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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雎鸠啼血 (3)

书籍名:《我,卫子夫》    作者:陈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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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后不久,是卫青亡故十三周年,我的侄儿、承袭着长平侯之位的卫伉,叩请我去侯府观看规模宏大的祭祀。

  绵延数里路长的皇后车驾,前有羽扇黄伞,后有旌旗凤尾,在长安城九陌九衢的大道上奔驰着。

  我听见车外高呼“万岁”之声不绝,奚君轻轻撩起车帷一角,我淡淡地看着,只见街上蚁聚的人群都跪在两边,黑压压的发髻像乌云一样,掩住了市中的店铺街肆。

  百姓们中,有些人偷偷抬起眼睛打量着车队,她们大多是年轻的女孩子。卫子夫的传奇,早已经成为长安城所有少女的梦想。

  “卫皇后往哪里去?”有人轻声问。

  “去长平侯府。”旁边的人答道。

  “外戚的富贵真是惊人啊!”那人倒抽冷气。

  “哪里,卫皇后已经非常克制收敛了,你还没有见过前朝的王窦两家呢。”旁边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显然阅世较深,他以一种见多识广的长者口气评论着,“卫家是硬靠硬用军功上来的,那从前高祖皇帝时的诸吕,孝景窦皇后家的两个兄弟,没见一点才能本事,也都贵极人臣。王太后的兄弟,不但无能,还飞扬跋扈,在乡下强征私产、逼娶民女,在朝中干涉国政、排挤大臣,甚至还与亲王勾结,策划篡位的大阴谋!比起他们来,卫家真是足够谨小慎微了……”

  车驾渐远,那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远,最后淡成一抹轻烟。

  连街头的一个百姓也知道我谨慎和收敛,那么,我活得是不是太累太艰难了?

  为了谋求这一时的炫惑和夸耀,卫子夫在不为人知的所在,忍受了多少寂寞、羞辱和痛楚,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机巧,用尽了多少气力呵!

  长平侯府就在眼前。我看见前面有一组车队早已放慢了速度,缓缓地停在侯府门外。最前面,一辆青盖车正徐徐驰入侯府,那是平阳长公主的车乘。

  到底还是有情,我的眼睛一阵潮湿,为劳碌一生、中年弃世的卫青,为他和平阳长公主那惊世骇俗的爱恋。

  如今已年近七十的平阳长公主,在三十多岁时下嫁卫青,两个人很是恩爱。

  平阳公主虽然没有给卫青生下一男半女,但对他却十分爱重,人们都说,比起她的第一个丈夫、精通琴棋书画的平阳侯曹寿,她似乎对卫青用情更深。

  虽然,卫青从某种角度来看不过是一个只会带兵打仗的莽夫,除了兵书和史书之外,卫青不太读书,更不懂得音乐和绘画,他只喜欢结交朋友,尤其是关中侠客。

  “臣无礼,未及出迎皇后陛下!”穿着祭服的卫伉匆匆忙忙跑来,命人大开中门,叩头不止。

  “免礼,平身。”我一边吩咐道,一边走下车。

  “请皇后乘车入府。”卫伉站了起来,这是个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青年,今年三十四岁,食着父亲留下来的俸禄,自己没有立过什么军功。

  我望着他,眼前一片茫然,这不就是我威武庄严的兄弟卫青吗?瞧他那笔直而宽阔的身架,瞧他那双沉静的眼睛,瞧他脸上那些极富魅力的线条……可是,可是,他缺少卫青那种王者的风度和坚韧含忍的气概。

  自幼在苦寒之地牧羊七年,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卫青,到底非生长在锦绣丛中的卫伉可比。

  我携着他的手,步入府后。祭祀念颂之声传扬于外,香烟弥漫了整个后厅,数百名神徒正在跳着祭神的舞蹈。

  “长公主呢?”我问道。

  “回禀皇后,长公主在府后竹林静室,独自凭吊。”卫伉恭敬地回答。

  “叫我姑母。”我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孩子生下来没几天,卫青便出兵到塞外打仗,他的生母多病,我便将他带进宫中,与三个女儿一起抚养。

