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 > 第十九

第十九

书籍名:《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这样不胜向往地想着,忽又自笑,事业做得大了,气局却反变得小!刚得意的那一刻,曾经想过,要把现在住处附近的地皮都买下来,好好盖座花园,日日开宴,座客常满,大大地摆一番场面。如今却只愿跟阿巧姐悄悄厮守,这又是什么道理?

两件事并在一起想,很容易发觉相同之处:这些感觉,都是这几天跟阿巧姐在一起以后才有的。有人说:温柔乡中,最容易消磨一个人的志气。这

话看来有道理。

想到了这个道理,接着便是警惕,由警惕又生出不服气的感觉,决定抛开阿巧姐,去想正经事。这一想,就是一身汗!正事不知有多少,不知为何都抛在脑后!这样下去,可真是危险了。

于是等阿巧姐回来,他说:“你马马虎虎弄顿饭来吃。吃完了,我要出门。”

“你看你!”阿巧姐笑道:“阔气起来,要顿顿在馆子里叫菜,小气起来,连外面去吃碗面都不肯。”

这一下提醒了他,自己也失笑了,“都是你那‘做人家’这句话害的,我总以为要在家里吃了午饭再出门。”他一面走,一面说:“好了,好了,我到外面去吃。”

“慢点!”阿巧姐拉住他,指着篮子说:“我一篮子的菜怎么办?”

“晚上来吃!”这句话使得她深为满意,“请他们都来!”她说,“菜多吃不完。”

“也好!你索性多做些,就算替尤五爷饯行。”

等出得门来,却有些茫然,因为他的本意,只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不愿沉溺在温柔乡中。要办的事虽多,或者还不到时候,或者要听候他人的消息,再定行止,此时一事不能办,何去何从?倒费踌躇。

想一想还该先到裕记丝栈,找着了陈世龙再说。事不凑巧,陈世龙刚刚出门,丝栈里的执事非常客气,一定要留胡雪岩在那里坐。奉茶奉烟,极其殷勤。他情不可却而懒于应酬,便这样答道:“你们不必招呼我,我喝喝茶等着,尽管请便,不然我就不敢打搅了。”

执事的听他这样说。知道他不愿跟闲杂人等在一起,便将他引入一间小屋,那也是尤五跟人约会谈体已话的地方,布置不见得好,却有很精致舒服的一张藤靠椅,躺着想心事,最为合适。

“这里好!”他欣然说道,“我正好在这里打个盹!”

这就更明白表示出来,不愿有人搅扰了,执事的连声称是,叫小徒弟把一碗现泡的盖碗茶,四个果盘子,还有一支水烟袋都挪了进来,取张方凳当茶几,安设停当,掩上门迟了出去。

胡雪岩躺了下来,觉得相当舒服,心一静,便觉得隔室的谈话声,历历入耳。留神细听,谈的是地皮生意。

胡雪岩亦曾有意于此,便一字不肯放过。那两人对洋场的情况,和洋人的动向,相当清楚,说洋人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的路是走出来,人多成市,自然走出一条路来,等到预备修路,路面为两旁的市房摊贩所限制,已无法扩充。洋人的办法不同,同先开路,有了路便有人到,有人到便有房屋,自然市面会热闹起来。因此中国人的市面做不大,不能不佩服洋人的规模、气魄。

这番话,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细细玩味,果然大有道理。他听王有龄谈过京城里的情形、如今才知道京城的市面与众不同,一半固然因为天子脚下,人烟稠密,一半就因为京城里的建制,也跟洋人一样,先开好大路,分好地段,哪里做衙门,哪里住人,哪里开店,开店又分出来,哪里可以开戏园茶楼,哪里可以贩牛羊驴马,这样子的规模,自然就可观了。

“照上海滩的地形看,大马路、二马路,这样开下去。南北方面的热闹是看得到的,其实,向西一带,更有可为,眼光远的,趁这时候,不管它芦

荡、水田,尽量买下来,等洋人的路一开到那里,乖乖,坐在家里发财。“

胡雪岩听隔室说到这里,哪还能静心躺下去?但说了睡个午觉,突然告辞而去,也不大合适。因而只好按捺心情强忍着,无奈遇到这种生意经,胡雪岩就是抛不开。他对上海的地形不熟,要筹划也无从筹划去,这时候渴盼的,就是找到古应春,坐了他的那辆亨斯美往西一直到静安寺一带,实地去看一看才符心愿。

幸好,不久陈世尤就回来了。于是胡雪岩向执事殷殷致谢,辞了出来。

走到街上,第一句话就问:“世龙,你对西面一带熟不熟?”

“胡先生部不熟,我怎么会熟?”

“不管它,我们弄部马车去兜兜风。”

于是雇了一辆干净车,由泥城墙往西,不择路而行。七兜八转,尽是稻田水荡,胡雪岩几乎连方向都辨不清楚了“。

一路漫无目的地兜风,一路他把刚才所听到的话告诉了陈世龙。原来如此!陈世龙提出了一个见解:“胡先生,这件事有两个做法,第一个做法恐怕办不到。”

“你不管它,说来看!”

“第一个办法是有闲钱。反正地价便宜,譬如不赚,买了摆在那里,看哪一天地价涨了,再作道理。依我看,为子孙打算,倒不妨这么办。不过胡先生,你手里的钱是要活用的,所以说办不到。”陈世龙停了停又说:“第二个做法,一定要靠古先生,先去打听洋人准备修哪条马路,抢先一步,把附近的地皮买下来,那一来,转眼之间,就可以发财!”

“对!这话对!”胡雪岩拿他的话细想了一想,忽有启发,“你的话也不全对。”他说,“最高明的做法是,叫洋人修那条马路!”

“这……”陈世龙想懂了他的意思。认为办不到,“洋人岂肯听别人摆布,叫他修哪条路,他就修哪条路?”

“事在人为。总可以想得出办法。好在这事也不急,慢慢儿再说。”

胡雪岩做事就是这样,不了解情况时,为求了解,急如星火,等到弄清楚事实,有了方针,他就从容了。陈世龙知道他的脾气,说是说“慢慢儿”,决不是拖延,更不是搁置,帮着他做事,须知这一点,自己暗暗去做准备,说不定哪一天,他筹划好了,拿出来的计划详详细细,立刻可以动手,自己没有准备,就合不上他的步子和要求了。

“我还要多找几个人。”胡雪岩在归途中说:“你这趟回去,随时替我留心。”

“是的。”陈世龙想了想问:“胡先生将来到底叫我做什么?我不想死守在湖州。”

“我知道。”胡雪岩说,“你喜欢在外头跑,将来不要叫苦!”

“怎么呢?”

胡雪岩沉吟不答,好久好久才问:“你看山西的票号,打不打得倒?”

“打是打不倒的!人家多年信用。不过饯庄的做法如果活络些,不象票号那样墨守成规,那么,南五省的地盘,应该可以拿得到。”

胡雪岩很欣赏陈世龙的态度,看他的样子近乎浮滑一路,说话倒很实在,因而将心里的话告诉了他。

“今天我好好细想了一想,我的基础还是在钱庄上面。不过,我的做法还要改。”他说,“势利、势利,利与势是分不开的,有势就有利,所以现

在先不必求利,要取势。“

“势?”陈世龙很用心地想着,“胡先生,你说的势是指势力?”

“不错!势力。商场的势力,官场的势力,我都要。这两样要到了,还不够。”

“还有洋场的势力!”陈世龙接着他的话说。

“好!”胡雪岩很兴奋地翘起大拇指,衷心夸赞陈世龙,“你摸得到我的心思,就差不多了。”

“我哪里及得上胡先生?十分之一部没有。”陈世龙也很高兴,矜持他说,“不过胡先生的路子,我总还不至于不懂。”

“你懂就好!”胡雪岩说,“现在风气在变了!你到底比我要轻个几岁,比较不出来,从前做生意的人,让做官的看不起,真正叫看不起,哪怕是杨州的大监商,捐班到道台,一遇见科举出身的,服服贴贴,唯命是从。自从五口通商以后,看人家洋人,做生意的跟做官的,没有啥分别,大家的想法才有点不同。这一年把,照我看,更加不对了,做官的要靠做生意的!为啥我要洋场的势力,就因为做官的势力达不到洋场,这就要靠我这佯的人来穿什引线。所以有了官场的势力,再有洋场的势力,自然商场的势力就容易大了。”

陈世龙一面听,一面点头,细细体味着胡雪岩的话,悟出来许多道理。

就这样谈着,不知不觉又回到人烟稠密之区,胡雪岩这时才想起阿巧姐的话,要约尤五和古应春到家吃饭,一见时候不早,深怕他们另有约会,便即赶到怡情院,谁知一个人都不见,连怡情老二亦不在那里。

人虽不遇,却留着话,“相帮”的告诉胡雪岩,说尤五关照:“请胡老爷等他,他准六点钟回来。”

六点钟见了面怎么样?如果他说另有约会,或者自己在怡情院请客,那么,阿巧姐那里就不好交代了。这样想着,便有些坐立不安的神气。

陈世龙很少看见他有过这种样子,不免诧异,当然,更多的是关切,一问起来,才知究竟,心里好笑,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英雄难过美人关”。

一等一的厉害角色,在这上头,往往手足无措,一筹莫展,这便又用得着“旁观者清”这句话了。

“这不用为难,或者我去通知一声,或者我留在这里等!”

“对,对!”不待他说完,胡雪岩就说,“你去一趟吧!这样告诉她:我在这里等他们,等到了就回来。如果客人约不来,我一定回家吃饭。”

陈世龙衔命而去,只见阿巧姐很安闲的坐在那里,一见很客气,听陈世龙讲完,毫不在乎的说:“不要紧!没有几样菜,蒸的蒸着,要炒的,等人到了再下锅。”

看她从容不迫的样子,跟芙蓉那种宛转的神态,是不同的风味。栋世龙心里便想:胡先生的艳福倒真不浅!

还有一样不同的,是阿巧姐的谈锋极健,陈世龙也算很善于词令的,相形之下,自觉见绌,而且谈到后来,忽然发觉,自知可能是失言了,因为阿巧姐的旁敲侧击,他把胡雪岩的家庭情况,透露了许多。所幸的是,不曾说出胡太太是很厉害也很能干的妇人。

一则起了戒心,再则亦不便久坐,陈世龙便起身告辞。阿巧姐知道他是胡雪岩的心腹,当然要加以宠络,一再挽留,最后这样说道:“你是胡老爷自己人,我才不作客气,不然,我也不会留你。除非你不当我自己人看待。”

说到这样的话,俨然以胡雪岩的外室自居,陈世龙已看出“胡先生”对她极其喜爱,而将来结局如何,尚在未定之天,如果坚决告辞,仿佛真的不当她“自己人”,在阿巧姐会起疑心,似乎不妥,因而改了主意:“我还是先回去,跟胡先生说一声,回头再一起来。”

“那么,”阿巧姐悦,“回头一定要来噢!”

“一定,一定!”

出了大兴客栈,安步当车,刚走得不多几步路,忽然听得有女人在喊:“世龙!”

定睛一看,是七姑奶奶,古应春亲自驾车,也发见了陈世龙,停下来问道:“你到哪里去?”

“我回怡情院去。”

“不必了!”古应春说,“我们特为来接阿巧姐,今晚上,在我们那里聚会,你也去。”

于是陈世龙又折回,三个人一起又到大兴客栈,七姑奶奶跟阿巧姐是初见,一个守礼,一个亲热,而都健谈,所以拉着手,前朝后代,大谈渊源,七姑奶奶说听古应春谈过,知道她能干漂亮,阿巧姐则说听怡情老二说起,有这样一位豪爽有趣,敢到怡情院这种地方的堂客。

彼此都很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古应春却不耐烦了:“我的姑奶奶,谈了半天,你倒说点正经话啦!”

正经话是特地来邀客,因为胡雪岩和尤五要动身到苏杭,七姑奶奶特地在徽馆叫了一桌席,替他们饯行。胡雪岩又要邀到大兴客栈,尝试阿巧姐的烹调手段,变成僵持的局面。

“我在想,到你这里,到我那里都一样。不过,第一,叫了席不能退掉,几两银子也可惜,第二,到我那里比较方便。”七姑奶奶又说:“天气也还不热,就做好了菜,摆一夜也不会坏。明天我来吃!”

