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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部分

书籍名:《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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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唷,唷!”胡雪岩大为惊异,“阜康真的要发财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户头?”

“胡先生!”刘庆生矜持着说:“你再看这一笔帐。”

他翻到的一笔帐是支出,上面写着:“八月二十五日付罗尚德名下本银一万一千两。息免。”

“喔,原来罗尚德的那笔款子,提回去了?”

“不是!”刘庆生说,“罗尚德阵亡了,银子等于是我送还的。我不知道这件事做得对不对……”

刘庆生细谈这件事的经过,是八月二十五那天,有两个军官到阜康来问,说是听闻罗尚德曾有一笔款子存在阜康,可有其事?又说罗尚德已经阵亡,但他在四川还有亲属,如果有这笔款子,要提出来寄回去。

罗尚德的存折在刘庆生手里,倘或否认其事,别无人证。但他不肯这样做,一口承认,同时立即取出存折,验明银数,但他表示,不能凭他们两个人的片面之词就付这笔存款。

“那么该怎么办呢?”

“我知道罗老爷跟抚台衙门的刘二爷是朋友,要刘二爷跟你们营官一起出面,出条子给阜廉。”刘庆生说:“只要罗老爷是真的阵亡,你们各位肯

担责任,阜康立刻照付。“

于是那两个军官,当天便我了刘二爷来,公同具了领条,刘庆生立即捧出一万一千两银子,还要算利息,人家自然不肯再要。这样到了第二天,张得标、李德胜等等,便都上门来了。

胡雪岩听他讲完,异常满意,“庆生,”他说,“阜康的牌子打响了!

你做得高明之极。“

“老实说,”刘庆生自己也觉得很安慰,“我是从胡先生你这里学来的窍门。做生意诚实不欺,只要自己一颗心把得定就可以了,诚实不欺要叫主顾晓得,到处去讲,那得要花点心思,我总算灵机一动,把机会抓住了。”

“对!做生意把握机会,是第一等的学问。你能够做到这一点,我非常高兴。庆生,我现在帮手不够,你还是替我享管点事,以后钱庄的生意都归你。”胡雪岩说:“我一切不管,都归你调度。”

“这……”刘庆生兴奋之余,反有恐惧不胜之感,“这副扭子我怕挑不下。”

“不要紧!你只要多用心思,凡事想停当了去做,就冒点风险也不要紧。

不冒风险的生意,人人会做,如问能够比头?只要值得,你尽管放手去做。“

“这话就很难说了,怎么叫值得,怎么叫不值得?各人看法不同。”

“人生在世,不为利,就为名。做生意也是一样,冒险值得不值得,就看你两佯当中能不能占一样?”胡雪岩停了一下指着帐簿说,“譬如这笔放款,我知道此人是个米商,借了钱去做生意,你就要弄弄清楚,他的米是运到什么地方?运到不曾失守的地方,不要紧,运到长毛那里,这笔放款就不能做!为啥呢,万一这笔帐放倒了,外面说起来是:哪个要你去帮长毛?倒帐活该!这一来名利两失,自然犯不着冒险。”

“我懂了!”刘庆生深深点头,“凡事总要有个退步。即使出了事,也能够在台面上说得过去。”

“对啊!庆生,”胡雪岩拍着他的肩说,“你完全懂了!我们的生意,不管是啥,都是这个宗旨,万一失手,有话好说。这样子,别人能够原谅你,就还有从头来起的机会,虽败不倒!”

“虽败不倒!”刘庆生把这句话在心里念了好几遍,颇有领悟。接着便谈了些业务扩充的计划,胡雪岩因为自己在杭州只有几天耽搁,一拖便无结果,所以或可或否,当时便要作出决定。

正在从长计议时,只听有人一路喊了进来:“二弟,二弟!”

听这称呼便知是嵇鹤龄,胡雪岩急忙迎了出去,只见他红光满面,梳一条又黑又亮的辫子,身上穿一件极挺括的紫酱色线春夹袍,外面套一件黑缎“巴图鲁”坎肩,平肩一排珊瑚套扣,卷着袖子,露出雪白纺绸的袖头,左手盘一对核桃,右手拿昔支湘妃竹镶翠的短烟袋,十足一副纨袴公子的打扮,以前的那副不修边幅的名士派头,连影子都找不到了。

“大哥!”胡雪岩笑道:“你年轻了十几岁,差点都认不得了。”

“都是瑞云啊!”嵇鹤龄有着掩抑不往的喜色,“打扮了几个孩子,还要打扮我。不作无益之事,何以遣有生之涯?这且不去说它。我是奉命来邀客,瑞云叫我来说,晚上为你接风,没有什么菜吃,但一定要到。”

“一定到。只是时候不会太早。”

“你是要先去记雪公?”嵇鹤龄说,“那就不必了。我已约了雪公,他到舍间来会你,吃完饭,你们一起走好了。”

“那好,省了我多少事。”胡雪岩笑着问道,“瑞姑娘怎么样?”

“那是尽在不言中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承情不尽。”

“新城的案子,雪公已经写信告诉我了,说得语焉不详,我在上海记挂得很。”胡雪岩问道,“对你总有个安排?”

“是的,我正要跟你详细谈。”嵇鹤龄略一踌躇,接着又说,“话太长,一说开头,就无法收场了。这样吧,我还要去办点事,瑞云要我去买儿盆菊花,我把轿子留在这里,回头你坐了来。最好早些到,雪公未来之前,我们先可以好好谈一谈。”

看他春风满面,服饰华丽,此时又知道养了“轿班”,可知情况很不坏,胡雪岩先忧放心了,点点头答应,尽快赴约。

在阜康把几件紧要的事处置完毕,胡雪岩坐了轿子径到嵇家。嵇鹤龄也刚回来不久,正穿着短衣在指挥花匠陈设菊花,一见他来,便说一声:“你到里面坐,我洗了手就来。”

这时张贵已来肃客,看见胡雪岩异常恭敬,也格外亲热,一面伛偻着身子引路,一面殷殷问讯,直接领到后厅,迎面遇着瑞云。

“二老爷!”因为胡雪岩与嵇鹤龄拜了把子,所以她这样含笑称呼,略一凝视,接着又说,“清瘦了些,想来路上辛苦了!不过精神气色都还是老样子。”

“你象是发福了。”胡雪岩笑着问,“日子过得还称心吧!”

“托二老爷的福。”瑞云向里喊道:“荷官,领了弟弟、妹妹来见二叔!”

“噢!”里面娇滴滴地答应一声,只见丹荷领头,带着一群小家伙,摇摇摆摆走了来,一个个都穿得很干净,等丹荷一站定,便也都站住了。

“叫啊!二叔。”瑞云看着丹荷说。

于是丹荷先叫,她叫过了再叫弟、妹们叫。胡雪岩一看这情形,对瑞云佩服得不得了。她是用的“擒贼擒王”的手段,不知怎么一来,把最调皮的丹荷笼络得服服帖帖!那一群小家伙便也都安分了。

“老大呢?”他问。

“我送他‘附馆’去了。”嵇鹤龄进门接口,两个小的立刻便都扑了过去。

胡雪岩心里着实羡慕嵇鹤龄,自然也深感安慰,拉着丹荷的手问长问短,好半天不放。

“好了好了!”瑞云大声说道,“都跟着二姐到里头去,不要来烦你们二叔!”

遣走了孩子们,瑞云也告个便回到厨下。于是嵇鹤龄跟胡雪岩谈起别后的光景。新城之行,先抚后剿的宗旨定得不错,当地士绅对嵇鹤龄革枪匹马,深入危城,都佩服他的胆气,也了解他的诚意,因此都愿意跟他合作,设法把为首的“强盗和尚”意心,引诱到县自首。蛇无头而不行,乌合之众,一下子散得光光。前后不过费了半个月的工夫。

功成回来,王有龄自然敬礼有加,万分亲热,私人先送了五百两银子,作为谢礼。嵇鹤龄不肯收,王有龄则非送不可,“到后来简直要吵架了。”

他说,“我想你跟他的交情不同,我跟你又是弟兄,就看在这一层间接的渊源上,收了下来。”

“你真是取与舍之间,一丝不苟。”胡雪岩点点头说,“用他几个也不要紧。这且不去说他,你补缺的事呢?雪公说过,补实缺的事,包在他身上。

现在怎么样了?“

“这件事说起来,有点气人,”嵇鹤龄急忙又加了一句:“不过,雪公对我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保我署理归安县,黄抚台不肯,又保我接海运局,他也不肯,说等‘保案’下来再说。”

地方上一件大案子,或则兵剿,或则河工,或则如漕运由何运改为海运等等大事曲张的案子,办妥出奏,照例可以为出力人员请奖,称为“保案”,保有“明保”、“密保”之分,自然是密保值钱。

“黄抚台给了我一个明保,反是雪公倒是密保……”

“这太不公平了。”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莫非其中有鬼?”

“嗨!”嵇鹤龄一拍大腿,“真正机灵不过你!黄抚台手下一个文案委员,要我两千银子,我也不知道这两千银子是他自己,还是他替黄抚台要?

反正别说我拿不出,就拿得出来,也不能塞这个狗洞。“

“那么,雪公怎么说呢?”

“雪公根本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嵇鹤龄说,“我跟他说了,他一定为我出这两千银子。我何必再欠他一个人情?”

官场中象他这样耿介的人,已经不多了,胡雪岩不由得肃然起敬。但他可以这么想:自己应该跟王有龄说清楚,无论如何要把海运局的差使拿下来,哪怕“塞狗洞”也只好塞了再说。

“大哥!”他说:“这件事你不必管了,雪公必有个交代,等我来跟他说。”

“其实也不必强求。”嵇鹤龄摇摇头,“官场中的炎凉世态,我真看厌了。象我现在这样也很舒服,等把那五百两银子花光了再说。反正世界上决没有饿死人的。”

“你真正是名士派。”胡雪岩笑道,“不是我说句大话,象你这样的日子,我也还供给得起,不过你一定不肯,我也不愿意让你闲下来不做事。人生在世,不是日子过得舒服,就可以心满意足的。”

“一点不错。”嵇鹤龄深深点头,“我自然也有我的打算,如果浙江混不下去,我想回湖北去办团练。”

“那不必!我们在浙江着实有一番市面好做,等雪公来了,大家好好谈一谈。”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因为已成熟客,刚听得张贵来报:“王大老爷到!”

王有龄已经迸门,一面走,一面在喊:“雪岩,雪岩!”

“雪公!”胡雪岩迎了出去,拱拱手招呼。

“我天天在盼你。等你一来,我就有回湖州的日子了。”

“老爷!”是瑞云在喊,她仍旧用他在家的称呼,“请里面坐,就吃酒吧!只怕胡老爷也饿了。”

“好,好,吃酒,吃酒!”王有龄很高兴地说,“今天要痛痛快快吃几杯。”

于是延入后厅,只见已摆了一桌子的菜:有瑞云的拿手菜红糟鸡,也有她别出心裁,将嵇鹤龄家乡口味的鱼杂豆腐和杭州菜的鱼头豆腐烩在一起的一品锅,烹制得浓腴非凡,正宜于这西风落叶的黄昏食用。

“胡老爷送的洋酒。”瑞云拿着一瓶白兰地笑道,“我竟不知道怎么开法?”

“我来,我来!”嵇鹤龄接过酒来,很自然把双手抚在她肩上说,“喝

这酒省事,不必烫。你请到厨房里去吧!菜慢一点好了。回头你也来敬酒。“

他这样款款而言,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瑞云却很不好意思,微微窘笑着白了他一眼,然后低声埋怨:“你真罗嗦!”