  伉儿满四岁时,本来大家都以为在戈壁滩上失踪了的卫青忽然在敌后冒出来,连战连捷,将匈奴的十几名右贤裨王俘虏,并捕获匈奴人近两万,牛马数百万头。

  皇上狂喜之下,破格擢升卫青为大将军,将伉儿和他的两个弟弟卫不疑、卫登同时封为世袭列侯,这是史无前例的荣耀。

  伉儿在宫中一直长到六岁,才由新成为长平侯夫人的平阳公主接回去,六岁之前,他呼我为母。

  伉儿和我的长女诸邑公主尤其亲近,他们本来是青梅竹马,后来,因为年龄相差过大,皇帝没有应允他们婚事,这才各自成亲生子。但现在他俩仍以姐弟相待,来往不断。

  “是。”伉儿听见我语中的亲切,微笑了起来,贴近我的耳边,撒娇般地唤道,“母亲大人。”

  我笑着拍拍他的背,命侍从们止步,独自走入花厅的屏风之后。

  转过两道回廊,一阵冷风吹了过来,竹叶的簌簌之声如绵绵秋雨,凄凉而惨淡,幽远而宁静。密密的修竹林中,有一间小小的静室,青石为壁、黑瓦盖顶,那是卫青生前读书的所在。

  四下无人,我步了进去。

  这是个有些残旧的院子,黑漆的门扉虚掩着。

  从青石院墙上的隙窗可以看见院内的一座石桌,两把石椅,旁边斜卧着一把石锁。这锁有一百四十斤重,卫青直到五十岁时,仍然可以自如地举起它飞奔。而今物在人亡,石锁已经半埋入荒草中,上面有着不少雀粪、鼠迹和青苔。

  我站在廊下怔忡片刻,才推开正门。

  门里空荡荡的,一应东西仍然按照卫青生前那样放置,半旧的梧桐木书案,毫毛脱尽的狼皮坐褥,案上一筒粗细不一的紫毫笔,室中一只青石砌就的地炉,还有一壁的竹木书简,那是历代兵书和卫青生前的奏章、信件抄本,他是个很仔细的人。

  一个发髻花白的老妇正独自站在壁前,看着墙上那幅黯黄的小画。

  画面上,是卫青骑马在雪夜狂奔的情景。

  前面,是几百面倒拖的匈奴纛旗,是冒雪遁逃的呼邪浑单于。后面,是卫青手下的数千汉家兵卒。年轻气盛的卫青,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狂野的北风将他的长发吹成了一面大旗,他咬紧牙关,身体伏在马背上,手里握着青铜长矛,矛尖上积着薄雪,闪闪发亮,与此相辉映的,是卫青血红的充满怒火的眸子。

  我的眼睛一阵潮热,注目良久,才开口说道:“青弟为圣上殓灭匈奴,扬我大汉国威,建成王霸事业,功业足称盖世。身虽早逝,但身后功垂汗青、名扬千古。卫青此去,了无遗憾!”

  平阳公主没有回头,仍然怔怔地看着那幅小画,过得一会儿,她才叹道:“你们卫家姐弟二人,骨子里其实全是骄气傲气,再收敛,再掩饰,都藏不住那种气概,那种自信。”

  她缓缓转过头来,皱纹遍布的脸上,竟然满是泪水。

  平阳公主仰起脸,毫不掩饰自己的悲伤和思念。她的眼睛似乎向很远的地方凝视着,过得片刻,才微微闭阖。

  我喜欢她在感情上的这种大方和真诚,在这一点上,她和皇上是多么相似。他们姐弟,骨子里都是情痴之人。

  门外风吹竹叶,正是无限萧瑟。

  自从卫青死后,长公主不再梳妆打扮,不再像从前那样奇装异服,左右着长安城的时尚。她飞快地衰老了下去,四十岁的时候,平阳公主看上去还如二十许人,而现在,她真的成了一位龙钟老妇,与画面上的卫青极不相称。

  “卫皇后,我当年求托你的事情,你有没有忘记?”平阳公主的声音含着几分酸楚和悲凉。

  “长公主之事,卫子夫当然念念在心,不会忘记。”我微笑着说道。几十年深宫风雨,我和平阳公主之间的恩恩怨怨,已经数不胜数,但在卫青的这间旧书房里,岁月的尘埃似乎已经令我们平静,令我们又重新回到了几十年前。

  平阳公主沉默片刻,将脸转了过去:“我近来齿落发秃,自觉离大归之期已然不远,皇后曾答应过,要将我与卫青合葬一墓,同棺同衾,这是我最后的念想,请皇后成全。”

  我震动地抬眼看她,却看不见她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从前那个喜着大红锦衣、笑声爽朗、相貌甜美的平阳公主,已经被岁月摧毁了容颜,变成了这样一个将寂寞写在脸上的龙钟老妇。