阿巧姐自然一诺无辞,以换衣服为名,请他们在外屋坐,却把陈世龙悄悄找到一边,模出四块银洋说道,“陈少爷!我拜托你一件事。第一趟上七姑奶奶的门,不能空手,托你替我办四样吃食东西,带到七姑奶奶那里去。”

“七姑奶奶家,我不认识。”陈世龙转念有了主意,“不过不要紧,你交给我。”

等她换好衣服,四个人一辆马车到了七姑奶奶门口。阵世龙认清了地方说:“我马上就来!”说完掉身就转,在弄堂口就有茶食店、水果摊,买了一篓花旗橘子,一篓天津鸭梨、茶食店里买了一大盒松子糖,还剩下两块钱,叫店家拿一条陈火腿下来,算一算差四角饯,陈世龙替她垫上。

“这是阿巧姐送七姑奶奶的。”陈世龙笑道:“我是小辈,今天就白吃了。”

“何用客气。”七姑奶奶说,“阿巧姐,我们象自己人一样,我跟你‘打开无窗说亮话’,我不喜欢这一套,我自己也弄不来这一套。”

“你看你,”古应春忍不住埋怨她,“人家一番好意,倒落得你这么两句话。阿巧姐是晓得你的脾气的,不晓得的人,岂不是要怪你不近人情。”

“不会,不会!”阿巧姐抢着说道,“我也晓得七姑奶奶不喜欢这些虚文,不过,我们是弄惯了,改不过来,好在陈少爷买得好,都是实惠的东西,就我不送。七姑奶奶也要花钱买的。”

“这倒是实话。”七姑奶奶笑嘻嘻的说,又表示歉意,“我说话一向是

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说错了你不要怪我。“

这两句话,别人都不觉得什么,只有陈世龙大为惊异,因为她以前决无这种口吻,看来是古应春的潜移默化之功。

正想要说一两句调侃的话,作为取笑,只听楼梯上有声音,接着是尤五和胡雪岩一路走,一面谈着,相偕出现,略略招呼了一下,继续谈话,陈世龙听出来,他们去拜访了一位人物,这位人物对于调处浙江溜帮的纠纷,大有用处,现在是在商量,是不是要把这位人物一起请到杭州去。

“你们有啥谈不完的话?回头再谈,要开席了。”七姑奶奶忽然又说:“人少了欠热闹。何不把老二也请了来。”

“不必,不必!”尤五插手说道,“她出局去了,回头会来的。”

于是在堂屋中开席,一张圆台面,坐了六个人,似乎嫌大。阿巧姐经不住七姑奶奶的硬作主张,与胡雪岩并居首席,这样官客与堂客夹杂而坐,大反惯例,而坐首席更是阿巧姐的破题儿第一遭,所以相当拘谨,跟胡雪岩隔得远远地。

酒过一巡,胡雪岩对阿巧姐说道:“你跟七姑奶奶谈了些什么?”

“话多了。七姑奶奶脾气直爽,谈得真有趣。”

“那你何不常跟七姑奶奶来作伴。”

说到这里,尤五咳嗽了一声,胡雪岩才想起,他是极力主张七姑奶奶回娘家的,如说阿巧姐常来跟作她伴,岂不是给了她一个留在上海的借口?

七姑奶奶却不理会这些,“小爷叔这话对!”她说,“你陪我到松江去住几天好不好?”

“这很好!”尤五微觉意外,赶紧怂恿,“阿巧姐,你就到那里去住几天。好在来去方便,你想回上海,随时可以回来。”

“打搅府上,不好意思。”

说是这样说,一双俏眼只瞄着胡雪岩,要看他的态度定行止,胡雪岩自然表示赞成,反倒是古应春有了意见。

“我看松江也不必去,上海也不必留,索性跟小爷叔到苏州去逛一趟。”

“这倒也是个办法。”尤五看着他们俩问:“怎么样?”

胡雪岩实在有些委决不下,一方面觉得有阿巧姐作伴,此行一定温馨愉快,一方面又觉得双宿双飞之余,更加以相携相将,越发变成敲钉转脚,铁案如山,只可进不可退了。

这就要看阿巧姐自己的意思。而她对胡雪岩由误解而了解,由了解而接受抬情老二的劝告,已经下定决心,不过阅人已多,世故熟透,决不肯事事勉强,引起胡雪岩的忌惮敬远之心,所以此时默不作声。

“怎么样?”七姑奶奶催问着,“还是到松江,还是到苏州?”

这一问,在阿巧姐当然只能回答到松江。古应春在这些地方,自比七姑奶奶更机敏,便不等她开口回答,先就抢着说了句:“当然是到苏州。”

“到苏州就到苏州。”胡雪岩定了主意,但不能不问一问本人,“去不去?”

这就是阿巧姐能干了,她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说:“七姑奶奶一片好意……”

意思是答应了。还照顾着七姑奶奶,虽是口头上的人情,也惹人好感。

“不要紧,不要紧!”七姑奶奶说,“等你苏州回来,我再来接你到松江去玩。”

事情就这样定局了,各人要收拾行装,早早散去,约定第二天中午在怡情老二小房中吃中饭,吃完分别上船。

二十三回到大兴客栈,阿巧姐一面收拾随身动用什物,一面问起胡雪岩此行的目的,这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而且也深知她不是那种无知无识,不懂轻重的妇女,所以他把实话都告诉了她。

“学台是个啥个官?”

“专管考秀才的。”

“有没有外快?”

“这我倒不大懂了。”胡雪岩说,“听说四川学台、广东学台是肥缺。

江苏就不晓得了。照我想,现在兵荒马乱,好些地方连去都不能去。地盘一小,就有外快也有限。“

“如果是这样子,要请何学台去谋干一个好地方的官,只怕不成功。”

“怎么呢?”

“要钱呀!”阿巧姐笑一笑又说,“我是不懂啥!有一次一个候补道台汪老爷在怡情院请客,大讲官场的生意经,说是京里的大老倌那里,都要送钱的。钱越多,越容易升官。”

“嗯,嗯!”胡雪岩被提醒了,暗地里打了主意,却不愿说破,因为其中出入关系甚大,即令是对阿巧姐这样的人,也是不说的好。

“总还要送点礼啊!”阿巧姐又说。

“那有了,备了四色洋货。”

“何学台哪里人?”

“云南。”

“那不如送云南东西……”

“啊,对!”胡雪岩大力赞赏:“阿巧,你的脑筋真不错。”

于是第二天一早,胡雪岩便去寻古应春,要觅云南土产,结果找着一个解铜到江苏藩司衙门的云南候补州判,在他那里转让了四佯云南土产。

这四样土产是宣威火腿、紫大头菜、鸡踪菌和咸牛肉干,可惜数量不多,但也正因为数量不多,便显得物以稀为贵了。

中午在怡情老二那里吃了饭,彼此约定,互不相送。等古应春替他安排护送的那个人一到,胡雪岩很客气地请教了“尊姓台甫”,然后一起上船,船是小火轮拖带的一条“无锡快”,胡雪岩带着阿巧姐住后舱,前舱止给护送的那个人住。

此人名叫周一鸣,湖南人,原在江南水师中当哨官,因为喜欢喝酒闹事,一次打伤了长官的小舅子,被责了二十军棍,开革除名。但同一鸣的酒德虽不好,为人倒极豪爽重义气,由于在水师当差,认识的船户颇不少,所以起先是跑码头、打秋风,大家也乐予周济,有时托他带个把口信,他倒也“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一定确确实实做到,慢慢地有了信用,便在上海船户的“茶会”上帮忙。各行各业的茶会,犹如同业公所,或者按头生意,或者与官场打交道,或者同业中有纠纷“吃讲茶”,都在茶会上商谈,周一鸣就成了船户茶会上的一名要角,特别是“抓船”、“派差”等等官面上硬压下来的公事,都由周一鸣出面去接头。这次也是有公事到苏州,古应春跟他相熟,正好把胡雪岩托了他,连雇船带护送,都归他包办,讲好送二十两银子。

胡雪岩的出手大方是出名的,一上船就找了个红封套,装了一张三十两银子的银票,当面双手奉上。周一鸣还要客气,禁不住胡雪岩言词恳切,他

千恩万谢地收了下来。这一路招呼得自是格外周到。

胡雪岩出门一向不喜欢带听差,于是周一鸣自告奋勇,到了苏州雇轿子,提行李,下客栈,都由他一手经理。客栈在阎门外,字号就叫“金阎”,等安置停当,周一鸣要告辞了。

“胡大老爷!”因为胡雪岩是捐班候补知县,所以他这要称呼他,“我在苏州有个‘门口’,现在回去看一看。明天上半天到水师衙门去投文办事,中午过来伺候。你老看,行不行?”

“我有个不情之请。”胡雪岩说,“有四件东西,一封信,想拜托你此刻就送一送。”

“是了。”周一鸣问,“送到哪里?”

“送给何学台。还得先打听一下,何学台公馆在哪里?”

“这容易,都交给我好了。”

于是胡雪岩托金间栈的帐房,写了个手本,下注:“寓阊门外金阎栈第三进西头”,连同四样云南土仪和一封王有龄的信,都交了给周一鸣。

信是胡雪岩密封了的,内中附着一张五千两的银票,作为王有龄送何桂清的,这封信当然重要,所以胡雪岩特别叮嘱:“老周,还要麻烦你,务必跟何公馆的门上说明白,讨一张有何学台亲笔的回片。”

“是!”周一鸣问,“今天要不要把回片送来?”

胡雪岩心想,疑人莫用,用人莫疑,而且周一鸣人既重义气,又是有来历的,因而很快地答道:“如果回片上只写收到,那就不必来了,明天再说。”

等周一鸣一走,胡雪岩的迫不及待的想跟阿巧姐去观光。苏州不比上海,虽然妇女喜欢小庙烧香,凡有出会报赛等等人声鼎沸的场面,都要去轧个热闹,但一男一女不论是出现在玄妙观,还是虎丘山塘,总是招摇过市、惹人物议的一件事,而且阿巧姐是本乡本土,难免遇见熟人,尤须顾忌,因此,她更觉为难。

就在这软语相磨,未定行止之际,只见周一鸣把顶红缨帽捏在手里当扇子扇,跑得满头大汗,却是笑容满面,胡雪岩当是何桂清有什么话交代,赶紧迎了出去。

“送到了!”周一鸣说,“回贴在这里。”

接过回贴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王太守函一件,收讫。外隆仪四色,敬领谢谢。”贴尾又有一行字,“敬使面致。”

“胡大老爷,真要谢谢你挑我。”周一鸣垂着手打个千说:“何学台出手很阔,赏了我二十两银子。”

听这一说,胡雪岩觉得很有面子,便说:“很好,你收下好了。”

“我特为跟你老来说一声,何学台住在苏州府学。”

“喔,你见着何学台没有?”

“见是没有见着。不过听他们二爷出来说,学台很高兴。”

高兴的是收到五千两银子,还是四色云南土产,或则两者兼而有之?胡雪岩就不知道了。不过不管怎么样,都算是得阿巧姐的力。

因为如此,他便依从了她的意思,不勉强她一起出游。但打算一个人出去逛逛,这得先跟阿巧姐请教,正在谈着苏州城里的名园古刹,突然发现金阎栈的掌拒,行色匆匆,直奔了进来。

“胡大老爷,胡大老爷!”掌柜说道:“何学台来拜,已经下轿了。”

听这一说,胡雪岩倒有些着慌,第一,没有听差“接贴”,第二,自己

该穿公服肃迎,时间上来不及了。所以一时有手足无措之感。

还是阿巧姐比较沉着,“何学台穿啥衣服来的?”她问。

“穿的便服。”

“这还好!”胡雪岩接口说道:“来不及了,我也只好便服相迎。”

说着,他便走了出去,阿巧姐也赶紧将屋里刚刚倒散未曾归理的行李,略略收拾了一下,在窗口张望,只等何桂清一到,便要回避。

何桂清是走到第二进中门遇着胡雪岩的。虽然穿的便衣,但跟着两名青衣小帽的听差,便能认出他的身分,胡雪岩却还下敢造次,站住脚一青,这位来客年纪与自己用仿,生得极白净的一张脸,这模样与王有龄所形容的何桂清的仪表,完全相符,便知再不得错了。

“何大人!”他迎面请个安说:“真不敢当。”

“请起,请起!”何桂清拱拱手说:“想来足下就是雪岩兄了?”

