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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又逢汉宫春 (2)

书籍名:《我,卫子夫》    作者:陈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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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觉得诧异,那个曾经对战争对厮杀对征伐充满渴望的年轻人,怎么会写出这样一首安宁祥和、温柔低沉的诗篇?

  那逼人的杀气,从他骄狂的脸庞上消退了吗?那征服者的气焰,在他战无不胜的大槊上熄灭了吗?

  侍女们将皇上特地赏给的窖藏寒冰放在霍去病的床上,他仍旧没命地喊热。太医院的几十名御医,围着他开出了七八个药方,满屋子都是药味,霍去病的病情却没有半点好转。

  我和卫青忧心如焚地坐在霍去病床前,束手无策。

  谁也没有想到,处于诞妄状态的霍去病,突然间大声叫道:“娘!娘!”

  我走上前去,抚着他的前额,轻声唤道:“去病,去病!”

  他微微睁开了眼睛,只看了我一眼就闭上了,口中仍喃喃叫道:“娘!娘!你不是我娘,快叫我娘来,她叫卫少儿,是平阳公主府的奴才。”

  我的眼中含着酸楚的泪,少儿,她在几年前就已经死去,即使在生前,霍去病也很少去拜望她,每次奏凯还朝,少儿派人请他进詹事府,霍去病都故意找借口不去。

  少儿很是难过,她私下里对我说:“去病小时候被寄养在府外,我每次去看他,过不了一会儿就走,去病常常抱着我的腿,哭道:‘娘,带我一起走!’或者说:‘娘,留下来陪我,行不行?’我没有一次答应他。渐渐的,去病也就不再提出这样的要求了,可是他看我的眼睛却越来越冷,最后变得十分漠然。皇后,我想他这辈子是不会原谅我了。”

  我也毫无办法,霍去病,他是个十分倔强的人。

  少儿临终时,想见霍去病一面,但那时候,去病刚被封为骠骑将军,领兵出关,长击匈奴。

  少儿失望地撒手而去。那一次大战,霍去病斩胡骑八千,俘获三万,立下了奇功。皇上嘉奖他的诏书到达关外的时候,我写给他的信也到了关外,人们说,听到少儿的死讯,霍去病没有流泪,只是变得更沉默。

  霍去病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我将他的头抱在怀中,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从兄弟们到侄子外甥,从丈夫到儿子,此生,我为我们家的男子流过无数眼泪,这些眼泪甚至可以汇成一条长长的灞河,在夕阳下泛着淡绿色的悲伤的细粼。

  “娘!”霍去病仍然急切而深情地呼喊着,他的目光渐渐散淡,但眼睛仍在寻找,“娘!你不要走,你留下来陪孩儿,好不好?”

  府中的亲眷、侍者们都为之泪下,骄傲的骠骑将军,谁会知道他有那样寂寞的童年?

  霍去病猛然挣脱了我的怀抱,朗声笑道:“娘,你看孩儿攻下了大单于的营地,你看,孩儿正在横刀立马,斩杀匈奴的大将和骑兵!孩儿勒马在匈奴的狼居胥山上,刻石而还,为汉家的天下创了万世太平!孩儿要去了,娘,大丈夫谁不有死,壮志已酬,虽死无憾!”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皇上恰好大步走了进来。

  皇上的眼中闪动着一丝辛酸和悲凉,皇上是这样宠爱去病,几乎将他作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兄弟,每年都不断增加他的食邑,无论是议政和打猎,都一定要他随侍在旁。

  霍去病的神志本来已经不清楚,连我和卫青也认不出来,见到皇上,却忽然长身而起,叫道:“皇上,臣要远行了,辜负了皇上的厚爱。这一次,臣要去地下扫荡余寇,等皇上万年后,臣永远在地下侍卫你!”

  “霍去病,留下来!”皇上厉声说,“朕命令你留下来!”

  霍去病向后颓然倒去,不再说话。

  合府大恸,哭声几乎要掀去屋顶的瓦当。

  “都给朕住声!”皇上厉声叫道,他大步走到床前,凝视着霍去病年轻的英气勃勃的脸,却再也不能自持,也放声大哭起来。

  所有人都压抑着自己的悲痛,侯府里,只有皇上一个人的恣肆哭声。

  忽然间,皇上收住了眼泪,大声笑道:“好,去病,你先去吧,待朕百年,朕仍然要你追随在朕的马后打猎,仍然要你为朕降服匈奴人!传诏,将霍去病葬在朕的茂陵之侧,君臣相守,永不分离。”

  在那一刻,我忽然打了个寒战。也许,皇上对霍去病的深情,超过了对我吧?百年之后,他会不会将我葬在他的茂陵中?尽管,我已做了他十几年的皇后。

  皇上亲手为霍去病合上了眼皮,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去病,朕要为你建一座古往今来最壮观的将军墓,墓园中的雕像全部采用祁连山上的原石,石墓建成祁连山的形状,墓前放着‘马踏匈奴’的雕刻……”

