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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父在观其志 (4)

书籍名:《我,卫子夫》    作者:陈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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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糟糕的是,就在李家即将遭遇灭顶之灾时,在病榻缠绵两年的李夫人却突然昏迷不醒,太医们甚至预言,她已经没几天活头了。

  我没有胜利者的喜悦,有的只是无缘无故的怜悯。

  她像我,她真的像我,更年轻更天真也更愚蠢。只因为她没有像卫青那样英武的兄弟,所以她才会失去一切,徒然给家族带来了一场转瞬即逝的春梦,一场命中注定的奇祸。

  我不禁后背发冷,倘若,当年没有卫青的横空出世,皇上还会册封我为他的皇后吗?倘若,后来没有霍去病的封狼居胥,皇上还会将我留在他身边那样久吗?

  B19 皇后,皇后

  旧皇后陈阿娇,在经历长达数月的噩梦之后,于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秋被废为庶人,住入长门宫。

  那真是一场血淋淋的噩梦。

  与皇后勾结祝诅的女巫楚服,还有一大群曾为了讨好皇后在宫中来往不断、贡献生子秘方的贵妇们,都被酷吏张汤关入长安大牢里,严加拷楚。

  张汤在大堂上摆了热气腾腾的锅鼎、烧着烙铁的火炉、沾满鲜血的大棍等七十多种刑具,对付那些自幼养在深宫和侯府的女官、侯夫人、郡主、黄门令以及与此案相涉的所有官员、诸侯。

  此案牵连人数众多,其中有很多人是被冤枉的。有两名出身望族的侯夫人,只是因为当天进宫参见陈皇后,也被株连,处以绞刑。

  还有一个外省的大吏,在进贡皇室的贡品单子上,依例写上“皇后例贡:龙涎香百斤、提花绫锦百端、沱茶百瓶、明珠百粒”,便无缘无故地被腰斩在长安市中。

  很多人不堪忍受而自杀,还有很多人在审讯中死去。剩下的那些女人,在领死刑前,几乎全都不能站直了走路,她们像一摊烂泥般被拖出监牢,只因为她们竟愚蠢到忠于一个已过气数载的皇后。

  不断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秘闻传出来,皇后身边的侍女招供说,女巫楚服自称能有巫术令皇上回心转意,陈阿娇信以为真,恭请楚服入宫,与她同起居同床榻。

  很多时候,楚服打扮成男人的模样,穿着男人的衣冠帧带,与阿娇如夫妇般形影相随。在枕畔床上为她传授妇人媚道,并将木偶制成卫夫人的模样,日夜祭祀,希望卫子夫早点失去皇上的欢心,早点得病遭灾,不要总像块散不尽的乌云般阻挡在阿娇那富贵无边的前程上。

  可渐渐的,皇后忘记了她最初的愿望,忘记了富贵,忘记了皇上,她真心喜欢上了楚服。经历了将近十年的深宫寂寞后,穿着男装、温柔多情的楚服,恍惚真的可以填补她心灵上的那块空洞,可以替代她的郎君。

  皇上怒不可遏,他将此案一查到底。最后,张汤一共审结了牵连入案的上千人,其中三百多人以“大逆不道之罪”遭斩杀。

  楚服穿着男装在闹市被枭首,之后暴尸三日,皇上吩咐说,这是让长安百姓好验明正身,看清楚巫者楚服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就算阿娇早已是被皇上冷落弃置的皇后,她也不能爱上另一个人,哪怕是女人。阿娇曾经是皇上的妻子,因此她这一辈子,谁都不可以再碰,永远不能够变心,即使是皇上到如今对她只剩下厌烦和冷落。

  楚服及那三百侍女、贵妇伏诛后,皇上派人赐给阿娇一道策令,废除了她的皇后之位:“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长门宫位于长安城外的荒郊野岭,原本是窦太主家的偏僻园林,叫做长门园,坐落在皇上前往顾成庙去祭祀太宗孝文皇帝的路旁。

  几年前,年近五十、寡居在家的窦太主迷上了一个卖珠的十三岁僮儿董偃,将他收养府中,教以诗书礼仪,以期成为她的未来情夫。

  她担心皇上指摘此事,便接受门客爰叔的策划,将长门园献给皇上,改作长门宫。如此一来,皇上就可以在前去祭祖庙的荒路上有个落脚的行宫。

  她想不到的是,长门宫献出去还不到两年,就成阿娇这辈子终老的囚笼。

  长门宫位于霸陵附近,远得连长安城的影子都只是隐隐约约可见,满目荒林,竹荻杂生,除了无边的田地和呼啸的风声,什么也没有。

  开汉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废后甚至弃妃会被撵出长安城,撵回娘家。阿娇重返未央宫的道路,从她入住长门宫那一天起,就永远被阻断了。