“不敢当此称呼!我是胡雪岩。”

“幸会之至。”说着,何桂清又移动了脚步。

于是胡雪岩引路,将何桂清引到自己屋里。就这几步路,做主人的转了好些念头,他发觉情况很尴尬,二品大员拜访一个初交,地点又是在客栈里,既没有象佯的堂奥可以容纳贵客,又没有听差可以供奔走之役。这样子就很难讲官场的仪节了。

索性当他自己人!胡雪岩断然作了这样一个决定,首先就改了称呼,何桂清字根云,便仿照“雪公”的例,称他“云公”。

接入客座,他这样说道:“公云,礼不可废,请上坐,让我这个候补知县参见!”

这是打的一个“过门”,既是便服,又是这样的称呼,根本就没有以官场礼节参见的打算,何桂清是绝顶聪明的人,一听就懂,再替他设身处地想一想,倒又佩服他这别出一格的处置,因而笑道:“雪岩兄,不要说杀风景的话。我听雪轩谈过老兄,神交已久,要脱略形迹才好!”

“是!恭敬不如从命!”胡雪岩一捐到地,站起身来说:“请里面坐吧!”

这才真的是脱略形迹,一见面就延入内室,何桂清略一踌躇,也就走了进去。一进门却又赶紧退了出来,因为看到一具闺阁中用的镜箱,还有两件女衣。

“宝眷大此,不好唐突!”

“不妨,不妨。”胡雪岩一面说,一面便喊:“阿巧,你出来见见何老爷。”

何桂清还在迟疑之际,突然眼前一亮,就不肯再退出去了,望着走几步路如风摆杨柳似的阿巧姐,向胡雪岩问道:“怎么称呼?是如嫂夫人?”

“不是!”胡雪岩说:“云公叫她小名阿巧好了。”

就这对答间,阿巧姐已经含笑叫一声:“何老爷!”同时盈盈下拜。

“不敢当,不敢当!请起来。”

男女授受不亲,不便动手去扶,到底让阿巧姐跪了一跪,她站起来说一声:“何老爷请坐!”然后翩然走了出去,听她在喊客栈里的伙计泡盖碗茶。

真是当做自己人看待,何桂清也就不再拘束,坐在窗前上首一张椅子上,首先向胡雪岩道谢:“多蒙专程下顾,隆仪尤其心感。天南万里,何况烽火,居然得尝家乡风味,太难得了。”

“说实话,是阿巧姐的主意。”

“可人,可人!”何桂清的视线又落在正在装果碟子的阿巧姐身上。

“没有好东西请何老爷吃,意思意思。”阿巧姐捧了四个果碟子走过来说,四个果碟子是她带在路上的闲食,一碟洋糖、一碟蜜枣、一碟杭州的香榧、一碟是昆山附近的黄埭瓜子。

“谢谢!”何桂清目光随着她那一双雪白的手转,蓦然警觉,这忘形的神态是失礼的,便收拢眼光,看着胡雪岩说:“雪岩兄是哪天到的?”

“今天刚到。”

“从杭州来?”

“不,到上海有几天了。”胡雪岩说,“本想请个人来送信。因为久慕云公,很想见一见,所以专诚来一趟。”

“盛情可感之至。”何桂清拱拱手,“不知道雪岩兄有儿日勾留?”

不说耽搁说勾留,这些文绉绉的话,胡雪岩是跟嵇鹤龄相处得有了些日子,才能听懂,因而也用很雅饬的修辞答道:“此来专为奉谒。顺道访一访灵岩、虎丘,总有三、五日盘桓。”

“老兄真是福气人!”何桂清指着阿巧姐说:“隽侣又携,载酒看山,不要说是这种乱世,就是承平时节,也是人生难得之事。”

阿巧姐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估量必是在说自己,而且料定是好话。再看这位“何老爷”,是“白面书生”的模样,不道已经戴上了红顶子,说来有些叫人不能相信,转念又想,“说书先生”常常讲的,落难公子中状元,放作“七省巡按”,随带上方宝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怕正就是象眼前“何老爷”这样子的人。

心里如此七颠八倒的在想,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便不住看着何桂清。

那位阿巧姐眼中的“白面书生”,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同时不断在想:她是什么路数,与胡雪岩是怎么回事?因为如此,口中便不知道跟胡雪岩在讲些什么?直到阿巧姐悄悄起去,倩影消失,他才警觉,既不安、又好笑,想想不能再坐下去了,否则神魂颠倒,不知会有什么笑话闹出来?

“我告辞!”他说,“今晚上奉屈小酌,我要好好请教。”

“不敢当。”

“雪岩兄!”何桂清很认真地说,“我不是客套。雪轩跟你的交情,我是知道的,他信中也提起,说你‘足智多谋,可共肝胆’,我有好些话,要跟老兄商议。”

“既如此,我就遵命了。”

“这才好。”何桂清欣然又说,“我不约别人,就是我们两个。回头我具柬贴来。”

于是胡雪岩将何桂清送了出门,等他上了轿,回到自己屋里,看见阿巧姐在收拾果盘,想起她刚才跟何桂清眉来眼去的光景,心里便有些酸溜溜地,不大得劲。

“这位何老爷,”阿巧姐说,“看上去年纪比你还轻。”

“是啊!”胡雪岩说,“我看他不过比你大两三岁,正好配得上你。”

“瞎三话四!”阿巧姐白了他一眼。

她不再说话,胡雪岩也懒得开口,一个人歪在床上想心思,想东想西,百无聊赖。看看天快黑下来了,外面又有掌柜的声间,急促地在喊:“胡大老爷,胡大老爷!”

这声音喊得人心慌,赶紧一骨碌起身,迎了出去,只见前面是掌柜,后

面跟着个戴红缨帽的听差,手里夹一个“护书”,见了胡雪岩,抢上两步打个千说:“小的何福,给胡大老爷请安。敞上特地叫小的来迎接,轿子在门口,请胡大老爷就动身吧!”说着递了一份贴子上来。

贴子写的是:“即夕申刻奉迓便酌。”下款具名:“教愚弟何桂清谨订。”

“喔!好,我就走。”胡雪岩回到屋里,只见阿巧姐已取了一件马褂,作势等他来穿。

“留你一个人在客栈里了!”胡雪岩说了这一句,忽起试探的念头,“等我到了那里,请何老爷派人来接你好不好?”

这应该算作绝顶荒唐的念头,主客初会,身分不同,离通家之好还有十万八千里,就算一见如故,脱略形迹,而她是“妾身未分明”,怎能入官宦之家?再迟一步而论,算是有了名分,胡家的姨太太,也得何家的内亲眷派人来接,怎么样也不能说由“何老爷”来邀堂客!

因此,阿巧姐的表情应该是惊异,或者笑一笑,照苏州人的说法:“亏你想得出!”甚至,置之下理,表示无可与言,亦在意中。而她什么都不是,只这样答说:“不好意思的!”

是怎么样的不好意思,就颇耐人寻味了。胡雪岩便报以一笑,不再说下去了。等坐上轿子,心里还一直在研究阿巧姐的态度,他很冷静,就当估量一笔有暴利可图,但亦可能大蚀其本的大生意那样,不动感情,纯从利害去考虑。

考虑到轿子将停,他大致已经有了主见,暂且搁下,抖擞精神来对付这个新交的贵人。

何桂清是借住在苏州府学的西花厅,厅中用屏风隔成三间,最外一间,当作“签押房”,接见是在第二间,书房的格局,布置得雅洁有效。胡雪岩到时,他正在写大字,放下未写成的对联,欢然待客。但见他穿一件枣红宁绸的夹袍,外套一字襟的玄色软缎坎肩,戴一顶六角形的折帽,一种象扇子样,可以折起来,置入衣袋中的爪皮小帽,这副打扮,哪里象个考秀才的学台?倒象洋场中的纨袴.“雪岩兄!”何桂清潇洒的将手一摆,“你看,就你我俩,无话不可谈。”

作此表示,非同寻常,胡雪岩相当感动,但也格外慎重,“云公,”他以端然的神色说,“雪公把信交给我的时候,特别叮嘱,云公如果有什么吩咐,务必照办。这句话,我亦不肯随便出口,因为怕力量有限办不到。如今我不妨跟云公说,即使办不到,我觉得云公一定也会体谅,所以有话尽请吩咐。”

这话已经说到头了,何桂清也就无所顾虑,很坦率他说:“黄寿臣是我的同年,他如果不走,我不便有所表示,现在听说他有调动的消息,论资格,我接他的缺,也不算意外,所以雪轩为我设谋,倒也不妨计议计议。不过,费了好大的劲,所得的如果是‘鸡肋’,那就不上算了。你看,浙江的情形,到底怎么样?”

胡雪岩不懂“爵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作何解?不过整段话的意思,大致可以明白,是问浙江巡抚这个缺分的好坏。

“浙江当然不如江苏,不过,有一点比江苏好!到底还不曾打仗。”

“虽未打仗,替江南大营办粮台,还有安徽的防务,也得帮忙,为人作嫁,颇不上算。”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答道,“如果是个清闲无事的缺,只怕云公亦

未必肯屈就。“

“这倒是真话。”何桂清颇有深获我心之感,“我这个江苏学政,照承平时候来说,也就仅仅次于‘提督顺天学政’,这是因为京畿之地,论人才,又何尝及得上贵处江南?所以江苏学政的是否得人,关乎国家的气运,人才的消长。谁知两百年来,我适逢其会,遇上这么个用兵的时候,如今是只讲战备,不修文治,加以地方沦陷的很多,我原可躲躲懒,但此时不讲培育,战乱一年,人才中断,那就是我的误国之罪了。所以借地科考,辗转跋涉,自觉也对得起皇上,对得起江苏百姓了。”

胡雪岩也曾听说过,何桂清这个江苏学政做得相当起劲,本职以外,常有奏疏论军务,本意以为他越俎代庖,迹近多事,现在听他谈到“借地科考,辗转跋涉”,才知道未乔所职,心里不觉浮起敬意。但这方面他无可赞一词,唯有凝神倾听,不断点头而已。

“老爷!”有个丫头走来说,“请客人入席吧。”

“请吧!真正是小酌,”何桂清说,“而且是借花献佛。”

果然,六样菜倒有四样的材料,出自胡雪岩送的那四色云南土产,当中一个一品锅,揭开来看,形式与众不同,中间“朝天一柱”,多出个嘴了,里面是一锅鸡块,汤汁极清,微带糟香,不觉就在喉间咽了一口唾沫。

“这大概就是‘汽锅鸡’了。”胡雪岩说,“久闻其名,还是初次见识。”

“这鸡也就是喝点汤。做法并不麻烦。难得的是家伙,这汽锅,我曾托人到宜兴仿制,怎么样也不合适。”何桂清说到这里,忽然问道:“雪岩兄到敝处去过没有?”

“没有。不过我久慕昆明是侗夭福地,四季如春,山明水秀。”胡雪岩又说,“俗语道得好,人杰地灵,有这样的好地方,才能出云公这样的人物。”

“过奖,过奖!”何桂清说,“你总听雪轩说过,我不是云南土著。”

肯提到这一点,也就表示不讳他的身世,胡雪岩转念到此,便理解到何桂清真的是拿自己当知心朋友看待。不过,自己却不便透露已尽知他的底细,所以这样答道:“略知一二。雪公也是很佩服云公的。”

“我跟他的交情不同,你跟他的交情也不同。所以今后你不要见外才好。”

“是!是!承蒙云公不弃,我敬云公亦象敬雪公一样。”

“敬则不敢,但愿你不分彼此。来‘相见欢’,请干了这一杯。”

两个人都干了照杯。然后低斟慢饮,继续谈浙江的情形。胡雪岩认为已不需怂恿他作何打算,只就浙江的吏治、民生、人情、风土,尽其所知地细细陈述。何桂清听得很仔细,偶尔也发一两句问,问的都是地方的形势,胡雪岩听得出来,他的兴趣是在军务上,倘或防守没有把握,他对浙江巡抚这个缺,就不见得会有兴趣。

谈到最后,何桂清对他的出处,作了透露:“我这个学政是一定不干了。

以后于什么,却还打不定主意。“

官场上的花样,胡雪岩所了解的,只到府县为止,省里的事,还可以猜得出来。至于京官以后许多特殊的缺分,他就不懂了,所以对何桂清的话,无可置答。

“你知道,我们那一榜,道光十五年乙未,现在算是最得意了。这是因为当年穆相国的提拔,穆相国你知道吧?”

