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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褰裳望所思 (3)

书籍名:《我,卫子夫》    作者:陈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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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利公主离开长安城以前,一直是我的智囊,在很多方面,她都有平阳公主的睿智,只是,她没有那样的权力欲,这或许反而让她在旁观时看得更加透彻。

  “遍观卫门亲眷,可能只有浮沮将军公孙贺最得力,也最值得母后信任。”

  她说得不错,可几年前公孙贺也被酹金夺爵,失去侯封,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他出师匈奴,跋涉二千里无功而返,让皇上大失所望,我若是直接进言,让皇上重用公孙贺,恐怕很难。

  “公孙贺这几年寸功未建,又已失侯位,若以他为大司马,恐难服众。”我沉吟着。

  “天下权柄政令,全操之于父皇之手,父皇岂是畏人讥谗、常怀戚戚之心的人?”当利公主淡笑一声,“皇上前后任用丞相多人,难有满意者,公孙将军老成谨慎,若是母后极力在御前推荐,所谋未必不成。”

  这真是个高明主意,我还没说话,忽听得宫门外一片骚乱,有几个侍女尖叫起来。

  我皱起眉头,令大长秋田仁赶紧出去察看,片刻,他回来告诉我:“是胶东公主,她在长乐宫花园里跳井自杀,被及时打捞上来了。”

  胶东公主?我想起来,这是皇上刚封的宗室之女,是已故胶东王刘寄的一个庶生女儿。

  数年前,皇上为了让乌孙国出兵助他夹击匈奴,遣使携重礼去结盟。

  乌孙本来是匈奴的盟国,但屡受欺压,见汉室强大,又相距遥远,绝不会侵占乌孙土地,所以断绝匈奴,与大汉结下盟约。

  匈奴王闻讯大怒,准备攻打乌孙,乌孙王昆莫为了固盟,上表向汉天子求婚,他送上一千匹良马作为聘礼,要尽快迎娶汉家的公主。

  诸邑公主、阳石公主都已年长,早就下嫁成家,近支宗室王侯,也没一个肯将女儿嫁往塞外。

  还是丞相石庆查出胶东王刘寄早亡,留下一个正在妙龄的幼女,她的两个兄长虽然都继位为王,但没一个心疼庶生妹妹,乐得做这顺水人情。

  我和当利公主走到外间,只见明堂正中的胡床上,放着一个浑身是水的少女,她脸色青白,胸口喘息不定。

  “你这是怎么了?”我板着脸走上前去,“皇上遣你去乌孙国和亲,你想抗旨不遵吗?倘若你在长乐宫里有个好歹,我怎么向皇上交代?”

  “陛下,”她睁开眼睛,看到我,挣扎着爬下地,匍匐过来,虚弱而哀伤地求告着,“我不想离开长安,远嫁异乡,陛下,求陛下把我留下来吧,哪怕做奴隶做牛马,也好过到去几千里外的荒滩草原上,在一堆语言不通的胡人中郁郁死去!”

  我有点不忍,温言劝慰道:“奚君,如今匈奴为了与大汉争盟,将匈奴公主也许配给了乌孙王和亲,你若不肯出嫁,让匈奴公主占去先机,我们大汉就会永远失去乌孙这个盟国。这门亲事,既关乎国运,又能造福异邦,迎亲使者还在驿馆里苦苦等着你,你……”

  “陛下!”她惨然狂呼,“我娘是个无名无分的侍妾,年纪已长,又别无亲人,听说我要远嫁天一方,拉着我的衣服哭得几乎发疯。陛下,我只是个弱小女子,不懂得什么军国要务,胡汉联姻,我只想按自己的心意活,能给自己的亲人养老送终,陛下若不成全,我只能以死明志!”

  她在地下重重地叩头出血,鲜血混着井水,让她本来清丽的面目变得有些可怖,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她,毕竟,这是一件关系到皇室体面的大事。

  她凄凉的眼神感染了当利公主,当利公主扯扯我的袖子,叹道:“母后,留下她吧,我瞧这孩子心志如铁,真要在出塞和亲的半道上自杀死了,反倒让我们和乌孙失了和气。”

  我一想也是如此,只是事情紧急,来不及再设想其他办法:“话虽这么说,只是这一时半会儿,再去找个给她代嫁的人可也不容易,既是盟国要娶大汉公主为王后,再不济,也得从宗室家挑个姓刘的金枝玉叶,可谁家好端端的,能舍得女儿嫁往漠北?”

