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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

书籍名:《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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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为了生意上的关切,也为了好奇,邵仲甫何能置而不问,“雪岩兄,我们一见如故,有话尽说不妨!”他用套交情的方式来套话,“何必等到明后天?”

在胡雪岩原是盘马弯弓,有意要引起邵仲甫的注意,见他这副神情,便知已经入彀,不妨略为透露,于是很快地答道:“原是一见如故,我才跟仲甫兄谈到深处。庞二哥是我的好朋友,最近进一步谈到彼此合伙。当然,恒记是以他为主,听他跟你老兄是怎么说,我们再细谈。彼此同业,要讲义气,没有不好谈的。”

这几句话闪闪烁烁,越引人关切,邵仲甫拿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体味了一遍,有些明白了,既然他们合伙,则庞二跟钱城有银钱往来,自然要问问做钱庄的胡雪岩的意见,最后讲的两句话,就是这个意思。

恒记是同兴的大户,也是一根台柱,如果这根台柱一抽走,后果不堪设想。虽然胡雪岩的话,靠得住靠不住,尚待求证,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得他有讲同业义气的善意表示,不正好拉近了交情?

“好极了!庞二少有你搭档,将来做出来的市面不得了,雪岩兄,”他急转直下他说,“我是久仰大才,也久仰阜康的信誉,大树底下好乘凉,想沾你老兄一点光,不晓得肯不肯照应照应我们?”

“好说,好说,请吩咐!只要力量够得上,决不推辞。”

“我是想,同兴跟阜康做个联号,不晓是高攀得上,高攀不上?”

对这个提议,胡雪岩倒有些意外之感,暗暗佩服邵仲甫的手腕也不坏,做成联号,则恒记跟同兴的往来,也就等于跟阜康往来,他考虑了一下答道:“只怕阜康高攀不上。仲甫兄,我说句实话,现在丝生意是我自己管,钱庄都托了一个刘姓朋友,你老兄晓得的,东家未见得都了解,全盘情形,都在

档手肚子里。彼此联手,我完全赞成,不过先要问一问我那个刘朋友,我写信叫他上来,大家一起谈好不好?“

“是的。做事情是应该如此。”

“就这样说了。”胡雪岩假意掏出表来看了一下:“我还有个约会,先走一步,中午再碰头。”

于是胡雪岩站起身来,向华佩卿道了谢,与尤五告辞出门,一起赶到怡情院,庞二刚穿好衣服,预备到一品香去会见约好了的人。

“二哥!”胡雪岩将他拉到一边,悄然问道:“你今天中午是不是约了同兴的邵仲甫见面?”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跟他刚见了面。”胡雪岩以郑重的神色,低声说道:“恒记跟同兴的往来,都由朱福年经手,我先要拿同兴方面稳往,以防万一。”

“不错,不错!你的心思真细。”庞二说道:“谈得怎么样?”

“没有深谈,因为恒记到底是你的事业,要你作主。我告诉他,要先听你怎么说,我才能跟他进一步谈。”

这两句话中,一方面表示尊重庞二,一方面也是为他自己表白,并无喧宾夺主的意思。同时也在暗示,需将双方的关系,公开向邵仲甫说明。措词相当巧妙,而丝毫不着痕迹。庞二深为满意,不知不党中便由胡雪岩牵着鼻子走了。

“好的。回头我们一起吃饭,我当面跟邵仲甫说。时候不早了,一起走吧。”

到了一品香,已有好些人在等。包括朱福年在内,一见胡雪岩跟庞二在一起,他的脸色一变。庞二不曾发觉,胡雪岩是见如不见,神色不动地跟他寒暄,说前天请他作陪,未见赏光,深为遗憾。朱福年当然也有几句致歉的话,只是神色之间,不免忸怩。

由这一番周旋,便看出朱福年其实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因而越有自信必可将他收服。

“福年!”庞二打发走了一些不相干的访客,招招手说:“你请过来,我有件事告诉你。”

庞二住的是一进五间屋子,将朱福年找到最东面那一间,谈了好半天,才见朱福年出来,脸上的气色越发难看了,但对胡雪岩却又不能不敷衍。

“胡先生,刚才二少爷跟我说了,说胡先生有大股份加到恒记来。”他极力装出欣幸的神情,“好极,好极!以后要请胡先生多教导。”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很恳切地,但说话已有老板的味道:“老兄在恒记多年,将来着实还要借重。”

听得这一说,朱福年的脸色好看了些,赔着笑敷衍了一会。胡雪岩以话套话,将庞二跟他说的话,都打听了出来,果然说的是“大股份”。显然的,这是为了让他好受恒记的同人着重,有意这么说,庞二真的很够交情。

***由邵仲甫作东,吃了一顿丰盛的“番菜”,庞二要陪怡云老七到洋行里去买首饰衣料,匆匆走了,主人留胡雪岩在原处喝“英国红茶”,有话要谈。

在邵仲甫面前,庞二也说胡雪岩在恒记有大股份,因而他的神态也显得跟第一次见面不同,连称呼也改过了,不是称兄道弟,而是叫“胡先生”。

“胡先生!”他说,“我有句话请教,刚刚庞二少爷关照,以后恒记跟

同兴往来,归胡先生你经手,那么,朱福年来说的话,算不算数?“

一下子问到要害上,胡雪岩不敢轻率回答,先反问一句:“是什么话?”

“恒记跟同兴的往来,本来都归朱福年一个人接头,上十万银子的出入,或者调拨户头,都听他一句话。以后,我们听不听呢?”

这“调拨户头”四个字,正就是胡雪岩要弄明白的,当然往下追问:“恒记在宝号有几个户头?”

“三个。”邵仲甫答道:“恒记、继嘉堂、福记。”

“继嘉堂”是庞家的堂名,“福记”当然是朱福年,这个都算是私人户头,但恒记与继嘉堂不可分,福记的私人户头如何可以跟恒记混在一起?这其间,不言可知有了弊病。

于是胡雪岩不但不答邵仲甫的询问,而且提出要求:“请同兴先将福记历年进出的数目,抄个单子给我。”

邵仲甫一听吓一跳。这是钱庄的大忌,有钱的人,守着“财不露白”的古训,在钱庄里存款是决不肯告诉人的,用堂名或用个什么“记”的户名,就是为了隐藏真相,而钱庄里也有义务为客户守机密,如今将福记存款进出的数目,泄漏给第三者,这话一传出去,信用一失,人人白危,都来提存,岂不把同兴挤垮。

“胡先生,你是内行。”他哭丧着脸说:“这件事实在不敢从命。”

他的难处,胡雪岩完全了解,所以早就想好了的,这时便即问道,“仲甫兄,我跟你有没有仇?”

“哪里来的仇?”

“那不就是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何必来害你?福记是纯粹的私人户头,我没有资格查他的帐,既然跟恒记混在一起,当然我要弄弄清楚。就是在同兴来说,也有义务拿福记的进出开给我看。”胡雪岩又说:“你放心好了!

我不会坏同业的规矩的。这件事,无知地知,你知我知,连庞老二我都不告诉他,你还怕什么?“

邵仲甫想了想问道:“胡先生,你要这张单子做啥用场,是不是跟朱福年去算帐?”

“不是!”胡雪岩说:“朱福年也不会晓得有这件事,我是根据你开的单子,盘恒记的帐。”

邵仲甫真的为难了,“英国红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只是答不出来。

胡雪岩也知道这是件极严重的事,不加点压力,邵仲甫决不肯就范,所以用相当冷峻的声音说道:“庞老二本有意叫我在上海立阜康的分号,我因为你老兄有言在先,没有答应他。现在在看来,只有自己有钱庄,帐目才能弄得清楚。”说着,便有起身告辞的模样。

阜康一设分号,同兴当然再也做不成恒记的生意,这一着棋是“将”邵仲甫的“军”,他不能不着急。

“胡先生,胡先生,有话好商量。你能不能让我明天答你的话。”

“那自然可以。不过有一层,仲甫兄你千万记住,无论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个人晓得。”

意思是不可泄露其事给朱福年。邵仲甫当然意会得到,连连答说:“我知道,我知道。”

到了第二天一早,同兴钱庄派人送了信来,邵仲甫约胡雪岩,中午仍旧在那家番菜馆见面。准时赴约,点好了菜,等“仆欧”迟了出去,做主人的

取出一个信封,摆在面前,跟他先有番话要交代。

邵仲甫提出了“约法三章”:第一,这份清单不得泄漏给任何人,第二,不得以此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根据,第三,不管胡雪岩是不是在上海设阜康的分号,恒记不能与同兴断绝往来。

第三点其实是请求,只是邵仲甫的措词不甚恰当,有些近乎要挟的意味。

胡雪岩颇为不悦,“仲甫兄,”他这样答道:“第一、第二两点,我谨遵台命,第三点,我只能这么说,我一定讲同业的义气。恒记如果是我一个人的事业,老兄吩咐,闲话一句,无奈大老板是庞老二,他又是大少爷脾气,如果恼了他,翻脸不认人,我说的话,他也未见得听。所以这一点,完全要看你自己的做法,我在旁边总替同兴说好话就是。”

这是暗示邵仲甫,如果同兴是这种近乎要侠的做法,庞二首先就会着恼,邵仲甫也是极老到的人,一听他这话,自知失态,很见机地道歉。

“胡先生,我不会说话,请你不要见怪。将来仰仗的地方还多,一切心照。我也不多说了,总而言之,听你的吩咐就是。”

胡雪岩的度量宽,有他这两句话,不满之意,随即消失。等邵仲甫将他面前的信封移了过来,便即抽出里面的单子来看,只见开头写的是“福记名下收付清单”,后面盖着“同兴协记钱庄”的书柬图章。他不暇细看内容,将前后折起,用桌上现成的餐,裁下“福记”字样及同兴图章,各约一指宽的两张纸条,交回邵仲甫。