“说来惭愧。我还不大清楚。”

“这也怪你不来,你不是我们这一路上的人……”

何桂清接下来更为胡雪岩“穆相国”——道光朝的权相穆彰阿。乙未科会试,是他的大主考,十五年工夫,尽是提拔门生,内而军机部院,外而巡抚藩桌,遍布要津,所以穆彰阿虽在当今咸丰皇帝接位的第二年垮了下来,但乙未科同榜,羽翼已经丰满,个个可以振翅高飞,不但不受老师垮台的影响,而且老师反因门生的力量,仅仅得了个革职的处分,不曾象当年“和坤跌倒”那样,搞成抄家送命的悲惨结局。

“所以,”何桂清话锋一转,谈到自己,“我不能轻弃机会,动是总要动的,现在不是承平之世,学政没有干头。如果说想到浙江去,变成控黄寿臣的根,同年相好,说不过去。叫我回去当礼部侍郎的本缺,亦实在没有意思。我在想,象仓场侍郎之类的缺分,倒不妨过个渡。”

“仓场侍郎”这个官称,胡雪岩倒是知道,因为与漕运有关,听王有龄和嵇鹤龄都谈过。仓场侍郎驻通州,专管漕粮的接收、存贮,下面有十一个仓监督,是个肥缺,做两三年下来,外放巡抚,便有了做清官的资格,因为宦囊已丰,不必再括地皮。

胡雪岩的脑筋快,一下子想到浙江的海运,从王有龄到嵇鹤龄,海运局的麻烦还很多,有许多核销的帐目,要靠通州方面的帮忙,如果何洼清能够去掌管其事,一切都方便了。于是他说:“云公,你这个打算,真正不错!

说到这上头,我倒有微劳可效。天下的漕粮重在江浙,浙江方面的海运,只要云公坐镇通州,说什么便是什么,一定遵照云公的意思办理。“

“喔,”何桂清问:“浙江的海运,雪轩已经交卸了,你何以有这样的握握?”

“雪公虽已交卸,现在的坐办嵇鹤龄,跟雪公仍旧有极深的渊源。嵇某人是我拜把的兄弟。”

“原来如此!”何桂清欣喜中有惊异,觉得事情真有这么凑巧,倒是意想不到。

“至于江苏方面的海运,云公想必比我还清楚,而且由江苏调过去,不论谁来办,必都是熟人,自然一切容易说话。”说到这里,胡雪岩作了一个结论:“总而言之,云公去干这个缺,是人地个宜。”

“能人地相宜,就可以政通人和。”何桂清停了一下,又说,“我本来只是随便起的一个念头,不想跟你一谈,倒谈出名堂来了。我已写了信到京里,想进京去一趟,‘陛见’的上谕,大概快下来了,准定设法调仓场。”

何桂清肯说到这样的话,便见得已拿胡雪岩当作无话不谈的心腹。听话的人了解,人与人之间,交情跟关系的建立与进展,全靠在这种地方有个扎实的表示。这一步跨越不了,密友亦会变成泛泛之交。因此,胡雪岩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云公!我敢说,你的打算,不能再好了。事不宜迟,就该放手进行。

不过,有句话,我不知道说得冒昧不冒昧?“

“你不曾说,我怎么知道?”何桂情剥着指甲,眼睛望着他自己的手,是准备接受他那句“冒昧”话的神气。

“听说藩司进一趟京,起码得花两万银子,可是有这话?”

“这也不能一概而论,中等省份够了,象江苏这样一等一的大省就不够。

仅仅陛见述职够了,如果有公事接头,或者请款,或者报销,那‘部费’就没得底,两万银子哪里够?“

“照这样说,有所谋干,就更不够了。”

“这也要看缺分、看圣眷、看朝里有人无人而定。象我这趟去,就花不了多少钱。”

“那么,”胡雪岩敛眉正视,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问:“到底要多少呢?”

何桂清不即回答,乱眨着眼,念念有词地数着指头,好久才说:“若有一万五千银子,尽足敷用。”

“云公,”胡雪岩一笑,又放正了脸色,“你老知道的,我做钱庄,我们这行生意,最怕‘烂头寸’,你老这趟进京,总要用我一点才好。”

这一说,何桂清的表情便很复杂了,惊喜而兼困惑,仿佛还不十分懂他的话似地,是有点不懂,细想一想才算弄明白,但亦不知道自己的解释对不对,所以话说得不很利落。

“雪岩兄,你的意思是想放一笔款子给我?”

“是的。”胡雪岩很率直,也很清楚地回答:“我想放一万五千银子的帐给云公。利息特别克己,因为我的头寸多,总比烂在那里好。”

“期限呢?”

“云公自己说。”

何桂清又答不上来了,他要好好盘算一下,却又无从算起,因为只知道仓场侍郎的缺不错,一年到底有多少进帐并不知道。

看他迟疑,胡雪岩便说,“我替云公出个主意,在京城里,我替云公介绍一家票号,云公的款子都存在他那里,看情形办,钱多多还,钱少少还,期限不定,你老看如何?”

“好,好,就是这么办。不过我不必用那么多,只要一万就可以了。”

胡雪岩知道,五千已有着落,还是自己听了阿巧姐的话,亲手封进去的银票,但不便说破,怎么呢?不还差五千吗?他故意这样问。

何桂清也不肯说破,王有龄在信中,已附了五千银子,只是这样答道:“不敷之数,我另外找人凑一凑,也就差不多了。”

胡雪岩肚子里雪亮,便点点头说:“那么,请云公的示,我那一万银子,送到哪里?”

这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应该是极容易回答的,而何桂清竞开不得口!因为这件事说起来未免令人觉得突兀而骤难相信。一万银子不是小数,初次见面,三言两语便大把捧出来借与人,不要中,不要保,还不必讲利息和期限,这不太少见?

这样茫然想着,忽有领悟,胡雪岩这样做法,固可解释为王有龄的交情使然,但他本人是否有所图谋呢?生意人的算盘,无论如何是精明的,还是先问一问清楚的好。

“雪岩兄”,他很吃力他说,“你真的是所谓‘烂头寸’?”

问到这话,胡雪岩觉得不必再说假话,因而这样模棱地答道:“就算头寸不烂,云公的大事,我亦不能不勉力效劳。”

“感激得很。只是我受你此惠,不知何以为报?”

话是一句普通见情的话,但他的眼神不同,双目的的地望着胡雪岩,是等候回话的神态。这一下,玲珑剔透的胡雪岩就了然了,这句活不仅是内心感激的表示,还带着“问条件”的意味。条件自然有,但决不能说,说了就是草包。同时明雪岩也觉得他的这一问,未免看轻了他自己跟王有龄的交情,

所以意中微有不满。

“大公说的是哪里的话?我不曾读过书,不过《史记》上的《货殖列传》、《游侠列传》也听人讲过。区区万金,莫非有所企图,才肯出手?”

“是,是!”何桂清大为不安,连连拱手:“是我失言了。雪岩兄,我真还想不列。你是读书有得的人。”

胡雪岩心里好笑,自然也得意,听嵇鹤龄讲过几个汉朝的故事,居然把翰林出身的学台大人都唬住了,将来跟玉有龄、嵇鹤龄他们谈起来,倒是一件值得夸耀之事。

“哪里,哪里,云公这话,等于骂我。”他一半实话,一半谦虚的话。

而何桂清却真的刮目相看了,“怪不得雪轩佩服你。”他说,“雪轩以前虽不得意,却也是眼高于顶的人,平日月旦人物,少所许可,独独对你不同,原来你果然不同。”

胡雪岩报以矜持谦虚的微笑,拿话题又拉回到借款上:“我那一万银子,一到上海就可以备妥,是寄了来,还是怎么样?”

“不必寄来。”何桂清想了想说,“等我进京,自然是先到上海,由海道北上,一则路上比较平靖,再则也看看海运的情形。到了上海,我们见面再说。那时少不得还有麻烦你的地方。”

“好,好……”胡雪岩自告奋勇:“云公什么时候进京,先给我一封信,在上海备公馆,定船舱都归我办差。”

“‘办差’两个字请收回。”何桂清又踌躇着说:“倒是有一件,我动身至快也得端午前后,那时候,恐怕你已回杭州了。”

“我从杭州赶回上海。”胡雪岩答得极其爽利,“而且,我上海也有人,一切不需云公费心。”

谈话到此,酒也够了,胡雪岩请主人“赏饭”,吃完略坐一坐,随即起身告辞,何桂清仍旧用轿子将他送回金阊栈。阿巧姐正灯下独坐,在守候他回来。

“你吃了饭没有?”

“吃过。”阿巧姐说,“一直想吃陆稿荐的酱猪肉,今天总算到口了。”

说着,她服侍他卸衣洗脚,一面问起何桂清那里的情形。胡雪岩不便将那些如何进京活动调任的话告诉她,但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因为何家的内眷亲属,他一个也不曾看到。

等上了床,阿巧姐在枕头上问他:“明天怎么样?想到哪里去?”

“正事都办完了。明天哪里去逛一天?到苏州一趟,总不能说虎丘都不曾到过。”

听他这一说,阿巧姐颇有意外之感,“我原以为你的事,总得有几天,才能办完。”她说,“这一来……”

“怎么呢?”胡雪岩见她欲言又止,同样地感到诧异。

“我本来想回木渎去一趟。现在看来不成功了。”

“这倒无所谓。”胡雪岩问,“你去干什么?”

“咦,你这话问得怪!我家在木渎,到了苏州不回去,说得过去吗?”

“喔!”胡雪岩脱口说:“你是去看老公?”

“说得可要难听!”阿巧姐有些气急败坏地,“我是回娘家。”

看她的神气,这不是假话,既然如此,胡雪岩觉得倒不妨问了下去:“你娘家还有什么人?”

“娘老子,一个兄弟。”阿巧姐又说,“我看一看他们,有点钱带到了,马上回城。”

“那得多少时候?”

“一来一去,总要两天。”

“两天?”胡雪岩想了想说,“你明天就去,后天回来,一回来我们就走。”

“这样,”阿巧姐歉然他说,“明天不能陪你逛虎丘了。”

“这倒无所谓。阿巧,”胡雪岩问道,“你跟你夫家,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只要有钱给他们,他们啥也不管。”阿巧姐用这样鄙夷不屑的口吻回答。

“钱是按月带回去?”

“有时一个月,有时两个月。钱多多带,钱少少带,没有一定。再也要看有没有便人。常常要托人,真麻烦。”

“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刀两断,也省得托人麻烦。”

阿巧姐不响,看样子是有些为难,胡雪岩便在猜度她的为难是什么?