王有龄向胡雪岩看了一眼,等瑞云的背影一失,忍不往哈哈大笑,“雪岩!”他说,“我现在才知道你的乐趣,看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实在是件赏心乐事。”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是西湖月老祠的对联,嵇鹤龄随即笑道:“这一字改得好!雪公有此襟怀,自然常乐。”

“好说,好说!”都亏你们两位帮了我的大忙。今天先借花献佛,聊表寸心。“

于是三个人先干了一杯。白兰地不比绍兴酒,嵇鹤龄喝得大猛了些,呛了嗓子,咳得面红脖子粗,连瑞云在厨房里都听到了,赶了出来一看,便一面问原因。一面替他捶背。王、胡两人看在眼里又相视而笑了。

“你那位珠小姐呢?”王有龄问胡雪岩,“现在是要看你的了!”

“那也是件赏心乐事……”

“怎么?”王有龄很关切地抢着问,“莫非好事不谐?”

“在阿珠仍旧是件好事,这也不去谈她了。倒是畹香,”胡雪岩说,“我在上海叫人去看过她,还住在梅家弄,不曾受到什么惊吓。她有意思来玩一趟,雪公,你看如何?”

“看看再说吧!”王有龄的神色很冷淡,是不大愿意谈及此事的神情。

嵇鹤龄本来想问畹香是何许人?看见他这样的神色,见机不言。胡雪岩当然更不会再提,话题一扯,谈到他自己在上海的交游及生意。

此刻有两件事要谈,一件是代买的洋枪,一件是海运由浏河出口,交尤五驳运,后者又跟嵇鹤龄的出处有关,胡雪岩灵机一动,认为可以当作嵇鹤哈的见解提出来,显得他在这方面也有过人的才干,因而决定先谈洋枪。

“雪公!”他问,“湖州的团练怎么样了?”

一问到此,王有龄大力兴奋,“很好哇!全省各地的团练,就数我湖州顺利。平心而论,都是赵景贤的功劳。”他对嵇鹤龄说,“此人的才具,不逊干老兄。几时我介绍你跟他交个朋友。”

“我亦听说此君既贤且能,很想交这个朋友。若蒙雪公引见,真是快事!”

说着,他陶然引杯,一仰脖子干了酒。

“雪公!”胡雪岩把话题拉丁回来,“我替你买了一批洋枪。”他把整个经过说了一遍。

“我也要浮一大白!”王有龄极高兴地说,“雪岩你这件事,办得好极了!前两天,抚台还跟我谈起,兵在精而不在多,又说欲善其事,先利其器。

龚振麟父子,对造炮虽有经验,无奈不会造枪,现在能够买到洋枪,对防务大有裨益。我明天就‘上院’去见抚台,筹个通盘的办法出来,洋枪多多益善。“

“那是以后的事。目前这批枪呢?”

“这一批枪,当然是我们湖州买!有了这批洋枪,将来的效用如何,且不去说它,起码眼前就可以激励团练的士气,关系甚重。”王有龄又说,“赵景贤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雪公!”嵇鹤龄插进来说,“既然湖州志在心得,事情就不是这么个做法。明天要防黄抚台截留这批枪,还是暂时不说的好。”

“那么到什么时候再说?”

“我看要用这么个步骤,”嵇鹤龄慢条斯理地答道,“先跟藩司请一张洋枪的运照,接着了这批枪,送到湖州,然后再跟黄抚台去说。那时枪支已经发了下去,莫非黄抚台倒说,通通收了回来,给他的亲兵用?”

“对,对!”王有龄说,“有你们两个人替我画策,真正是万元一失!

来,吃酒!“

一面喝酒,一面胡雪岩又谈买这批洋枪,还有拉拢英商,叫他们少跟洪杨打交道的好处。嵇鹤龄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心里便在为胡雪岩想着,等他们谈话告一段落,使用提醒的语气说:“雪岩,这批货色的价款如何算法,你要不要先跟雪公谈一谈?”

胡雪岩还不曾开口,王有龄矍然说道:“提到这一层,我倒想起来了。

团练都是官督民办,地方上自己筹了饷,自己保管。湖州富庶,地方上也热心,团练经费很充裕。我本来想跟赵景贤说,叫他把公款存在阜康,又怕碰个软钉子,面子上下不来,所以一直不曾开口。现在好了,有了这批洋枪,是个很好的‘药引子’,赵景贤一定很见你的情,我就容易说话了。至于这一批货色的价款,说多少是多少,回扣当然是你的。“

胡雪岩此刻最感困难的,第一是人手不足,第二是头寸调不转。有了湖州团练的大笔经费存进来,如鱼得水,再妙不过。有了大生意,他就不肯贪小利了,“不!”他说,“我的事需要做得漂亮。回扣或者归公,或者归景贤手下的人去分,我完全当差。”

“白当差也不必。”王有龄说,“这件事你不必管了,我来跟赵景贤说。”

要谈的两件事谈妥了一桩,另一桩得要从嵇鹤龄身上谈起,“雪公!”

他开门见山地问:“鹤龄的事怎么了?”

一提到这话,王有龄把已送到唇边的酒杯又放下,意兴阑珊地先叹了口气。

“为这件事,我睡觉都不安枕。”王有龄说,“我也正要等你商量。抚台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迹近过河拆桥,叫我怎么对得起鹤龄兄?”

于是他把几次为嵇鹤龄的事,跟黄宗汉去谈的经过,说了一遍,先是请求,没有确实答复,便改做保荐,保荐依旧不得要领,就只好力争,无奈至今争不出名堂来。

“雪岩!”王有龄说到最后,又要请教他了,“你料事比别人来得准,倒看看,是何道理?”

“‘无鬼不死人’!”胡雪岩很坦率地说,“其中必定有鬼。”

“我也想到了这一层。”王有龄答道,“问过文案上的人,说要不要有所点缀?文案上的人,回话很诚恳,说这件事全看抚台的意思,他们此刻还不敢受好处,怕受了好处,事情办不成,对不起人。等将来嵇某人的委札下来,自然少不得要讨他一杯喜酒吃。雪岩,你听,这话不是说到头了吗?”

王、嵇两个人两样的活,摆到胡雪岩心里一辨味道,立刻就懂了。两千银子是黄宗汉要,却又不肯叫王有龄出,所以才有这样的话,如果是文案上要钱,管你这银子姓王姓嵇,只要成色足就行了!

懂是懂了,却不肯说破。说破了,王有龄即或花了钱,仍旧会觉得替嵇鹤龄不曾尽到心而感疚歉,在嵇鹤龄则既有那样不愿花钱买官做的表示,说破了更会成僵局。

于是他笑笑说道:“他们闹鬼,我就是专捉这路鬼的‘茅山道士’。且

看我的手段!“

“那么,你预备如何‘捉鬼’?”王有龄问。

“天机不可泄漏。”胡雪岩拿手一指嵇鹤龄,“雪公,鹤龄给我的信上,谈到漕米海运,由浏河出口,因为小刀会起事,怕出乱子,出了个主意你看行不行?”

听得这话,嵇鹤龄大为诧异,自己何尝出过什么主意?正要开口,发觉有人轻轻踢了他一脚,这自然是胡雪岩递过来的暗号,嵇鹤龄便不作声了。

“什么主意?”王有龄极注意地问,“上头正为这件事在担心,我也很头痛,派兵护漕,原是公事,谁知百端需索,绿营兵真正都该裁撤!”

“那好!这个主意用得着了。”胡雪岩不慌不忙他说道,“鹤龄晓得我跟尤五的交情,也晓得尤五的手面,出的主意就是包给尤王驳运。你看如何?”

王有龄思索了一下,拍案称赏:“这个主意想绝了!尤五是松江漕帮,说起来便宜不落外方,哪方面都交代得过。鹤龄兄,你真正才气纵横。这样吧,请你今天就做个说帖,我明天上院面递。如果抚台再有罗嗦,那就真正是出了鬼了!”

“是,是!”嵇鹤龄答应是在答应,不免有些面红耳热,只是借酒盖脸,一时看不出来。

“甚好,甚好!”王有龄举杯说道,“白兰地我也喝过几回,似乎都不如今天的来得香,来得醇。”

“‘与周公谨交,如饮醇醪’!”嵇鹤龄引了句《三国志》上的话,端杯向王有龄一举,眼却看着胡雪岩。

干了这一杯,王有龄说:“酒差不多了。鹤龄兄今晚上还要写说帖,明天晚上到我那里再喝个痛快!”

话刚完,只听瑞云一面掀帘子走了出来,一面笑道:“我还没有敬胡老爷、敬老爷呢?”

“敬胡老爷应该,谢媒!”

瑞云原有这意思,让王有龄一说破,便不好办了,一手执壶、一手持杯,僵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幸好,这不过眨眨眼的工夫,因为嵇鹤龄很机警地替她解了围。

“还是应该先敬雪公!”他接过壶来说,“雪岩跟我弟兄,那是自己人。”

“糟了!”王有龄笑道,“你们都是自己人,只剩下一个我是外人。”

“老爷也不要这么说,”瑞云窘意消失。依然很会应酬了,“胡老爷跟格老爷都没有拿老爷当外人看。”

“对了!”有了几分酒意的王有龄,词锋特别锐利,“女心外向,倒是你拿我当外人看了。”

“我不敢!”虽是戏言,瑞云却当作正经话回答,“我在老爷家十几年,不敢忘记者爷、太太待我的好处。”

说到这样的话,王有龄就是借酒盖脸,也不好意思跟她再说笑话,规规矩矩受了她一杯酒。接着,瑞云又敬了胡雪岩,放下杯子要走,他喊住了她,要她也敬嵇鹤龄。这时候的瑞云可大方不起来了!但越是不肯,胡雪岩越闹得厉害,把几个小把戏都招引了来,在门帘后面遮遮掩掩地看热闹,特别是最调皮的丹荷,格格地笑个不住。嵇鹤龄借着去叱斥儿女的机会,算是替瑞云又解了围。

饭罢回到书房里去喝茶,又谈正经。王有龄问起胡雪岩说:“驳运一节,你跟尤五谈过没有?”

“谈是谈过,没有定局。因为不知道你的意思究竟如何?”

“其实你就作了主也一样。”王有龄问:“尤五怎么说?”

“尤五还不是一句话!费用好商量,不过要浙江给他们江苏督粮道一件公事。”

“公事现成!哪怕就是给汪苏许抚台,也不费什么事。倒是费用一层,还要有个大概数目,才好筹划。”

“我想,”胡雪岩说,“总比请派绿营兵保护,要便宜得多。”

“那行!”王有龄很仔细的想了想道说:“只要尤五真的能够保险,这件事就太妙了!”

胡雪岩听出他的意思,是有些不放心尤五,但许多话亦不便跟他说,譬如尤五跟周立春的交情之类。不过既然王有龄有这话,而且又扯上嵇鹤龄,算是他的“条陈”,那么一出纸漏,于他们两个人的前程,都有妨碍,不能不重新考虑。

“事情是有七分把握,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想,”胡雪岩看着嵇鹤龄说,“条陈里写活动些,让黄抚台去作主。”

“不行,不行!”王有龄摇着手说,“他不肯担责任的。”

这一下,事情变得就要重新再谈,胡雪岩因为责任太重、总觉得很难有万全之计,方在沉思之际,嵇鹤龄开了口。

“此事要盘马弯弓,有一番做作。”嵇鹤龄说:“现在防务吃紧,各地方都要增添兵力,原有的兵勇尚不敷用,何能再抽人护送漕米?”

“啊,啊!”王有龄恍然大悟,“我懂了。”

“我也懂了。”胡雪岩说,“不过这话,最好不由雪公来说。”

“你是说由绿营自己来说?”王有龄摇摇头,“他们不肯说的,这是趟好差使,又舒服,又有出息,何乐不为?”

“舒服却未见得,真的遇见小刀会,开起仗来,绿营不是他们的敌手。”

“无奈他们不这么想。我也不能这么说。”王有龄下了个决定:“准定由我面见抚台,相机行事。”

“那么,”胡雪岩问道,“条陈呢?”

“条陈还是今夜把它拟好,我带了去,宁可备而不用,不可要用而未备。”

“既如此,我连夜赶起来。”嵇鹤龄慢了一下说,“我想把雪岩留下来,一起商量,斟酌尽善。雪公看如何?”