这个小小的动作,使得邵仲甫大为服帖,一则见得胡雪岩的诚意,不会拿这张清单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把柄,二则也见得他心细,邵仲甫发觉自己做错了,本来就不必写明“福记”字样,更不必盖上书柬图章,纵然胡雪岩无他,万一遗失了这张清单,落入旁人手中,依然是件极不妥的事。幸好,他的这个错误,为胡雪岩及时纠正了。

“胡先生,”他由衷地表示佩服,“有魄力的人,粗枝大叶,心细的人,手面放不开。只有你胡先生,这两样长处都有,实在是没话可说了。”

“谬奖,谬奖!”胡雪岩亦颇欣慰,因为邵仲甫言出至诚,看起来自己是在事业上结交了一个很有用的朋友。

三十一朱福年的“把柄”虽已入手,胡雪岩却反丢开了,他做事一向往好的方面走,眼前的唯一大事是与庞二谈判合伙的细节。由于彼此都具诚意,谈判相当顺利,胡雪岩在恒记不居任何名义,但先要为恒记作一番整顿,等到有了头绪,再进行筹设阜康钱庄上海分号。对这方面,庞二表示概不过问,又说,如果胡雪岩资金不足,他可以拉一批长期存款的户头来,变相地为阜康增添资本。

于是,双方找了见证人来写台伙的契约,胡雪岩请的是尤五,庞二找了一个他的父执,专做桐油出口的孙大存,合同签押好了,庞二大张筵席,请见证人,也请恒记管事的人,包括朱福年在内,即席宣布,赋胡雪岩以盘查银钱货色、考查同人、重新改组的大权。

胡雪岩接着又站起来说了话,表示决不轻易更动,请大家照常办事,不必三心两意,话不多而扼要,每人都象服了颗定心丸。当然,只有朱福年是例外。

到了第二天,朱福年来请胡雪岩到恒记去“视事”。他早就打好了主意,到了恒记在帐户中坐定,管事的人一个个来见过,他问了问各人的经历,随即起身辞别,朱福年请他看帐,他回说:“不忙。慢慢儿来好了。”

这一半是放朱福年一马,看他是不是自己去弥补他的“花帐”,一半也是实话,因为眼前先有件与他切身利害有关的大事要办。

恒记人事上的变动,朱福年已经告诉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这个意外的变化,自然是一大打击,但朱福年还不服气,怂恿吉伯特说:胡雪岩实力不足,只要吉伯特坚持原议,必可迫他杀价脱手。

因此,当古应春跟吉伯恃再度会面,说明恒记的丝亦归他经手,要求照最初的议价成交时,吉伯特断然拒绝,依旧以欧洲丝价大跌为托词,只肯照八五折收买。

事情成了僵局,胡雪岩相当为难,如果坚持原价,万一不能成交,不但自己的本钱搁不起,丝也会变质,而且对庞二这方面也难以交代,倘或委曲,则更不能求全,不但为宠二所笑,在商场上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名声,亦会大打折扣。同时还有一层顾虑,也许朱福年已经跟庞二说过,他那里的货色,可以照原定的价钱卖给吉伯特,由自己来经手,反打了个八五折,即或庞二了解其中的苦衷,为了划一步骤,以后易于控制全局,眼前不能不吃点亏,但心里总不会舒服,那就要影响彼此合伙的关系了。

“我在想,吉伯特恐怕也是‘嘴硬骨头酥’,莫非他买不成我们中国的丝,外国那些绸厂就拿织机停下来,不同绸缎?我想总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这一说,触发了古应春的灵感,“有了,”他喜滋滋地说,“我有个办法,打听他的虚实!”

“那太好了。”胡雪岩精神一振,“我就是想要晓得他手里的牌,看样子‘三副落地’,到底是不是清一色呢?如果不是,我们死扣着那张牌,不是自己害自己?”

“就是这话。我马上去打听”“

“慢来!”胡雪岩拉住他说,“你怎么样下手,先说来我听听!”

“吉伯特听了朱福年的话,自然以为千稳万妥,买不成我们的货色,至少可以买恒记的,有了货色,当然要定轮船舱位装货。我就从轮船公司方面

去打听,看他定了舱位没有?“古应春又说,”货色不在少数,一两条船还装不下,非先预定不可。所以一定打听得出来的。“

“对!这个办法好。”胡雪岩的脑筋极快,当时便说:“除非他真的不想做这票生意,要做这票生意,不但要他照我们的价钱,额外还要他破费。”

古应春笑了。由于心情由沉重转为轻松,所以戏谑地挖苦胡雪岩:“小爷叔,你也真是,得着风就是雨!给不得你三分颜色,就要开大红染坊了。”

“我说个道理你听,你就晓得我不是胡言乱说。”

照他的判断,吉伯特以为自己这方面迟早总会就范,所以轮船的舱位定好了不会退掉,如果能够跟轮船公司接洽,以高价将吉伯特所定的舱位抢过来,则洋人买下了丝运不出去,又会来跟自己这方面情商转让,岂不又可以赚他一笔。

“这是如意算盘。”古应春说,“不过也不妨试试。”说到这里,他触类旁通,仍旧觉得胡雪岩的话极有用,“小爷叔,你说的办法,恐怕行不通,不过我倒想到了,大可借这个说法,逼他一逼。”

“嗯,嗯!”胡雪岩意会了,点点头说:“你请吧!我等你的回音。”

于是古应春去寻一个名叫陈顺生的朋友,此人是他的同乡,在太古轮船公司做买办,专门负责招揽客货承运。太古也是英国人的资本,怡和有货色交运,当然委托太古。

一问果然,“不错,有这回事。”陈顺生答道:“先是定了两班轮船的舱位,到期说货色还不齐,要延到下两班,贴了四百两银子的损失。”

“那么下两班什么时候到?”

“一班十天以后,还有一班要半个月。到埠卸货装货,要十天工夫。”

陈顺生问,“你打听它是为什么?”

托人办事,当然要相见以诚,而且是同乡好友,也不必顾虑他会“泄底”,所以古应春将跟吉伯特斗法的经过,源源本本说了一遍,接着便托陈顺生去“逼他一逼”。

“延过一次期,话就更好说了。”古应春低声说道:“我拜托你问一问吉伯特,货色齐了没有?到时候能不能装船?如果不能,要趁早说,好让太古另外去招揽客户。”

“懂了。这个忙我可以帮你。”

“多谢,多谢。今天晚上我请你吃花酒,顺便听你的消息。”

“这么急?”

“拜托,拜托!”古应春长揖恳求,“务必请你就跑一趟。”

情面难却,陈顺生真的丢下了自己的事,去为古应春奔走。到了晚上在估情院见面,他带来了吉伯特的消息。

“他说等三夭看。如果三天当中没有回话再谈。”

“怎么叫‘再谈,?”古应春问,“是谈班期顺延,还是根本就不要舱位了?”

“怎么不要?当然要的!”

古应春听得这个回音,十分满意。足见怡和洋和非买丝不可,而且在三天以内就会来谈判。

这个看法,胡雪岩也认为不错,但主张再逼一逼。

这就是请陈顺生再跟吉伯特去说,有客户求货运舱位甚急,请他在三天以内,必须提出确实答复,否则,吉伯特就得照约履行,即使放弃不用,亦

要照全价收费。

“这一逼还不够。”胡雪岩又说,“我们还要想个办法,让吉伯特以为我们不愿意跟他再做生意,他才会着慌,你看,我们是不是能够另外找洋人接头,虚张声势一番?”

“不行!洋人比我们团结,彼此都通声气的,而且哪个洋行做哪项买卖,完全听他们国内指挥,不会突然之间改做别项生意。虚张声势瞒不过吉伯特。”古应春又说:“倒是有个办法,我们放个风声出去,预备立一间号子,专做洋庄,直接写信给外国厂家交涉。看吉伯特怎么说?”

“这也是一个办法。不过,”胡雪岩沉吟了一会说:“俗语说得好:”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人家。‘吉伯特就算愿意回头,总也要有个’落场话‘。大家的话都很硬,自己转不来弯,我们要替吉伯特开条路子出来。

你说是不是?“

“我也想到过。就怕我们想转圜,他以为我们软弱,越发搭架子,岂非僵上加僵?”

对这个顾虑,胡雪岩无法作判断了,因为洋人做生意的规矩,以及吉伯特的性情,他都不太了解。只是将心比心,自己不肯低头,谅来吉伯特也是如此,如果从中有个穿针引线的人,搭一搭桥,事情使容易办通了。

“小爷叔!”古应春看他犹豫的神色,提醒他说:“洋人做生意,讲利益,也讲道理,只要我们道理站得住,态度坚决,洋人倒是不讲面子的,自会笑嘻嘻来跟你说好话。所以你不要三心二意,让洋人看穿了,事情格外难办。”

胡雪岩最尊重行家的意见,古应春跟洋人的交道打得多,自然听他的,“那好!”他说,“我们就做一番态度坚决的表示给他看,请尤五哥弄两条船,我们拿货色装上去。”

“这,这表示,绝不卖给他了?”

“对了!对外头说,我们的丝改内销了,预备卖给杭州织造衙门。”

“那么,恒记的货色呢?”