“一刀两断是可以,就怕他们狮子大开口。”

“你倒说说看,大到怎样的程度?乡下人开口来也不见大到哪里去。”

“总要两千银子。”

两千银子倒是狮子大开口了,在上海“长三”中,娶个红倌人也不过花到这个数目,而阿巧姐人虽不错,身价到底不值这么多。

如果说一句“两千就两千”,这样出手,不能博得豪阔之名,倒有些象洋场新流行的俗语,成了“洋盘”。当然,这是因为从阿巧姐情不自禁地表现出对“何老爷”有“意思”以后,胡雪岩对她的兴趣已经打了折扣之故,否则他就不会有那样做“洋盘”的感觉。

于是他淡淡地答了句:“到了上海再说吧,手边也没有这么多银子。”

其实他带着三千银票,这样说是托词,阿巧姐原不曾作此期待,因而也不觉得失望。一宿无话,第二天起身,他实践前宵枕上的许诺,催阿巧姐回木渎。

“丢你一个人在客栈里,真不好意思。”阿巧姐说,“要么,你跟我一同去。”

这算什么名堂?乡下风气闭塞,阿巧姐这样带个“野汉子”回家,就算她自己不在乎,胡雪岩也觉得尴尬,所以摇着手说:“不要紧,不要紧!你一个人去好了。一个人在城里逛逛也很好。”

“那么,我明天一早就动身回来。大概中午就可以到了。”

说着,便托金阊栈代为雇一顶来回的轿子,胡雪岩想想让她空手回去,自己一无表示,也不好意思,便取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说是送她父母买补药吃。阿巧姐自然高兴,上轿时便越发有那种依依不舍的神情了。

也不过是她刚走,何桂清又派人送了柬贴来,约他午间在狮子林小酌。

胡雪岩正愁无处可去,自然是欣然许诺,给了回片,发了赏钱,坐轿进阊门,到玄妙观里喝了一碗茶,在庙市上买了几样小件的玉器,到了近午时分,就在庙前雇一顶小轿,去赴何桂清之约。

狮子林以假山出名,据说是倪云林亲手所经营,曲折高下,诡异莫测,何桂清亲自引导游览,随处指点,极其殷勤。一圈逛下来,去了个把钟头,走得累了,便觉得饮食格外有味,吃到半饱,话才多了起来。

这种场合,自然不宜谈官场,谈商场则何桂清是外行,于是只好谈山水、谈风月了。

有了几分酒意的何桂清,谈兴愈豪,话也更小顾忌,一谈谈到家庭,他忽然说道:“雪岩兄,我有件事,要腼颜奉托。内人体弱多病,性情又最贤慧,常劝我置一房妾侍,可以为她分劳,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我倒也觉得有此必要,只是在江苏做官,纳部民为妾,大于禁例。这一次进京,沿途得要个贴身的人照料,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在上海或者在杭州,物色一个?”

“这容易得很。请云公说说看,喜欢怎样的人?”

“就象阿巧姐那样的,使是上选。”何桂清脱口而答。

胡雪岩一愣,细看一看他的脸色,不象饰词巧索,心里使好过些了,“我知道了。”他点点头,“总在云公动身以前,我必有以报命。”

“拜托,拜托!”何桂清说,“回头我先送五百两银子过来。请雪岩兄在这个数目之内替我办。”

“用不了这么多。”胡雪岩说:“云公也不必送来,办成了,我跟云公一起算,顺便还要讨赏。”

“言重,言重!该我谢媒。”

答应是答应下来了,回到金阊栈,细想一想,要找象阿巧姐这样的人,却真还不大容易。

“嗐!我傻了!”胡雪岩突破心头的蔽境,解决了难题,却带来怅然若失的情怀。

何必再去寻阿巧姐这样的人?阿巧姐不就在眼前?然而胡雪岩这一次撒手,跟放弃阿珠的感觉不大相同,当时移花接木将阿珠与陈世龙之间的那条红丝联系起来,不但心安理得,而且有快心惬意之感,如今要将阿巧姐送入别人的怀抱,心里却是酸溜溜的,很不好受。

因此一个人徘徊又徘徊,翻来覆去的在想,除此以外可还有更好的办法?

这样蚁旋磨转的一直到天快黑,听得外面有人在喊:“胡大老爷!”

声音很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出门一看,才影绰绰的辨清楚,是周一鸣。

“中午我来伺候,胡大老爷出去了?”

“喔,对不起,失迎!”胡雪岩答道:“何学台约我逛狮子林。”

“姨太太也不在?”

“她回木渎去了。”胡雪岩又补了一句:“那不是小妾,你的称呼用不着。”

这也算是碰了一个钉子,周一鸣答不上来了,没话找话说了句:“胡大老爷怎不点灯?”

“啊!”胡雪岩这时才醒悟,自己也觉得好笑,说了一半实话:“我大想一件心事,想得出神了。老周,我们吃酒去。”

“是!”周一鸣赔笑说道:“我本来就打算做个小东,请胡大老爷喝杯酒。只怕胡大老爷不肯赏脸,不敢说。”

“笑话!啥叫不肯赏脸?你说得太客气了。”胡雪岩很中意周一鸣,想跟他谈谈,便很恳切的说:“我扰你的。不过,下馆子我可不去,不是怕你多花饯。第一,中午油腻吃得太多,第二,想看看苏州的小酒店是怎么个光景,跟我们杭州有什么不同。”

“胡大老爷这样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种专门吃酒的酒店,玄妙

观前多得很,地方很干净,可以坐一坐。“

“那好,我们就走吧!”

胡雪岩随手套上一件马褂,关照店伙计锁了门,与周一鸣雇了一辆马车进城。玄妙观前灯火辉煌,十分热闹,江宁失守,苏州成了全省的首善之区,文武官员,平空添了数百,大多不曾带家眷,公余无处可去,多集中在玄妙观前,闲逛的闲逛,买醉的买醉,市面要到二更才罢。

酒店家家客满,最后在一家字号叫“元大昌”的。找到了一副临街的座头,两个人坐下来,要了绍兴花雕,随即便有两三个青布衣衫,收拾得十分干净挺括的上了年纪的妇人,挽着篮来卖下酒的卤菜。那些鸭头和鸭翅膀,看样子很不坏,但味道不怎么样,好在胡雪岩旨在领略苏州酒店的情趣,不在口腹,倒也不甚介意。

等坐定了,吃过一巡酒,他放眼四顾,开始观察,苏州本地人雍容揖让,文文气气,一望而知,他们问壁一桌就是,两个都是白须老者,但一口道地的苏州话,却是其软无比,只听他们高谈阔论,也是一种乐趣。

四外烽火连天,这“元大昌”中却是酒温语软,充满了逸兴闲情,隔座那两位白须老者,谈的是嘉庆年问的旧话,谈砚台、谈宜兴的“供春壶”、谈竹雕,都是太平盛世、文人墨客的雅玩。

“人生在世,为什么?”胡雪岩忽生感慨,“就是吃吃喝喝过一生?”

这句话问得周一鸣直着眼好愣,不但不能回答,甚至也无从了解他的意思。

“我是说,象隔壁那两位老太爷,”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大概是靠收租过日子的乡绅。这样的人家,我们杭州也很多,祖上做过官,挣下一批田地,如果不是出了个败家精,安分度日,总有一两代好吃。本身也总有个把功名,好一点是进过学的秀才,不然就是二三十两银子捐来的监生,也算场面上的人物。一年到头无事忙,白天孵茶馆,晚上‘摆一碗’,逍遥自在到六七十岁,一口气不来,回老家见阎王,说是我阳世里走过一遭了。问他阳世里做点啥?啥也不做!

象这样的人,做鬼都没有意思。“

这番不知是自嘲,还是调侃他人的话,周一鸣倒是听懂了,此人也算是有志向的人,所以对胡雪岩的话,颇有同感,“是阿!”

他说,“人生在世,总要做一番事业,才对得起父母。”

有这句话,胡雪岩觉得可以跟他谈谈了,“老周,”他问,“听说你在水师,也是蛮有名的人物。”

“名是谈不到,人缘是不错。”周一鸣喝了口酒,满腹牢骚地说,“从前船户都叫我‘老总’,见了客气得很,现在都叫我老周,啥跑腿的事都要干。想想真不是味道。”

“你的意思,仍旧想回水师?”

“想也不行!”周一鸣摇摇头,“从前我那个长官,现在官更大了,听了他娘的小舅子的话,把我恨得要死。要想再回去补个名字,除非移名改姓,从小兵干起,那要干到什么时候才得出头?想想只好算了。”

“果真你要回去,我倒可以帮你的忙。”胡雪岩说,“想来水师管带,官也不会大到哪里去,我替你请何学台写封信,你看怎么样?”

“求得到何学台的信,我又不必回原地方了,何学台跟江苏巡抚许大人是同年,有何学台的信,我投到‘抚标’去当差,比原来的差使好得多。”

“那好!”胡雪岩说,“这上头我不大懂。明天我带你去见何学台,你当面跟他说。”

听得这话,再想到何桂清对胡雪岩的客气,料知他们交情极深,事必有济,所以他极其兴奋,连连道谢,应酬得格外殷勤了。

酒吃到六分,胡雪岩不想再喝,叫了两碗“双浇面”,一碗是焖得稀烂的大肉面,一碗是熏鱼面,两下对换,有鱼有肉,吃得酒醉饭饱,花不到五钱银子,胡雪岩深为满意。

“钱不在多,只要会用。”他说,“吃得象今天这么舒服的日子,我还不多。”

“这是因为胡大老爷晓得我做东,没有好东西吃,心里先就有打算了,所以说好。”

“这就叫‘知足常乐’。”胡雪岩说,“凡事能够退一步想,就没有烦恼了。”

这天晚上他再想阿巧姐的去留,就是持着这种态度,譬如不曾遇见她,譬如她香消玉殒了,譬如她为豪客所夺,这样每自譬一次,便将阿巧姐看得谈了些,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自己说一声:“君子成人之美!”然后叹口气,蒙头大睡。

第二天一早起身,周一鸣已经在等着了,临时客串听差,替他奔走招呼,所以阿巧姐虽不在身边,胡雪岩亦觉得并无不便。同时心里在想,自己一向为求使捷爽利,不喜欢带个听差在身边,看来若有象同一鸣这样的人,带在身边,亦自不妨,这一趟回去,或在杭州,或在上海,倒要好好物色一个。

等他漱洗完毕,周一鸣又要请他进城去喝早茶。胡雪岩心里有数,便连

声答道:“好的,好的!吃完早茶,我带你去见何学台,当面求他替你写信。”

于是进了城在“吴苑”茶店吃早茶。苏州的茶店跟杭州的又不同,杭州的茶店,大都是敞厅,一视同仁,不管是缙绅先生,还是贩夫走卒,入座都是顾客,苏州的茶店,分出等级,各不相淆,胡雪岩好热闹,与周一鸣只在最外面那间厅上坐,一面喝茶,一面吃各式各样的点心,消磨到十点钟,看看是时候了,算了帐,安步当车到苏州府学去见何桂清。

由于爱屋及乌的缘故,何桂清对周一鸣也很客气,再三让坐,周一鸣守着官场的规矩,只是垂手肃立,最后却不过意,才屁股沾着椅子边,仿佛蹲着似地坐了下来。

看他这局促的光景,胡雪岩倒觉得于心不忍,便要言不烦他说明来意,何桂清当时答道:“许大人亲自到上海督师去了。”接着转脸问胡雪岩:“现在倒有个好机会,是去收税,不知道这位周君愿意不愿意屈就。”

“屈就这两个字言重了。不知是哪一处税卡?”

“现在新创一种‘厘金’,你总晓得。”

“这听说过。”胡雪岩答道,“到底怎么回事,却还不十分清楚。”

“是你们浙江的一个奇士的策划。此人算来是雪轩的部民,湖州府长兴人,名叫钱江……”

钱江字东平,是浙江长兴的一名监生,好大言,多奇计,仿佛战国的策士一流人物。鸦片战争一起,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宗室奕经,奉旨以“杨威将军”的名义,到浙江督办军务,钱江叩辕献计,招募壮士,奇袭英军,擒其首脑。畏葸的奕经,如何敢用这样的奇计?敬谢不敏。

后来林则徐得罪遣戍,而钱江在广州主张拒英,亦充军到伊犁,在戍所相遇,林则徐对他深为赏识。当林则徐遇赦进关时,设法将他洗脱了罪,带入关内,在京城里为他揄扬于公卿之间,声名鹊起,不幸地,林则徐不久病殁,钱江顿失凭依,于是挟策游于江淮之间,在扬州遇到了雷以诚。献上两策,第一策是预领空白捐照,随时填发,第二策就是开办厘金。

穷了想富,富了想贵,人之常情,所以做生意发了财的,尤其是两淮的那班盐商,最喜欢捐官,捐到三品道员还觉得戴蓝顶子不够威风,总想找机会,如报效军需,捐助河工,花大把银子买个“特保”,弄个二品顶戴的红顶子才肯罢休。

但是捐官的手续甚为繁复,吏部书办的花样百出,往往“上兑”一两年,一张证明几品官员身分的“部照”还拿不到,这一来自然影响捐官的兴趣。

钱江的办法就是专为想过官瘾的富商打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上了兑,立刻填发部照,爽快无比。雷以諴认为此策极妙,便托钱江上了个奏折,细陈其事,照他的办法,部里的书办就没有好处了,所以起初部议不准。无奈国库空虚,乾嘉年间积下的上千万银子,从道光年间鸦片战争以来,以奕经、耆英、琦善以及赛尚阿等总领师干的钦差大臣,花得光光,现在朝廷为对付洪杨起义,“既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如果马儿自己觅草去吃,犹复不准,如何说得过去?因此,钱江的妙策,到底被批准了。部里领来大批的空白捐照,现款交易,而且没有层出不穷的小费,既快又便宜,捐官的人,自然趋之若鹜。雷以諴就靠了这笔收入,招募乡勇,才得扼守扬州、镇江一带。

然而捐官只是一趟头的买卖,细水长流,还得另想别法,于是而有厘金。

清朝的行商税,本来只有关税一种。大宗税收是钱粮地丁,因为失地太多而

收额大减,两淮的盐税,亦因为兵火的影响,销场不旺,弥补之道,就靠厘金,一钱抽一厘,看起来税额甚轻,但积少成多,为数可观。最先是由雷以諴在扬州仙女庙、邵伯镇等运河码头,设卡试办,成效不坏,朝廷因而正式降旨,命两江总督怡良、江苏巡抚许乃钊、漕运总督杨以增,在江南、江北各地试行捐厘助饷,以裕军需。

听罢何桂清的陈述,胡雪岩对钱江其人,深为仰慕,颇想一见,但这是一时办不到的事,只好丢开,先替周一鸣作打算。

“他是水师出身,运河、长江各码头,都是熟人。若得云公栽培,当差决不致误事,坍云公的台。”

“我知道,我知道,看周君也是很能干的人,而况又是你的举荐,一定赏识不虚。”何桂清说,“我马上写信,请坐一坐!”