“也好!”王有龄看着胡雪岩说:“我们就明天上午碰头好了。”

这样说停当了,王有龄告辞回家。胡雪岩和嵇鹤龄也就毫无耽搁,立即动手,一个条理清楚,一个笔下来得,不费什么事就已把草稿拟好,重新斟酌一遍,作成定稿,随手誊清,由胡雪岩带走。

第二天上午王有龄不出门,专诚在家等候胡雪岩。一到便在书房里闭门密谈,自从新城之乱平服,王有龄愈得黄宗汉的信任,因而妒忌他的人也不少,办事不免多掣时的人,为此他有许多苦恼,要向胡雪岩倾吐。

“雪岩,”他说,“我现在有件大事,要跟你商量。听说黄抚台有调动的消息,如果他一走,来接他的人不知怎么样。所以我颇有急流勇退之想。”

一听这话,胡雪岩大吃一惊,急急说道:“雪公你怎么起了这么个念头?

局面刚刚摆开,正搞得顺手,为啥要打退堂鼓。“

“一则我怕后任一来,如果彼此不甚对劲,我许多经手的事,收拾起来就会有罗嗦,趁黄抚台在这里,办交卸比较容易,二则江忠源由湖北臬司调升安徽巡抚,他跟我有旧,来信问我,愿意不愿意到安徽去?他跟曾国藩两个,现在圣眷甚隆,我想到他那里去也不错。”

“不然!”胡雪岩大为摇头,“安徽地方你不熟悉,我也不熟悉。而且说句老实话,你到安徽,我不会去的,因为我去了也帮不了你的忙!”

“好!”王有龄点点头,“你说到这话,我不必再多说,今天就写信,回谢江忠源的好意。”

听他这样表示,胡雪岩自然感到安慰了,然而也不免觉得责任愈重,想了想说:“黄抚台调动的消息,确不确?”

“有此一说,不可不防。”王有龄又说,“现在浙江各地,都有土匪滋事的情形,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黄抚台对这方面非常认真。因为新城的案子办得不错,所以这些差使,以后怕都会落在我头上。海运局的事又不能不拖在那里,实在有点心余力绌。”

这就见得嵇鹤龄的事,格外重要。说实话,王有龄比嵇鹤龄本人还急,但他在黄宗汉面前,却是有力使不上,因为论功行赏,王有龄走错了一着棋,或者说,这一着棋,他没有去走,在黄宗汉,对新城一案的酬佣,是早就分配好了的,王有龄和嵇鹤龄两人,给一个密保,一个明保,谁密谁明,他没有意见。当初出奏的时候,如果王有龄说一句:“嵇鹤龄出的力多,请抚台赏他一个密保。”黄宗汉也会照办。就因为少了这一句话,把自己搞成了密保,如果这时候,再力荐嵇鹤龄,仿佛投机取巧,他怕黄宗汉心里不高兴,因而始终不敢多说。这一层苦衷,甚至在胡雪岩面前,都难启齿。而时间隔得愈久,那种近似“冒功”的疚歉愈深,渴望着胡雪岩能出个主意,把这件事,早早办成。

“照现在看,恐怕还不是三天两天的事。”王有龄说,“先要谈防务,让黄抚台晓得抽不出兵,然后就让他自己来问,可还有别的好办法?那时我才能把鹤龄的条陈拿出来。你想想,这是多绕弯子的事?”

胡雪岩同意他的说法,重新把前因后果考虑了一遍,发觉自己错了!错在想为嵇鹤龄“显显本事”,其实,那个条陈对嵇鹤龄能不能接海运局差使的关系不大。关系还在丈案那里。“人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怎么连这两句话都想不起?

于是他说:“雪公,我请你缓一缓,快则明天,迟则后天,再去见黄抚台。”

“怎么呢?”王有龄问,“你又有什么安排?”

“还是那句话。”胡雪岩笑道:“天机不可泄漏。”

“好吧!我也不问了,听你的招呼好了。”

于是彼此又谈了些在上海、在杭州的情形,话太多一时说不尽,加上王太太又出来很应酬一番,谈起瑞云,越发说个没有完。胡雪岩也索性丢开正事,聊了些闲天,在王家吃了午饭,告辞出门,一直来到阜康替嵇鹤龄办事。

他就用本号的银票,开了两张,一张两千,一张两百,用个封套封好,上写“匪仪”二字,下面具名是“教愚弟嵇鹤龄”。

“庆生!拜托你走一趟,托刘二爷代为递到文案上的陈老爷。说我还有几天忙,杂务稍为定一定,请他过来叙一叙。”

“好的。”刘庆生又问:“要不要回片?”

“不必了。”胡雪岩说,“他给你就带了回来,不给也不必要,反正心到神知。”

刘庆生办事极快,不过一个时辰,就已回店,带来抚署文案委员陈老爷的一张名片,上面有四个字:“拜领谢谢!”

于是胡雪岩当夜就通知王有龄,说可以去见抚台谈这件事了。王有龄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照他的话做决不会错,因而下一天衣冠整肃地到了抚台衙门。手本递了进去,刘二回出来说:“上头交代,上半天客多,准定请王大爷下半天三点钟来。”

凡是上宪专约时刻会商,皆是格外看重的表示,意思是要抽出一段时间,可以从容细谈。王有龄听得这话,便打道回府,到了下午再来。

黄宗汉在巡抚衙门后花园的“船厅”接见,一到叫先换了便衣,接着便邀王有龄一起吃点心,千层糕、燕皮汤、地力糕,甜咸俱备,冷热皆有,都是他们八闽的家乡口味。

一面吃,一面谈,先谈时局,说向荣的江南大营,每月耗饷甚巨,公文急如星火,催索不已,是件很伤脑筋的事。

“这也不该浙江一省出。”王有龄表示意见,“需索无底,难以为继,大人似乎可以跟向帅商量,是不是通盘筹划,由江苏、江西、浙江三省,每月确定额数,到期报解?这样子,大家筹措起来也比较容易。”

“你这个主意不错,我可以试一试。”黄宗汉又说,“你湖州这方面,关系甚重,通省的饷源,主要的就靠你那里。我看,海运局你真有点兼顾不到了!”

王有龄心里有些嘀咕,听这意思,抚台夹袋中似乎有人,倘或此时就提了出来,一个上司,一个下属,直来直往,中间没有缓冲的余地,嵇鹤龄岂不是就落空了?

这还在其次,如果换一个人来,立刻就得办移交,海运局的亏空,除非能找一笔钱来补上,否则就会原形毕露,那怎么得了?

一想到此,额上便见了汗。黄宗汉不知就里,随即说道:“十月小阳春,天气太热。你请升冠吧!”

升冠就是脱帽,是不礼貌的,王有龄拿块手巾擦擦汗说:“不要紧,不要紧!”

这是小事,黄宗汉也不再多说,又谈公事:“那个姓嵇的,我看倒有点才气。”

听得这一句,王有龄顿觉心头一宽,耳目清凉,赶紧答道:“大人目光如炬,凡是真才,都逃不过大人的耳目。”

这一声恭维,相当得体,黄宗汉瘦刮刮的脸上有了笑容,“让他接你的海运局。”他用征询的语气说:“你看怎么样?”

“那是再适当不过。”王有龄乘此机会答道:“嵇鹤龄此人,论才具是一等一,有人说他脾气太傲,也不见得。有才气的人,总不免恃才傲物,不过所傲者,是不如他的人。其实他也是颇懂好歹的,大人能够重用他,我敢写包票,他一定会感恩图报,让大人称心如意。”

最后一句话,意在言外,不尽关乎公事妥帖。黄宗汉其实也不需他“写包票”,胡雪岩那张阜康的银票,比王有龄的“包票”更来得有力。所以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你就回去准备交卸吧!”

“是!”王有龄站起身来请了一安:“大人容我暂息仔肩,真是体恤我。”

“不敢当,快请起来。”黄宗汉也站起来,虚抉一扶。这一站起来,不再坐下,便是等待送客的表示。

“我就告辞了。”王有龄敲钉转脸地加了一句:“我回去就将大人这番栽培的德意,告诉秩某人,叫他实心报效。”

“可以,你就告诉他好了。我马上叫人下委札。”

于是王有龄告辞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请胡雪岩和嵇鹤龄。自然是胡雪岩先到,因为阜康离王家不远,而他是早就关照了王家门上的,有事到阜康招呼,所以一请就到。

“佩服,佩服!”王有龄翘看大拇指说,“雪岩,你具何神通,料事如此之准?”接着,他把会见黄宗汉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胡雪岩也不曾料到事情是这样子的顺利,因而也有喜出望外之感,想了想问道:“那么,条陈是怎么说法?”

“条陈不曾上。”王有龄答道,“一拿出来,倒显得早有成算似地。大人物分两种,一种喜欢先意承志,事事先替他想到,一种是喜欢用不测之威,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心思,黄抚台就是这一类人。我觉得等鹤龄接了事,或者谢委的时候,当面请求比较好。”

“事情要快,就让他谢委的时候请求吧!”胡雪岩又问,“运枪的公事……”

“啊!把这件事给忘记掉了。”王有龄说,“不要紧,我写封信就行了。”

刚把信写完,嵇鹤龄到了。王、胡二人一见他先道贺,然后略说缘由,嵇鹤龄有点摸不清首尾,不知道是谁的力量使然?唯有向他们两个人都道了谢。

这时王家的男女佣仆也都来磕头道喜,嵇鹤龄正带着一张三十两银子的银票在身上,很大方地发了“总赏”,还有人说要给瑞云道贺,又说她福气好!尤其是待嫁的两名丫头,眼看瑞三“飞上枝头作风凰”,艳羡之意,溢于词色。这就不但是嵇鹤龄,连胡雪岩也觉得很得意。

这样喜气洋洋地乱过一阵,王有龄便说:“鹤龄兄,你请回去吧!说不定已有送喜信的人到府上去了。雪岩帮着一起去招呼招呼,我们晚上再谈。”

叫胡雪岩去招呼,是招呼成赏,这方面的“行情”他不大熟悉,少不得先要向王有龄问清楚了,然后顺道往阜康交代了几句话,才一起回到嵇家。

“二弟!”嵇鹤龄在轿子里把事情想通了,一到家率直问道:“可是你走了门路?”

因为嵇鹤龄说过不愿买官做的话,所以胡雪岩的回答很含蓄:“也不过托人去说过一声。”

“怎么说法?”

“无非拜托而已。”

嵇鹤龄静静地想了想说:“我也不多问了,反正我心里知道就是!”

正说到这里,刘庆生也到了嵇家,他是奉了胡雪岩的指示,送东西来的,一千两银票、五百两现银,另外一扣存折,上面还有三千五百两。

“二弟!”嵇鹤龄把存折托在手里说,“我觉得沉重得很,真有点不胜负荷。”

这是说欠他的情太多了,怕还不清,“自己弟兄,何必说这话?”胡雪岩答值:“而且水帮船,船帮水,以后仰仗大哥的事还多。”

“这用不着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海运局的内幕,我还不大清楚,要

你帮我的忙,才能顶得下来。“

刚谈到这里,只见听差引进一位客来,是抚台衙门的一名戈什哈,这是满洲话“侍奉”的意思,转用为护卫的名称,到了后来,凡是督抚左右跑腿的差官,叫做“戈什哈”,此人戴着个金顶子,也是个八品官儿,但遇见候补州县七品官的嵇鹤龄,不敢以官自居,抢上来请两个安,一面口称,“恭喜嵇大老爷!”

这自是报喜信的,嵇鹤龄连称:“不敢当!”扶起来请教:“贵姓?”

“不敢!敝姓朱。抚台派我在文案上当差,文案陈老爷特别派来跟嵇大老爷报喜。”说着,从“护书”中,取出来一封盖着紫泥大印的委札,双手捧向嵇鹤龄。

委扎不曾封口,取出来一看,不错,是接王有龄“海运局坐办”。嵇鹤龄顺手交了给胡雪岩,转脸向姓朱的说一声:“劳你的驾,请坐了说话!”