  我久久地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按照常礼,只有结发的配偶才能合葬。

  而且,平阳公主与卫青共同生活多年,并没有生下子女。卫青的儿子都是由前妻所生,平阳公主的儿子也承袭着曹家的爵秩。

  当年卫青死后,我看到无夫无子的平阳公主处境凄凉,一时感伤,为安慰她,曾允诺要将她与卫青合葬,可这些年,赵吉儿也频繁地进宫找我诉苦,她说得极其动情。赵吉儿把一个女人最美好的时光献给了卫家,为卫青生了三个儿子,却无缘无故地被抛弃,世上还有比这更薄幸无情的事情吗?

  卫青对不起她,卫家不能对不起她,我心下为她难过,她这一世的苦难,我无法用其他方法弥补,或许,让赵吉儿葬入像庐山之冢,也不失为一种报偿。

  所以后来我绝口不跟平阳公主提合冢之事。如果他们二人合葬,会再次成为天下人的话题。

  但十三年来,从前风流成性的平阳公主一直独自生活,令我慢慢相信了,她对卫青的确一片挚情,她这辈子最爱的男人、唯一爱的男人,是卫青。

  在取舍之间,我犹豫了很多年,直到此时,我抬眼看了看墙上的卫青小像,又看了一眼坐在卫青案边、支颐无言的平阳公主,才猛然间下了决心,重重地说道:“好,卫子夫就成全长公主的这点心愿。长公主千秋之后,我会叫伉儿大开墓门,将你二人以夫妻之礼合葬在像庐山之冢。”

  平阳公主失声泣道:“谢谢你!卫皇后,你不愧为我的知己。”

  “且慢。”我的脸上浮出了微笑,“公主,我也有一事相求。”

  “请讲。”她的语调十分温和,一边说话,一边探手入怀,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慢拭干眼泪,“旦是我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这件事你一定能办到。”我扶住那扇薄板门,举头向外面遮天蔽日的竹林看去。

  “何事?”

  “钩弋夫人。”我简短地说,“我需要借助公主你的力量。”

  “你是说……?”公主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我要她从皇宫消失。”我咬住下唇。

  平阳公主沉默片刻,爽快地说道:“好。我答应你。”

  我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举步向院外走去。

  身后,忽然传来平阳公主的一声长叹:“子夫,你老了。”

  我怔了一怔,头也不回地说道:“卫子夫早就老了。”

  “不。”她别有深意地说,“从前你的容颜老了,可心胸胆魄和力量仍然年轻,现在你才真的成了一个可怜的老妇人。”

  我的脚没有停下,大步走出了这个僻静的院落,手指却一直在簌簌发抖。

  中秋之夜,我拒绝了据儿的好意,没有去东宫赴他的家宴,独自坐在长乐宫的竹林中,碧阴阴的林荫之上是轮孤悬着的圆月。

  连奚君我都打发了开去,林下,简朴的小竹亭里铺着深蓝色毡氇。

  地下不过两张小几,一座茶炊,我亲手烹着茶,倒进两个秘色薄瓷的茶盅,一盅给我自己,另一盅给我那四十六年前的恋人,那十八岁的君王。

  风吹竹影,恍惚间,他在倚竹向我微笑。

  我想,任何一个眼见的人都会讥笑我的痴罢?前天,我的外孙女刚刚生下儿子,六十三岁的我已经是一位太祖母了,竟然还在重温年轻时的情事,多么可笑又是多么糊涂,年迈的大汉皇后。

  几上放着一支玉制的长箫,出自南越名家之手,微微启唇,就可以听见那这穿石遏云的悲凉声音。

  亭中灯火全无,我独自坐在紫铜茶炊之侧,吹起上个月自裁的新曲《汉宫秋》。三十年了,我没有再吹过这支箫。

  隔了三十年再吹,谁又能明了我的曲中之意?

  哀伤的箫曲在长乐宫的深红宫墙里恣肆流淌,夜空上,中秋之月是如此圆,如此明亮,如此皎洁。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一个略略苍老却仍然高亢的声音,忽然在林外和着箫曲,抑扬顿挫地念诵着。

  是的,我吹的就是这一首《古风》,只有他会懂。

  清泪止不住地从我脸上滑落,我没有停住箫声,一路吹到最后一句,声调又忽然扬了上去。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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