“这我会跟庞二说,让庞二关照朱福年,也是雇船运杭州。”

古应春闭着嘴,脸色郑重地考虑好一会,毅然决然地答道:“可以!我们就这么做。不过,庞二对朱福年说的话很要紧。”

“那当然!我知道。”胡雪岩说,“朱福年自然要劝他,不必受我们这方面的牵累拿丝卖给吉伯特。庞二只要说一句:”胡某人怎么样,我们怎么样,吉伯特要买丝跟胡某人去接头。‘那就成功了。“

照胡雪岩的估计,朱福年当然会将庞二的态度告诉吉伯特,吉伯特一定会回头。如果不理,那么僵局就真的不能化解了。自己这方面固然损失惨重,怡和洋行从此也就不用再想在中国买丝。

想到就做,而且象煞有介事,裕记线栈开了仓,一包包的丝,用板车送到内河码头上去装船。

另一方面,庞二听了胡雪岩的话,照计行事。他做生意多少有点公子哥儿的脾气,喜欢发发“骠劲”,把朱福年找了来,叫他雇船装丝运杭州,一言不合,拿朱福年训了一顿。

“二少爷!”朱福年问,“这是为啥?”

“丝不卖给洋人了!可以不可以?”

“那也不用运杭州。运到杭州卖给哪个?”

“卖给织造衙门。”

“二少爷,这不对吧!”他说,“从一闹长毛,京里就有圣旨。各织造衙门的贡品都减少了。怎么会买我们的丝?这点道理,难道二少爷都不懂?”

“我不懂你懂!”庞二的声音粗了,“除非有人吃里扒外,不然洋人怎么会晓得我们的情形?你跟洋人去说,他有洋钱是他的,我不希罕。他到中国来做生意,三翻四覆,处处想占便宜,当我们中国人好欺负?滚他娘的蛋!”

这种情形,遇到过不止一次,朱福年也知道他不过一时之气,做伙计的遇上有脾气的东家,当不得真,否则不如早早卷铺盖走路。而况,庞二虽有脾气,御下相当宽厚,象恒记这种职位是“金饭碗”,丢掉了不易再找。所以想一想,宁可挨骂,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才显得自己是“忠心耿耿”。

“二少爷,难怪你发脾气,洋人是不大对,不过,他既然是来做生意,当然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我看,丝是一定要买的,就是价钱上有上落……”

“免谈。少一个‘沙壳子’都办不到。就算现在照我的价钱,卖不卖也要看我的高兴。”

“二少爷,生意到底是生意。”他试探着说:“要不要我再跟洋人去谈谈?如果肯依我们的价钱,不如早早脱手,钱也赚了,麻烦也没有。”

“我不管。你跟胡先生去谈,看他怎么说就怎么说。”

听得这一句话,朱福年只觉得酸味直味脑顶,顿时改了主意,回到帐房里,自己在咕哝:“他娘的,随他去。看他这票货色能摆到啥辰光?”

这话是什对胡雪岩而说的,原来是“忠心耿耿”对东家,此时决定牺牲东家的利益,变相打击胡雪岩,真的雇了船,连夜装货,预备直驶杭州。

但是,吉伯特却沉不住气了,一面是陈顺生来催,一面是对方的丝真有改为内销的迹象,不由得便软化了,急于想找个人来转圜。

***这些情形胡雪岩不知道,他只听庞二说过,朱福年自告奋勇,愿跟吉伯特去重开谈判。又说已告诉朱福年,一切都听自己作主。既如此,则朱福年不论谈判得如何,都该跟自己来接头。何以不见他的踪影,反倒真的雇船装货?显见得其中起了变化。

“如果朱福年肯去说,倒是最适当的人选。”古应春也说,“不过现在对他弄僵了,我们不便在他面前示弱,只有再请庞二去问他。”

胡雪岩沉吟未答,古应春看的是一面,他要看两面,一面容易找出办法,要兼顾两面,就煞费周章了。

“庞二以东家的身分,问他一声,这件事办得怎么了,有何不可。”

“自无不可,不过那是不得已的办法,套句你们文绉绉的话,是下策。”

“怎么样才是上策呢?”

胡雪岩有些答非所问地:“象猪八戒这种样子,我们杭州话,叫做‘不入调’。现在好比唱出戏,我跟庞二唱的是‘乙字调’,他唱的是”扒字调‘,根本搭配不拢。我们调门高的,唱到半路拉不低,就算拉低了来迁就他,这出戏也好听不到哪里去了。“

古应春把他这个比方,体味了一会,恍然大悟,“我懂了!”他说,“上策是叫朱福年将调门提高,让它入调!”

“一点都不错。”

“想倒想得不错。”古应春看一看胡雪岩的脸色,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老实问道:“计将安出?”

“喏!就靠这个。”

他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一扬,古应春认出是同兴抄来的那张“福记”收付清单。

“你倒看看,这里面有啥毛病?”

古应春仔细看了一遍,实在找不出毛病,“我看不出。”他摇摇头,“钱庄生意,我是外行。”

“用不着行家,照普通清理,就可以看得出来的。他一个做伙计的人,就算在恒记是头脑,进出数目,充其量万把银子,至矣尽矣。所以,”胡雪岩指着单子说:“这几笔大数目,都有毛病,尤其是这一笔,收五万、付五万,收的哪一个的,付的哪一个的?如果说是恒记的生意,头寸一时兜不转,他有款子,先代垫五万,这倒也说得过去。现在明明是转一个手,我可以断定收的五万是从恒记来的。如果恒记要付偿款,直接支付好了,为啥在要福记的户头里打个转?”

他这样一说,古应春也觉得大有疑问,“那么,”他问,“小爷叔,你就当面拆穿他,让他不能不买你的帐?”

要当面拆穿,我早就动手了,为的是要顾他的面子。我自有道理,明天上午你在这里等我消息。“

***第二天上午,胡雪岩到恒记说要看看帐,朱福年自然无话可说,硬着头皮,亲自开锁,从柜子里捧出一大叠总帐来。

“总帐不必看,我看看流水。你的帐不会错的,我随便挑几天看看好了。”

接着,胡雪岩便说,“请你拿咸丰三年七月、十月、十一月的流水帐给我。”

听这样交代,朱福年大放其心,以为他真的不过随便抽查,便依言将这三个月的流水帐找了出来,捧到他的面前。

胡雪岩翻到七月初八那一天细看,果然,有一笔五万两银子的现款,送于同兴。

“福年兄。”他说,“请你拿‘恒记’户头的存折我看看。”

朱福年的一颗心,陡地提了起来:“是不是现在在用的那一个?”

这句话便是个老大的漏洞。按常理而论,应该就是目前在用的那一个,何消问得?问到这话,便表示他是“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胡雪岩的不是这一个。

这见得朱福年不是什么老奸巨滑,只因为庞二到底是大少爷,只要对了他的脾气,什么都好说话。意会到此,胡雪岩越发打定了将朱福年收为己用的主意,因而在表面上越对他尊重,和颜悦色地说:“不晓得找起来方便不方便?我想拿这两年的存折,大略看一遍。”

越是这样,越使朱福年有莫测高深之感,喏喏连声地说:“方便,方便。”

一把存折送了过来,胡雪岩慢条斯理地随意浏览,一面说着闲话,根不不象查帐的样子。朱福年却没有他那份闲豫情致,惴惴然坐在帐桌对面,表面是准备接受询问,其实一双眼只瞪在存折上。

“朱先生!”小徒弟走来通报,“船老大有事来接头。”

这“船老大”就是承揽装丝运杭州的船家。朱福年不能不去接头。趁这空档,胡雪岩在存折上翻到咸丰三年七月初八那一天。那里有同兴收银五万两的记载。

胆子倒真大!胡雪岩心里在想,莫非硬吞五万银子?这盘帐倒要细看了。

他是这一行的好手,如今虽因不大管帐打算盘,但要算起帐来,还是眼明手快,帐薄与存折一对,再看一看总帐,便弄清楚了,朱福年硬吞五万银子还不敢,只是挪用了公款,以后在半个月中,分四次归还了。

然而这已是做伙计的大忌。胡雪岩认为不必细看,将翻开的帐簿、存折都收好,静等朱福年来答话。

“船老大来问,货都装齐了,问啥时候开船?”朱福年说,“我告诉他,跟胡先生的货色搭帮走,比较有照应。不晓得胡先生的丝船,啥时候开?”

很显然地,就这样一查帐,还未有何结果,就已让他感到威胁,不能不来周旋示好。胡雪岩便将计就计地说:“我们那票货色,是我的朋友古应春在料理。如果福年兄有空,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当面谈一谈这件事。你看好不好。”

“好,好!”朱福年急忙答应,“我做个小东,请胡先生吃徽馆。”

“哪个做东都一样。请你拿帐薄、存折收一收,我们就走吧。”

看样子太平无事了,朱福年顿觉步履轻快,浑身是劲,收拾一切,陪着胡雪岩出了恒记的大门。

“就是后马路,有家徽馆,叫做福源楼,做几样我们家乡菜,着实道地。

请胡先生尝尝看。“

“原来你是徽州人,口音倒听不出。”

“我原籍徽州。”朱福年说,“在外多年,口音变过了。”

“既是徽州,对典当自然熟悉?”

“怎么不熟悉?我也劝过二少爷开典当。他说,穷人的钱不忍心赚。怎么也不肯。”

“开典当是为了方便穷人,穷人出点利息,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也是这样说,二少爷听不进去,也是枉然。”

就这样一路谈着典当,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福源楼。坐定下来,胡雪岩先写张条子,交柜上派人送到裕记丝栈去请古应春,然后点了菜,趁这等客等菜的工夫,他跟朱福年谈到了帐务。

“福年兄,刚才我看的那笔五万银子的帐,恐怕有点错了。”

“喔。”因为胡雪岩语气缓和,所以朱福年也能沉得住气,平静地问道:“我倒还不清楚。日子久了,不大记得起来。”

“帐上有送存同兴的一笔帐,存折上没有。”

“是说恒记这个折子?”朱福年答道,“恒记在同兴有三个折子。”

“我知道。”胡雪岩接着便问,“福记是你老兄的户头吧?”