“不敢!”姓朱的说:“陈老爷交代,说先跟嵇大老爷道喜,晚上再来拜会,又交代:抚台今天身子不大爽快,嵇老爷今天不必谢宴,等到明天上院好了。”

“好,好!费心你转达陈老爷,多承他关照,心感万分。准定我今天晚上到他府上去拜访。”

“是,”姓朱的又说:“请嵇大老爷赏个名片,我好回去交差。”

这是早准备好的,一张名帖,一封二十两银子的红包。刚打发了姓朱的,只见瑞云走了出来,穿一件紫缎夹袄,系一条雪青绸裙,一朵红花,盈盈笑道:“嵇老爷我来道喜!”

“怎样!”嵇鹤龄有些意外,也有些手足无措似地,“你也来这一套,何必!免了,免了。”

“应该的。嵇老爷大喜!”说着,她手抉左腰裣在为礼,随后又喊:“荷官,带了弟弟、妹妹来替爹爹磕头。”

于是丹荷领头,一群小把戏,推推拉拉地都从门边出现,显然是瑞云早就安排好的,一个个都象过年的样子,穿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在一长条毡条上,七跌八撞地,一面磕头,一面笑着。嵇鹤龄扶住这个,抱住那个,嘴里还要应付调皮的丹荷“讨赏”,乱到十分,也热闹到了十分。

“瑞云!”嵇鹤龄等乱过一阵,这样说道:“实在要谢谢二老爷……”

“是啊!”瑞云抢着按口,“不过倒不是谢谢二老爷,也是要跟二者爷道喜。”

“同喜,同喜!双喜临门,喜酒吃不完。”胡雪岩笑道,“瑞云,都是你带来的运气。”

这句话说得瑞云心花怒放。不自觉地就瞟了嵇鹤龄一眼,然后正一正脸色说道:“这有好几天可以忙了。马上就有道喜的人来,茶烟点心,都要早早预备,二老爷请宽坐,我不陪你了。”说着又福了福,转身而去。

大家妇女的派头,讲究稳重,行路无声,裙幅不动,才是福相,瑞云居然亦有这副风范,使得胡雪岩大感意外,大概婢学夫人,早就有心了,于此见得她的志气,不由得赞了一声:“实在不错!”

嵇鹤龄也看到了瑞云那俨然命妇的派头,自然也很得意,得意思往,想到两个月前与胡雪合初见的光景,恍似梦寐,这是一个令人沉醉的春梦,而且一时不会醒,还有更妙的梦境在后面。

无量欢喜竟化作浓重感慨,“提起来也真好笑!”他说,“记得我们第

一天见面,我还埋怨你跟雪公做下圈套,令人拒之不可,受之不甘。谁知是这样的圈套,只怕再耿介的人,也要去钻一钻。“

提到这个回忆,胡雪岩更觉得意,从与王有龄认识以来,他出过许多奇奇怪怪的花样,而以“收服嵇鹤龄”最足以自豪,因为第一,救了新城地方一场刀兵之灾,其次,帮了王有龄一个大忙,复次,好人出出头,使得嵇鹤龄不致有怀才不遇之叹,第四,促成了一头良缘,最后,自己交了一个亲如骨肉的好朋友。一举而众善备,自觉这个脑筋动得实在不坏。

于是他半开玩笑他说道:“我听你谈过,说汉高祖的陈平,出过多少条奇计,我的奇计也很多,大小由之,大才大用,小才小用,只看对方自己怎么样。”

“是的!嵇鹤龄说:”你应该是诸侯的上客,象现在这样是委屈了。“

“那也不见得。事在人为!”胡雪岩跟嵇鹤龄交谈,话中不知不觉就有书卷气了,“俗语说得好,‘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我现在虽不是诸侯的上客,帮人做到诸侯的位分,自然就是上客了。”

“这话说得好!乱世本来是出人才的时候,征诸史书,历历可见。”

“书上怎么说,我不晓得。不过,大哥,”胡雪岩的脸上,显出那种在他难得有的、古板正经的神色,“你说现在是出人才的时世,我相信!乱世故事,不必讲资格例规,人才容易出头。再有一层,你到过上海,跟洋人打交道,就晓得了,洋人实在有洋人的长处,不管你说他狡猾也好,寡情薄义也好,有一点我们及人家不来,人家丁是丁、卯是卯,你说得对,他一定服你,自己会认错。不象我们,明明晓得这件事锗了,不肯承认,仿佛认了错,就失掉了天朝大国的面子。象洋人那样,不会埋没你的好处,做事就有劲了,才气也容易发挥了。凡是有才气的人,都是喜欢做事的,不一定为自己打算。

所以光是高官厚禄,不见得能出人才,只出旗人对皇上自称的‘奴才’!“

“嘿!”嵇鹤龄睁大了眼说:“想不到你能这么痛快的议论。书,我比你多读了几句,论世故,我实在不及你。”

“我是瞎说的。”胡雪岩谦虚着,“吃亏还在书读得少。”

“不然,不然!”嵇鹤龄不断摇头,换了个后题,“我说过,我想认识几个江湖上的朋友,第一个是尤五,这一回少不得要借重他了,我想接了事,先到上海、松江走一趟,一则看看海口的情形,再则专诚去拜访尤五,不晓得你能不能陪我一起走?”

“可以,我本来在上海也还有好些事要料理。不过,此刻来说,言之过早。等你明天谢了委、接了事再来商量,也还不迟。”

说到这里,张贵来报,有道喜的客来了。

这位贺客是裘丰言,向主人道过喜,便来跟胡雪岩招呼,将他奉若神明,因为裘丰言原来最佩服嵇鹤龄,而胡雪岩能使得恃才傲物的嵇鹤龄服帖,进而结为昆季,这就象如来佛收服孙悟空一般,不能不令人倾倒。

胡雪岩也很喜欢裘丰言,此人生来心肠热、脾气好、肯吃亏,最难得的是眼力高,识得人的长处,而且衷心敬服。同时他的趣味别具一格,说他俗,俗到不堪言状,说他雅,做两件别出心裁的事,比雅人还雅,这就是嵇鹤龄能够跟他成为好朋友的一大原因。至于胡雪岩的喜欢他,是喜欢他那副生气勃勃的劲道,哪怕家里等米下锅,外面看来是吃饱睡足只想找乐趣的样子。

胡雪岩因材器使,马上替他想到了一桩“差使”:“老裘,你今天就不要走了!替主人陪陪客。”

“义不容辞!”裘丰言笑嘻嘻地答道:“鹤龄兄春风得意,声名鹊起,贺客必多,都归我招呼。摆酒唱戏‘开贺’,我心里也有谱了,起码有十天好热闹。”

“嗳,老兄,老兄!”嵇鹤龄连忙拦着他说:“你少给我出点花样,弄出暴发户的样子来!”

“做此官,行此礼,哪个不是这样子热闹热闹的?”

“斯世何世?长毛找到黄河以北,上海又是小刀会起事,我们在这里瞎起哄,给京里‘都老爷’晓得了,随便什么奏陈时政的析子上,带上一笔,吃不了还兜着走呢!”

“这倒也是实话。”胡雪岩一想是该当心,“老裘,眼前不必铺张,自己人悄悄玩一两天,有个庆贺的意思,也就够了。好在至迟年底,总还有一场热闹。”

“对,对!”裘丰言“从善如流”地连声答应,“鹤龄兄,年底纳宠之喜,也就跟洞房花烛的‘小登科’一样。到那时候,你总不能委屈我们那位才貌双全、既贤且惠的如嫂夫人了吧?”

“这也再说。如果公事顺手,年下无事,倒不妨热闹热闹。”

“好,有这句话就行了。年下办喜事,自然也是我的‘总管?’。”

“当然,少不得要奉烦。”嵇鹤龄又问:“老裘,你现在忙不忙?”

“你晓得的,我是无事忙。”

“那就忙点正经的。”嵇鹤龄向胡雪岩问道:“你看,请老裘来帮忙如何?”

“那还有什么话说?”胡雪岩忽然想到一件享,便接下来问一句:“你请老裘在哪方面帮忙?”

“自然是押运。”

“我也猜到是这方面。”胡雪岩问裘丰言说:“老裘!请你当海运局的押运委员,你肯不肯屈就?”

“谈不到这两个字。海船我还没有坐过,不晓得会不会晕船?这都不去说它了,反正你们两位说怎么,就是怎么!”

“承情之至!”嵇鹤龄拱拱手,又向胡雪岩说道:“我猜你另外还有事托老裘?”

“是啊!‘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等你那个条陈准了,先请老裘到松江跑一趟。”

“我懂了!”嵇鹤龄说,“你想把那批枪托老裘带了回来?”

“对了!”胡雪岩说,“我本来想叫我那个‘学生子’去办,一则伯他年纪轻,不够老练,再则,‘一品者百姓’的身分,到底比不上我们裘大老爷!”

“好了,好了!”裘丰言用告烧的语气说,“雪岩兄,你不必调侃我了。

说了半天是怎么回事?我还不甚明白。“

于是胡雪岩把海运转驳和向英商购枪两事,说了个大概,裘丰言好热闹,爱朋友,对尤五这样的人,跟嵇鹤龄一样,渴望结交,运洋枪的差使,也觉得新鲜有趣,所以满口答应。

“不过,说句实话,此行也不是全无意外!”嵇鹤龄提出警告,“这年头,萑苻遍地,洋枪这样的利器,暗中颇有人眼红。老裘,你是有名的‘酒糊涂’,一路上要少喝。”

“少喝一点可以。你放心好了,我每顿总喝到快要糊涂为止。”

嵇、胡二人都笑了。“老裘!”胡雪岩好奇地问道,“你平生醉过没有?”

“只醉过一趟。”裘丰言说,“是我娶亲那天,特意喝醉的。”

“为什么?”胡雪岩诧异地问。

“负气!”裘丰言说,“我那头亲人,是先父定下的,照我的心意,想娶东邻之女,先父说什么不许。我心里存个拙见,花轿要抬进门,我设法阻挡,洞房之中,同床异梦,是我自己的事。所以吃喜酒的时候,同学少年起哄来灌,我来者不拒,已吃到了六、七分。一进新房,我不揭新娘子的盖头,去揭酒坛子的盖头,吃得颓然大醉,人事不知,整整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该打屁股!”胡雪岩好奇地笑着,“新娘子必是哭了一夜?”

“新娘子倒没有哭,先母从没有看我醉过,吓得哭了!你道我醉得如何?

十一月的天气,一块豆腐放在胸口,要不了多久就滚烫了。“

“好家伙!”胡雪岩咋舌,“你这么喝,不把命都喝掉了?”

嵇鹤龄没有听他谈过这一段,此时感兴趣的是他的新娘子,便抢着问道:“尊夫人如何?虽不哭,必是苦苦相劝?”

“没有那话!”裘丰言摇摇头,“你们道内人如何?只怕猜到天亮也猜不着。”

“那就不要猜了,你自己从实供来!”

“内人当时叫‘伴房’的回娘家,说新姑爷好酒若命,叫她娘家送二十坛好酒来……”

“妙!”嵇鹤龄失声而呼,“那你怎么样呢?”

“我还有怎么样?人生难得一知己,我好酒,她寻好酒来我吃,你想想,我怎么能不服帖?”

嵇鹤龄跟胡雪岩都大笑,裘丰言回忆着少年的妙事,自己也笑了。

“说也奇怪!”他又说,“从那一天起,我对内人的看法就两样了,原来看她胖得有些蠢,这时候想想,杨贵妃是胖的,明朝的万贵妃也是胖的,《红楼梦》上的薛宝钗也是胖的。脚是大了点,她的三寸金莲……”

“慢来,慢来!”嵇鹤龄抢着问道:“三寸金莲怎么说是大脚?”