说罢,他退入书房,亲笔写了一封信。何洼清虽未做到封疆大吏,督抚的派头已经很足,两张八行笺,写着胡桃大的字,按科名先后,称雷以諴为“前辈”。胡雪岩接了信代周一鸣道谢,周一鸣自己则叩头相谢。

“你先回去吧!”胡雪岩对周一鸣说,“我还要陪何大人谈谈。”等周一鸣一走,何桂清告诉胡雪岩一个消息,说江苏巡抚许乃钊有调动的消息,“今天一早,接到京里的密信。”他说,“我想等一等再说。”

许乃钊调动,何以他要等候?细想一想,胡雪岩明白了,必是何桂清有接此任的可能,不妨静以观变。

这个主意的变化,胡雪岩觉得对自己这方面大为不利,因而颇想劝他仍照原来的计划,先活动调任仓场侍郎,然后放到浙江去当巡抚,那一来,对王有龄,对自己,对嵇鹤龄便有左右逢源、诸事顺手之乐了。

暗中的猜测,不便明劝,万一猜得不对,变成无的放矢,是件可笑的事,叫何桂清看轻了自己,而且凡事明说不如暗示,旁敲侧击的效果最好,这是胡雪岩所深知的。于是略想一想,有了一套说词。

“江苏巡抚这个缺,从前是天下第一,现在,我看是最末等的了。”他忽然发了这样一段议论。

何桂清当然要注意,“苏抚的缺分,不如以前是真的,”他说,“但亦不至于沧为末等。”

“我是瞎说说的,跟云公请教。”胡雪岩徐徐而言,想着末等的理由,想到一条说一条:“第一是大乱在江苏,地方少了,钱粮也就少了。”

“还好,苏松膏腴之地,还在我们手里。”

胡雪岩不便说苏松难保,“要保住,也很吃力,刘丽川至今还在上海。

这且不去说它,第二,江苏的官太多。“他说,”浙江好的是巡抚独尊!“

“啊!”何桂清深深点头,“你这话有道理,督抚同城,确是麻烦,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巡抚要压倒总督,怕不大容易,这也不去说它,第三,”胡雪岩又说:“江南大营的向大人,听说很难伺候。云公,有这话没有?”

这话当然有的。何桂清心想,江南大营的骄兵悍将,不知凡几,向茶的难侍候,犹其余事。于是本来想在江苏等机会,打算着能接许乃钊的遗缺的心思动摇了。

看他默然不语,胡雪岩猜到了他的心思,益发动以危言:“地方官要与城共存亡。我替我们杭州同乡许大人说句私话,如果能够调动一个缺,真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这句话才真的打动了何桂清,他最胆小,虽然纸上谈兵,豪气万丈,其实最怕打仗。看起来,江苏真的成了末等的缺,何必自讨苦吃,还是进京去吧!

主意打定了,却不便明说,只连连点头:“高论极是,佩服之至。”

“我哪里懂什么,不过俗语道得好:”旁观者清。‘不在其位,不关得失,看事情比较清楚。“

“说得一点不错。”何桂清答道:“我就正要老兄这样的人,多多指点。”

“云公这话说得太过分,真叫我脸红。”他趁势站了起来,“我就此告辞了,顺便跟云公辞行。”

“怎么?”何桂清顿现怅然之色,“你就这样走了?”

“是的,我预备明天一早动身回上海。”

“那么……”何桂清沉吟了好半晌说:“我们上海见面吧!那不会太久的。”

“是!我一回上海就把款子预备好,随时等云公的招呼。”

“还有件事,无论如何,奉托费心。”

胡雪岩一愣,随即会意,事实上此事已成功了一半,所以很有把握他说:“云公请放心,一到上海,必有喜信。”

何桂清自然高兴。而过分的欣悦,反生感慨,“真想不到,这一次无端与雪岩兄结成知交。”他摇摇头说,“人生在世,都是一个缘字,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胡雪岩跟他的境遇,约略相似,再加上王有龄,三个人天南地北,不知冥冥中是什么力量的驱使?得能聚在一起,象七巧板一样,看似毫不相干,居然拼出一副花样,实在巧妙之至。所以对他的话,深具同感。

“云公,说到缘字,还有让你想不到的事。”他紧接着又说,“眼前我不说破,说破了不好玩了。只盼你早则节前,晚则节后,到了上海,我们再叙。”

听他如此说法,何桂清便不肯多问,只说:“好,好!我们再叙。良晤非遥,我就不送你了。”

“不敢当,我也就不再来辞行了。”他站起身作揖。

“你请等一等。”何桂清说完,匆匆又走入书斋,好久,都不见再露面。

他是亲笔在写名帖,写信来不及了,只好用名帖,一共七、八张,从苏州到上海,沿路掌管一方的文武官员,都有他的名帖致意,致意是门面话,其实是为胡雪岩作先容。

“你备而不用吧!”何桂清把一叠名帖交了过去,“交情深浅,都在措词上看得出来,该用不该用,怎么用法?你自己斟酌。”

“有云公这几张名帖,就等于派了百把兵保护,一路上可以睡到上海,多谢,多谢!”

“雪轩那里,我另外复信,这里跟浙江,每天都有驿差,方便得很。我就不必麻烦你转信了。”

何桂清一面说,一面亲自送客,体制所关,送到二门为止。等胡雪岩回到客栈,他跟着又派人送了四样路菜,一部他新刻的诗槁,另外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箱,打开来一看,是一只“汽锅”。

“难为你家大人想到。”

“我家大人交代,”那个叫何福的听差说:“胡大老爷的交情,与众不

同,叫我跟胡大老爷请示,若还有事,我就在这里侍候胡大老爷上了船再回去。“

“不必,不必!我有人,你请回去吧,替我道谢。”

说完,在阿巧姐的梳头匣里取了个红封套,红封套甚多,备着赏人用的,轻重不等,最重的是五两一张银票,给何福的就是这一种。

这一下,胡雪岩就只有一件事了,等阿巧姐回来。原说午间可到,结果等到日落西山,不见芳踪,反倒是周一鸣又来相伴了。

“胡大老爷,真是多亏你栽培。我去请教过人了,说何大人这封八行的力量很够,一定会得个好差使。”他笑嘻嘻地说。

“那很好!”胡雪岩也替他高兴,“你得赶快到扬州才好。迟了就没有好差使了。”

“不碍。沿运河、长江两岸都要设卡子,差使多得很,抢不光的。我伺候了胡大老爷回上海,再到扬州,最多耽误十天的工夫,不要紧。”

看他意思甚诚,而且路上也还要他招呼,胡雪岩就点点头不再多说了。

于是又闲谈了一会,同一鸣看胡雪岩有点心神不定的模样,但有些踌躇,再坐下去,怕惹他的厌,如果告辞,丢下他一个人在客栈,更为不妥,想了想又劝他出去喝酒散心。

“谢谢,今天不行了。我得等人。”

“喔,”周一鸣知道他心神不定的由来了,“是等阿巧姐?”

“是啊!她回木渎娘家去,说了中午回来的,至今人面不见,不知是怎么回事?”

“此刻不来,今天不会回来了。木渎的航船,早就到了。”

“不是搭的航船,自己雇了一只船来回。”

“那这样,”周一鸣站起身来,“我到阎门码头上去打听打听看。”

“不晓得是哪一条船,怎么打听?”

“不要紧!我到那里,一问便知。”

“对了!你码头上最熟。”胡雪岩欣然答道,“那就拜托了。”

等周一鸣走不多时,忽然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后生,由金阊栈的店伙领了来见胡雪岩,自道他是潘家跑上房的书僮,奉了他家姨太太之命,“请胡老爷过去,有位堂客,要见胡老爷。”

又是姨太太,又是堂客,当着店伙在那里,胡雪岩倒有些尴尬,怕引起误会,传出谣言去,总是烦恼,所以不跟那小后生答话,只向店伙说道:“你们这里,另外有位胡老爷吧?他弄错了!”

“不错!”店伙答道,“他说了胡大老爷的官印,上雪下岩,我才领了来了。”

“那就奇怪了。”胡雪岩对那小后生说,“苏州我没有姓潘的朋友,更不认得你家姨太太。”

“原是木渎来的那位堂客要见胡老爷。”小后生说,“那位堂客是我们姨太太的要好姐妹。”

“原来是阿巧姐!”胡雪岩大惑不解,“怎么不回客栈,到了你家?”

“那就不清楚了。只说请胡老爷过去见面。”

胡雪岩为难了。素昧平生,应人家内眷的邀请,这算是怎么回来?同时阿巧姐有何理由到了潘家?而又叫自己去相会?凡此都是疑窦。以不去为妙。

话虽如此,事情却要弄清楚,真假之间,首先要问阿巧姐,“那位木渎来的堂客,你看见了没有?”他问。

“见了的。”

“是怎么个样子?”

那小后生把阿巧姐的身材、容貌、服饰形容了一遍,果然不错。阿巧姐在潘家这话,看来不假。

有了这个了解,事情就好办了,“好的,你到外面等一下。或者去逛一逛再来,我要等个人回来见了面,才能跟你去。”说着,胡雪岩随手在茶几上抓了些零钱给他,“你去买糖吃!”

“谢谢胡老爷!”小后生问道,“我歇多少时候再来?”

“歇半个时辰。”

未到半个时辰,等的人到了,是周一鸣,据他打听的结果,阿巧姐的那条船,早在下午三点钟,就已到达。

“这有点意思了!看起来不假。”接着,胡雪岩便将那个突如其来的邀请,说了给周一鸣听。

“这其中一定有道理。阿巧姐必有不便回来的理由,胡大老爷,我陪了你去。”

“你的话不错。不过我不想去,一个人不怕一万,独怕万一。”胡雪岩低声说道,“人心多险,一步错走不得。我平日做人,极为小心,不愿得罪人,但难免遭妒,有人暗中在算计我,亦未可知。别样事都好分辩,就是这种牵涉人家闺阁的事,最要远避。所以,我想请你替我去一趟。”

周一鸣久历江湖,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都经过,心想他是怕着了“仙人跳”,顾虑得倒也有道理。自己替他去走一趟,一样也要小心,当时便点点头说:“我去!去了只把阿巧姐请出来,看她是何话说?”

“对了!你问明了立刻来告诉我。”

正在谈着,那小后生已转了回来。胡雪岩随便找了个不能分身的理由,来人自无话说,带着周一鸣走了。

这一走,过了个把时辰,才见他回来,“阿巧姐的话很多,有些事,我也弄不清楚。”周一鸣略停一停,整理一下思绪,要言不烦地说:“阿巧姐夫家派了人,从木渎跟了她到这里,看样子是来找麻烦。阿巧姐不愿回这里,就是不愿意让他们发现她落脚的地方。阿巧姐说有好些话一定要跟胡大老爷你当面谈。她怕跟来的人,在潘家附近守着,此刻不敢出门,到半夜里叫我去接了她来。”

“喔!”胡雪岩深为诧异,“据我知道,她夫家老实得很。怎有此事?”