这就是所谓作贼心虚了,朱福年脸上的颜色,立刻就不大自然,勉强答说,“是的。”

“我做钱庄也多年了,这种情形,倒还少见。”

“各处地方不一样。”朱福年说,“为了调度方便,二少爷叫我也立一个户头。”

“喔,”胡雪岩抓住他“调度方便”这四个字追问:“是不是说,有时候要向外头调动头寸,恒记不便出面,用你福记的名义?”

这话,朱福年就答不出来了,因为庞二财大势雄,从不向外面调动头雨,如果应声“是”,胡雪岩跟庞二一谈,西洋镜马上拆穿,金饭碗也就要不翼而飞了。

因此,他只能含含糊糊地答说:“不是这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

胡雪岩若无其事地问,声音中不带丝毫诘质的意味。而朱福年却已急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那也不必说它了!”胡雪岩不再侧面相逼,正面指出他的错,“那五万银子,细看前后帐,分毫不少……”

“是啊!”朱福年急忙抢着辩白,“帐是决不会错的。”

“错不错,要看怎么个看法,什么人来看?”胡雪岩答得极快,“我看是不错,因为以前的帐目,跟我到底没有啥关系,叫你们二少爷来看,就错了。你说是不是呢?”

最后这一问,使得朱福年又大受其窘,只得先虚晃一枪:“我倒还不明白胡先生你的话?”

“再明白都没有,五万银子说存恒记,结果存入福记,福记再分四次归还。前后数目不错,起码拆息上,恒记吃亏了。不过,这在我看,是小事,你倒拿我前后的话,仔细想一想!”

他以前说过什么话?朱福年茫然不辨,定定心细想,才意会到他有句话,大有深意。这句话就是:“我看是不错,因为以前的帐目,跟我到底没有啥关系!”

这就是暗示,以前的帐目他不会顶真,但以后他是恒记的股东,帐目便不能说无关,当然也就要认真了。

意会到此,朱福年才知道自己不是“猪八戒”,倒是“孙悟空”,跳不出胡雪岩这尊“如来佛”的手掌心,乖乖儿认输,表示服帖,是上上大吉。

“胡先生,我在恒记年数久了,手续上难免有疏忽的地方,一切要请胡先生包涵指教。将来怎么个做法,请胡先生吩咐,我无不遵办。”

这是递了“降表”。到此地步,胡雪岩无需用旁敲侧击的办法,更用不着假客气,直接提出他的意见:“福年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们二少爷既然请我来看看帐,我当然对他要有个交代。你是抓总的,我只要跟你谈就是了,下面各人的帐目,你自己去查,用不着我插手。”

“是。”朱福年说,“我从明天就清查各处的帐目,日夜赶办,有半个月的工夫,一定可以盘清楚。”

“好的。你经手的总帐,我暂时也不看,等半个月以后再说。”

“是!”

“这半个月之中,你也不妨自己检点一下,如果还有疏忽的地方,想法子自己弥补。我将来也不过看几笔帐,”接着,胡雪岩清清楚楚他说了几个日子,这是从同兴送来的福记收支清单中挑出来的,都是有疑问的日子。

朱福年暗暗心惊,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却不明白胡雪岩何以了如指掌,莫非他在恒记中已经埋伏了眼线?照此看来,此人高深莫测,真要步步小心才是。

他的疑惧都流露在脸上,胡雪岩使索性开诚布公地说:“福年兄,你我相交的日子还浅,恐怕你还不大晓得我的为人。我一向的宗旨是:有饭大家吃,不但吃得饱,还要吃得好。所以,我决不肯敲碎人家的饭碗。不过做生意跟打仗一样,总要同心协力,人人肯拼命,才会成功。过去的都不必说了,以后看你自己,你只要肯尽心尽力,不管心血花在明处还是暗处?说句我自负的话,我一定看得到,也一定不会抹煞你的功劳,在你们二少爷面前会帮你说话。或者,你倒看得起我,将来愿意跟我一道来打天下,只要你们二少

爷肯放你,我欢迎之至。“

“胡先生,胡先生!”朱福年激动不已,“你说到这样的金玉良言,我朱某人再不肯尽心尽力,就不是人了。胡先生,我敬一杯,表表我的心。”

说罢,满斟一杯,仰脸饮尽。胡雪岩当然高兴,陪了一满杯,然后笑道:“福年兄,从此我们是一家人了,有啥说啥,不要见外。”

“是的。”朱福年想一想说,“胡先生,以后恒记的跟同兴的往来,只用两个户头,公款用恒记,二少爷私人收支用继嘉堂。我在同兴的户头,决定结了它。”

“结了它也不必。”胡雪岩说,“不必让外头人猜测,以为我们内部生了啥意见。”

这更见得胡雪岩的体恤,顾到自己的面子,当然乐受这番好意,“是!”

他很恭敬地回答:“我懂胡先生的意思,找机会,我要告诉下面的‘朋友’们,恒记是一家,总要让外头人看得我们上下一心,不敢来动我们的歪脑筋才好。”

“就是这话!‘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方算好汉。”

说到这里,只见古应春步履安详地踏了进来,朱福年起身让坐。极其殷勤。在右应春的心目中,此人自视甚高,加以东家“弹硬”,所以平日总在无意间流露出“架子大”“的味道,此刻一反常态,不用说,是对胡雪岩服帖了,才有这番连带尊敬的表示。

意会到此,他的神情越发从容,说着闲话,不提正事。倒是朱福年忍不住了,“胡先生,应春兄来了,我们拿丝上的事说个定规。”他略停了一下又说:“照我看,‘只拉弓,不放箭’也就够了。”

胡、古二人,目视而笑。然后是胡雪岩回答他的话,反问一句:“我们在‘打弓’,吉伯特晓不晓得?”

“我想他是晓得的。我们真的‘放箭’他也会着急。”

“当然罗!”古应春接口,极有信心地说:“他万里迢迢跑了来为啥?

不是为了生意?生意做不成,他的盘缠开销哪里来?“

“话虽如此,事情有点弄僵!”胡雪岩问古应春:“你肯不肯向他去低头?”

“我不去了!洋人是‘蜡烛脾气’,越迁就他,他越摆架子。”

“为来为去,只为了我是当事人。如果这票货色不是我的,替双方拉场,话就好说了。而且双方也都一定感激此人。”

“这个人很难。”古应春会意,故意不去看朱福年,尽自摇头:“不容易找!”

他们这样一拉一唱。暗中拉住了朱福年,他终于忍不住:“胡先生!你看,我跟吉伯特去谈一谈,是不是有用?”

“噢!”胡雪岩一拍前额,做出茅塞顿开的姿态,“有你老兄出面,再好都没有了。有用,有用,一定有用。”

受了鼓励的朱福年,越发兴致勃勃,自告奋勇:“吃完饭,我就去看他。

我要吓他一吓,他不照原议买我们的这票货色,劝他趁早回国,他在这里永远买不到我们的丝!“

“对。就这么说。这倒也不完全是吓他,反正这票生意做不到,我们就斗气不斗财了!”

朱福年倒真是赤胆忠心,即时就要去办事。胡雪岩当然要留住他,劝他

从容些,把话想停当了再说。接着便设想吉伯特可能会有反响,他这么说便那么回答,那么说便这么回答,一一商量妥帖,还要先约个时间,从容不迫地谈,才能收效。

正事谈毕,酒兴未已,胡雪岩一直对典当有兴趣,此时正好讨教,“福年兄,”他先问:“你是不是典当出身?”

“不是。不过我懂,我故世的三叔是朝奉,我在他那里住过一年。”

接下来,朱福年便谈了典当中的许多行规和弊端,娓娓道来,闻所未闻。

最后似感叹,又似遗憾地说,“当初未曾入典当,自己都不知道是得计,还是失策?因为‘吃典当饭’与众不同,是三百六十行生意中,最舒服的一行,住得好、吃得好,入息优厚,工作轻松,因此吃过这碗饭,别的饭就难吃了!”

“照你这样说,如果开爿典当,要寻好手还不容易。”胡雪岩问,“典业中的好手,宾主相得,一动不如一静,轻易不肯他就。是这样吗?”

“大致是这样子。不过人材是不断在冒出来的,本典无可位置,另求发展,也是有的。”

“那么,我倒要请你留意,有这样的人,我想见见。”

这表示胡雪岩也有创办典当的打算,朱福年欣然应诺,而且跃跃欲试地,颇有以半内行作内行,下手一试,以补少年未曾入此业之憾的意思。

***朱福年是在第二天跟吉伯特见面的,那是陈顺生来探问运货舱位消息的时候,也正是由东印度公司转来伦敦总公司发出的何以今年的丝,至今未曾起运的质问之时,所以,吉伯特一见他的面,便先追问恒记和裕记两处的货色,可曾运离上海?

“明天就要开船了。”朱福年用英语答说,“吉伯特先生,我觉得我对你有种道义上的责任,必须为你争取最后一个机会。最近商场上有一个大消息,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恒记的东家,也就是我的雇主庞先生,跟胡雪岩在事业上达成了合作的协议,胡雪岩的实力并不充足,但他是商场上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主要的是他在各方面都有极好的关系,而且他的手腕十分灵活。这两项就是他最大的资本,他所缺少的是现金,而这个缺点,由于跟庞先生的合作而充分弥补了。因此,我可以这样说:胡雪岩是无敌的,没有任何人能够在商场上击败他,包括你吉伯特先生在内。”

“我不需要击败他,我只为我的公司的利益打算。最初是我采纳了你的建议,否则,也不至于有今天的僵局。”

“吉伯特先生!”朱福年放下脸来问:“你是不是要讨论这件事的责任?”