“我的话还没有完。”裘丰言不慌不忙地答道,“内人的三寸金莲是横量,跟观音大士一样。”

这一下,里里外外都是笑声。孩子们未见得听懂裘丰言的妙语,但极易受大人的感染,第一个丹荷就不曾看见他父亲与客人们这么笑不可抑过,因而颇有滑嵇之感,便忍不住笑得比什么人都厉害。而瑞云则已内心充满了笑意,一触即发,况且裘丰言谈他那位大脚的胖太太,措词甚“绝”,她也是听得懂的。

就在这一片笑声中,又有位贵客翩然而临,是王有龄,这下场面自然变得严肃了,有裘丰言在座,宾主都不便说什么涵意较深的话,一个道了贺,一个致了谢,王有龄便说:“鹤龄兄,我的移交现成,你随时可接,我看拣日不如撞日,你明天谢了委,就请移驾到局先视了事,也好让我早卸仔肩,稍松口气。”

“雪公!”嵇鹤龄拱拱手用歉意的声音说,“这一层实在不能从命,容我先好好跟你老请教了再接事,如何?”

“那么,”王有龄看了看裘丰言说,“丰言兄,一起到舍下便饭吧!”

裘丰言也是熟透了人情世故的,听这话便知他们预先有约,当然有好些

体己话要说,自己决不能去惹厌。然而他也不肯实说这层意思,“改天到府上叨拢,”他指指地下说,“鹤龄兄见委,要我为他接待贺客。我今天晚上一顿酒,就拢嵇府上的了。”

这样安排也很好。于是嵇鹤龄特地入内,关照瑞云,款待嘉宾,然后道声“拜托,偏劳”,与王有龄、胡雪岩一起出门。

到了王家,王太太已特地从“小有天”闽菜馆叫了一桌席,为嵇鹤龄贺喜,兼为胡雪岩接风。三个人吃酒席,虽是盛馔,亦难下咽,因此胡雪岩出个主意,索性请些海运局的同事来赴席,一则作为王有龄酬谢他们平日帮忙,再则也为嵇鹤龄引见。

临时飞笺召客,原是不甚礼貌的举动,不过都是局内同事,也就无所谓了。在等候甜这段时间,王有龄延客入书房,商谈移交。王有龄在海运局有亏空,但历来相沿的习惯,大致前任亏空总归后任接收,作为一笔宕帐,能弥补就弥补,不能弥补就再移交给后任。到了移交不过去时,那就要出大乱子了。

当然前任是红是黑,后任是忠厚还是精明,以及彼此的交情,都有关系,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前后任等于一个人,自然没有话说。但胡雪岩觉得这件事应该有个明确的处置,否则就变成让嵇鹤龄受累,不仅于心不安,而且出了乱子,也就无异为自己找麻烦。

“雪公!”他一开始就这样说,“现在等于做生意盘一爿店一样,亲兄弟明算帐,帐尽管宕在那里,算不能不算清楚。该如何归清,我们再想办法,等我上海的丝卖掉,我想就不要紧了。”

听胡雪岩一说,王有龄心里有数,赶紧答道:“应该应该。我们休戚相关,灾福相共,决不能把个烂摊子甩了给鹤龄兄就算数。”

这一说,事情就好办了,那笔宕帐,能报销的报销,不能报销的,宕在那里,宕不过去再说,反正有胡雪岩在,不会叫嵇鹤龄为难。至于张胖子那里,继续维持旧有的关系,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

嵇鹤龄一路听,一路点头,保持沉默,这是最适当的态度,这个差使由王有龄和胡雪岩身上而来,此刻便不宜有所主张,等接了事,只要不伤害到他们两人,自己尽可发挥,亦无须在此时有所主张。

接着就谈到用人,这下嵇鹤龄却有话了,“雪公!”他问,“局里哪几位是非留不下可的?”

王有龄懂得他的意思,“我没有什么人。”这是表示没有什么利害关系深切的私人,“不过,有一两位平日颇为出力,你能维持就维持,真的以为不行,当然也由你自己处置。”

接着,王有龄说了两个可事的名字,嵇鹤龄都把他记了下来,表示一定设法维持。

“那么,雪公另外有没有人要安插呢?”

王有龄想了想说:“我有个远房侄于,最近从家乡来,我不想把他带到湖州,怕有人说闲话,‘官亲’太多。你如果能设法安插,那就求之不得了。”

“好!请雪公叫令侄开个履历给我。”嵇鹤龄又说:“我跟雪岩商量好了,预备用裘丰言。雪公看如何?”

这是嵇鹤龄的子腕,有意表示恭敬亲切,当然,王有龄即使不赞成,因为有胡雪岩的意思在内,也不会反对,而况事不干已,且对裘丰言的印象不坏,所以他连连点头:“很好,很好!”

“再有,”胡雪岩接着说,“到松江去接洋枪,我想请老裘顺便去跑一趟,请雪公再弄件公事。”

“公文方便。不过‘酒糊涂’办这种事,会不会出纰漏?”王有龄说,“我看最好叫你那个姓陈的后生跟了他去,这个人年纪虽轻,人倒能干。”

“既然寻公看他能干,不妨在猢州给他一个什么差使。”胡雪岩毫不思索他说了这一句,想想又不对,赶紧再接一句:“当然是挂名差使。”

“挂名差使又何必?”

“有个道理。”胡雪岩说,“陈世龙年底要成亲了。有个差使,便算衣冠中人,男女两家的场面上都好看些。”

“这可以!”王有龄随口答道,“女家是哪一家?”

“新娘子就是阿珠。”

“咦!”王有龄和嵇鹤龄不约而同的面现诧异之色,而且都非常困惑,不知这话怎么问下去?

也不需他们动问,胡雪岩自己把那段移植蓬门清卉的经过,讲了一遍。

王有龄和嵇鹤龄自然都极注意的在听,但两人的反应不同,王有龄是替他惋惜,嵇鹤龄则颇为赞成,说胡雪岩这件“快举”,大有唐人侠义之风。

十六当天回家,胡雪岩叫阿福把住在附近客栈里的陈世龙去找了来,他是要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到松江接枪,已经用不着他了。眼前在杭州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先回湖州一趟,去见一见“丈母娘”。

“不必!”陈世龙说,“接枪的事情,也很麻烦,我跟了裘老爷去好了。”

“为什么呢?”胡雪岩倒有些诧异,心想这是求之不得的“美差”,陈世龙不该不领情。

他何尝不领情,心里也巴不得去看一看小别数日,便如数年的阿珠,只是为了感恩图报,自愿出力。而这话他又不愿说,觉得说了便没意思了,因而沉默不答。

胡雪岩是察言观色,只需稍力用点心,便可以看透他的腑肺,心里暗暗欣慰,也不说破,只这样告诉他:“叫你去看丈母娘是‘顺带公文一角’,湖州我一时去不了,有好些事,要你替我去办。你不必到松江去了!”

最后一句话,完全是长辈的口气,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陈世龙只好点点头。

“第一件,你跟你郁四叔去说,如果有多余的头寸,我要用,请他汇到阜康来,期限最好长一点,利息我特别加厚。第二件……”

说到第二件,他沉吟了,意思是想把黄仪调开,但丝行才开始做,总得把这一“季”做出个起落来,净赚多少,该分多少花红,有个实实惠惠的交代,则宾主尽欢而散,才是正办。照目前这样子,仿佛有些过河拆桥,传出去于自己的名声有损。

“世龙,”他问:“你看黄仪这个人怎么样?”

“本事是有的,不大合得来群。”陈世龙直抒观感。

“对!你说到了他的短处。”胡雪岩说,“你丈人自己说过,‘吃不住他’,我要想个办法,把他调开,不过目前还不到时候,你跟你丈人说,好歹先敷衍敷衍他,到明年我自有妥当办法。”

“我晓得了。”陈世龙又说,“郁四叔那里,最好请胡先生写封信。”

“信我是要写的,还有东西带去。啊!”胡雪岩突然喊了起来,“我倒想起来了,老黄文墨很不错,我想请他来帮忙,专门替我写写信,你倒探探他的口气看!送他的酬劳,一定够他用,你看他的意思如何?写信来告诉我。”

“这倒也不错。老黄这个人也只有胡先生能收服,他做事最好自己做自己的,不跟人联手,一定做得好。”

这样商量定了,陈世龙便整整忙了两天,把胡雪岩要带到湖州送人的土仪什物,以及他自己“孝敬”丈人丈母娘的衣料与食物,向阿珠献殷勤的胭脂花粉,一起采办齐全,再下一天就下了航船,直放湖州。

一上岸先到大经丝行,迎面就遇见阿珠的娘,心里没有预备,顿时搞得手足无措。首先称呼就为难,自然不能再叫“张太太”,但又老不出面皮喊声,“娘!”

阿珠的娘,却是又惊又喜,“你怎么回来了?”她说,“来,先坐了再说,你丈人也在里头。”说着,她自己先转身走了进去。

陈世龙定定神,心里在想,看这样子,丈母娘对自己是中意的,他唯一的顾虑,是怕阿珠的娘,觉得受胡雪岩的好处太多,不一定以这头亲事为然,或者口中不说,心里起了个疙瘩。现在,这个疑虑似乎是多余的了。

由店堂绕过屏风,走人第二进就是客帚,这时不是收丝的季节,空荡荡地一个客人都没有,但旁边厢房却有人,是黄仪,在窗子里望见了便喊:“啊呀,新贵人上门了!”一路喊,一路抢了出来,笑脸迎人。

陈世龙有些发窘,站定了脚招呼一声:“黄先生,你好!”

“你发福了!”黄仪歪着头,从上到下把陈世龙端详了一遍,“上海住了几个月,样子变过了!”

这一说引起了阿珠的娘的注意,也是退后两步,直盯着陈世龙看。夷场上的衣饰总要漂亮些,又是“丈母娘看女婿”,所以她脸上的笑意越堆越浓,这样就更要惹得黄仪开玩笑。

“张太太,”他笑着说,“回去慢慢看!新贵人脸嫩,看得他不好意思了。”

“晓得他脸嫩,你就少说一两句!”阿珠的娘已经在卫护女婿,这样笑着说,“都到里头来坐!”

“对!”黄仪兴味盎然地,“我到里头来看你们‘见礼’。”

阿珠的娘心里一动,立刻有了个主意,她是体恤女婿,看陈世龙有点发窘,心里便想,“毛脚女婿”第一次上门,总要有个媒人,或者男女两家都熟悉的亲友陪着,彼此才不致尴尬。现在陈世龙象个“没脚蟹”似地,要请黄仪来帮忙,媒人照规矩是两位,有了一个胡雪岩,另一个不是现成在眼前?

于是她说:“黄先生,我们女家的大媒是胡先生,男家的大媒老爷,拜托了你好不好?”

“怎么不好?现成的媒人,求之不得。”

陈世龙也听出丈母娘意存体恤,这样安排,再好不过,便向黄仪拱手作揖:“黄先生,我重重拜托!”

“好说,好说!”黄仪很高兴地,“那么,张太太,我要叫你亲家太太了!”