这话在周一鸣无可赞一词,只这样说,“反正见了面就知道了。”

“慢点!”胡雪岩双目炯炯,神色凛然,“不能去接她!万一为人跟踪,明天告我个拐带良家妇女,这个面子我丢不起。老周,我问你,那潘家是怎么回事?”

“苏州潘家有两潘,一潘是‘贵潘’,一潘是‘富潘’,阿巧姐的那一家,是富潘的同族。阿巧姐的小姐妹,是他家的姨太太,太太故世了,姨太太当家,所以能够作主,把阿巧姐留了下来往。”

“潘家的男主人,叫啥?你晓得不晓得。”

“不晓得。”

“不晓得也不碍。”胡雪岩说,“等我去拜他家男主人,当面说明经过,

把阿巧姐找了出来,就当着他家男主人谈好了。不过,这一下,要委屈你了。“

这话周一鸣明白,是要他权且充任报帖的家人,这也无所谓,他很爽快地答应:“我伺候胡大老爷去。”

于是雇好一顶轿子,周一鸣持着拜匣,跟随胡雪岩到了潘家。帖子一投进去,潘家的男主人莫名其妙,但他的姨太太心里明白,说了经过,方始恍然,立刻吩咐接见。

“来得冒昧之至,”胡雪岩长揖问道:“还不曾请教台甫。”

“草字叔雅。”潘叔雅说,“老兄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我把人请出来,你们当面谈。”

“是!是!承情不尽。只是深夜打搅,万分不安。”

于是潘叔雅道声:“暂且失陪。”转身入内。

趁这片刻工夫,胡雪岩将潘家的客厅,打量了一番,这才讶然发现,潘家的里外大不相同,大门残旧狭隘,象个破落户,客厅中的陈设却是名贵非凡,光是壁上的字画,就让胡雪岩目眩不止,这面一堂屏条山水,四幅恰好就是“四王”,那面一堂屏条书法,四幅也恰好就是文微明的真草隶篆“四体”。另有一幅中堂,顶天立地,写的是碗大的狂草,胡雪岩除了个“一”

字,其余一字不识,但这么两丈多长,七、八尺宽的一张大宣纸,就够他发半天的愣了。

“胡老爷,请用点心!”

一个穿着极整洁的蓝布大褂的听差,捧来了一只银盒,盒子凿成一朵梅花,花蒂就是把手。揭开来看,里面是五只细瓷碟子,盛着五样点心,红、绿、黄、黑、白俱备,颜色极艳,胡雪岩只认得红的是玫瑰年糕,拿起银镶牙筷,拈了一块放在嘴里,滑糯香甜,其味弥甘,但却不是玫瑰的味道。

“这是拿啥做的?”

“是拿桃子汁在粉里蒸的。”

这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只有叹一声:“你们府上真讲究!”

听差矜持的微笑着,退后两步,悄悄侍立。胡雪岩一面进食,一面在想:等将来发了大财,总要比这潘家更讲究,做人才有意思。

正在仰慕不已,胡思乱想的当儿。听得屏风后面,有了人声,抬眼看时,正是阿巧姐由个丫头陪着走了出来。一见面就说:“我等你好久了。”

请这面坐吧!“听差十分知趣,将他们两人引到靠里的炕床上,端来了盖碗茶,随即向那丫头使个眼色,都退到了廊下。

“怎么回事?”胡雪岩问,“回一趟娘家,搞出很大的麻烦!早知如此,倒不如我叫老周陪了你去。”

“陪了去也没用。事情很奇怪……”

奇的是就在阿巧姐回去的前一天,有人寻到阿巧姐的夫家,直言相告,说是受阿巧姐的委托,来谈如何了结他们这层名存实亡的夫妇关系。如果愿意休妻另娶,可以好好送一笔钱。

阿巧姐的丈夫很老实,不知何以为答,但他有个堂房哥哥,名叫小狗子,却是个喜欢搅是非的坏蛋,一看奇货可居,当时便表示:一切都好谈。但要阿巧姐亲自出面料理。来人一再探询口风,小狗子说是只想要个两三百银子。

“是假话!小狗子的打算,是要骗我到家,好敲人家的竹杠。偏偏我第二天就回家,亏得消息来得早,所以小狗子来叫我,我不肯回去。我娘也叫我早早走。”阿巧姐接着又说:“哪知道小狗子带了两个地痞,弄了只船跟

了下来。我一看这情形,不敢回客栈,同时关照船老大,不可说破是金阊栈代雇的船。上了岸,雇顶小轿,一直抬到这潘府上,还不晓得小狗子知道不知道我在这里?“

胡雪岩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等她说完,主意也就定了,“你做得好!”

他说,“不要紧,我来料理。”

“你怎么样料理?”

“这家的姨太太,跟你的交情厚不厚?”

“从小在一起的姐妹。‘阿巧姐答道:”交情不厚,我也不会投到这里来了。

“那好!”胡雪岩欣慰地,“你就先住在这里。多住几日。”

阿巧姐大感意外,“多住几日?”她皱眉问道:“住到几时?”

胡雪岩的意思,最好住到何桂清动身北上的时节。但这话此时不便说,而且一时也说不清楚。再又想到,虽然阿巧姐跟人家的交情甚厚,只是当居停的,到底不是正主人,作客的身分也有些尴尬,主客双方,都有难处,短时勾留,还无所谓,住长了要防人说闲话。

“这样吧!”胡雪岩说,“见事行事。你在这里打搅人家,我自然有一番意思。明天就备一笔礼来,若是她家男主人好意相留,你就住下去,不然另想别法。”

“住下去倒没有什么。我只是问你,要住到哪一天?”阿巧姐又说,“我也知道你上海事情多,最多三两天就要回去,莫非把我一个人撇在这里?”

“当然不会!”胡雪岩说,“我另有安排……”

“啥安排?”阿巧姐抢着问,神气极其认真。

若是别人,看她这样咄咄逼人,会觉得招架不住,胡雪岩自然不会,“你不要着急,自然是极妥当的安排。”他接着又说:“长话短说,我让你住在这里,不让你回客栈,就是不想落把柄在小狗子手里。回头我就要去打听,到那里去的人是什么人?”

“对!这要去打听。”阿巧姐说,“在船上我一直想不通,为啥要冒我的名,说我托他们去谈的?莫非是我认识的人?”

这句话提醒了胡雪岩,念头象闪电一般从心里划过,十有八、九是尤五和古应春搞的把戏,自己曾经跟他们说过,请他们听自己的招呼行事,暂时不必插手,果然,不听自己的话,弄巧成拙,反惹出意外的麻烦。

不过,他也知道阿巧姐此时心神不定,不宜多说,便即答道:“你不必瞎猜。一切有我。这件事办得顺利的话也很快,说不定明后天就可以水落石出。你先安心在这里玩几天,我把你的衣箱送过来。”

“那倒不必。我跟我那小姐妹,身材相仿,她的衣服多得穿不完,不过,”

阿巧姐又提到那话:“这总也要说个日子,到底住多少天?我也好安心,人家问起来,我也有话好答。”

“那……”胡雪岩心想,看样子到端午前后,何桂清动身的那时候,是不可能的了,既然如此,就早些了结这事,所以盘算了一会,很爽快地答道:“三天!第四天我准定来接你。”

阿巧姐很满意,却又叮嘱了一句:“你可记在心里!”

“不会忘忆!”说着,他从身上摇出一大叠银票来,捡了几张小数目的递了过去,“这里二百两银子,你留着用。在人家这里作客,小钱不要省,下人该当开发的,都要开发。出手也不可以小气。懂吧?”

阿巧姐如何不懂?点点头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丢你的面子。”

于是胡雪岩请见主人,道谢告辞,等周一鸣陪着回到金阊栈,他把他留了下来,细谈究竟。

这段经过,前因后果,相当曲折,即令胡雪岩把不必说出的话,隐去了许多,仍旧使周一鸣听得津津有味,而且磨拳擦掌,大有跃跃欲试之意。

“乡下土流氓搞不出什么把戏,等我打发他们走。”

“人都还不知道在哪里,你先别忙!”胡雪岩说,“我们商量好再动手。

只是摆脱这两个人,事情好办,我要跟小狗子打交道。“

“喔!”周一鸣把心定下来,因为看样子还有许多花样,且等听了再说。

“我现在又要叫小狗子晓得厉害,又要他感激。你倒想个办法看。”

这是个难题,胡雪岩原有借此考一考周一鸣的意思。他好好考虑了一会,出了一个主意,胡雪岩认为可行,当天就开始动手。

第一步是去打听这两个人,乡下人到底是乡下人,不脱泥土气,所以第二天一早,周一鸣很快地在潘家附近找到了。潘家的巷口就是一爿俗称“老虎灶”的小茶店,光顾这里的茶客,大多是附近的平民,一到先自己取了木脸盆舀水洗脸漱口,相互招呼,然后吃茶吃点心,高谈阔论,只有坐在门口饶饼摊子后面那张桌子上,土里土气,贼头贼脑的两个茶客,不但不跟人招呼,而且两双眼睛只盯着过往行人,特别是看见堂客,更为注意,这就相当明显了。

“小狗子!”周一鸣冒叫一声。

小狗子哪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听得声音,转脸来看,看到同一鸣含笑注视,便即问道:“是你叫我?”

“是啊!哪一天进城来的?”

“昨……昨天。”小狗子嗫嚅着说,“我不认识你。”

“怎么会不认得我?”周一鸣也做出困惑的神色,“我倒请问,你是不是家住木渎?”

“是的。”

“那就对了!”周一鸣以极有把握的声音说:“你贵人多忘事,认不得我,我是不会记错的。我们上一次吃过‘讲茶’,我那朋友多亏你帮忙。”

这又是周一鸣瞎扯,料准象小狗子这样的人,少不得有吃讲茶、讲斤头的行径,所以放心大胆撒谎。小狗子不知是计,想了想问:“你的朋友是哪个?”

“姓王。”

“喔,”小狗子说:“想来是王胖子的朋友。不错,王胖子调戏刘二寡妇,挨了耳光,是我帮他叫开的。王胖子现在还好吧!”

“还不错,还不错!”周一鸣顺口回答,“他常常提到你,说你小狗子够朋友。来,来,我做个吃点心的小东。”说着便向烧饼摊子高声吩咐:“拿蟹壳黄、油包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狗子一面说话,一面眼睛朝外看,街上走过一个女人,后影极俏,象极了阿巧姐。

这等于自画供状,周一鸣心里好笑,便根本不拿他当个对手,等那条俏影消失,小狗子怏怏地收拢目光,脸上并现懊恼与疑惑之色,周一鸣便单刀直入问道:“小狗子,你在等人?”

“不是,不是!”

“那个女的,”周一鸣遥遥一指,“后影好熟,好象在哪里见过?”

小狗子怎想得到是有意逗他?惊喜交集地问:“你……啊,说了半天,看我荒唐不荒唐?还没有请教你老哥尊姓?”

周一鸣因为藐视他的缘故,便懒得改姓,照实答道:“敝姓周。”

“喔,周大哥,刚才过去的那个女人,你也觉得象是认识的?”

“是啊!”周一鸣说:“好象木渎见过,也好象在上海见过。”他摇摇头:“记不得了!”

这番做作,把小狗子骗得死心塌地,当时先不忙跟周一鸣答话,向他的同伴叫了声:“老吴!”接着向外努一努嘴。

那个老吴便飞奔而去,周一鸣越发匿笑不已。“小狗子,”他放低了声音说:“你们在钉人的梢?”他又用关切的神色,提出警告:“苏州城里,不比乡下,尤其是这年把,总督、巡抚、总兵,多少红顶子大官儿在这里,你们要当心。”

“这……”小狗子嗫嚅着,“不要紧的!是熟人。”

“什么熟人?说刚才那个女的是熟人?”

“是的。”小狗子觉得周一鸣见多识广,而且也说了相熟,便不再隐瞒:“周大哥,你说在木渎,在上海见过都不错。说起名字,你恐怕晓得,叫阿巧!”

