“因为外国领事出面干预,要有个名目,运粮到宁波,可以‘护侨’为名,为的洋人不能没有食物接济,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并非英法美三国侨民需要救济,而救济中国人,要看地方,在交战区域,民食军粮是无从区分的。”

等古应春解释完了,杨坊接着补充:“八月里,英国京城有一道命令给他们的公使,叫做‘严守中立’,这就是说,哪一面也不帮。所以胡先生的这个打算,好倒是好,可惜办不通。”

胡雪岩当然失望,但不愿形诸颜色,将话题回到杨坊的要求上,慨然说道:“那就一言为定了。这批米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就转运宁波。不过,这话要跟郁老大先说明白,到时候,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货,就要费口舌了。”

“这一层,我当然会请应春兄替我打招呼,我要请胡先生吩咐的是粮价……”

“这不要紧!”胡雪岩有力地打断他的话,“怎么样说都可以。如果是做生意,当然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现在不是做生意。”

“是,是!”杨坊不免内惭,自语似地说:“原是做好事。”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古应春怕胡雪岩过于劳累,于伤势不宜,邀了杨坊到客厅里去坐,连萧家骥在一起,商定了踉华尔这方面联络的细节,直到深夜方散。

***第二天大家分头办事,只有胡雪岩在古家养伤,反觉清闲无事,行动不便,不能出房门,一个人觉得很气闷,特为将七姑奶奶请了来,不免有些微怨言。

“我是不敢来打扰小爷叔,让你好好养伤。”七姑奶奶她解释的好意,“说话也费精神的。”

“唉!七姐,你哪晓得我的心事。一个人思前想后,连觉都睡不着,有人谈谈,辰光还好打发。”

谈亦不能深谈,胡雪岩一家,消息全无,谈起来正触及他的痛处。因此,平日健谈的七姑奶奶,竟变得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七姐,”胡雪岩问道:“这一阵,你跟何姨太太有没有往来?”

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从那年经胡雪岩撮合,随着何桂清到通州,不久,何桂清果然由仓场侍郎,外放浙江巡抚,升任两江总督,一路扶摇直上。阿巧姐着实风光过一阵子。

“好久没有见到她了。”七姑奶奶不胜感慨地,“那时候哪个不说她福气好?何大人在常州的时候,我去过一次,她特为派官船到松江来接我,还有一百个兵保护,让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风头。到了常州,何大人也很客气。

何太大多病,都是姨太太管事,走到哪里,丫头老妈子一大群跟着,那份气派还了得!人也长得越漂亮了,满头珠翠,看上去真象一品夫人。哪晓得何大人坏了事!前一晌听人说,人都老得认不得了。伍子胥过昭关,一夜工夫急白了头发,看起来真有这样的事。“

“这样说起来,她倒还是有良心的。”

“小爷叔是说她为何制台急成这个样子?”

“中阿!”胡雪岩说,“我听王雪公说,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

“怎样不得了?莫非还要杀头?”

胡雪岩看着她,慢慢点头,意思是说:你不要不信,确有可能。

“这样大的官儿,也会杀头?”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恩议之感。

“当然要杀!”胡雪岩忽然出现了罕见的激动,“不借一两个人头做个榜样,国家搞不好的。平常作威作福,要粮要饷,说起来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到真正该他出力的时候,收拾细软,一溜了之。象这样的人,可以安安稳稳拿刮来的钱过舒服日子,而尽心出力,打仗阵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吗?”

七姑奶奶从未见过胡雪岩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愤激之态,因而所感受的冲击极大。同时也想到了他的境况,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

“小爷叔,”她不由自主地说:“我看,你也用不着到杭州去了,粮船叫五哥的学生子跟家骥押了去,你在上海养养伤,想办法去寻着了老太太,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来,岂不甚好?”

“七姐,谢谢你!你是替我打算,不过办不到。”

“这有什么办不到?”七姑奶奶振振有词他说:“这一路去,有你无你都一样。船归李得隆踉沙船帮的人料理,洋将派来保护的兵,归家骥接头。

你一个受了伤的人,自己还要有人照应,去了能帮什么忙?越帮越忙,反而

是累赘。“

“话不错。不过到了杭州,没有我在从中联络,跟王雪公接不上头,岂不误了大事?”