  大长公主这真是作茧自缚。

  阿娇被废两年后,我在正月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叫做刘据,他被封为临江王。

  据儿满月的时候,我被册立为大汉皇后。皇上为此宣布天下大赦,与民更始,不但狱中的非死囚全部减罪一等,所有发生在景皇帝后三年以前的犯罪逃亡与久欠官物的积案,也全都赦免不究。

  册立后没两天,我收到馆陶长公主的手本,她送了我一斛东珠、千斤黄金,要求面见我,亲自道喜。

  我坐在后园淡绿的柳色中,看着她那言词卑恭的手本,心潮起伏:

  汉皇后卫子夫陛下:

  臣妾鄙人,罪臣之母,本无颜腆见皇后。但思十一年前旧事,背汗涔涔而下,当年冒犯之罪,虽皇后、车骑将军不罪,臣妾仍日夜辗转,难安于枕席,诚愿一瞻皇后之面,颂扬圣恩,并致万千之喜。伏惟所鉴!

  馆陶长公主刘嫖

  我翻来覆去地看着那淡绯霞色丝绫的手本,只是不说话,也不向跪在地下等旨意的黄门令吩咐什么,周围立着的人群,全都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

  是了,我是大汉皇后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这从前不可一世、能够废立诸侯皇后的大长公主,也必须匍匐在我的脚下。

  两只白色的水鸟掠过太液池的湖面,展翼而去。

  “把边门开了。”我口气淡淡地吩咐着,“叫她进来。”

  呵,十一年前的旧恨,今天我终于能够肆意地报复了。

  我扭头去看那春波万顷的太液池,湖上,几艘小舟出没着,那是为我种植莲花的花奴,他们正冒着春寒,往水下播入来自南方的著名莲种。今年夏天,太液池上将会盛开数不胜数的雪白睡莲,只因为我喜欢。

  没过多久,耳边响起了一个怯怯的声音:“臣妾刘嫖,参见卫皇后。”

  是大长公主!我咬紧了下唇,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说道:“平身吧。”

  “谢皇后。”

  “看座。”

  “谢皇后赐座。”

  我缓缓扭过脸来,打量这个十一年前踩住我的头的女人。

  当年,她将卫青下在私狱中,准备私刑处死,是公孙敖他们劫出了卫青,不然,今天的关内侯、车骑将军,早已经化为了公主府地牢里的白骨。

  大长公主依然高大壮硕,依然衣饰华贵,所不同的是,从前她脸上的那层极度傲慢的神色,已经收敛得看不见了。

  自从陈阿娇事泄被废之后,大长公主便不复旧日的气焰。

  血雨腥风笼罩着长安皇宫时,曾有人私下里传说,告发陈阿娇之人,是卫子夫。

  我只好一笑置之。

  觊觎皇后之位的宫妃,实在是大有人在,她们大多出身寒族,又大多天生丽质,而陈阿娇,她是那么跋扈,又是那么幼稚,那么愚蠢,怎么是这些宫妃的对手?

  至于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这样对付陈阿娇。

  皇上早已对骄奢淫逸的陈阿娇充满厌倦,我只要生下皇子,必然能稳稳当当地走向长乐宫,又何必用三百多条人命来换取自己的皇后之位?

  我天生胆小,害怕那皇后的宝座上有血渍。

  皇后被废之日,大长公主惭惧万分,她跪在皇上面前,不停地告罪,皇上温言抚慰她说,阿娇虽然被废,但供奉仍然和往常一样,长门宫与未央宫毫无区别。

  尽管如此,从前不可一世的大长公主,还是谨小慎微起来,因为她知道,在如今的长安城中,她不再有势力,也不再有靠山和朋友,她有的,全是敌人。

  再说,耸立在离离荒草中的长门宫,与侍从如云、车马辚辚的未央宫,哪有半点相似之处?

  “皇后,据儿已经有三个月了吧?”大长公主努力想微笑,但是那张生下来就倨傲的脸,僵硬得不听使唤,“我略备了一些薄礼,想送给据儿。”

  “哦。”我淡淡地点了一下头,不置可否,转身和侍儿说起话来。

  她十分难堪,过了半天,又讪讪地说道:“明天是三月初三,我在家中设宴,皇上已经亲口答允了,要前去看我那一班新买的小戏子,和董偃一起踢球、斗鸡、赏花,不知道卫皇后能不能赏脸?”