“不!”吉伯特摇摇头,“那是没有用的。我又不能向你要求赔偿,哪里来的责任可言?你觉得对我有种道义上的责任,足见得你对我还存着友谊,我希望我们仍旧是朋友。”

听他这一番话,朱福年报之以诚恳的神色,“就因为如此,我要尽我的友谊。”他停了一下,用平静但很坚定的声音说:“吉伯特先生,你并没有失败,一切都可以照你原来的计划实现。但你如果错过此这个最后的机会,那么,你的失败不止于这一次,是明年及以后的日子。用最简单的话说:你将不能在上海买到你所需要的丝。”

“照你看,丝价是不是能够减少若干?”吉伯特说,“如果你办得到,

我们当然会付你应得的佣金。“

“不!”朱福年斩钉截铁地说,“决无可能!你应该知道,胡雪岩做生意的精明,是无人可及的,现在他不向你提出延期损失的赔偿,已经是很宽大了。”

“好!”吉伯特终于低头了,“我一切照办,只希望赶快订约。”

订了约,收银交货,胡雪岩如释重负。但经过一整夜的计算,却又爽然若失,自己都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

赚是赚了十八万银子,然而,不过说来好听,甚至于连帐面上的“虚好看”都没有。因为合伙的关系太多,开支也太大。跟尤五、古应春分了红利以外,还要跟郁四再分,付了各处的利息,还要为王有龄弥补海运局的亏空,加上裘丰言和嵇鹤龄那里都要点缀。这一下已经所余无几,却还有开销杭州、湖州、同里三个“门口”所拉下来的“宕帐”,细看一算,除了阜康钱庄的本钱,依旧是一整笔债务以外,还有万把银子的亏空。

万把银子在他当然不必发愁,要愁的是这样子费心费力,到头来还闹了一笔亏空,则所谓“创业”也者,岂非缘木求鱼?

照道理不应该如此!落到这样的地步,总有个道理在内,当然是自己的做法有了毛病。这个毛病不找出来,令人寝食难安。

为此,他虽然一整夜未睡,脑子里昏昏沉沉地,但精神有种异样的亢奋,怎么样也不想上床。

到了快中午时,古应春和刘不才相偕来访,一见了面,古应春失声说道:“小爷叔,你的气色好难看!是不是病了?”

刘不才开过药店,对于伤风发烧之类的毛病,也能诊察,当时伸手一探他的额头,又叫他伸舌头出来看了舌苔,很准确地作了判断:“睡得太少,用心过度,是虚火上升。好好吃一顿,舒舒服服睡一觉,精神马上就好了。”

“一点不错。”胡雪岩有意将他遣开:“请你替我去约一约庞二,晚上在哪里叙一叙。回头四、五点钟,你到浴德池来找我。”

等刘不才一走,胡雪岩将预先一张张计算好的单子,取了出来,捡出古应春的一张交了给他,照胡雪岩的算法,古应春应该分一万五千多银子的盈余。

“小爷叔!”古应春略看了一看,将单子推了回去,“第一,你分得我多了,第二,现在不要分,我们仍旧在一起做,商量商量以后怎么个做法,才是正经。”

胡雪岩脱口答道:“我正就是不晓得以后怎么个做法?”接着便皱起了眉不断摇头。

这态度很奇怪,古应春大为惊疑,“小爷叔!”他很吃力地说,“你好象有啥难言之隐似地。大家自己人,你尽吩咐,有啥‘摆不平’,我的一份不必计算在内。”

“应春兄!”胡雪岩相当感动,率直答道:“我一无所得,就是朋友的情分义气,千金不换。”

“岂止于千金不换?小爷叔,你不要说一无所得,在我看,所得正多。

不说别的,只说朱福年好了,庞二虽有些大少爷的脾气,有时讲话不给人留情面,到底御下宽厚,非别的东家好比,可是朱福年还是有二心,只有遇到小爷叔你,化敌为友,服服帖帖,这就是你的大本事,也就是你的大本钱。“

由于说得中肯,不是一般泛泛的恭维可比,所以胡雪岩听了这几句话,

深受鼓舞,“老古,”他便索性问道:“你直言谈相,看我做生意有啥毛病要改?”

“毛病是谈不到。不过,小爷叔,中国人有句话,叫做‘业精于勤,荒于嬉’,这个‘勤’字照我讲,应该当做敬业的敬,反过来‘嬉’字不作懒惰解释,要当作浮而不实的不敬来讲。敬则专,专心一志,自然精益求精。

小爷叔,如果说你有失策之处,我直言谈相,就是不专心。“古应春又说,”人的精力到底有限,你经手的事情到底太多了,眼前来看,好象面面俱到,未出纰漏,其实是不是漏了许多好机会,谁也不得而知。“

他一路说,胡雪岩一路点头,等他说完,随即答道:“有好几位都这样劝过我,不过没有你说得透彻。我刚才在想,忙了半天,两手空空,总有个毛病在那里,你说我不专心,这就是我的毛病。不过,也不能说两手空空……”

他没有再说下去,说下去怕古应春多心,他本人两手空空,还亏下了帐,但相交合作的朋友,都有好处。这盘帐要扯过来算,还是有成就的。

这样转念,更觉精神一振,“走,走,”他站起身来说:“照刘三爷的话,好好吃它一顿,睡它一觉。有没有什么好番菜?吃完了到浴德池去泡它一下午。”

“好番菜是有,只怕你吃不来。”

“怎么吃不来?”

“夏天讲究吃‘色白大菜’,生冷清淡,半生不熟,吃不惯的会倒胃口。”

“那就算了。还是……”

“还是到我这里去吃饭吧!七姐现在返璞归真了,到处跟人学做菜,今天在做粉蒸鸡,还有你们西湖上的莼菜……”

“你不要再说了。”胡雪岩咽了口唾沫答道,“再说下去,我真要流口水了。”

于是一起到古应春那里。七姑奶奶果然卷起衣袖,在厨房里大忙特忙,汗水蒸润,她那张银盆似的脸,和两条藕也似的手臂,格外显得红白分明,看见胡雪岩在厨房门口探头一望,赶紧喊道,“厨房里象火焰山一样,小爷叔,快不要进来!”

“我饿了!”胡雪岩老实答说,“有啥吃的,先弄点来喂喂我。”

“我先下碗米粉干,让你点点饥。回头慢慢吃酒。”

等一碗鸡汤火腿笋干米粉下肚,接着便摆桌子喝酒,恰好尤五也到了,胡雪岩越有兴致。

席间当然要问他今后的打算,胡雪岩却反问尤五和古应春,要怎么样打算,才能于大家有益?

“这话就是很难说了。”尤五答说,“照我的心思,最好你别人的闲事都不管。”

“五哥也是!”七姑奶奶性子直,马上就补了一句他未曾说出来的话:“别人的闲事不要管,只管你的事。是不是?”

大家都笑了。“这当然是一厢情愿。不过,”尤五正色说道,“我们漕帮方面,生路越来越狭,小爷叔,你答应过的,总要替我们想个办法。”

“当然,当然。我一定当我自己的事来办。”胡雪岩又问古应春:“你看呢,我以后该怎么做法?”

“我刚才就说过了。”

胡雪岩点点头,重新回想他上午所作的那番劝告。

那些话,尤五和七姑奶奶并不知道,尤其是七姑奶奶性子急,便追问首,胡雪岩将古应春劝他专心的话,说了给她听,并且盛赞古应春看得深,识得透。

“谢谢一家门!”七姑奶奶撇着嘴说,“小爷叔,他是狗头军师,你不要听他的话。”

古应春不服气,但也不敢跟她争辩,只说:“小爷叔,‘妇人之言,慎不可听’。”

“啥叫‘妇人之言’?”七姑奶奶的反应快得很,“场面总是越大越好。

照你的说法,有皇帝做也不要做了,因为管的事太多太杂?“

一句话驳得古应春哑口无言,摇摇头轻轻说了句:“歪理十八条。”

胡雪岩看他那无奈七姑奶奶之何的尴尬神态,未免好笑,但一向不以他那个“宝贝妹子”为然的尤五,却帮着她说话:“阿七说的倒也不是歪理。

事情不怕多,要有人管,皇帝好做,难的是用不着一个好宰相。小爷叔,我想,考古的话也不错,阿七的比喻也有道理,你是聪明人,不妨拿他们两个人的话好好想一想,作一番打算。“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

于是他一面吃喝闲谈,一面在心中盘算,等酒醉饭饱,他的盘算也大致停当了。

“五哥,老古!”他说,“我们先把帐分了……”

“不必分!”尤五抢着说,他的意思跟古应春一样,主张就原来的资本和盈余,听候胡雪岩全权运用,能够“利上滚利”。

“我懂你们的意思。”胡雪岩说,“我要重起炉灶,做几样事业,大家分开来管,我只抓个总。就好比做皇帝一样,要宰相大臣分开来办事,用不着我亲自下手。”

“嗯,嗯!”在座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颔首表示同意。

“第一样是钱庄,这方面是我的根本,我也内行,恐怕还是要亲自下手。

第二样是丝,在湖州,我交给陈世龙,在上海,我交给老古。“

“好的!”古应春说,“我当仁不让,无需客气。将来茶叶、桐油也好做洋庄,慢慢儿再说。”

“将来销洋庄都归你一手担当。茶叶、桐油我也想过,只要你认为可以做,我无不赞成。不过眼前新丝就要上市了,所以要请你赶紧筹划,专心一致,百事不管。不过……”胡雪岩看一看七姑奶奶,笑笑不再说下去。

这大有皮里阳秋的意味,七姑奶奶免不了要问:“小爷叔,不过什么?”

“不过,”胡雪岩笑道,“百事不管,你们的终身大事是非管不可的。

我也是这样子,别样闲事不能再管,你的这桩大事,非效劳到底不可。当着五哥在这里,我做大媒的说一句,你们挑日子、办喜事,乾坤两宅,自己商量,不必我来传话。古家老族长那里的归我疏通,一定不会办不通,你们放心好了。“

“是的。”尤五点点头说,“这件事,我就这几天要好好谈一谈。现在且不去说它,小爷叔你再讲你的打算。”

“我还打算办两样事业,一样是典当,一样是药店。药店请刘三爷来做,典当,我想跟庞二谈一谈,请朱福年帮我的忙。”

对他的这番打算,尤五和古应春默然不置可否,这意思就是不以为然,在古应春觉得他不宜做此自己不懂的事业,而刘不才的本性,也不宜于苦干

创业,朱福年则相交未几,虽说“南蛮不复反矣”,但他究竟有几许本事,尚未明了,何以轻付以重任?

