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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雎鸠啼血 (5)

书籍名:《我,卫子夫》    作者:陈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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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将这个消息转告给公孙贺时,七十一岁的老丞相竟然一跃而起,抖动着那把雪白的胡须说:“多谢皇后活命之恩,臣当夙夜匪懈,加紧追捕飞贼朱安世,以报君恩,赎回我儿的罪过。”

  当晚,八千长安城卒,两千建章宫卫,八百羽林郎,左扶风、右冯翊(按:这两个官职专司长安左右郡县的吏治、军事,为二千石高官)手下的六千骑卒,同时出动,去追捕大盗朱安世。

  多么可笑,开拔近二万人的大军,去对付一个独脚飞贼。

  第三天晚上,年迈的名将公孙贺亲手捕获朱安世。

  当时,朱安世正在一个小店中饮酒,建章宫卫发现了他,两千人成左右合围,将他困在小酒店中。

  店主和伙计们在刀枪剑戟丛中慌忙夺路而跑。

  身材短小、长着一副美髯的朱安世,却按着腰间的红缨长剑,镇定自若地在店中饮酒。他的面前早已经累起了七八只酒碗,烈性的烧白,在大雪天里散发着醇美的气味。

  暮雪纷扬,白发苍苍的公孙贺,披着黑色精铁盔甲,身负已经二十多年没用的青铜雕花长弓,骑马来到店前。他的肩头积着薄雪,七十多岁了,竟然纵马驰疾了一百多里,而没有歇息片刻。

  公孙贺挥起手来,让建章宫卫退后一射之地,厉声喝道:“朱安世,你落入我的罗网中,还不束手就缚,难道等着本丞相亲手去割下你的人头?”

  醉眼蒙眬的朱安世,抬起眼往北风呼啸的店门外望去,只见到处都是高高架起的青铜弩弓,只消公孙贺一声令下,就会把他射成一只刺猬。

  他遂冷哼一声,道:“公孙贺,你贵为当朝丞相,不思进谏天子、修辅朝政、救济苍生,只一味仗着妻家的势力为自己谋富贵,我朱安世虽只是个草莽之人,却也没把你放在眼中,没当你是个值得敬重的大臣。听说你那不争气的孩儿公孙敬声竟然挪用北军军资一千九百万钱,如今被皇帝下在狱中,你匍匐在皇上的阶前,叩头流血,请求追捕我朱安世,以赎你儿子的性命。哼,我朱某若不是被贼子卖友求荣,何得会落入你的手中!你想捕朱安世不难,只怕自己也就祸在旦夕了!”

  年老的大汉丞相也冷笑一声,道:“朱安世,你这奸人也有今日!天子为捕你不得,枉杀了多少良吏!为你一个关中小贼,竟用诏书宣布天下,出了千斤黄金、关内侯的赏格,你居然还有胆在长安附近逗留不去,今天落在我手中,也是天意!左右,快去将他绑了。”

  但从未上阵打过仗的建章宫卫畏于朱安世的赫赫威名,竟没有人前去争功。

  公孙贺大怒,挥起马鞭,没头没脑地抽打左右的士卒,骂道:“胆小如鼠!这样一个匹夫鄙人,你们也不敢去捆他,难道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一群侍卫冲了上去,戒备森严地举起长枪和长戟,将朱安世指住。

  朱安世知道自己绝无逃生的希望,便举头向公孙贺望去,大声说道:“丞相,你若放了朱安世,只不过赔掉儿子的一条小命,但你若捉住朱安世,则公孙家的九族都会诛灭,丞相,你自己想想孰亲孰重?”

  “昏话!”公孙贺被他的话弄得莫名其妙,发怒道,“还不交械受缚,本丞相要亲取你的性命!”

  朱安世无可奈何,从腰间取下长剑、匕首,掷入深雪之中,他的一掷之威有二十丈之距,剑上带着的剧烈呼啸声令两千建章宫卫尽皆变色。

  朱安世将两手负在身后,任由侍卫们捆绑,自己却仰天大笑着说道:“公孙丞相,你今天捉到我,祸及祖宗矣!南山之竹不足以受我辞,斜谷之木不足以为械!”