就这样说笑着,一起进了胡雪岩以前所住的那个院子,老张闻声迎了出来,也有意外的惊喜,陈世龙喊一声:“爹!”有了爹自然有娘,黄仪以媒人的身份,从中牵引,陈世龙便又替老张夫妇磕了头,正式见过礼,改了口,把阿珠的娘笑得合不扰口。

这时大经丝行里用的伙计,出店、烧饭司务,还有两三个缫丝的女工,都跑了来看热闹,因为陈世龙平常人缘极好,所以都替他高兴,但也多要开几句玩笑。陈世龙觉得最艰难的是见丈母娘这一关,这一关一过就不在乎,脸皮也厚了,随他们去说,只报以矜持的微笑。

然而另一个难关又来了,这一关不是他自己难过,是替阿珠担心,说巧不巧,阿珠从家里到丝行,一路走进来,就看见大家想笑不笑,已在怀疑,等踏入院子,第一眼就看见陈世龙,心里一慌,赶紧想溜,已来不及。

“阿珠!”老张在里头喊。

阿珠不理,依旧往外走,有个缫丝的女工叫阿翠,生性最好事,偏偏就在她身后,堵着门不让她出去。

“走开!”她低声怒喝。

“你不要逃嘛!”阿翠笑道,“又不是不认识。”

于是里面也笑,外面也笑,终于让阿珠夺门逃走,陈世龙才算松了一口气。

阿珠的娘记挂着女儿,同时为女婿设想,料知他一颗心也早就飞了出去,

因而看一看天色,提议回家,顺便邀黄仪一起去吃晚饭。

黄仪大喜。他不喜欢赌钱,也不会花花草草在外头搞女人,甚至连旱烟都不抽,唯一的嗜好,是口腹之欲,这位“老板娘”的烹调手段,他是领教过的,只是在老张父女到上海去的那些日子,只有阿珠的娘带着个使女爱珍在家,他不便上门去叨扰。从老张回来以后,才又去吃过两次饭,家常肴馔、精洁有余,丰腆不足,未能大嚼,今天又是款待“毛脚女婿”,又是请媒人,自然有一顿称心满意的晚饭好吃了。

“你先去!”老张对他妻子说,“胡先生带来送人的东西,我跟世龙先料理料理,弄好了就回来。”

“今天也晚了,留到明天再说。”阿珠的娘这样嘱咐:“世龙就住在店里好了,要茶要水也方便。要住哪一问自己挑,挑好了叫他们打扫,铺盖到家里去拿。”

这番体贴,完全是父母之心,陈世龙极其感动,但也很不安,就此刻他已觉得岳家的恩情太重,不知何以报答?加上胡雪岩的一手提拔,越有恐惧不胜之情,于是不由得又想到阿珠的那番激励:“‘好女不穿嫁时衣’,这些首饰,可惜不是你买给我的!”同时也记了胡雪岩对阿珠说过的那句话:“等世龙将来发达了,给你买金刚钻。”两下凑在一起,陈世龙死心塌地了!

“爹!”等阿珠的娘一走,陈世龙这样对老张说:“你先陪了黄先生回去。我把胡先生交代的事,办完了就来。今天我仍旧回家去住,省得麻烦。”

“何必?”黄仪劝他:“明天一早来料理也一样。”

“不!”陈世龙固执地:“今日事,今日毕,明天有明天的事,积在一起,拖到后天,那就永远料理不清楚了!”

听这一说,已入中年的黄仪不断点头,“老张!”他说,“你这个女婿,人又变过了,不但聪明勤快,而且老成扎实!真正是乘尤快婿,恭喜,恭喜!”

老张是忠厚老实到了家的,自然更欣赏陈世龙的作风。要这样,后半世才有依靠!照他的想法,当时就想下手帮忙,但既邀了黄仪回家吃饭,也不便让他空等。就这踌躇之间,有了个主意,正不妨趁此机会跟黄仪先谈一谈如何办喜事。

陪他到家,刚一进门,里面阿珠便躲了开去,爱珍来开了门,第一个先寻陈世龙,看看不见,便失望地问了出来:“咦!姑少爷呢?”

骤然改口,老张倒是一愣,想一想才明白,随即答道:“在收拾东西,要等下才来。”

听这一说,爱珍便急忙到厨房里去报告消息。阿珠跟她一样失望,但似乎又觉得轻松。不过,还有个黄仪,这时一走出去,必定受窘,因而又有些上心事。

她娘看不出她的心事,正忙得不可开交,要在个把钟头以内,弄出一桌象样的菜来,着实要费一番手脚。而且不但手脚忙,口中也不闭,一面调理咸酸,一面不厌其详地讲解,让阿珠都听得有些烦了。

“娘!”她说,“这时候哪里有工夫讲空话?”

“你当是空话?”做母亲的大为不悦。

“马上要自己做人家了,我教得你一样是一样,你还不肯学!”阿珠的娘埋怨女儿,“虽然上头没有婆婆,旁人要说闲话。一把锅铲刀上没有点功夫,你想想,男人怎么会在家里耽得住?”

话是不中听,但看娘忙成这个样子,阿珠不肯再跟她争辩,只是一向撒

娇惯了的,不顶句嘴办不到,便笑着说道:“随你,随你!你老太太喜欢罗嗦,尽管去罗嗦好了!”

阿珠的娘,实在也没有工夫“罗嗦”了,却又惦记着外面,你去听听!“

她说,“黄先生跟你爹讲些什么?”

这句话正中下怀,阿珠随即出了厨房,躲在窗下,用发簪在窗纸上戳出个小孔,悄悄向外窥探。

外面一主一宾,神态各别,老张正襟危坐,显得极为郑重,黄仪却是翘着着“二郎腿”,很随便的样子,这时正是他在说话。

“换个庚帖,方便得很,回头叫你们大小姐去买全帖来,我马上就写,男女两家,归我一手包办。还有啥?”

“还有,‘送日子’归男家。”老张停了一下又说:“世龙预备啥时候办喜事,拜托你问他一声。”

“这何必还要我问?”黄仪笑道,“你们翁婿这么熟的人,用得着我这个现成的媒人传话?”

“这也是规矩。总要请大媒老爷……”

“老张!”黄仪突然打断他的话说,“所谓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只有一项,我该替女家效劳的。‘纳征’怎么说?”

“六礼”二字,老张倒听见过,“纳征”他就不懂了。后面的阿珠也在纳闷,听语气是不知出了什么花样?所以越发侧耳细听。

“纳征就是聘礼。这个上头,你们自己不好开口,我倒可以替你去问。”

“原来是聘礼,这个已经有了。想来你还不晓得,应该请你过目。”

于是老张亲自入内,小心翼翼地捧了个朱漆描金的拜盒出来,打开一看,是这么四件首饰,黄仪大出意外。

“是胡先生代世龙送的。”

这句话使黄仪更感意外。他对胡雪岩的接触不算多,但却听见过许多说他慷慨的话,于今一看,果不其然。这位“东家”本性着实宽厚,就跟他一辈子亦何妨。

“好极,好极!”黄仪也替阿珠高兴,“将来新娘子珠围翠绕,打扮出来,格外出色。我看老张,现在凡事有胡先生替世龙作主,啥事情你不必问我,问他好了。”

这一句话,确是要言不烦,老张爽然若失,问了半天,原是白问,照现在这样子看,只怕陈世龙也做不得自己的主。说不定胡雪岩已有话交代,等下倒不妨问问他。

又闲谈了好一会,黄仪肚子饿得咕咕叫,正想开口先向主人家要些什么点心来吃,总算还好,陈世龙到了。

一路上他是想好了来的,虽说结成至亲,不过多了一重名分,在岳家他仍旧应该象从前一样,才显得亲切自然,而且也为自己减除了许多窘相。所以招呼过后,一直就往厨房里走去。

一踏到后面,顶头就遇见阿珠,双方都以猝不及防而微吃一惊,但亦随即都在心头浮现了莫可言喻的喜悦。陈世龙只叫得一声:“阿珠!”便把一双眼睛瞪住在她身上不放。

“你有几天耽搁?”她很快地说,声音也很轻。

不问来,先问走,便已见得她的不舍之意,就这样一句平淡的话,已使得陈世龙回肠荡气,真想终老家乡,一辈子厮守着阿珠。

然而他也马上自谴,觉得起这种念头就是没出息,因而放出那种无所谓的神态说:“要看胡先生的意思,他差遣我到哪里,就到哪里,信一来就走。”

阿珠不响,心里有许多话要说,而此时此地不是细诉衷曲的时候,便侧着身子努一努嘴,意思是让他到厨房里去跟她娘招呼。

陈世龙会意,微笑着点一点头,走过她身边时,在暗头里捏住了她的手,柔荑一握,入手心荡,倒又舍不得走了。

阿珠不赞成他这样的行为,只是不忍拒绝,倚恃母亲的宽容,就看见了也不会责备,便尽着由他握着。偏偏不识相的爱珍一头冲了出来,阿珠眼尖,夺手便走。陈世龙也有些吃惊,搭讪着说:“爱珍,我有两样东西从上海带来送你。一样是象牙蓖箕,一样是一个五颜六色的木头,镶嵌得很好看的盒子,不晓得你喜欢不喜欢?”

“喜欢的!”爱珍很高兴地说,“谢谢姑少爷!”

“少爷”这个称呼在陈世龙已觉得很新鲜,何况是“姑少爷”?他自己把这三个字,默默念了两遍,忽然发觉,他和张家的身分,都在无形中提高了!这自是受了胡雪岩的惠,但自己和张家的身分,是不是真的提高了呢?

这一点他却有些不大明白。

这些念头如电闪一般在心头划过,一时也不暇去细思,因为人已到了厨房,先喊一声,“娘!”然后去到他丈母娘身边去看她做菜。

“厨房里脏!”阿珠的娘一面煎鱼,一面大声说道:“你外头坐。”

“不要紧!”陈世龙不肯走。

这时是一条尺把长的鲫鱼,刚刚下锅,油锅正“哗哗”地响,阿珠的娘全神贯注着,没有工夫跟他说话,等下了作料,放了清汤,盖上锅盖以后,才用围裙擦一擦手,笑嘻嘻地问:“东西都料理好了?”

“都料理好了,请出店一份份连夜去送,也挑他挣几个脚力钱。娘。”

陈世龙又说,“我给你剪了两件衣服。天气快冷了,我又替你买了个白铜手炉。”

“我哪里有闲下来烘手炉的辰光?”做丈母娘的说,“下次不要买,啥也不要买,何必去花这些钱?再说,你现在也挣不到多少钱,一切总要俭朴。”

话是好话,陈世龙不大听得进去。不过他也了解,天下父母心都是如此。

所以不答这句腔,把话题扯了开去。

就这样,他绕着丈母娘的身子转,谈到在上海、在松江的情形,絮絮不断地,真有那种依依膝下的意绪。阿珠的娘,一面忙着做菜,一面也兴味盎然地听他讲话,有些事已听阿珠讲过,但再听一遍,仍然觉得有趣。

等厨房里整备停当,人座时又有一番谦让,结果当然是黄仪上座。阿珠和她母亲,原可入席,而这天是例外,母女俩等前面吃完了,方始将残肴撤下来,叫爱珍一起坐下,将就着吃了一顿。

吃完收拾,洗碗熄火,请事皆毕,而前面却还谈得很热闹。老张回来多日,上海的情形他也很清楚,但一向不善同令也不喜说话,所以黄仪从他嘴里听不到什么。跟陈世龙在一起就不同了,他说话本有条理,记性又好,形容十里夷场的风光,以及各式各样的人物,把个足不出里门的黄仪,听得神往不止。

这种不自觉流露的表情,不要说陈世龙,就连老张都看出来了,因此当谈话告一段落时,他向黄仪说道,“上海倒是不可不去,几时你也去走一趟?”

“那一定要的。”黄仪也是个不甘雌伏的人,此时听了陈世龙的话,对

胡雪岩有了一种新的想法,觉得跟了这个人去闯市面,是件很够劲的事,不过这番意思却不知如何表达,只问了声:“胡先生啥时光到湖州来?”

“他一时伯没有到湖州来的工夫。”陈世龙说,“上海、杭州方面的事,怕生了四只手都忙不过来。”

“其实,我们在这里也是闲坐。”

陈世龙听出因头,当时不响。辞出张家时,表示要送黄仪回店,那一个谈兴未央,欣然表示欢迎。于是回到大经丝行,泡了壶茶,剔亮了灯,继续再谈。陈世龙依照胡雪岩的指示,以话套话,把黄仪所希望的“进帐”,探听清楚,然后说道:“胡先生很佩服你的文墨,他现在就少一个能够替他代代笔的人。胡先生经手的事,官私西面都很多,‘有些事情是不便叫第三者晓得的,只有心腹知己才可以代劳。这一个人很难找。”

“怎么样?”黄仪很注意地问,“胡先生是不是想叫我去?”