听得这话,周一鸣又有番做作,把腰一直,脸微微向后,眼略略下垂,好半晌才说:“我道是哪个,是在长三堂子里的阿巧!怪不得背影好熟。”

“对,对!周大哥,你也晓得的,她在堂子里。”小狗子更觉需要解释,赶紧又说:“那都是她娘家不好,她是私下从夫家逃出的,做出这种事来,害得夫家没面子,真正气数。”

“那你现在钉她的梢,所为何来?想捉她回去?”

“也不是捉她,她不守妇道,想劝她回去。”

“这,小狗子,不是我说一句,真正你们苏州人的俗语:”鼻头上挂咸鱼——臭鲞,‘这种人怎么劝得醒?“

小狗子点点头,想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周一鸣明白,这就到了要紧关头了。他原来定的计划是,找好“班房”

里一个跑腿的小伙计,托他找个同事,两个人弄条链子,弄副手铐,等自己探明了小狗子的住处,“硬装榫头”,随便安上他一个罪名,先抓到班房里,然后胡雪岩拿着何桂清留经他的致长洲知县的名片去保他出来。这就是既叫小狗子知道厉害,又要他感激的手法。而照现在来看,根本无需这样子大动干戈,直截了当谈判就行了。

对小狗子这面,毫无疑问,周一鸣认为“搓得圆、拉得长”,要他成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极有把握,但在胡雪岩那方面不能没有顾忌,他觉得自己无论就身分、交情来说,替他办事,还没有能够到自作主张,独断独行的程度。自己只不过为胡雪岩奔走,他怎么说,自己怎么做,能把他的交代完全办到,便是最圆满的事。不听他的话做,即使效果超过预期,依然会使得胡雪岩有“此人不可靠”的感觉,因为不听话即是不易控驭。

为此,他改了主意,“小狗子,各人有各人的事,我也不来多问。”他略停一停说,“今天也是凑巧,我有个机会可以发笔小财,不过这件事我自己一个人做不成,正好路过看见你,想邀你做个帮手,不知道你有空没空。”

话甚突兀,小狗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有钱进帐的事,自然求之不得,

但第一要看他的话靠得靠不住,第二要看自己做得了做不了?所以先要问个清楚才能打主意。

“周大哥,你挑我,我自然没话说。是怎么回事,好不好请你先说一说?”

“说来话长。看你现在心神不定,我也还有点事要去办,这样,”周一鸣故意做个沉吟的神情,然后语声很急地问道:“你住在哪里,中午我来看你。”

“我住在阊门外一个朋友那里。”小狗子又说,“中午不见得回去。”

“那么,我们中午约在哪里碰头好了。我请你吃酒,把你的朋友老吴也带来。”

“好的。”小狗子毫不迟疑地答道:“你约地方好了。哪个请哪个,自己弟兄都一样的。”

“对!我们准定中午在观前街元大昌碰头。先到先等,不见不散。”

说定了,周一鸣先走,他很细心,没有忘了先到烧饼摊上付了点心钱。

然后匆匆奔到吴苑茶店,这是昨晚上约好了的,胡雪岩在那里等他。

“这个小狗子,两眼墨黑,啥也不懂!居然想来寻这种外快,真正叫自不量力!”周一鸣得意地细讲了发现小狗子的经过,然后又说:“杀鸡焉用牛刀?”这种样子,胡大老爷你也犯不着费心了,有话跟他实说就是。本来我就想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的,不过是胡大老爷的事,我不敢擅专。“

“不敢,不敢!”胡雪岩对周一鸣很满意,所以也很客气,拱着手说;“你帮我的这个忙,帮得不小。”

“哪里的话?胡大老爷,你不必说客气话。”周一鸣很恳切地答道,“该当怎么办,你尽管吩咐,我去跑。”

“你的办法已经很好了。能够就在这一两天内办妥当了,说句实话,是意想不到的顺利。你中午去赴约,约了他到我客栈里,我们一起跟他谈。不过,那个姓吴的,最好把他撇开。”

“这容易。我自有法子。”

“还有件事,很要紧。”胡雪岩略想一想说:“不管它了,我自己去办,你就只管约了小狗子来,只要约到,以下都是我的事。”

“只要约到”四个字,等于提醒周一鸣,小狗子可能心生疑惑,有意爽约。那在胡雪岩面上就不好交代了。

于是周一鸣不暇多说,匆匆出了金阊栈,为求快速,赁了一匹供游客逛山用的马,认镫扳鞍,跨上马背,将缰绳一带朝城里走。

“喂,喂,客人,你到哪里?”赁马的马伕赶紧抢着嚼环,仰脸问说。

这些马照例有马伕带路,而马是跑熟了路的,出行之时,一步踏一步,到归途回槽,撒开四蹄,却又不大相同。马都是上了岁数的,实在也快不到哪里去,而且除却逛山,从不进城,所以马伕要那样诧异地问。

周一鸣原晓得这些规矩,一看不能通融,便很简捷地说:“我要进城,你赁不赁?不赁我就下来。”

“做生意哪有不赁之理。不过……”

周一鸣没有工夫跟他多磨,跳下马来将缰绳一丢,掉头就走。

这态度就不大好了,而那马伕也是有脾气的,当时便吐一口唾沫,自言自语的骂道:“真叫气数!碰着‘老爷’哉!”

苏州话的“老爷”,用在这里当鬼解释,周一鸣正因赁马不成,惹了一肚子气,此时怒不可遏,转过身来,抢上两步,戟指喝道:“你骂谁?”

那马伕一看来势汹汹,便有惧意,但“苏州人打架”的那副工架是出了名的,一面用怎么样也硬不起来的苏州话,连声警告:“耐要那哼?耐要那哼?”一面倒退着揎拳捋袖、捞衣襟、盘辫子,仿佛要拼个你死我活似地。

苏州人又最好看热闹,顿时围了一圈人,那马伕有本地人助威,声音便高了,用极快的苏州话指责周一鸣不通人性,即令是吵架,也忘不了说几句俏皮话,于是看热闹的人丛中,便有了笑声。

周一鸣此时处境甚窘,他倒不是畏惧,而是怕闹得不可开交,误了小狗子的约会,便误了胡雪岩的要紧事,心里颇为失悔,却苦干找不到一个台阶可下。

幸好,有了救星,是胡雪岩,“老周,”他从人背后挤了出来,问道,“跟他吵什么?”

“为了赶辰光,想赁匹马进城,这家伙的马,要拣地方走的,那就算了!

‘买卖不成仁义在’,用不着骂人。“

“哪个骂人?”马伕也抢上来分辩,却让胡雪岩止住了。

“‘相骂无好口’,谁是谁非,不必再辩。我只问你,耽误了你的生意没有。”

“就耽误了生意,也只好我认倒霉。”

“那就没话可说了。”胡雪岩说:“你赶快招呼你的生意去吧!”

说着,他把周一鸣一拉,掉臂而出,也不必劝解,更不必追问,两个人雇了两顶轿子抬进城,在观前下轿,重新约一约时间,准定正午在金阊栈见面,然后分手,各去干各的。

胡雪岩本想去找“炉房”,一打听地方远得很,只好找钱庄,踏进一家门面很象样的“永兴盛”,开口便问:“有没有刚出炉的‘官宝’。”

官宝就是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由藩库监视熔铸,专备解京及其他公用,所以称作“官宝”。

钱庄不见得有刚出炉的官宝,但可以到炉房去兑换,甚至现铸,只要顾客愿意“贴水”,无不办到。永兴盛有个伙计,架子甚大,双手分开成个八字,撑在柜台上,歪着头问:“要多少?”

“要二十个。”

二十个就是一千两银子,那伙计拿过算盘来,滴沥搭拉打了几下,算出贴水的银数,然后说道:“要下午才有。”

“我有急用,另贴车费,拜托代办一办。”

于是又说定所贴的车费,胡雪岩付出一大一小两张阜康的“即票”,那伙计斜睨着说:“这票子我们不收。”

“为什么?”

“信用靠不住。”

如果说跟阜康没有往来,不知道它的虚实,不便收受,胡雪岩倒也无话可说。说阜康“信用靠不住”,近于诬蔑,他不由得气往上冲,伸手入怀,取出一大叠银票,其中有鼎鼎大名的京师“四大恒”,以及总号设在汉口、分号二十余处的“日升昌”的票子,预备拿到柜台上,叫他自己挑一张。

手已经摸到银票了,转念一想,不必如此,便忍住了怒气问道:“宝号可出银票?”

“当然。”

“那好。”胡雪岩问道:“如果是宝号的本票,自然是顶靠得住了?”

“那还用说吗?你有多少,我们兑多少。”

“我没有。既然宝号不肯收阜康的票子,我只好到别家了。”胡雪岩拱拱手说:“对不起,对不起!”

出了永兴盛,觉得这口气真咽不下去,最好马上就能报复,但这不是咄嗟可办的事,只得暂且丢开,先另找一家钱号,兑换了二十个官宝,托那家钱庄派一名“出店”送到了金阊栈。

也不过刚刚把银子堆好,周一鸣陪着小狗子到了,引见以后,胡雪岩开门见山地说:“我是阿巧姐的客人,她托我替她来说句话,如果他夫家肯放她,她愿意出一千两银子,让她丈夫另外攀亲,还可以买几亩田,日子很可以过得去了。我听老周说,这件事有你‘轧脚’在内,‘皇帝不差饿兵’,我替阿巧姐作主送你一百两银子。你看如何?”

这番话说得很明白,而小狗子仍有突兀之感,最叫他困惑的是,这个自称是王胖子的朋友、曾经一起吃过讲茶的“周大哥”,何以会把自己的底细,摸得这么清楚?因此,看看周一鸣,又看看胡雪岩,翻着一双白多黑少的三角眼,竟无从作答。

就在他这迟疑不语之际,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胡雪岩把张被单一揭,下面盖着的二十个大元宝,尽皆揭露,簇簇全新,银光闪亮,着实可爱,另外又有一堆银子,几个“中锭”,一些“元丝”,估计是百把两上下,这不消说是,是预备送自己的谢礼。

俗语道得好:“财帛动人心”,胡雪岩是钱眼里不知翻过多少跟斗的,最懂得这句俗语,所以特地要换官宝,好来打动小狗子的心。

这是胡雪岩熟透世故、参透人生、驾驭世人的一帖万应灵药,小狗子心里也知道,阿巧姐真正成了奇货。说书的常说:美人无价,若是咬定牙关不放松,弄个一万八千的也容易得很,这区区一千两银子算得了什么?

无奈心里是这样想,那双眼睛却不听话,盯住了叠得老高,耀眼生花的大元宝不肯放。当然口中无话。周一鸣要催他,嘴唇刚一动,让胡雪岩摇手止住了。

他很有耐心,尽让小狗子去想。银子如美色,“不见可欲,其心不乱”,或者刚看一眼,硬生生被隔开,倒也罢了,就是这可望而不可即的境况之下,一定越看越动心,小狗子此时的心情,就慢慢变成这个样子了。

“凡事不必勉强。”胡雪岩开口了,再不开口,小狗子开不得口,会成僵局,“你如有难处,不妨直说。”

“难处?”小狗子茫然地问。

胡雪岩看他有点财迷心窍的模样,便象变戏法似地,拎起被单的一角,往上一抖,被单飞展,正好又把元宝覆住。这一来,小狗子的一颗心,才又回到了腔子里。

“我也晓得你老哥是在外头跑跑的,做事‘落门落槛’,所以爽爽快快跟你说。”胡雪岩说,“我是受人之托,事情成不成,在我毫无关系,只要讨你一句回话,我就有交代了。”

银子等于已经收起来了,似乎只等自己一句话,事情便成罢论。这样一个局面,轻易放弃,总觉得“于心不忍”,因此不译言地答了句:“我来想办法。”

“这就是了。”胡雪岩接着他的话说,“我们都是居间的人,有话尽不妨实说,有难处大家商量着办。你老哥是何办法?我要请教。”

“事情我做不得主,我只有尽力去说。成不成,不敢包。”小狗子又说,“如果数目上有上落,应该怎么说法?要请胡老爷给我一句话,我心里好有个数。”

这到了讨价还价的时候,可说大事已定,胡雪岩略想一想说:“我在苏州很忙,实在没有闲工夫来磨,这样,予人方便,自己方便,如果不耽误我的工夫,我花钱买个痛快。明天一早,能够立笔据,我自己贴四个大元宝。”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