想一想这话也不错,七姑奶奶便又问道:“只要跟王抚台接上头,城里派兵出来运粮进城,小爷叔,就没有你的事了。”

“对。”

“那就这样,小爷叔,你不要进城,原船回上海,我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样想法子去寻老大大。”七姑奶奶又说,“其实,小爷叔你就在杭州城外访查也可以,总而言之,已经出来了,决没有自投罗网的道理。”

“这话也说得是……”

听他的语气,下面还有转语,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抢着说道:“本来就是嘛,小爷叔,你是做生意的大老板,捐班的道台,跟何制台不同,没有啥守土的责任。”

“不尽是为公,为的是交情,”胡雪岩说:“我有今天,都是王抚台的提拔,他现在这样子为难,真正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熬煎,我不跟他共患难,良心上说不过去。”

“这自然是义气,不过这份义气,没啥用处。”七姑奶奶说,“倒不如你在外头打接应,还有用些。”

这话说碍很有道理,但胡雪岩总觉得不能这么做。他做事一向有决断,不容易为感情所左右。其实,就是为感情所左右。也总在自己的算盘上先要打得通,道穿了,不妨说是利用愿情。而对王有龄,又当别论了。

“唉!”他叹口气,“七姐,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话,不但对我一个人好,而且对王雪公也好。不过,我实在办不到。”

“这就奇怪了!既然对你好,对他也好,又为什么不这么做?小爷叔,你平日为人不是这样的。

“是的。我平日为人不是这样,唯独这件事,不知道怎么,想来想去想不通。第一,我怕王雪公心里会说:胡某人不够朋友,到要紧关头,他一个人丢下我不管了。第二,我怕旁人说我,只晓得富贵,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

“嗳!”七姑奶奶有些着急了,因此口不择言:“小爷叔,你真是死脑筋,旁人的话,哪里听得那么多,要说王抚台,既然你们是这样深的交情,他也应该晓得你的心。而况,你又并没有丢下他不管,还是替他在外面办事。”

说到这里,她觉得有一肚子的议论要发:“为人总要通情达理。三纲五常,总也要合道理,才有用处,我最讨厌那些伪道学,或者不明事理的说法,什么‘君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你倒想想看,忠臣死了,哪个替皇帝办事?儿子死了,这一家断宗绝代,孝心又在哪里?”

胡雪岩笑了,“七姐,”他说,“听你讲道理,真是我们杭州人说的‘刮拉松脆’,好痛快!”

“小爷叔,你不要恭维我,你如果觉得我的话,还有点道理,那就要听我的劝!”七姑奶奶讲完君臣、父子,又谈“第五伦”朋友:“我听说大书的说‘三国’,桃园结义,刘关张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话就不通!如果讲义气的好朋友,死了一个,别的都跟着他一起去死,这世界上,不就没有君子,只剩小人了?”

“这话倒是。”胡雪岩兴味盎然,“凡事不能寻根问底,追究到底,好些话都不通。”

“原是如此!小爷叔,这天把,我夜里总在想你的情形,想你,当然也要想到王抚台。我从前听你说话,他曾劝过何制台不要从常州逃走,说一逃就身败名裂了!这话现在让他说中。想来杭州即使不保,王抚台也决不会逃走,做个大大的忠臣。不过,你要替他想一想,他还有什么好朋友替他料理后事?不就是小爷叔你吗?”

这话说得胡雪岩矍然动容,“七姐,”他不安地,“你倒提醒我了。”

“谢天谢地!”七姑奶奶合掌当胸,长长地舒了口气:“小爷叔,你总算想通了。”

“想是还没有想通。不过,这件事我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于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闲谈,一面在心里盘算。看样子七姑奶奶的话丝毫不错,王有龄这个“忠臣”是做定了!杭州的情形,要从外面看,才知道危险,被围在城里的,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想法:救兵一到,便可解围。其实,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军能够打到杭州,亦未见得能击退重重包围的太平军。破城是迟早间事,王有龄殉节,亦是迟早问事。且不说一城的眼光,都注视在他身上,容不得他逃,就有机会也不能逃走,因为一逃,不但所有的苦头都算白吃,而且象何桂清这样子,就能活又有什么味道?