“他没有跟我说。”陈世龙本来想说: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写信给胡先生。转念一想,这样说法,即表示自己在胡雪岩面前的关系比他深,怕黄仪多心,因而改口说道:“如果胡先生有这个意思,当然直接会跟你商量的。”

“嗯,嗯!”黄仪忽然想到,大经丝行的事也不坏,不必亟亟乎改弦易辙,便即答道:“一动不如一静,看看再说。”

陈世龙一听话锋不对,知道是因为自己话太多了的缘故,心里深为澳悔。

同时再也不肯多说,告辞回到自己住处。多日不曾归家,灰尘积得甚厚,又忙了大半夜,草草睡下,这一天实在太累了,头一着枕,便已入梦。

睡梦头里仿佛听得屋里有脚步声,但双眼倦涩,懒得去问。翻个身想再寻好梦时,只觉双眼刺痛,用手遮着,睁眼看时,但见红日满窗,阳光中一条女人的影子,急切问,辨不出是什么人?只是睡意却完全为这条俏拔的影子所驱除,坐起来掀开帐门,细看,不由得诧异:“是你!”

“是我!你想不到吧?”

“真是不曾想到。”

陈世龙不曾想到水晶阿七会突然出现。梦意犹在,而又遇见梦想不到的情况,他的脑子被搅得乱七八糟,茫然不知所措,只是看看窗外,又看看阿七,先要把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这个疑问,作个澄清。

“我盼望你好几天了!”阿七幽幽地说,同时走了过来,由暗处到亮处站住脚,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陈世龙脸上瞟来瞟去。

这下陈世龙才把她看清楚,脂粉未施,鬓发蓬松,但不假膏沐,却越显她的“真本钱”,白的雪白,黑的漆黑,一张嘴唇不知是不是上火的关系,红得象榴花。身上穿一件紧身黑缎夹袄,胸前鼓蓬蓬,大概连肚兜都未带。

这触目惊心的一番打量,把他残余的睡意,驱除得干干净净,跳起身来,先把所有的窗子打开,然后大声说道:“你请外面坐!”

“为啥?”

“不方便!”

“怕什么!”阿七答道,“我们规规矩矩说话,又没有做啥坏事。”

“话不是这么说……”陈世龙心里十分着急,就无法跟她好好讲了,紧皱着眉,连连挥手,“你最好请回去!我这个地方你不要来。”

这一说,阿七脸色大变,但愤怒多于羞惭,同时也不能期望她能够为这么一句话气走,不但不走,反倒坐了下来,冷笑说道:“小和尚,我晓得你已讨厌我了。”

看样子,她要撒泼。如果换了几个月以前,他倒也不在乎她,对骂就对骂,对打就对打,如果她要哭、自己就甩手一走,反正没有她占的便宜。但现在情形不同了,这中间关碍着身分,脸面,而最要紧的是嫌疑,在郁四面前分辩不清楚,固然麻烦,若是风声传入阿珠耳中,更是件不得了的事,因而只好想办法敷衍。

“不是讨厌你,是不敢惹你。”陈世龙这样答道,“你不想想你现在啥身分?我啥身分?”

“你啥身分我不晓得!不过吃饭不要忘记种田人,不是我在胡老板面前替你说好话,你哪有今天?这话不是我丑表功,要你见我的情。我不过表表心,让你晓得,你老早把我抛到九霄云外,我总是时时刻刻想着你。”

这番话叫陈世龙无以为答,唯有报以苦笑:“谢谢你!闲话少说,你有啥事情,灶王爷上天,直奏好了。”

“不作兴来看看你,一定要有事才来?”

“好了,好了!”陈世龙又不耐烦了,“你晓得郁四叔的脾气的。而且我……”

他是要说,答应过胡雪岩,从此不跟她见面。但这话说出来,没意思,所以顿住了口,而阿七却毫不放松:“男了汉、大丈夫,该说就说!你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跟你不相干!总而言之,你来看我,我谢谢你。现在看过了,你好走了!”

阿七一听这话,霍地站起身来,把脚顿两顿才骂道:“你死没良心!”

她咬牙切齿的,“我偏偏不走!”

“你不走,我走!”陈世龙摘下衣架上的夹袍,往身上一披,低头拔鞋,连正眼都不看她。

“好了,好了!”阿七软语赔罪,“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陈世龙啼笑皆非,同时也不能再走了,因为这样要甩手一走,就会有人批评:第一欺侮女人,不算好汉,第二,说他连水晶阿七这样一个女人都应付不了。

不走就得另打主意,陈世龙发过一阵脾气,此时冷静下来,觉得麻烦要找了来,推不掉就只有挺身应付,且看她说些什么?反正抱定宗旨,不理她,等她走后,再到郁四那里和盘托出,原来就要去看郁四,转达胡雪岩的口信,正好“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于是他拔上鞋子再扣衣纽,阿七还来帮他的忙,低着头替他扣腋下的扣子,露出雪白了这一段头颈,正在陈世龙眼下,他把视线移了开去,但“元宝领”中的散发出来的甜甜、暖暖的香味,却叫他躲避不了。好在这只是片刻工夫,等把衣纽扣好,随即走到窗前一张凳子上坐下,预备好好应付麻烦。

“我昨天刚刚到,胡先生有好些要紧的事情,叫我替他去办。县衙门里杨师爷在等我,”陈世龙先表白一段,然后提出要求说:“你有话,爽爽快快说!我实在没有工夫陪你。”

水晶阿七不即回答,想了好一会才说:“本来有一肚皮的话,要细细的告诉你,所以特为起个早来。既然你没有工夫,要我爽爽快快地说,我就说一句:三年前头,你跟我说过的那句话,算不算数?”

提到三年前,陈世龙就知道麻烦不小,那时阿七还没有跟郁四,跟陈世尤有过一段情。情热如火时,什么话都说出来,陈世龙不知道她指的是哪句

话?不过也可以想象得到,这句话在这时候来说,一定对自己不利。

因此他先就来个“金钟罩”,概不认帐:“那时的话哪里好作数?”

“什么?”阿七咄咄逼人地,“亏你说得出口,说了话不算数?难道你小和尚是这种没肩胛的人?”

“肩胛要看摆在什么地方?”陈世龙说,“我也不知道你指的是啥?如果说,我答应过你什么,譬如买衣料、打镯子什么的,我自然有肩胛,倘或有些事情,当时做得到,现在做不到,再有肩胛的也没有办法。”

“你自然做得到。”阿七说道:“你倒再想想看,你答应过我一句什么话?”

“我想不起,你说好了。”

“你说过,要我跟你。就是这句话!”

这句话却把陈世龙搞糊涂了,原来以为她只是想瞒着郁四来偷情,不道是这样一句话!

“那怎么行!”他脱口答道,“你是郁四叔的人,怎么谈得到此?”

这是陈世龙失言,他没有细想一想,如果她还是跟着郁四,怎么能说这话?阿七相当机警,捉住他这个漏洞,逼紧了问:“你是说,碍着郁老头?

如果没有这重关碍,你当然还是有肩胛,说话一定算话!是不是?“

话外有话,陈世龙再不敢造次,先把她前后两句话的意思细想了一遍问道:“是不是你跟郁四叔散伙了?”

“对!我跟郁老头散伙了。”

果有其事,陈世龙不免诧异,照他知道,郁四是一天都离不开阿七的,何以竟会散伙?莫非阿七做下什么不规矩的事,为郁四所不能容忍,赶出门去?

“你奇怪是不是?”阿七神色泰然地说,“我先说一句,好叫你放心,我跟郁老头是好来好散的。”

这就越发不能理解了!“是怎么回事?”他说,“我有点不大相信。”

“不要说你不相信,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不过,这也该当你我要走到这一步,真正运气来了,城墙都挡不住。”

看她那种兴高采烈、一厢情愿的神气,陈世龙又好笑,又好气,本来想拦着不让她说,但这一来马上又要吵架,她如何跟郁四散伙的经过,就听不到了。因而很沉着地听她讲完,催促着说:“你闲话少说!就讲郁四叔为啥跟你散伙好了。”

“嗨!提起来,真是说书先生的口头禅:”六月里冻杀一只老绵羊,说来话长!‘“说到这里,阿七的神色忽显哀伤,”你晓不晓得,阿虎死掉了?“

陈世龙大惊:“什么?阿虎死掉了,怎么死的?”

“绞肠痧!可怜,八月十四下半天得的病,一夜工夫就‘翘’掉了,连个节都过不过!”

陈世龙听得傻了,眼中慢慢流出两滴眼泪。郁四生一子一女,阿虎就是他的独子,今年才二十二岁,去年娶的亲。为人忠厚,极重义气,跟陈世龙也算是要好弟兄,尤其因为他父亲不准陈世龙上门,他似乎倒怀着歉意,所以对陈世龙格外另眼相看,三天两头不是来邀他听书、吃酒,就是来问问要不要铜钿用?这样一个好朋友,一别竟成永诀,陈世龙自然要伤心。

但是,他的这两滴眼泪,在阿七看来,却别有会心,越觉得好事可成,因为这可以看出,陈世龙是有良心,重感情的。

“你也不要难过。死了,死了,死啦就了掉了!”阿七停一下说,“我跟郁老头散伙,就是因为阿虎死了,才起的因头。阿虎不死,将来他老子的家当,归他独得,哪个也不能说话,阿虎一死,又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你想想看,自然有人要动脑筋了。你晓得是哪个动脑筋?”

陈世龙摇摇头,方在哀伤之际,懒得去想,也懒得说话。

“一说破,你就不会奇怪了,是阿兰姐夫妇!”

阿兰姐是郁四的大女儿,今年快三十了,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年前,郁四跟他的同事,一个姓邢的刑房书办结了亲家。老书办是世袭的行当,老邢去世,小邢进衙门当差,比他老了干得还出色,又可知是如何厉害的角色呢?

这对夫妇凑在一起,图谋回娘家来夺产,自是不足为奇之事。陈世龙因为跟阿虎的交情,此时便想到阿虎嫂的将来,不由得愤愤说道:“阿兰姐是嫁出去的人,她凭啥来动脑筋呢?”

“就是这话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本来没啥脑筋好动,说来说去,是阿兰姐和她男人厉害,没事找事,脑筋动到了我头上。”

“怎么呢?”陈世龙有些想不通,“跟你啥相干?”

“怎么不相干?如果我替郁老头养个儿子,他们还有啥脑筋好动,所以把我看成眼中钉。你懂了吧?”

“懂是懂了!”陈世龙摇摇头,“我就不懂郁四叔,怎么肯放你走?”

“哼!”阿七冷笑道,“你当郁老头是什么有良心的人?年纪一大把,‘色’得比哪个都厉害。你道他那宝贝女儿怎么跟他说?”

“我想不出。总归是郁四叔听得进去的话。”

“自然罗!说给他另外买人,又年轻、又漂亮,老色鬼还有啥听不进去。”

照阿七打听来的消息是如此:阿兰姐劝她父亲,说阿七过了两三年,没有喜信,就不会有喜信了,风尘出身的,“凉药”吃得多,根本不能生育。

没有儿子,只能在族中替阿虎嫂过继一个,偌大家产,将来白白便宜了别人。

最好的办法,莫如买两个宜男之相的年轻女人做侍妾,必有得子之望。

讲到这里,陈世龙插了一句嘴:“什么,还要买两个?”

“是啊,怕一个不保险,多弄一个。”阿七用讥嘲的口风说:“有这样孝顺的女儿,做老子的,当然艳福不浅!”

“我懂了。买这两个人,一定归阿兰姐经手,他们夫妇就从这上头一步一步踏进来,把持一切。不过,”陈世龙说,“又何必把你看成眼中钉?”

“他们怕我坏她的事。在郁老头面前说,我会吃醋,搅得家宅不安。最最气不过的是,”阿七咬牙切齿地说,“自己做贼,赖人做贼,说我一定会勾引了外面的野汉子,来谋他郁家的财产,小和尚你想想,这种女人,心毒不毒?”