  霍去病出殡那一天,所有诸侯的军队都穿着黑盔玄甲,立于道边,列成军阵,为霍去病送行。

  长安至茂陵,将近百里的漫长驿路,被十几万冰冷的铁甲鲜明地标注成了一条长长的黑飘带。每个人脸上都凝固着悲哀,不,不是惋惜那个傲慢无礼、好杀斗狠的年轻人,而仅仅是向一个神话致礼。

  在霍去病之前,匈奴曾是大汉的噩梦。

  霍去病横空出世,兵锋所向,吓破了匈奴人的肝胆,让他们牵儿掣女,永远告别了世代相守的祁连山和焉支山,不敢正眼再窥漠南。

  亡我焉支山,

  使我妇女无颜色;

  亡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能安……

  他们背井离乡之际,口口相传着这支悲哀的歌谣。

  这是那个让统一天下的秦始皇只能修长城防御、让高祖皇帝也畏怯胆寒的匈奴吗?

  当年冒顿大军围困白登,四十万骑兵卷地而来,高祖太皇帝率群臣登城四望,只见西方是白马军阵,东方是杂色駹马军阵,北方骑兵是一色的纯黑骊马,南方骑兵则全是赤色骍马。

  不用提那些三岁学骑射、能征善战的匈奴士兵,光看到这些骏马就足以让高祖皇帝发抖,他登基为帝,奄有四海,出行时却连四匹同色的驾车马都凑不齐,除了卑词和亲、重币输诚,高祖皇帝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在匈奴的箭羽与马蹄下享有和平。

  就是这样的匈奴,被冠军侯的手下一再追击,只能远遁去荒寒不毛的漠北戈壁。

  这是皇上今生最大的梦想,如果他不是皇上,他最想做的人,就是霍去病。

  A26 尧母门

  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钩弋夫人生下了一个重逾九斤的儿子。

  皇上再次派小内侍给我送来亲笔手谕,要我按照宫中的最高规格,为钩弋夫人的儿子举办满月汤饼之宴。

  秋深了,这是个月圆之夜,我听见钩弋宫里一片繁密的丝竹琵琶之声,穿墙入帘,直冲入长乐宫。

  四十多年前,这同样一个月亮下,他总喜欢屏去所有的侍役,和我并肩坐在竹林下,让一个小乐官在林外远远地吹箫,他执着我的手,静静倾听。

  如今,这林下只有我一个人,月光照见我孤零零的身影。三十年来,月亮是皇上和别的宠妃的。我?我只是皇上最忠实的管家婆。

  第二天晚上,汤饼之会如期地在钩弋宫开办。

  尹婕妤、邢夫人以及其他几十位嫔妃,都送来了贵重的礼物,黄金项圈、蓝田玉的长命锁、珍珠荷包、翡翠如意,这些东西随意堆在钩弋宫的案上,像是不值钱的石头。

  我命御织房赶制了六百件丝绫锦缎的婴儿衣帽和一斛东海明珠,送到钩弋宫去。奚君回报我说,钩弋夫人当时便把这些东西扔到了一边,冷笑道:“终究是底下人出身,出手这般悭吝。”

  面对奚君愤恨的眼睛,我没做任何回答。

  夜宴上,远在未央宫里的皇上,特地传下口谕,命钩弋夫人和我并肩坐在上席。

  钩弋夫人不肯哺育孩子,早已找好了奶妈,她刚刚生过孩子的腰肢,用绛红绫绸的长带,紧紧扎束着,显得很苗条。

  我心下长叹一声。钩弋夫人,她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对我的进攻啊!

  从这个孩子出生开始,我不再有一个晚上能够安枕入睡了。四十五年来,这是我遇见的最危险最强有力的对手。

  因为,我年事已高,外援已断,有的只是皱纹、阅历和虚假的权柄。

  钩弋夫人坐在我的身边,满脸都是得意和傲慢之色。入宫不过一年,她已经被封为位置仅次于皇后的“婕妤”之位,拥有特地建盖的和长乐宫同一高度的宫殿,生下了一个怀胎“十四个月”的儿子,这一切实力,只能让她生出了更多的信心。

  我懒洋洋地靠在胡床上,看着她刚刚饮过酒的脸颊,想起了“艳若桃李”这个词。

  光彩夺目的钩弋夫人,在妃嫔们逢迎的恭贺声中,朗声笑着,拍了拍手,说道:“江长使,把孩子抱出来。”

  江姬应声而出,她怀中抱着一个深紫色的锦被包裹。裹在锦被里的孩子,虽然刚刚满月,看上去,已经相貌堂堂,十分气派了。

  我痛苦地发现,他比我的据儿,似乎显得更强健、更出色一些。

  皇帝现在一共有五个儿子,能让他看得上眼的,却只有三十四岁的大汉太子据儿,和这个酣睡在深紫锦被里的小婴儿。

  燕王、广陵王的生母李姬早死了,活着的时候,她也毫无野心,能够得到宫人的敬重和些微薄的礼物,她就心满意足。那个曾想让儿子将大汉江山分而治之的王夫人,与她的儿子齐王刘闳一齐去了地下。李夫人在耗尽心血之后,得到的不过是整个家族的灭亡和一个病弱痴愚的皇子。

  这些年来我一直过得安逸,可是我这一生早已注定了不得平静,所以,在六十一岁这年,竟然会出现了这么强大的竞争对手。

  襁褓里的孩子,看上去确实有点与众不同,是他父亲的帝王气概和他母亲的奸诈百出交混在一起,孕育出这样气质独特的孩子吗?

