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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张胡之恋的海上风情

书籍名:《寻找张爱玲的上海》    作者:文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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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的黄叶子朝下掉;

  慢慢的,它经过风,

  经过淡青的天,

  经过天的刀光,

  黄灰楼房的尘梦。

  下来到半路上,

  看得出它是要

  去吻它的影子。

  地上它的影子,

  迎上来迎上来,

  又像是往斜里飘。

  叶子尽着慢着,

  装出中年的漠然,

  但是,一到地,

  金焦的手掌

  小心覆着个小黑影,

  如同捉蟋蟀——

  “唔,在这儿了!”

  秋阳里的

  水门汀地上,

  静静睡在一起,

  它和它的爱。

  在张爱玲一生的创作中,采用诗歌形式写出的作品可谓少见,但这首《落叶的爱》却是其中的代表。据张爱玲回忆:“去年秋冬之交我天天买菜。有两趟买菜回来竟做出一首诗,使我自己非常诧异而且快乐。一次是看见路上洋梧桐的落叶,极慢极慢的掉下一片来,那姿势从容得奇怪。我立定了看它,然而等不及它到地我就又往前走了,免得老站在那里像是发呆。走走又回过头去看了个究竟。以后就写了这个。”(张爱玲《中国的日夜》)张爱玲回忆中的“去年”是1945年。那时正值胡兰成躲在温州农村,与周训德之后的另一个女人范秀美大搞“尘世中的爱”,张爱玲“仙境中的爱”处于痛苦和无奈之中。那一年,张爱玲很落寞,内心的孤独只有在参与自编的《倾城之恋》排演时才能得到暂时的缓解。但她依旧充满了幻想,即使是“金焦的手掌,小心覆着个小黑影”,她和胡兰成的爱也要“静静睡在一起”。这是凄婉而残酷的,直到1947年6月,张爱玲给胡兰成写下诀别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爱的痛苦才算渐渐了结。对于张胡两人浪漫的爱情,《今生今世》中有着大段大段的描述:“有时晚饭后灯下两人好玩,挨得很近,脸对脸看着。她的脸好像一朵开得满满的花,又好像一轮圆得满满的月亮。爱玲做不来微笑,要就是这样无保留的开心,眼睛里都是满满的笑意。我当然亦满心里欢喜,但因为她是这样美的,我就变得只是正经起来。我抚她的脸,说道:‘你的脸好大,像平原缅邈,山河浩荡。’她笑起来道:‘像平原是大而平坦,这样的脸好不怕人。’她因说《水浒传》里有写宋江见玄女,我《水浒传》看过无数遍,惟有这种地方偏记不得,央她念了,却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八个字,我一听当下默住,竟离开了刚才说话的主题,却要到翌日,我才与她说:‘你就是正大仙容。’但上句我未听在心里,央她又念了一遍。”“爱玲也是喜欢在众人前看看我,一日我说要出席一处时事座谈会。她竟亦高兴同去。我们两人同坐一辆三轮车到法租界,旧历三月艳阳天气,只见遍路柳絮舞空,纷纷扬扬如一天大雪,令人惊异。我与爱玲都穿夹衣,对自己的身体更有肌肤之亲。我在爱玲的发际与膝上捉柳絮,那柳絮成团成球,在车子前后飞绕,只管撩面拂颈,说它无赖一点也不错。及至开会的地点,是一幢有白石庭阶草地的洋房,这里柳絮越发蒙蒙的下得紧,下车付车钱,在门口立得一会儿,就扑满了一身。春光有这样明迷,我竟是第一次晓得,真的人世都成了仙境。”……这是上海人的骄傲。在中国,也只有上海人才能将浪漫真正地揉到骨子里而不让人感到做作。翻开百年上海发展史,十里洋场的声色犬马,戏院茶园里的风花雪月,以及走出弄堂的时髦太太小姐,似乎都是一开始就从天上掉下来的,竟没有一个过度。现代文明好像一夜间就在这块近代殖民主义的擂台上,击垮了几千年的封建传统,上海人在现实高压且残酷的环境中,终于有了一个表达内心梦想和享受快乐的权利。这个权利就是制造浪漫、消费浪漫。“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上海人懂得了浪漫,所以也就有了一份对待生活的态度,能够从许多烦恼中看到生命之外的美好。就像张爱玲说自己:“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张爱玲《天才梦》)然而,精神世界与现实生活历来都是对立的,上海人在分享浪漫的同时,也领略到了浪漫背后油滑的笑、阿谀奉承、趋炎附势和混水摸鱼……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是这样描绘张爱玲极端现实一面的:“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是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个人在佳节良辰上了大场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点委屈受不得。”这大概就是世间公认的上海人的尖酸刻薄吧?对此,张爱玲也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而在她的小说中,像这样的人物就更是不胜枚举了。如《倾城之恋》中的四奶奶,《金锁记》里的曹七巧,怨女“麻油西施”等等。正如我在上海的那些日子所看到的,无论是康麻花和张伟的聚散,还是小雪与钟小明浪漫爱情的戛然而止,都给我留下了一种喜极中的酸涩,让人有一番说不清的感慨。