尤五也略有这样的想法,此外他还有疑虑,率直问道:“小爷叔,一样钱庄,一样丝,都是大本钱,你哪里还有余力开当铺、开药店?”

“五哥说到要害上来了。”胡雪岩很起劲地,“自然我都有打算。”

胡雪岩的打算,是凭他的信誉、本领,因人成事。阜康设分号,是庞二有过承诺,愿意支持的,做丝生意,仍旧是大家集股。开典当的本钱,他看中了苏州潘叔雅那班富家公子,开药店则预备在江浙官场上动脑筋。

“我再说,为啥要开典当、开药店?这两样事业,一时都无利可图,完全是为了公益,我开典当是为方便穷人。胡雪岩三个字,晓得的人,也不算少了,但只有做官的和做生意的晓得,我以后要让老百姓都晓得,提起胡雪岩,说一声:这个人不错!

事业就会越做越大。为此,我要开药店,这是扬名的最好办法。再说,乱世多病痛,大乱之后,必有瘟疫,将来药店的生意,利人利己,是一等一的好事业。“

听得这一说,七姑奶奶首先就钦佩不止,“你听听,”她带点教训意味地对古应春说:“小爷叔的眼光,才真叫眼光!看到大乱以后了。你要学学小爷叔。”

“本来就跟小爷叔在学。”古应春转脸问道,“小爷叔,你说开药店的本钱,出在公家,是怎么个办法?”

“这要靠关系了。军营里自然要用药,我要跟刘三爷商量,弄两张好方子,真材实料修合起来,譬如刀伤药、诸葛行军散、辟瘟丹之类,要一服见效,与众不同。这样子就好禀请各路粮台,先定我们多少,领下价款来做本钱。”

“真是!”七姑奶奶听得眉飞色舞,“我看世界上,没有小爷叔没有办法的事!”

“七姐,”胡雪岩有些惶恐,“这话捧得我太过分了。一个人的力量到底有限,就算三头六臂,也办得了多少事?要成大事,全靠和衷共济,说起来我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朋友。要拿朋友的事当自己的事,朋友才会拿你的事当自己的事。没有朋友,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还是没有办法。”

“小爷叔这话一针见血,”尤五紧接着他的话说,“我们那一伙弟兄,都当小爷叔好朋友,现在等着你老发号施令呢!”

“你别忙!我答应替你们筹出一条生路来,一定要做到,说句老实话,我眼前第一件大事,就是替你们去开路,大致的办法,我已经有了……”

这是胡雪岩另一项与民生国计有关的大事业,他准备利用漕帮的人力、水路上的势力跟现成的船只,承揽公私货运,同时以松江漕帮的通裕米行为基础,大规模贩卖粮食。

“乱世米珠薪桂,原因有好多,要一样样去考究。兵荒马乱,田地荒了,出产少了,当然是一个原因,再有一个原因是交通不便,眼看有米的地方因运不出,卖不掉,多么可惜!这还不算,最可惜的是糟蹋掉了!有些人家积存了好多粮食,但打起仗来,烧得光光,或者秋收到了,战事迫近,有稻无人割,白白作践。能够想办法不糟蹋,你们想,于公于私多么好!”

“有道理!”尤五矍然而起,“前面两个原因,我懂,后面说的这一层道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倒要请教小爷叔,怎么样才能不糟蹋?”

“这就要看局势了。眼要明,手要快,看啥地方快靠不住了,我们多调船过去,拿存粮抢运出去。能割的稻子,也要抢着割下来。”胡雪岩又说:“这当然要官府帮忙,或者派兵保护,或者关卡上格外通融,只要说好了,五哥,你们将来人和、地利都具备,是独门生意。”

尤五和古应春都不作声,两个人将胡雪岩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才大致懂得了他的做法。这确是一项别人所抢不去的好生意,但是做起来不容易。

“官场的情形,小爷叔你晓得的,未见得肯帮我们的忙。”

“一定肯!只看怎样说法?其中还有个道理:打仗两件事,一是兵,二是粮,叫做足食足兵。粮食就这么多,双方又是在一块地方,我们多出一分粮食,长毛就少一分粮食,一进一出,关系不轻。所以,我去一说这层道理,上头一定会赞成。”

“对!”尤五问道:“小爷叔你预备跟哪个去说?王大老爷?”

“是的。我先跟他去说。事不宜迟,明天我就走!我还有好多法子可以治长毛,譬如加紧缉私,断绝他们的日用百物的供应之类。”胡雪岩站起身来,很起劲地挥着手:“做小生意迁就局势,做大生意先帮公家拿局势扭过来。大局好转,我们的生意就自然有办法。你们等着,看我到了杭州,重起炉灶,另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本篇终)

编后小语至此,胡雪岩依靠官府、利用漕帮、结识外商买办、网罗赌徒、拉拢富商,终于发迹于战乱的年代,在上海、杭州立足。

此后,高阳先生在《红顶商人》和《灯火楼台》等书中,依然以其丰富的历史知识和深厚的写作功力,铺叙了胡雪岩自上海、杭州发迹后,资财逐渐过于鼎盛之势,而最终归于破产的过程。书中说道,身为江浙大贾的胡雪岩,运饷粮助清军解杭州之围,城破,即转倚左宗棠为靠山,为其筹措军饷,购运西洋新式枪炮,借巨资于洋商,助左宗棠西征并协大办洋务;继而倚仗官府,扩充实力,操纵了江浙商业,声名盛于东南,直至身受二品顶戴,获赏穿黄马褂、紫禁城骑马的殊荣,赫赫然成为晚清唯一顶红顶子的商人;胡雪岩穷奢极侈、酷好女色,在上海、杭州等地,营造多处富丽宅园,姬妾成群,荒淫无度,以为乐事,十数年间,财势鼎盛至极;不想胡雪岩非真有奇计雄略,经不住洋商的排挤,商事日渐中落,由盛转衰,终至破产,身败名裂。胡雪岩因而成为我国近代史中一奇特人物。

高阳先生独具慧眼,落笔如神,情节曲折,人物如生,文字畅达,场景开阔,使一幅描绘动荡的晚清社会的画面,跃然纸上。

欲知晚清巨贾胡雪岩由商而官、暴起暴落地过程,请见本公司出版的《红顶商人》和《灯火楼台》等书。

《红顶商人》

胡雪岩全传——红顶商人

一“禀大帅”戈什哈向正在“饭后一局棋”的曾国藩请个安说,“浙江的差官求见。请大帅的示:见是不见?”

曾国藩正在打一个劫,这个劫关乎“东南半壁”的存亡,非打不可,然而他终于投子而起。

“没有不见之理。叫他进来好了。”

那名差官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行装,九月底的天气,早该换戴暖帽了,而他仍是一顶凉帽,顶戴是亮蓝顶子,可知是个三品武官。

“浙江抚标参将游天勇,给大帅请安。”那游天勇抢上两步,跪下去磕头,背上衣服破了个大洞,露出又黄又黑的一块皮肉。

“起来,起来!”曾国藩看他那张脸,仿佛从未洗过似地,内心老大不忍,便吩咐戈什哈说,“先带游参将去息一息,吃了饭再请过来说话。”

“回大帅的话,”游天勇抢着说道:“卑职奉敝省王抚台之命,限期赶到安庆,投递公文,请大帅先过目。”

“好,好!你给我。你起来说话!”

“谢大帅!”

游天勇站起身来,略略退后两步,微侧着身子,解开衣襟,取出一个贴肉而藏的油纸包,厚甸甸地,似乎里面装的不止是几张纸的一封信。

那油纸已经破裂,但解开来看,里面的一个尺把长的大信封却完好如新,曾国藩接到手里,便发觉里面装的不是纸,是一幅布或绸。翻过来先看信面,写的是:“专呈安庆大营曾制台亲钧启”,下面署明:“王有龄亲笔谨缄”。

再拆开来,果不其然,是一方折叠着的雪白杭纺,信手一抖,便是一惊,字迹黑中带红,还有数处紫红斑点,一望而知是血迹。王有龄和血所书的,只有四个海碗大的字,“鹄候大援”,另有一行小字:“浙江巡抚王有龄谨率全省数百万官民百拜位求”。

曾国落平生修养,以“不动心”三字为归趋,而此时不能不色变了大营中的幕友材官,见了这幅惊心动魄、别具一格的求援书,亦无不动容,注视着曾国藩,要看他如何处置。

曾国落徐徐卷起那幅杭纺,向游天勇说道:“你一路奔波,风尘劳苦,且先休息。”

“是,多谢大帅。”游天勇肃然答说:“卑职得见大帅,比什么都安慰,种种苦楚,这时都记不起来了。只求大帅早早发兵。”

“我自有道理。”看他不愿休息,曾国藩便问他浙江的情形,“你是哪天动身的?”