  没想到,正在此时,当利公主身后的那群侍女中,有一个年轻女子突然走出来,直挺插跪在了奚君身旁,望着我道:“皇后陛下,贱妾愿给姐姐代嫁,出塞和亲。”

  我一怔,细细地看那女孩儿,眉弯嘴小,眼似双星,竟比刘奚君长得还要出色几分。

  “你叫什么?是哪家的女儿?”

  当利公主道:“这是已故江都王刘建的幼女,叫刘细君,当初她父亲谋反不成后自尽,连累全家被收捕诛杀,只剩下这个女孩儿,在胶东的外祖父母家长大。前年,她家里人都没了,是我收养了她。没想到她今天竟有这个心,也好,陛下,细君自幼生长****,虽说是皇亲,却吃尽了流离坎坷之苦,原比一般女孩儿更耐得寂寞。”

  “哦,你竟然能立志代嫁,远赴万里之外,”我感兴趣地望着她,“不管你有何请托,我今天都能代皇上答应你。”

  她伏地叩首:“贱妾别无所求,当年我父亲自杀后,王位被废,母亲和兄姐也因助逆而遭族灭,尸首全都葬在乱坟堆里,如若陛下能准我归乡为父母敛骨合葬,建立陵园,贱妾此生便别无所求,甘心情愿在番外度过余生。”

  听说乌孙国王昆莫今年六十七岁,而面前这女孩儿不过十六七岁,她即将会嫁给一个曾祖父般年纪的丈夫,或许还会在他死后像遗产一般被分配给他的儿子、孙子继承……

  我不禁有些怜悯起她来了:“好,我一定向皇上说明此事,圆你心愿。细君,你跟当利公主先回去,好好将息,长安城有什么好玩的,好穿的,好吃的,你尽管可着性子享用,不用顾忌花费,不日后,我会让皇上赐你‘江都公主’之号,先回乡祭祖,再出塞远嫁。”

  她安静地点了点头,叩首再三后退下。

  我又望着旁边那个形象狼狈的刘奚君,安慰道:“奚君,这回你不用再担心了,在宫里头休息几天,好好回乡吧!”

  “不,陛下!”

  “还有什么事?”

  “我要是这样回去,我的兄长们会认为我给家门带来耻辱,一定会杀了我和我娘,陛下,求你留下我,让我在长乐宫侍候你!”

  我知道,她说的都是实情,可我不想把这个半路悔婚的“公主”留下:“不想回乡,就在长安城里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她膝行过来,死死拉住我的衣角:“陛下,陛下!我不想嫁人,一辈子都不嫁!”

  我摸着她年轻洁白的脸,只觉凄凉。

  B7 河东牧羊

  那个少年骑马跟了我很久,直到我乘的车辘辘驶入灞桥旁的别苑。

  我悄悄从车窗里拨帘眺望,仍看见他怅立在那与夜色混在一起的柳色里,一人一马被星光勾勒出浓黑刚健的影子。

  这一望,久久留在我心底,好几年不散。

  十五岁,我刚从诗词歌赋里懂得什么叫钟情,却从不曾亲眼看见。

  霍仲孺本来追求的是我大姐卫君孺,可他一遇见我二姐卫少儿,便立刻改了心意。

  他接连不断地为少儿买花布胭粉,托人送来贵重的首饰,少儿不久就高高隆起了肚子,可霍仲孺却忽然消失不见。有人说,他刚结了一门亲事,女家是长安城里的富户,少儿带着我大哥卫长君去闹了一场,才好不容易为肚里的孩子找回了父亲。

  平阳侯是公主在万千人中拣选出的佳偶,公主刚刚生下孩儿曹襄,平阳侯就已经偷娶了三房姬妾。

  那个假平阳侯凝立的影子,在或明或暗的灯下,常常跳跃在我的眼前。

  不,我拼命摇着头,他和霍仲孺、平阳侯那样的男人没什么区别,就像师傅告诉我们的,他们爱上我们很快,忘记我们更快。

  春天快过去的时候,我收到一封卫青的信,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封辗转托人带来的信是寄给我的,而没有寄给母亲。

  破旧的羊皮纸上,写着工整的小篆。平静的语气下,掩不住他心上巨大的伤口。

  我仿佛能听见他轻描淡写地说:“姐姐,我在这里给郑家放羊,他们没有把我当做郑家的孩子,而是把我当做奴才。白天,我要放羊,夜晚,我要担水劈柴。吃饭的时候,我在厨房下和仆人们坐在一起;睡觉的时候,我只能缩在羊圈的一角。可是姐姐,我从没有忘记练剑和骑马。”

  我不是个轻易流泪的人,可是我的眼泪克制不住地落了下来,打湿了那肮脏的残旧的羊皮纸。

  我最疼爱的小弟,原来竟在河东为人牧羊,做最低等的奴才。

  这个漫长的严寒的冬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郑季这种人,当真是禽兽不如,他亲生的孩儿,竟然由得别人如此作践。甚至,也许在他心中,年幼的卫青只是一个身份卑贱的奴才,并非他真正的血脉。

  当他睡在燃着火炉的温暖的府中,有没有想到自己的幼子卫青,正睡在不蔽风雪的羊圈里?