  小雪和钟小明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小雪的第五个男朋友还没有彻底同小雪分手。小雪和钟小明认识是在美丽园龙都大酒店小胡的生日宴席上。小胡说,小雪是他的朋友,钟小明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在宴席结束后就把他的朋友卷走了。据钟小明事后交代,那天晚上他把小雪带到了衡山路的酒吧一条街,两人借着生日宴席留下的余兴,又喝了一瓶“拿破仑”。钟小明带小雪回到他在淮海中路的家时,东方的天空已经在发亮了。

  小雪和钟小明的浪漫爱情就起始于那个挂满了星星的夜晚。据小雪给小胡说,钟小明和她喝第一杯酒的时候,就声称看上了小雪,并说从现在开始,他就要进驻到小雪的梦里。随后,钟小明喊了一位拉小提琴的站在小雪身前,一直拉到两人把一瓶酒喝完。钟小明那天晚上除了送给小雪玫瑰花外,还把自己所知道的音乐知识几乎全部抖搂了出来,从帕格尼尼到小提琴的制作,从欧洲名曲到江南的《好一朵茉莉花》,钟小明将小雪带到了一个充满纯情的世界,以至于当《圣母颂》打琴弦上飘出的时候,小雪仿佛觉得她和钟小明已是在天堂里对饮了。那天晚上钟小明并没有和小雪同居,他把小雪安排到卧室睡下后便独自去了画室。他还用铅笔给小雪留了一张纸条,说要是醒来,冰箱里有牛奶和甜点。这无疑使小雪大受感动,有了与钟小明一起生活的想法。

  小雪再次收到钟小明送来的玫瑰花已经是两人一起喝酒后的第二周周末了。那天早上门铃响起的时候小雪还没有起床,她揉着惺忪的眼睛才走到客厅,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玫瑰花香。她谢过送花人关上房门,取下插在花束里的明信片一看便甜蜜得笑了起来。钟小明写道:“这束玫瑰是我爷爷送给我奶奶的,后来我爸又拿去送给了我妈,现在我送给你。”

  钟小明那个周末带小雪去了位于淮海中路的红房子西餐厅。按照钟小明的设想,他应该在那里给小雪戴上定情项链并向她正式求爱。但事实上却是两人坐了还不到十分钟就离开了“红房子”,原因是钟小明的老毛病犯了。

  钟小明的老毛病是打破沙锅问到底。那天和小雪刚坐下,钟小明就开始了他的提问:

  你身体好吗?家里没什么遗传病史吧?你们家亲戚多吗?在城里还是在乡下?你爸妈有工作吗?是上班还是退休了?

  ……钟小明最后说:“阿拉问这些是想和侬成家,侬别介意啦。”

  小雪淡淡地笑了笑站起身:“侬怎不问问阿拉想不想结婚?阿拉还怕侬成为拖累呢!”说完用手扶了扶她那副“面对面”眼镜,很高傲地向西餐厅的大门走去。

  钟小明后来对我说,他问小雪这些问题是因为自己确实想和小雪结婚。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知道上海人把结婚成家看得一点都不浪漫,有的只是白得不能再白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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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说,张爱玲是一个浪漫与现实的复合体。还是在圣玛利亚女校就读时,张爱玲的脑子里就充满了许多幻想。比如她曾跟自己玩得好的女友张如谨说,自己将来要去英国留学,周游世界,穿最别致的衣服,在上海有私家房子,比林语堂更出风头。后来同胡兰成在一起,浪漫情怀就更是显露无遗了。他们不仅隔三差五地去“红房子”吃西餐,到国泰影院看最新影片,还在雨天同挤在一辆三轮车上看风景。胡兰成曾回忆说,张爱玲是一朵开得极艳的花,捧着她就如同捧着一种心情。而张爱玲也不无自得地说:“因为慈悲,所以懂得。”

  然而张爱玲在浪漫四溢的同时,却依然有着极端自私和现实的一面。比如对当时报纸连载自己文章的稿费斤斤计较;从来不愿给予别人一丁点儿的施舍;即使对于亲情,也是抱着少有的冷漠。1990年,张爱玲曾对愿意出钱让她回国看望自己姑姑的《中国时报》记者说:“我去过的地方太少,如果有工夫旅行,去过的就不再去了。”让人听了不禁心凉。众所周知,张爱玲与其姑姑张茂渊的关系,可谓比她与母亲还近,这样的寡情实在是让人始料未及。也许只能用尼采的那句话来解释张爱玲吧:“凡是天才都是病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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