话说到这里,全盘情况,皆已了解,郁四听了女儿的话,决定跟阿七散伙。既说“好来好散”自然有一笔钱可拿,照郁四的手面,这笔钱还不会少,没有五千,也有三千。只不知道阿七自郁家下堂以后,是不是重张艳帜?不过,他心里虽然存疑,而且好奇心驱使,得问个明白,却终于不曾开口,因为他要表示出事不干已,不闻不问的态度,好让阿七自己识趣,知难而退。

阿七却决不会如他的愿,“现在谈到正事上头来了。”她说:“小和尚,我随郁老头唱了半出‘乌龙院’,他走他的清秋大路,我也没有什么麻烦好找他的。走的时候,总算客客气气,房子是他买的,早已过户到我名下,所以该他搬出,另外给了我一个他钱庄里的折子,数目是五千两,只能取息,

不能动本,这以后再说了,是我名下的铜钿,我当然要提出来。他识相的,拉倒,不识相我要打官司,好在王大老爷跟胡老板是好朋友……“

“慢慢!”陈世龙当头泼她的冷水:“你不要做梦!人家胡老板跟郁四叔等于弟兄一样,打到官司,一定帮他不帮你!”

“那就不要他帮!”阿七答得极爽利,“我自己到堂上去告,说他那爿钱庄要‘倒灶’了,我不相信他,可以不可以?”

陈世龙为她那种自说自话的神态逗得笑了,“都随你!”他说,“你跟阿兰姐一样,都算是厉害角色!”

“我啥厉害?做人全靠心好!象阿兰姐,哼,也是到现在没有儿子,将来有苦头吃。这都不去说它了。”话到此处,阿七的神情变得郑重而兴奋,“小和尚,从我跟郁老头分手,就有好些上门来打我的主意,都叫我回绝掉了,不识相的,我就爽爽快快的把他骂了出去。我平日都不出门,出门就是去打听你的消息。我一直在守你,今天总算守到了。你先搬到我那里去住,有话我们慢慢再说,”

长篇大套,自说自话完了,一只手就搭了过来,按在陈世龙肩膀上,同时一双俏伶伶的眼睛瞟着,是恨不得弄碗水来,把他一口吞了下去的神气。

陈世龙并不觉得好笑,是着急,没有想到她一厢情愿到痴的程度!照此看来,只怕她跟郁四过了两三年日子,心里是对他想了两三年,牵丝攀藤这么多日子下来,要想好好摆脱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事。那么怎么办呢?

“说嘛!”她又催促,“啥辰光搬?我那里通通现成,不象你这里,一早起来,要茶要水,什么都没。洗个脸都要到茶店里去。这种光棍打流的日子,你自己想想看,苦不苦?”

不对了!就这片刻工夫,又是结结实实的一根藤缠了上来,这样下去,非让她捆得动弹不得不可。陈世龙心想,只有快刀一挥,才能斩断纠葛,这在她自己受不了,但为了自保,不能不下辣手。

“阿七!我骗你我天诛地灭!”他先罚个咒,让她知道决非设词推托:“小和尚老早有小厄姑了!”

阿七的脸色大变,眼猜倒还是水汪汪的,不过象含了两泡泪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摇摇头说:“我不相信!是哪个?”

“张家的阿珠。”

“哪个张家的阿珠?”

“原来摇船,现在开大经丝行的……”

“你在说啥!”阿七打断了他的话,显得十分困惑地,愣了好半天才说:“我还是不相信,摇船老张的女儿,不是胡老板的人吗?”

“你完全弄错了!人家是把阿珠当女儿看,哪里有啥别的意思?”陈世龙又说,“就是这趟到上海,胡老板替我定下的亲事。聘礼都送过去,四样首饰,也是胡老板买的。总在今年年底,就要请大家吃喜酒。”

言之凿凿,不象撒谎,把阿七听得目瞪口呆,背脊上一阵阵发凉,颓然坐倒,只是喃喃地说,“有这种事情?想都想不到的!”

“就是罗!”陈世龙此时如释重负,“就象你跟郁四叔散伙一样,也是想都想不到的。”

“不过……”阿七霍地站了起来,仿佛犹不死心,最后还想跟阿珠争夺一番似地,但是力不从心,终于气馁。

“阿七!”陈世龙安慰她说,“人都是缘分。我们缘分不到,没有话说。

你也不要难过,象你这样的人,不怕没人要。“他又说:”你的心好,好心自有好报。你请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阿七象斗败了的公鸡似地,垂头不语,慢慢站起身来,脸上浑不似初来时那种芍药带露、艳光逼人的神采,气色灰暗,倒象一下子老了十年。陈世龙瞻念旧情,不能无动于衷,但怜念一生,马上又感到双肩都有沉重的压力,一只肩上是与阿珠偕老的盟约,想到在船上跪在她面前求婚所许下的诺言,一只肩膀上是胡雪岩的情分,想到他提携爱护,待自己嫡亲的子弟,亦不过如此,自己何能去找这种一沾上便摆不开的麻烦,以致耗神废业,辜负了他的期望?

这样一转念,他的心肠便又硬了。对阿七的神情,视如不见,走出巷,招手喊过一顶小轿来,同时早就拈了块只多不少的碎银子在手里,等轿子抬到,他把碎银子递了过去,交代了阿七的住处,使往旁边一站,意思是等她上轿。

“小和尚!”阿七这样喊了一声,欲言又止,只拿忧郁而惶惑的眼色看着他。

“你回去吧!”陈世龙觉得要有句话,哪怕是敷衍的话,也得说一句,才能叫她上轿,因而顺口又说:“有空我来看你!”

阿七点点头,脸上有着感激的意味,移步从放倒的轿杠上跨了进去,回身倒退着进轿时,又是深深地一瞥,为陈世龙留下来无数幽怨。

这时太阳已经很高了,十月小阳春,阳光明亮,照得人有些目,陈世龙觉得有些晕淘淘,信步踏进一爿小茶店,洗脸喝茶点心,静静坐了一会,脑子才算完全清醒。想想这天该做的事,第一件就是到阿虎灵前一拜,同时把胡雪岩的话交代了郁四。

于是他取钱托茶博士办来一份素烛清香,往北门郁四的老家走了去。进门就淌眼泪,一路淌到灵前,焚烛上香,拜罢起身,只见阿兰头上簪一朵白花,手扶在一个小丫头的肩上,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

一见了面少不得又是“流泪眼观流眼泪”,阿兰姐一面抹眼泪,一面为陈世龙说阿虎得病的经过。接着又说她父亲晚年丧子,家门如何不幸,然后再谈阿七,指她不安于室,又说阿七日夜吵着要进郁家的门,不但进门,还要做阿虎嫂的婆婆,要给她磕头。

“小和尚,你想想看!这是做不做得到的事情?”阿兰姐说,“明晓得做不列,天天又哭又闹,她打的是什么主意?还不是一想就明白!所以大家都劝爹,放她走路算了,这件事提来鸭屎臭,你见了我爹,不必说起。免得他老人家心里不舒服。”

照她说来,是阿七不对。不过陈世龙也不尽相信她的话,只觉得事不关己。不必多问,所以点点头说:“我晓得了。四叔是不是在茶店里?”

“是啊!”阿兰说,“你昨天叫人送了胡老板的礼来,他才晓得你回来了。一早就要到碧浪春去等你。你就到那里去看他吧!”

到了碧浪春,只见郁四仍旧坐在马头桌子上,人瘦了不少。陈世龙叫过一声:“四叔”,相顾黯然。

“你昨天到的?”郁四有气没力地说。

“是的。昨天下半天到的。”

说了这一句话,陈世龙忽然转到一个念头,在“家门”里,他的“前人”

跟郁四是“同参”,师父一死,郁四就算嫡亲的长辈,为了阿七不准自己上

门,并不是不照应自己,起码胡雪岩这条路子就是从这位长辈身上来的,“家门”里讲究饮水思源,“引见”之恩不可忘。照此说来,昨天一到,应该先去看他,自己是走错了一步,尤其这天早晨,阿七又来密访,“光棍心多,麻布筋多”,如果郁四把这两件事摆在一起想一想,搞出什么误会来,那就“跳到黄河洗不清”了!所以正好趁此刻先作一个不着痕迹的解释。

于是他说:“四叔!昨天一到,我就先要给你老人家来请安的,哪晓得一到了老丈人那里,硬给他们留住了。”

这段话有两层用意,一是解释他所以昨天一到未去看郁四的原因,二是表示他已经定了亲,决不会再跟阿七搅七念三。然而郁四却有些莫名其妙,“你说啥?”他问“啥个老丈人?你几时定的亲,怎么我不晓得?”

“湖州还没有人晓得,是这趟胡先生作主替我定下的。”

“噢!”郁四显然自这喜讯中,受到了鼓舞,失神的双眼,有了闪闪的亮光,“好极!是哪一家的姑娘?”

“这话说来很长,也很有趣,四叔万万想不到的。”陈世龙先宕开一句:“胡先生还有他自己的事情,要我跟四叔谈。”

这话郁四明白,自然是头寸上的事,于是他站起身来说:“这里人来人往,静不下来。走,到聚成去!”

聚成钱庄中,特为给郁四预备了一个房间,他有许多衙门里的公事,都在这里处理。这天却是清闲无事,陈世龙从容细谈,先把胡雪岩在上海、杭州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谈到他头寸的话。郁四跟胡雪岩是有约定的,阜康代为放款,比同行拆息还便宜,照一般放款利息折半计算,当然也不需要什么担保。郁四把聚成的档手喊了进来,一问可以调拨三万银子,便即关照,马上汇到杭州阜康。

谈完“公事”,陈世龙谈私事,把胡雪岩对阿珠的用心及处置,从头细叙。郁四觉得比听书还要有味,从烟榻听到饭桌上,再由饭桌听到烟榻上。

听完说道:“老胡这个人,真要佩服他!做出来的事,别出心裁,真正漂亮!”

“四叔,”陈世龙说,“喜事总在年底,那时候发帖子,要你老人家替我出面。”

“那当然!”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你倒好了……”

这自是触景生情,想起阿虎,陈世龙赶紧说道:“四叔,你老人家不要难过!阿虎不在了,还有我侍奉你老人家。”

一听这话,郁四的眼圈红了,也不知是伤子还是为陈世龙而感动?但终于强自振作起来,“小和尚!”他说,“你晓得的,我这个做四叔的,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事情过去了,也不必多说了。你现在成家立业,朝正路上走去,我高兴得很,亲事自然我来出面,一切都是我的。那四样首饰,你打听打听看,老胡是花多少银子办的,我来还他。有我在,这笔聘礼不好叫他出。”

陈世龙自然感激。但他虽只跟了胡雪岩短短一段日子,因为人既聪明灵活,又是衷心受教,人情世故的阅历上,大非昔比,此时心里在想,自己是出于一番至诚,安慰长辈,而郁四居然拿自己当亲人看待,原是好事,但郁家迟早要闹家务,阿兰姐正在动娘家的脑筋,自己再受郁四的好处,叫别人看来,仿佛他也是乘虚而入,在打郁四的主意,这个嫌疑不可不避。

避嫌疑犹是小事,眼前看样子是阿兰姐在替郁四当家,买那四样首饰也要千两银子,由郁四捧出来还给胡雪岩,阿兰姐知道了,心里先将不舒服,

闲话可就多了!

“怎么?”郁四见他不作声,倒真有困惑了,“那还有什么话说?”

陈世龙已决定辞谢郁四的好意,不过这话不知如何措词?经他一逼,只好这样答道:“四叔!不是我不识拾举,我是想争口气,这件事我要自己来办。为来为去也是为四叔争气,说起来,四叔可以告诉人家,小和尚是自己讨的亲,我要替他出聘礼,他用不着。这不是四叔也有面子。”

江湖上讲究面子,也看重“人贵自立”这句话,尤其是做长辈的,听他这样说,自然要嘉许,“你这两句话,我听了倒高兴。不过,”郁四又以告诫的语气说,“你刚刚出道,不要别的本事没有学会,先学会说大话。那就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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