“卑职是九月二十从杭州动身的。那时余杭已经沦陷。”游天勇答道,“看样子,现在杭州已经被围。”

“杭州的城池很坚固。我记得《一统志》上说,是十个城门。”曾国藩念道:“‘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定太平。’宋仁宗的时候,处士徐仲晦,愿子孙世世不离钱塘,说是永无兵燹之灾。想来杭州可以守得住。”

他念的那两句诗,游天勇倒是听过,是拿杭州的十个城门,候潮门、清波门等等缀成诗句,至于什么宋朝人的话,他就莫名其妙了。只是听语气,说杭州守得住便无发兵之意,游天勇大为着急,不能不说话。

“杭州的城坚固,倒是不错。不过守不长久的。”

“喔,”曾国藩叉开五指,抓梳着胡须问:“这是什么道理?你倒说来我听听。”

“杭州存粮不足……”

杭州虽称富足,但从无积米之家。浙西米市在杭州东北方一百里处的长安镇,杭州的地主,每年所收租谷,除了留下一家食米之外,都运到长安镇待价而沽,所以城里无十日之粮。这年春夏,青黄不接之际,米价大涨,而杭州经过上年二月间的一场激战,城中早已艰苦度日。本来是想等新谷登场,好好作一番储粮的打算,谁知兵败如山,累累满野,全部落了空。

“唉!”曾国藩深深叹息,“在浙东的张玉良、李定太,如果肯拼命抵挡一阵就好了。”他接着又问,“守城最要紧的是粮食丰足。王抚台难道就不想办法?”

“王抚台也在极力想办法,去年就出告示,招商采买,答应所过地方,免抽厘税。不过路上不平靖,米商都不敢来。”游天勇说,“卑职动身的时候,听说王抚台预备请胡道台到上海去采办粮食军人,也不知运到了没有?”

“哪个胡道台?”曾国藩问,“是胡元博吗?”

“不是。是胡雪岩。”

“喔,喔,是他!听说他非常能干?”

“是!胡道台很能干的,杭州城里,大绅士逃的逃,躲的躲,全靠胡道台出面,借粮借捐维持官军。”

曾国藩点点头,默想了一下杭州的形势,随又问道:“钱塘江南岸呢,现在浙江的饷源在宁绍,这条路总是畅通的吧?”

“是,全靠这条路。不过……”

“你说!有什么碍口的?”

“回大帅的话,过钱塘江,萧山、绍兴、宁波一带,都归王大臣管,他路王抚台不和。事情……”游天勇略微摇一摇头,说不下去了。

王大臣是指钦命团练大臣王履谦。曾国藩亦深知其人,并且曾接到他来信诉苦,说绍兴、宁波两府,每月筹饷十万两银子解送省城,而王有龄未发一卒渡江。现在听游天勇的话,似乎事实并非如此。但不论谁是谁非,将帅不和,兵民相仇,总不是好兆。浙江的局势,真个令人灰心。

“你下去休息。”以曾国藩的地位,若有所处置,自不需跟游天勇明说,更不必向他作何解释,只这样吩咐:“你今晚上好好睡一觉,明来取了回信,即刻赶回杭州去复命。公文、马匹、盘缠,我会派人给你预备。”

“是!”游天勇站起身来请个安,“多谢大帅。”

***跑上海、安庆的轮船,是英商太古公司的四明号,船上的买办叫萧家骥,原是上海的富家子,生就一副喜欢搜奇探秘的性格,最初是因为好奇,拜了古应春做老师学英文。再由他的“师娘”七姑奶奶而认识了“舅舅”尤五,他跟着七姑奶奶的孩子这样叫,因而对漕帮也有了渊源。但是,他跟胡雪岩一样,是一个深懂“门槛”里的内幕,却是个在“门槛”外面的“空子”。

为了曾国藩派李鸿章领兵援沪,四明号接连跑了几趟安庆,到得事毕,已在深秋,萧家骥方得抽空去看古应春。

古应春很得意了,先跟胡雪岩合作丝茶生意,很发了点财,及至江浙局势大变,丝茶来路中断,改行经营地皮,由于躲避战争的富室大族,纷纷涌向上海租界,地价大涨特涨,越发财源茂盛。而且近水楼台,选地鸠工购料

都方便,所以在新辟的二马路上,造了一所极精致的住宅,一家三口——七姑奶奶生了个儿子,倒用了上十口的下人。

他们师弟的感情一向深厚,自然先谈些旅途情况之类的闲话,说不到几话,听得七姑奶奶的声音,接着便出现在他们面前,浓妆艳抹,一张银盆大脸,白的格外白,红的格外红,加以首饰炫耀,更令人不可逼视。

“师娘要出门?”萧家骥站起身来招呼。

“是啊,有两个远道来的亲戚,去见见上海的市面。逛逛洋行兜兜风……”

“这么冷的天去兜风?”古应春打断她的话笑道:“你在发疯!”

古应春就爱捉他妻子话中的漏洞,七姑奶奶听惯了不理他,只管自己往下说:“中午请客人吃番菜,下午去看西洋马戏。晚上还没有定,要不要在一起吃饭?”

“不必了!晚上回家吃饭。这两天蟹好,我去弄一篓蟹来。”

“对!”七姑奶奶大为高兴,“今年还没有好好吃过一顿蟹。”接着又叹口气,“遭劫!兵荒马乱,蟹的来路都断了。这个年头,做人真没味道。”

“好了,好了,不要不知足了!”古应春说,“你住在夷场上,不忧穿、不优吃,还说做人没有味道,那么陷在长毛那里的人呢?”

“就为的有人陷在长毛那里,消息不通,生死不明,叫人牵肠挂肚,所以说做人没有味道。”说着,便是满脸不欢。

“顾不得那么多了。”古应春用劝慰的语气说:“你们去逛逛散散心,晚上回来吃蟹。”

七姑奶奶没有再说什么,低着头走了。

古应春亦不免黯然,“局势很坏。”他摇摇头,“杭州只怕就在这几天完蛋。”

“胡先生呢?”萧家骥问道,“不晓得在杭州怎么样?”

“没有信来。”古应春忽然流下两滴眼泪,“这么一个好朋友,眼看他失陷在里面,也不晓得将来还有没有见面的日子?这两天晚上跟你师娘谈起来,都是一整夜睡不着觉。”

“吉人天相!”萧家骥劝慰他说,“我看胡先生,不管他的相貌、性情、行为,都不象是遭劫的人。再说,以胡先生的眼光、心思,又哪里会坐困愁城,束手无策?”

这几句话很有用,古应春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说:“我也怎么样都看不出他是短命相。”

在古家吃了饭,师弟二人,同车而出,古应春将他送到了船公司,自己便到他的做地产的号子里,派“出店老司务”去买蟹,特为关照:只要好,价钱不论。

有这一句话,事情就好办了。那老司务也很能干,到内河码头上等着,等到一只嘉兴来的船,载来十几篓蟹,眼明手快,先把住一篓好的下放手,然后再谈价钱。

“五钱银子一个,大小不论,这一篓三十二个,格外克己,算十五两银子。”

“十五两银子,还说克己?”

“要就要,不要拉倒。你要晓得,蟹在嘉兴不贵,这一路到上海,是拿性命换来的,难道不值五钱银子一个?”说着,货主就要来夺回他的货色。

老司务哪里肯放,但是也不能照数付价,摸出十二两现银,塞到货主手里,此人不肯接,软磨硬吵,十四两银子成交。

将蟹送到古家,七姑奶奶刚好回家,拿蟹来看,只见金毛紫背,壮硕非凡,取来放在光滑如镜的福建漆圆桌上,八足挺立,到处横行。那老司务看着,不由得就咽唾沫。

七姑奶奶本性厚道,也会做人,当时便对老司务说,“买得多了,你拿几个带到号子里,跟同事分着尝尝。”说着便从篓子里拎了一串出来,恰好五尖五团,整整十个,就手递了过去。

老司务却不肯要,无奈七姑奶奶执意要大家分尝,只好带了回去。然后亲自下厨,指挥厨子用紫苏蒸蟹,接着又开箱子找出一套银餐具,小钳子、小钉锤,做得极其玲玫可爱。

正在吃得热闹的当儿,只见人影幢幢,有人声,也有脚步声。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下怕,就怕见这种情形,一下子吓得手足发软、脸色苍白,因为她家在她六岁的时候,遭过一阵火灾,当时的情形就是如此,快三十年了,印象不消,余悸犹在。

“不要这样子,”她又气又急地喊,“你们在乱什么?”

一句话没有完,只见男仆扶进一个人来,七姑奶奶越发惊心,但总算还好,一眼瞥见古应春是好好的。他抢上几步,亲手揭开门帘,不断地喊,“扶好,扶好!”又抽空向里说了句,自是对七姑奶奶而发:“快叫人搬一张藤靠椅来!”

惊魂初定的七姑奶奶问道:“谁啊?”

不知从哪里闪出来一个萧家骥,接口说道:“胡先生!”

“哪个胡先生?”

“还有哪个?小爷叔!”

七姑奶奶一听心就酸了,急急往门口迎了出去,正好男仆扶着胡雪岩到门口,灯光映照,哪里还认得出来?

“是小爷叔?”

“七姐!”满脸于思、憔悴异常的胡雪岩勉强笑了笑,露出一嘴森森的白牙,“是我。”

“真的小爷叔?”七姑奶奶双泪交流,“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这时候哪里有工夫说话?”古应春不耐烦地催促:“还不快搬藤椅来?”

七姑奶奶赶紧回身指挥丫头,搬来一张藤椅,铺上褥子,男仆们七手八脚地将胡雪岩扶着躺下,她这时才发觉,胡雪岩一条腿受伤了。

“快请医生来!拿姜汤!”古应春一叠连声地吩咐:“熬粥!”