  公孙贺大怒,挥鞭抽在朱安世黝黑的脸上。

  朱安世面上鞭痕纵横,满脸是血,他的大笑声却没有降低半分。

  暮色中,越来越密的雪粒打了下来,打在公孙贺的精铁衣甲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谁也没有想到,这是公孙父子能看见的最后一场雪了。

  这年夏天,关中大旱,赤地千里。

  皇上在城西的建章宫里避暑,他的视力和听力都有些衰退,办理几份奏章就觉得头昏、疲倦,但皇上却矢口否认。

  宫人们私下禀告我说,皇上如今经常忘记事情、说话词不达意,我严厉吩咐,任何人都不许在外臣面前谈论皇上的健康情形。

  这年夏天的一个傍晚,皇上像南郊老农一样,袒着便便大腹,沿建章宫中华龙门的垂杨夹道慢慢散步,夹道上刚刚洒过水,暑气尽消。

  十名年轻的佩剑侍卫,远远地跟随皇上,放慢着步伐。

  六十五岁的天子,依旧大步流星,忽然间,他在宫道前面的一处石马边停步,大叫道:“抓住他,快!快!给朕抓住那个贼人!”

  侍卫们立刻拔出长剑,将皇上护在中间,紧张地向四周打量。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红日西斜,树色黯淡,中华龙门里有的只是深柳长草和纤尘不染的宫道、石雕、屋宇、水池,以及笔直站立、守卫着每处宫门的面无表情的卫士们。

  “皇上,我们去抓谁?”侍卫长茫然地问。

  “就在那儿,在大门的左侧!”皇上也拔出腰剑,直指前方,“你们看,看,那个武士,有九尺多高,腰上挂着长剑。看,他从那儿进来了,看,他正向朕怒目而视,看,他举剑向朕走来……你们都是瞎子吗?看不见那个黑脸武士?”

  侍卫们依旧茫然,却都大呼小叫起来:“就在那儿,我看见了,看见了,大胆贼子,快快站住!”

  “他把剑扔了!”皇上忽然怒喝道,“站住,你是什么人?快给朕报上名来!给朕站住,你是从哪儿来的?站住,你想跑吗?”

  皇上领头冲了上去,十把长剑追随着他。

  皇上说,那个形状奇异的带剑武士往林中跑去了,他们十一个人冲过去,只见疏疏朗朗的杂树林中遍地都是金黄的霞彩,哪里有什么人影?

  皇上震怒,用剑砍着树干,叫道:“中华龙门的门守呢?叫他来!”

  出身贵族的中年门守领命,匆匆走来,跪在地下,向皇上奏道:“臣并没有看见什么带剑武士进来。”

  “胡说!”皇上大怒,“这里的十个侍卫都亲眼看见了,你怎么会看不见?难道你没长眼睛吗?”

  “皇上,您莫非是眼睛花了?”门守心惊胆战地说道,“我那二十四个门卒,始终没有离开宫门一步,怎么会放人进来?”

  “放肆!”皇上气得满面通红,“失职之罪,还敢狡辩?朕眼睛花了,难道那十个侍卫也都眼睛花了不成?”

  他用剑尖指着侍卫们,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见的侍卫们只好违心地附和道:“我们都看见了那个带剑武士,身长九尺有余,脸色黝黑,神情凶恶。”

  “正是。”皇上得意地说道,“门守失职当诛,就在这门前斩首示众。”

  门守大呼冤枉,却被凶狠的卫兵们一路拖走了。

  他死不瞑目的首级刚刚挂上中华龙门,就有廷尉来报,大盗朱安世,在狱中写了一份长长的奏章,要求交给皇上。

  “拿来给朕看。”皇上十分感兴趣地说道。

  暮色已经像浓墨一样浸透了建章宫,建章宫中成群的百年老树都变成模模糊糊的一团黑影。

  火热的长风吹过,乌鸦们在宫墙上发出叫噪,厚厚的云层严密地遮住长安城上空,城头上传来狐鼠的叫声,到处都涌动着躁动不安的气氛。

  老人们说,这是个少有的闷热夏夜,自开国以来还没有过这么闷热的天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一夜,听说长安城里热死了数百人。

  初秋的早晨,我独自坐在妆台前,让宫人给我捶背。

  窗外落叶萧萧,深宫里却仍然温暖、宁静。所有宫人都屏住声息,踮起脚尖走路。我却觉得厌恶,这种死气沉沉的宁静,让人觉得压抑、绝望而烦恼。

  “皇后,梳妆吧。”奚君举起妆盒。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这一年来,我早弃绝了脂粉。

  再名贵的脂粉,也不能还原我的青春美貌,即使能重回十八岁,那早已变心的君王也绝不会多看我一眼。

  “阳石公主求见。”一个侍儿轻轻地走进来,低声禀报。

  “撵她走!”我怒气冲冲地一拍妆台的桌面,“叫她永远别来见我!”