  我斜看了她一眼,董偃?是了,那个年轻英俊的家奴,大长公主闻名天下的小白脸情夫,听说他十六岁就成了大长公主的面首,虽然是卖珠儿出身,但大长公主从小请了师傅教习董偃,所以他不但才貌出众,而且礼数周到,很多公侯高官都愿意与他来往。

  皇上也很喜欢董偃,曾经在公主府亲口称他为“主人翁”,还准备赐他侯爵。正是为了董偃的缘故,大长公主才将自己落难的女儿陈阿娇弃之脑后,不加理睬。

  “阿娇会去吗?”我忽然唐突地问。

  大长公主怔住了,为我的无礼。但过了片刻,她仍然恭谨地回答:“阿娇早已被打入冷宫,成为废后,不能擅离冷宫一步。”

  “哦。”我再次冷淡地回答着,扭头对女官们说,“看看临江王醒了没有,叫乳母好好喂他。再去打发人问皇上,今天晚上卫青入觑,赏不赏他用膳?江都王妃从属地来了,叫她在北宫好好歇息,明天早晨到未央宫晋见。”

  大长公主越发窘迫了,她欠身站起来,要求告辞。

  “不送了。”我虚假地笑着,“多谢大长公主的厚礼。”

  她躬身后退两步,走了出去,那宽阔的背影,似乎有些瑟缩,在暮色深沉的花丛中。她已经老了,这前代的权势人物。

  等她从边门退出长乐宫,我便命人招来中郎东方朔。

  身高九尺的东方朔,是皇上十分喜爱的大臣,虽然位秩不高,但说话颇有分量。

  春夜的天空,洒着几颗晶莹的小星星,我站在窗帷边,背对着匍匐地下的东方朔:“东方大人,听说皇上常常去大长公主府赴宴,由家奴董偃侍宴?”

  “然。”东方朔回答。

  “董偃以家奴私侍公主,乱了上下礼法,你知不知道?”

  “臣亦觉不妥,但私下劝过几次皇上,皇上一笑了之。”

  “此事岂能私劝?”我怒容满面,回头斥道,“这是有违国体、有伤皇室体面的大事,你应当直言进谏,皇上乃圣明之君,岂能不听忠言?”

  极度聪明的东方朔,立刻抬起头来:“皇后所言极是,臣明日当冒死而言。”

  “好!”我嘉许地看着他,“进谏乃言臣之责,你放心,皇上只会奖赏你的忠诚,不会有任何责罚。我愿先闻东方大人的谏言。”

  “是!”

  “请起来说。”我温和地扬了扬下巴。

  东方朔叩了一个头,站了起来,举起手来,先扳下了第一个指头:“董偃不过是个公主府家奴,以家奴私侍公主,其罪一也。”

  他乌溜溜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又扳下了第二根指头:“此事天下皆知,败男女之化,乱婚姻之礼,有伤王制,其罪二也。”

  他再次看了看我没有表情的脸,扳下了第三根指头:“皇上正在提倡经学,要天下人都读《六经》,养成好学上进的国风,董偃却一味靡丽奢侈,贪恋狗马之乐,还以此来诱导公子王孙、文武百官,实乃国家之贼,人主之大敌,此其罪三。”

  “好。”我终于微笑了,“够了。”

  我赏了他百斤黄金,东方朔起身告辞。

  第二天,皇上没有去大长公主府,并赐给直言相谏的东方朔三十斤黄金。

  A20 刹那芳华

  太医院来禀报,病得奄奄一息的李夫人忽然醒转了,恐怕是回光返照,她已经几天没有再进水米,却特地吩咐人去请皇上,说要交代后事。

  雕栏玉砌的长乐宫院内,雨声如注,淹没了那些切切嘈嘈的欲望和恐惧。

  就在昨天,李延年、李季还有几十口李家的亲眷都被绑上刑场,刽子手毫不留情地举起大刀,将这个能歌善舞的家族统统斩首弃市。

  我不能确定,若是李夫人不曾在病榻上缠绵两年,病得连皇上对她都失去了耐心的话,皇上会不会看在她绝代丽质的份上,饶了李家,抑或是,这次连李夫人也会受牵连入案,被皇上无情地抛弃。

  她还能有什么后事好交代呢?除了她为皇上生下的病弱儿子,除了那个被全副戎装的一万大军阻隔在玉门关外荒漠里不得回返的兄弟,李夫人已经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一年前,也许是感觉到皇上明显在冷落李家,李延年竟然拼出命去为皇上编了十九章祭祖祭庙的《郊祀歌》,章章都音律婉转精奇,辞章铿锵华丽:

  太一况,天马下。沾赤汗,沫流赭。志椒傥,精权奇。

  镊浮云,晻上驰。体容与,迣万里。今安匹,龙为友。

  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天马徕,出泉水。

  虎脊两,化若鬼。天马徕,历无草。径千里,循东道。

  天马徕,执徐时。将摇举,谁与期。天马徕,开远门。

  竦予身,逝昆仑。天马徕,龙之媒。游闾阖,观玉台。

  里面巧妙地糅合了皇上自己的辞赋文章,寄托着皇上的梦想。

  李延年编完全部曲词后,瘦得几乎脱形。

  《郊祀歌》是他极尽生命与天赋的成就,这是他敬献帝王的礼物,也是他献给自己这个音乐家族的祭奠。

  正月上辛日,皇上在甘泉宫圆丘郊祀,两千多名乐府歌人、乐工齐聚一堂,十八部鼓吹合奏,声动天地,连我都迷醉于他在《郊祀曲》里描绘的那个天堂,那个永远回荡着音乐、被美玉明珠照亮、有天马异兽徜徉的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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