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乱了枪法,倒是萧家骇比较镇静:“师父,你让胡先生先坐定了再说。”

胡雪岩那边坐定下来,已有丫头端来一碗红枣姜汤,他一面喝,一面喘气,手在发抖,腿在抽筋,那副样子看在七姑奶奶眼里,视线立刻就模糊了。

“这是虚极了!”古应春对他妻子说,“这时候还不能多吃东西,你把那支老山人参拿出来。”

这是因为胡雪岩已经两个月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坐只小船一路逃出来,由于身上带着公事,不敢露面,昼伏夜行穿过一个接一个的太平军防区,沿途也不容易弄到食料,就算有,也不能尽情饱餐,因为肠胃太弱,骤饱之下,

无法消化。相传每年冬天开施粥厂,头一天总有几个穷汉因为过于贪吃而胀死,七姑奶奶也懂这个道理,急急去取了那支出自大内、珍藏已久的吉林老山人参来,让胡雪岩嚼咽而食,扶保元气。

“小爷叔,”七姑奶奶望着他那条受伤的腿说:“我看看你的伤口。”

说着,就要伸手去捧他的脚。胡雪岩急忙往里一缩。伤是在嘉兴附近为太平军盘问时,一句话不对劲被砍了一刀,无医无药,在荒郊野庙胡乱找了些香灰掩敷,从小褂子上撕了些布条扎紧,如今正在溃烂,血污淋漓,肮脏不堪,所以胡雪岩不愿让她沾手,“七姐,你不要动它。”胡雪岩说一句便喘气,停了一下又说了两个字:“我饿!”

“我晓得,我晓得!粥在熬了。”七姑奶奶想到一个办法,“我先弄些东西来给小爷叔吃。”

她亲自入厨,舀了一碗现成的鸡汤,撇去浮油,撕一块脯子肉剁成肉泥,倒在汤里,然后取一块米粉做的奶糕,在鸡汤中捣碎泡化,成了一碗“浆糊”,亲手捧给胡雪岩。

一闻见香味,胡雪岩先就忍不住连连咽回着唾沫,接到手里恨不得一下子吞进肚里,但他想到,过于露出“馋相”,会伤他们夫妻的心,所以不得不强自抑制着,装得斯文从容地,一匙一匙舀着吃。

一大碗浆糊吃得光光,实在意有未足,便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道:“七姐,五脏庙还在造反。”

“小爷叔,”古应春劝他,“等下再吃!”

“喔!”胡雪岩点点头,但脸上是异常失望的神色。

七姑奶奶大为不忍,但也不能不顾他的肠胃,随即说道:“这样吧,弄点吃不坏的东西来吃。”

于是装了几盘零食,松子、杏仁、蜜枣、金橘饼之类,为他“煞馋”,而就在这个时候,伤科医生到了,检视伤口,认为相当严重,总要半个月才能行动。

“这,这办不到,”胡雪岩很着急他说,“至多三、五天,我一定要回去。”

“什么?”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小爷叔,你还要回去?回杭州?”

“是阿!杭州城里,多少张嘴都朝天张大了在等我。”

“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特为到上海来买米的。”古应春向七姑奶奶解释:“这是救命的事,小爷叔确是不便耽搁,我已经派人去请五哥来商量了。不过,”他转脸向伤科医生问道:“先生,无论如何要请你费心,不管用什么贵重药,总要请你想个法子,让我们这位小爷叔,三、五夭以内,就能走动。”

“真的。”这时的七姑奶奶也帮着恳求,“郎中先生,你要做做好事,我们这位小爷叔早到一天,杭州城里就要多活好些人。这是阴功积德的大好事,郎中先生,你一生看过的病人,没有比这位再要紧的。”

最后这句话很有力量,伤科医生大为动容,将他的伤口左看右看,攒眉咂嘴了好半天,说出一句话来。

“办法是有,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

“不要紧!”胡雪岩咬一咬牙说,“什么痛我都不在乎。只要早好!”

“说说容易。”伤科医生大摇其头,“看你的样子,人是虚弱到了极点,痛得厉害,人会昏过去。等我想想。”他转脸问道:“古先生,你不是认识

外国医生?“

这一说,提醒了古应春,悔恨不迭,只为胡雪岸的模样,令人震惊,一时昏瞀,竟想不起请西医,如今倒不便“另请高明”了。

“是呀!”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说。

“外国医生的看法来得慢,不过他们有两样药很管用,你能不能去要点止痛药来。”

“这,”古应春面有难色,他知道西医跟中医不同,不曾诊视过病人,不肯随便给药,而且止痛的药也不止一种,有外敷,有内服,“要哪一种止痛药,总得有个药名才好。”

“药名就说不出来了,叽哩咕噜的洋文,弄不清楚。”伤科医生略停一下,下了决心,“算了!耽误时候,也不是一回事,我先动手。”

于是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布包,一打开来,雪亮耀眼,是几把大小不同的刀钳,然后用新棉花擦拭伤口,运刀剜去腐肉,疼得胡雪岩满头大汗。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心惊肉跳,也陪着他淌汗,同时还得故作镇静,想出话来安慰病人,七姑奶奶象哄小孩似地,不断地说:“不疼,不疼,马上就好了。”

毕竟好了,敷上止血定痛的“降香散”,包扎妥当,伤科医生自己也大大地舒了口气,“总算还好,没有变成破伤风。”他说,“‘金疮出血太多,其脉虚细者生’。如今千万要好好照料,疏忽不得。”

接着他又说了许多禁忌,不能劳动,不能生气,不能大说大笑,还要“忌口”,咸、酸、辣和热酒、热汤都不能喝,连热粥也在禁忌之列。

“糟了!”七姑奶奶说,“刚喝了一大碗热鸡汤。”

“喝也喝过了,提它干什么?”古应春说,“以后小心就是了。”

等伤科医生一走,古应春要改请西医来看,七姑奶奶不赞成,胡雪岩也表示不必,因为他自觉痛楚已经减轻,证明这位伤科医生有些手段,自不宜更换医生。

“我精神好多了。”胡雪岩说,“办大事要紧。五哥怎么还不来?”

“今天是他一个徒弟续弦;在吃喜酒,我已经派人去追了。

小爷叔,“古应春说:”有事你先分派我。“

“好!”他探手入怀,掏摸了好半天,才掏出一个油纸包,递了给古应春。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惊心动魄的王有龄的两通血书,一通致闽浙总督庆端,乞援以外,更望设法督催一直逗留在衢州的李元度,带领所募的湘勇,往杭州这方面打,好牵制太平军,减轻杭州的压力。

还有一通是给江苏巡抚薛焕的,要求筹饷筹粮,同时附着一件奏稿,托薛焕代缮拜发。其中详叙杭州被围绝粮,归咎于驻在绍兴的团练大臣王履谦,勾结劣绅,把持地方,视省城的危急,如秦人之视越。更骇人听闻的是,居然唆使手下戕害命官。九月二十四,太平军攻占钱塘江南岸的与杭州隔水相望的萧山,绍兴知府瘳宗元派炮船,出战拦击,众寡不敌,清军败退。王履谦和萧、绍一带的团练,平时就与清军不和,猜忌甚深,这时以为炮船通敌,回来是替太平军带路,王履谦便下令包围活捉,格杀不论。廖宗元得报,知道这纵非诬陷,也是极严重的误会,赶紧亲自出城弹压。王履谦手下一声呼啸,将廖宗元从马上拉下来痛欧,王履谦袖手旁观,默赞其事。这一番内江,替太平军制造了战机,太平军长驱猛扑,兵不血刃而陷绍兴。城破的前一天,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绍兴逃到宁彼,经海道逃到福建,而杭州的粮道,

也就此断了。王有龄自然要参劾王履谦,措词极其严厉,甚至有“臣死不瞑目”的话,可以想见他对王履谦怨恨入骨。

“这两封血书,”古应春问道,“怎么样处置?”

“都送薛抚台……”

“好。”古应春不等他话完,就要起身,“我连夜送去。”

“这倒不必。明天一早送去好了,我还有话。”

“是!你说。”

“我要托你面见薛抚台。”胡雪岩虽然气弱,但低微的语声中,仍然显得很有决断:“米,我自己想办法,运米的船,回头要问五哥,能够不麻烦官府最好。不过,他要替我派兵护运。”

“这条路通吗?”

“有一条路好走,你不明白,五哥知道,等他来了再说。”胡雪岩又说:“还有几首诗,也请你送给薛抚台,你说我因为腿伤,不能当面去见他,要问杭州惨状到什么样子,请他看这几首诗就知道了。”

一面说,一面又在衣襟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几张极皱的纸。古应春摆在桌上抹平了细看,标题叫《辛酉杭城纪事诗》,作者名叫张荫榘。一共是十二首七绝,每首都有注解,看到第五首,古应春念道:“雍容铃阁集簪据,九月秋清气象舒。

无数妖氛惊乍逼,十门从此断军书。“

诗下的注解是:“九月二十六日,贼以数十万众围城,十门紧闭,文报从此不通,居民如笼中鸟,釜中鱼。”

古应春念到这里,屈指数了一下:“今天十一月初五,围了四十天了。”

“四十天不算多,无奈缺粮已久,围到第十天就人心大乱了。”胡雪岩叹口气说:“你再看下去。”

接下去看,写的是:“十面城门十面围,大臣谁是识兵机?

国人望岁君胡胄,传说张巡整队师。“

注是:“十月初六日,张军门玉良援到,大获胜仗,即派况副将文榜于下午入城见王中丞有龄,请城内连夜移兵出扎,便可与张军门联络,以通粮道。饶军门从旁阻之云:”明日总来得及。‘不料伪逆李秀成连夜筑成木城,于是饷道与张营隔绝。而十城隔壕,亦遍筑土城。当张军门令况副将入城见中丞,以灭贼自任,百姓延颈觇伺,均言贼必扑灭。“

看完这首诗和原注,古应春问道:“饶军门是谁?”

“饶廷选。这个人因为救过广信府,靠沈夫人出了大名,其实没用。”

胡雪岩叹口气说:“我劝过王雪公多少次,说他因人成事,自己胆子小得很。

王雪公不听我的话。救杭州就靠这个机会,错过这个机会,神仙来都没救了。“

“张王良呢?”古应春又问,“这个人大家都说他不行,到底怎么样?”

“你再往下看,下面有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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