  当他享用着满桌的美食,有没有想到自己那衣食单薄的孩儿,正挤在凶狠的下人中间,咽着粗糙的玉米饼?

  当他和妻儿们说笑之际,有没有想到自己那身世孤苦的儿子,正在门外仰望冬天的星空,从喉间发出无限凄凉的啸声?

  卫青在信的最后写道:他放羊的时候,碰见一个从长安城获罪流放的老者,老者仔细地看了看卫青,又摸了摸他的头骨,说道,卫青的骨相贵不可言,至少会官至封侯。卫青凄然答道,人奴之子,这一世不挨鞭子、不被辱骂已经是幸事了,还敢奢望什么封侯?

  我却是相信的。

  卫青虽然看起来纤长瘦弱,身体里却蕴藏着一种巨大而神奇的力量,总有一天,他会去一个个地征服那些号称智勇超群的对手。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有力量把兄弟从那个地狱般的地方解救出来,但是,我只是一个女奴,一个侯府的讴者,除了给大人们唱歌佐酒,我还有什么拿得出台面的本事?

  公主有时会找了我去,问我肯不肯嫁给某个白发苍苍的老侯爷当侍妾,又或者是某个风流成性的公子哥儿想花重金买了我去玩弄。

  我总是坚定地摇着头道:“不,我不嫁,公主,我一辈子都不想嫁人。”

  她只得无奈地一笑,算是理解。

  公主并不缺钱,不需要为了几斤黄金卖掉她府上最好的讴者,每当我在她寂寞的深闺里吟唱着那首永远的《卫风?氓》: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女也不爽,士贰其行。

  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

  她总会用长长的衣袖遮住脸,举起金爵来一饮而尽。

  我知道,她喝的不是酒,而是眼泪。

  A8 狗监

  据儿来见我,说要和公孙贺一起去打猎。

  我不关心这个,长到这么大,他就没打过几回猎,纵使上林苑近在眼前。

  据儿长得不像他父皇,风格迥异的不是相貌,而是气度。

  皇上高大魁梧、气概雄壮、风度洒脱,他的所有女人,都深情地爱着他,仰慕着他。他天生属于这皇位,既力能搏虎熊,又精通音乐诗赋,既雄心勃勃,又温柔多情,既好杀黩武,又不吝恩赏。

  而我的据儿相貌白皙俊朗,喜欢黄老之道,常常和董仲舒、东方朔、枚乘他们来往。

  他平时谈论的东西,深奥玄秘,我几乎听不懂。可是我明白,他的学问并不是君王之道、治下之策、御下之术、用兵之法。

  也就是说,据儿的学问,对于他的前程来说,事实上只是一堆垃圾。

  我立功甚伟的弟弟卫青、战功彪炳青史的侄子霍去病,以及我英雄盖世的夫婿,他们对据儿所学的东西,从来不感半点兴趣。

  皇上曾当着众人亲口说过:“据儿优柔宽仁,是守成之主,非开创天下之人。只是若不改妇人仁心,将来法度败坏,各州豪强再起,恐怕大汉江山,又要复现七王之乱故事。”

  我和据儿都侍立在侧,一声不敢吭。

  那时候起,我就清楚地知道,成年后的据儿,并非是皇上心中想要的太子,幸好,皇上不像景皇帝那样有十几个儿子可以选择。

  这些年据儿也在努力学习他的父皇,每年春秋二季,总要出去围猎数次,将大堆猎物张扬地堆满车,穿过长安城的长街。

  据儿向我借了三十名长乐宫的羽林郎去伴猎,他还要我下一道谕旨,让上林苑的马监调一百条猛獒给他。

  这让我有些奇怪:“据儿,你是东宫太子,要几条狗还得皇后谕旨?”

  他讷讷道:“母后,如今狗监换了头目,此人是尹婕妤的亲戚,巧言令色,深得父皇欢心,仗着外甥女得宠,很是骄狂……”

  我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大为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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