“我想通了。”胡雪岩说:“王雪公是死定了!我要让他死得值。”

“是嘛!”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原说小爷叔是绝顶聪明的人,哪里会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常言道的是‘生死交情’,一个人死了,有人照他生前那样子待他,这个人就算有福气了。”

“是阿!他殉了节,一切都在我身上,就怕……”

他虽没有说出口来,也等于说明白了一样,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讳,是怕七姑奶奶伤心。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以七姑奶奶的性情,自然也会有句痛快话。

“小爷叔,这一层你请放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切都在我们兄妹夫妻身上。”

“是了!”胡雪岩大大地喘了口气,“有七姐你这句话,我什么地方都敢去闯。”

这话又说得不中听了,七姑奶奶有些不安:“小爷叔,”她惴惴然地问:“你是怎么闯法?”

“我当然不会闯到死路上去。我说的闯是,遇到难关,壮起胆子来闯。”

胡雪岩说,“不瞒你说,这一路来,我遇见太平军,实在有点怕,现在我不怕了,越怕越误事,索性大胆去闯,反倒没事。”

二由浏河出长江,经崇明岛南面入海,一共是十八号沙船,最后商量定规,保护的洋兵一共是一百十二个人,一百士兵,大多是“吕宋人”,十二个官长,七个吕宋人;三个美国人,还有两个中国人算是联络官。分坐两号沙船,插在船队中间胡雪岩是在第一条船上。同船的有萧家骥、李得隆、郁馥华派来的“船老大”,李庆山,还有一个姓孔的联络官。一切进退行止,都由这五个人在这条船上商量停当,发号施令。

一上船,胡雪岩就接到警告,沙船行在海里,忌讳甚多,舵楼上所设,内供天后神牌的小神龛,尤其不比等闲。想起“是非只为多开口”这句话,胡雪岩在船上便不大说话,闲下来只躺在铺位上想心理。但是,别人不同,萧家骥虽惯于水上生活,但轮船上并无这些忌讳,姓孔的更不在乎,李庆山和李得隆识得忌讳,不该说虽不说,该说的还是照常要说。相形之下,就显得平日谈笑风生的胡雪岩仿佛心事重重,神情万分抑郁似地。

于是姓孔的提议打麻将,萧家骥为了替胡雪岩解除寂寞,特地去请他入局。

“五个人怎么打。除非一个人做……”

说到“做”字,胡雪岩缩住了口,他记起坐过“水路班子”的船,“梦”

字是忌讳的,要说“黄粱子”便接下去:“除非一个人做黄粱子。”

萧家骥一愣,想了一下才明白,“用不着。”他说,“我不想打。胡先生你来,解解厌气。”

于是胡雪岩无可无不可的人了局。打到一半,风浪大作,被迫终止。胡雪岩又回到铺上去睡觉,心里不免忐忑不安,加以不惯风涛之险,大呕大吐,心里那份不宁帖,真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感。

“胡先生,不要紧的!”萧家骥一遍一遍地来安慰他。

不光是语言安慰,还有起居上的照料,对待胡雪岩真象对待古应春一样,尊敬而亲热。胡雪岩十分感动,心里有许多话,只是精神不佳,懒得去说。

人夜风平浪静,海上涌出一轮明月,胡雪岩晕船的毛病,不药而愈,只是腹肌难忍,记得七姑奶奶曾亲手放了一盒外国饼干在网篮,起床摸索,惊醒了熟睡中的萧家骥。

“是我!”他歉然说道:“想寻点干点心吃。”

“胡先生人舒服了!”萧家骥欣然说道,“尾舱原留了粥在那里,我替你去拿来。”

于是萧家骥点上一盏马灯,到尾舱去端了粥来,另外是一碟盐鱼,一个盐蛋,胡雪岩吃得一千二净,抹一抹嘴笑道:“世乱年荒,做人就讲究不到哪里去了。”

“做人不在这上面,讲究的是心。”萧家骥说,“王抚台交胡先生这样的朋友,总算是有眼光的。”

“没有用!”胡雪岩黯然,“尽人事,听天命。就算到了杭州,也还不知道怎么个情形,说不定就在这一刻。杭州城已经破了。”

“不会的。”萧家骥安慰他说:“我们总要朝好的地方去想。”

“对!”胡雪岩很容易受鼓舞,“人,就活在希望里面。家骥,我倒问你,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这话使萧家骥有如逢知音之感,连古应春都没有问过他这句话,所以满

腹大志,无从诉说,不想这时候倒了有倾诉的机“我将来要跟外国人一较短长。我总是在想,他们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中国人的脑筋,不比外国人差,就是不团结,所以我要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联合起来,跟外国人比一比。”

“有志气!”胡雪岩脱口赞道:“我算一个。你倒说说看,怎么样踉他们比?”