  “是。”侍儿低头去了。

  阳石公主是我的三女儿。她长得很像我,从小就生得美,但脾气却十分骄纵,也很奢侈,喜欢宴游和珠宝。

  因为丈夫武威侯李浑不称她的意思,在生下一个女孩儿之后,阳石公主索性搬回了自己的公主府,不许李浑上门找她。这几年,李浑常到我这儿来哭诉,我劝了阳石公主几次,却收效甚微。

  但我今天不见她,并不是这个缘故。

  忽然间,深紫色的门帷一动,流苏像水波一样翻涌起来,一个穿着绯霞色薄绢印花长裙、梳着高髻的女子大步闯进我的寝殿。

  “母后!母后!”她气急败坏地伏在我膝上,涕泪俱下,“你怎么也变得和父皇一样无情?母后,你救救孩儿吧……”

  “起来!”我厉声喝道,“你自己做的好事,还有脸来我这儿哭!”

  阳石公主死死揪住我的衣裳,将鼻涕眼泪都揉在我墨绿色的裙裾上:“母后,你救救我,救救公孙敬声罢,父皇想诛他们家九族……”

  “罪不当诛,皇上就会族灭他了吗?”我一把将阳石公主推在地下,“我问你,朱安世奏章中所说的事是不是真的?”

  阳石公主抬起那张娇美的满是泪痕的脸,她已经是四十一岁、做了祖母的人了,仍然打扮得这般年轻妖艳。

  我有很久没能见到她了。

  过年过节的时候,我命奚君去阳石公主府传口谕,叫她晋见,我这美貌骄纵的女儿却推拖总说身体不适,或者家事繁忙,无暇进宫。事实上,她正在和相好的侯夫人、女官一起游嬉,或者与情人们喝酒。

  她从来不肯像她的姐姐诸邑公主和弟弟太子据那样,听从我的教诲。

  事态如此紧张,阳石公主却仍然能够仔细地画着刚刚时髦起来的满是水点的“啼妆”,梳着形状逼真、工艺复杂的“黄雀髻”。

  身上那件名贵的长沙薄绢印花裙几乎是透明的,紧裹在身上。透明绢衣里穿着极低的束胸,半个雪白的胸脯袒露在外。

  出外打扮都如此不堪,在家中的梳妆和平素的风流,可想而知。

  看来,朱安世奏章中所说,十有八九为真。

  我不禁绝望,挥手让奚君和侍儿们退出。耳边却听得阳石公主娇滴滴地泣道:“母后,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怒道,“你说,你是不是真的和公孙敬声私通?有没有此事?”

  阳石公主垂下了头,半晌才道:“你给我挑的那个女婿,不解半点风情。我早想与他分开,你又不许……”

  “呸!”我咬牙恨道,“分开了,你那风流成性的表弟公孙敬声就肯娶你吗?他比你小六岁,会娶你做妻子?他内宠甚多,家里除了十几个妻妾外,还有不少宠婢、娈童,你堂堂的金枝玉叶,就甘为人妾?”

  阳石公主万分不服气,辩道:“可是,可是平阳公主不就和曹寿离了婚,再嫁大将军卫青?也没有听人说她的不是。”

  “平阳公主?你能和她相比?”我伸手掴了她一记耳光,“她上能治理国事,下能平定宫政,你有何德何能,就想与平阳公主攀比?平阳公主嫁的是卫青,是盖世的英雄、国家的栋梁,你那公孙敬声是什么东西?花花公子、酒囊饭袋!他配与卫青比?”

  阳石公主捂住脸哭道:“可是,私通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前朝的馆陶公主还私通家奴董偃呢,父皇倒下诏命他二人用夫妻之礼合葬。”

  我长叹一声,看着她脸上红肿的掌痕,也有几分心疼起来:“你这个蠢材!私通事小,你怎么能和公孙敬声一起诅咒你父皇?还设了巫蛊?”

  “父皇年纪大了之后,格外跋扈,对儿女、亲戚都十分凶狠,简直像是仇人。”阳石公主撇着嘴说,“敬声好好地做一个太仆,因为小事就被当众辱骂、责打,能不恨父皇?父皇现在疼的是年轻美貌的宫妃,是两岁小儿刘弗陵。母后,不是我放肆,今年以来,父皇待你尤其失礼,常常当着宫人的面斥责母后,毫不留一点情面,连我们都看不下去。听说,最近长乐宫的供给、礼数越来越不周到,再不采取手段,母后不但位置不保,只怕你和太子据的性命都难保全!”

  我扶着椅背,摇摇欲坠,勉强说道:“畜生!你怎么能这样恨你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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