  我郁郁不乐地独饮了一杯酒。

  女人们唧唧喳喳的议论声、笑声和恭维声中,两个小内侍忽然掀帘而入,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深绛色衣袍的黄门令和四个小内侍,他们庄严地捧着一道诏命,唱道:“圣上有旨,命赵婕妤跪接。”

  宫女们拖来猩红色的毡氆,铺在前殿正中。钩弋夫人抱着孩子,笑吟吟地仪态万千地跪倒在地,口称:“臣妾听旨。”

  年迈的黄门令拉开了黄绫绸的圣旨:

  诏下:高祖盛德,泽及子孙。故朕暮年,宫中乃有赵婕妤十四月产子。朕闻,尧舜为古之圣人,尧母十四月生子,实千载一人。不意今日尧舜旧事复现汉宫,此诚汉家祥瑞,天下祥瑞。特赐儿名刘弗陵,封爵河间王。赵婕妤进禄二千石。儿生之门,命为“尧母门”,钦此!

  我的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只听见钩弋夫人甜蜜的声音高声颂道:“圣上万岁,万万岁!”

  三十六颗夜明珠的耀眼清辉中,四个小内侍捧了一面朱红色隶书的大匾走了过来,用绸带慢慢升上了钩弋宫的前门。

  那是皇帝亲手书写的三个大字——“尧母门”。

  B26 博望苑

  博望苑坐落在长安城杜门外不远,太子六岁时,这座精致秀丽的别苑刚修建完成,是上林苑的三十六苑之一,与其他充满鸟兽、奇树的林苑不同,博望苑里整天来往的都是鸿儒与名士。

  除了博望苑外,上林苑里还有让太子学骑射的弩骑宫、招揽宾客的思贤苑、让太子学驾巨舟水战的昆明池,中年得子的喜悦冲击着皇上,为了培养他的太子,皇上可谓是挖空心思。

  精通《谷梁春秋》的江公,名相石庆与庄青翟,以一半家财输边助皇上攻打匈奴的卜式,卫青推荐的名将任安,都曾是太子的师傅。

  皇上说,只有学识广博,观望明达,太子将来才会成为一个能担当天下大任的明君。

  据儿不但读《公羊春秋》,读六经,还跟着师傅们学习了天命与良知、中庸与诚敬。

  长成后,他礼仪周到、博学广识,是一位谦谦君子,时时怀有仁爱之心,愿施仁政于民,愿授博爱于人。

  不知为何,这样的据儿似乎并不合皇上心意。

  皇上常黑着脸说,据儿不像他,既对开疆拓土没兴趣,又法度松弛,任用无能之辈,不能使百姓敬畏。

  没错,皇上多年征伐,广建宫室,多蓄嫔妃,大汉的百姓个个家贫如洗,家家都有寡妇,人人都活得战战兢兢,不知哪天就会下狱,家破人亡。

  可天子是什么人?他上应天命,就是为了像闪电一样照亮这个平凡的人间,带来雷霆般的震响与动荡,没有皇上,匈奴怎么能退出漠南?西域怎么肯臣服于大汉?壮观的茂陵、上林苑与建章宫怎么能修建得起来?

  只有让天下人都服从于一个天才的意志时,国家才会强大,才会令邻国畏惧。

  可是据儿,他总是怀着女人那种见识短浅、姑息优柔的仁慈心,屡次三番上奏章,要求罢戍边屯田,化剑为犁,与民休息;他排斥酷吏,多次大赦狱囚,虽然得到百姓爱戴,却为大臣将军们侧目,若是这样的太子将来称帝,他们哪里还有立功封侯、杀人立威的机会?

  民贵,则君轻。

  天子奄有四海,不得任意行事,只能如泥塑偶人一样,高居庙堂,拱手而治,这天子当得还有什么趣味?

  皇上罢黄老之术,独尊儒家,就是要天人感应,上应祥瑞,大权集于一手,没想到据儿自幼学儒,学来的却全是些仁义、王道之类的糟粕。

  前来投奔太子的宾客和儒生越来越多,多得博望苑、思贤苑都快装不下了,太子太傅石庆喜悦地说,这是天下归心,太子得民心啊!

  皇上却冷冷地下令,即刻关闭博望苑、思贤苑,太子迁回未央宫东阙闭门居住,把那些只会舌辩不会打仗断狱的宾客和儒生们一律驱逐出长安城。

  我的据儿,他的内心为什么更像我,而不是他的父皇?

  A27 据儿

  “皇后,太子求见。”奚君禀报道。

  “让他进来。”

  我怔怔地坐在案前,青铜当户灯上,一支燃了一半的蜡烛闪着微弱的光,在这微光中忽隐忽现的是我憔悴衰老的容颜。

  据儿大步走了进来,他一向是个急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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