“自然是做生意。他到我们这里来做生意,我们也可以到他那里去做生意。在眼前来说,中国人的生意应该中国人做,中国人的钱也要中国人来赚。

只要便宜不落外方,不必一定要我发达。“

胡雪岩将他的话细想了一会,赞叹着说:“你的胸襟了不起。我一定要帮你,你看,眼前有啥要从外国人那里抢过来的生意。”

“第一个就是轮船……”

于是,从这天起,胡雪岩就跟萧家骥谈开办轮船公司的计划,直到沙船将进鳖子门,方始停了下来。

依照预定的计划,黑夜偷渡,越过狭处,便算脱险,沿钱塘江往西南方向走,正遇着东北风,很快地到了杭州,停泊在江心。但是,胡雪岩却不知道如何跟城里取得联络,从江心遥望,凤山门外,太平军集结,仿佛数十里连绵不断,谁也不敢贸然上岸。

“原来约定,是王雪公派人来跟我联络,关照我千万不要上岸。”胡雪岩说:“我只有等、等、等!、王有龄预计胡雪岩的粮船,也快到了,此时全力所谋求的,就是打通一线之路,直通江边,可以运粮人城。无奈十城紧围,战守俱穷,因而忧愤成疾,肝火上升,不时吐血,一吐就是一碗,失血太多,头昏目眩,脸如金纸,然而他不肯下城休息,因为休息亦归于无用,倒不如勉力支撑,反倒可收激励士气的效用。

困兵的士气,倒还不坏,但俗语道得好:“皇帝不差饿兵”,打仗是费气力的事,枵腹操戈,连路都跑不动,哪谈得到拼杀?所以每天出城攻击,太平军一退,清军亦随即呜金收兵。这样僵持了好久,一无成就,而城里饿死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了。先还有做好事的人,不忍见尸骨暴露,掘地掩埋,到后来埋不胜埋,只好听其自然,大街小巷“路倒尸”不计其数,幸好时值冬天,还不致发生疫疠,但一城的尸臭,也熏得人够受的了。

到了十月底,城外清军的营盘,大都为太平军攻破,仅存的,只有候潮门外,副将曾得胜一营,至今未破。这一营的不倒,是个奇迹,但说穿了不希奇,城外比较容易找粮食,真的找不到了,到太平军营盘里去找,反正打仗阵亡也是死。绝粮坐毙也是死,既然如此,不如去夺太平军的粮食,反倒是死中求活的一条生路。因此,曾军打起仗来,真有“视死如归”之概。说也奇怪,太平军真有些敌不住曾得胜营,往往失利。但是,这一营也只能自保,要想进击取胜,实力悬殊过甚,到底无能为力。

只是王有龄却对这一营寄以莫大的期望,特别下令仁和知县吴保丰,将安置在城隍上的一尊三千斤重的大炮,费尽力量,移运到曾得胜营里,对准太平军的壁垒,大轰特轰。太平军倒是从这一带退却了,但仍无法直通江边,因为大炮射程以外,太平军仍兵多将广,重重隔阻,处处填塞,始终杀不开重围。

就在这时候,抓住一名探子。探子极易分别,因为城里的人,不是面目浮肿,就是骨瘦如柴,走路挪不了三寸,说话有气无力,如果遇到一个气色

正常,行动舒徐,说话不必侧耳就可以听得清楚的,必是从城外混进来的,这样一座危城,还有人跳了进来,其意何居?不问可知。果然,抓住了一顿打,立刻打出了实话,此人自道是太平军所派,送一封信来给饶廷选部下的一名营官,约定里应外合的日期,同时也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消息,说钱塘江中,停泊了十几号大船,满装粮食。这不问可知,是胡雪岩的粮船到了。王有龄徒觉精神一振,当即去看杭州将军瑞昌,商量如何杀开一条血路,能让江中的粮食运入城内。

不需多作商量,便有了结果。决定请副都统杰纯,当此重任。事实上怕也只有此人堪当重任。杰纯是蒙古人,他祖先驻防杭州,已有好几代,杰纯本人是正六品骁骑校出身,武艺娴熟,深得军心,积功升到正四品的协领,颇为瑞昌所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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