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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常恐秋节至 (5)

书籍名:《我,卫子夫》    作者:陈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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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将脸转了过去,一向浮在脸上作为伪装的笑容,此刻全都凋谢了,表现在他脸上的,是极大的疲倦和寂寞。

  “青弟一定会长命百岁,陪着姐姐。”我含泪笑道,“你若是先去了,还有谁能帮助扶持姐姐?青弟,答应我,走在姐姐后面。”

  卫青沉默着,缓缓地摇头。

  “青弟!”那一刻我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你为什么出此不吉之言?”

  “近来我自觉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卫青低沉地说道,“三姐,我想,这也许是因为小时候牧羊,长年睡在潮湿肮脏的羊圈里的缘故。冬天那么大的雪,我只有半块掉毛的羊皮能御寒,北风将我吹得硬邦邦的,只要缺少一点意志力,第二天早晨我就会成为一具冻僵的尸体,雪夜里我不停地爬起来,在四面透风的羊圈里跑动取暖……年轻时仗着底子壮,扛了过来,现在年近五十,终究是不中用了。”

  “该死的郑季!”我回想起往事,不禁怒容满面,“我早该杀了他!他竟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当成奴才!”

  “不必。”卫青苦笑道,“我已经报复过了。二十年前,我强征了他的家财。他的那三个儿子都被我征募来,在帐下当骑兵,一个战死在祁连山,一个战死在龙城,剩下的小儿子,只有一条腿一只手。现在,郑季年过七十,还要为邻人看守羊群,讨一口残羹冷饭,来养活他的残废儿子。我有时夜里醒过来想,我是不是太残忍了,他毕竟是我的生身父亲……”

  “他当年对一个八岁的孩子那么绝情,应有此报!”

  卫青走到殿门处,轻轻摇动一枝桃花,落英缤纷,卫青就在那棵树下回首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已经命人去河东,给郑季建一座简单的房子,再安排两个人服侍他,就让他平平静静地死去罢,不要再有什么痛苦,也不要再有什么怨恨。”

  “青弟!”从这件事上,我真的发现了卫青有夕阳落山的迹象,“你还记不记得,你刚刚从军时曾向我说过的一句话了?”

  “什么?”

  “你受命为骁骑将军,将要北上立功之时,曾私下里和我说:你少年时受尽天下人的白眼和欺凌,为了雪耻,为了功名,你可以不惜一切。你说你这一辈子决不原谅任何伤害过你的人,也不企求任何人的原谅。”

  “我忘了。”

  “忘了?”

  “皇后,”卫青换了个话题,他走进殿内,深陷在赘肉里的眼睛凝视着我,“老臣的身后,别人都放得下,只不放心两个人。”

  “哪两位?我替你照顾他们。”

  卫青凄凉地笑着:“好,你答应我,照顾好你自己。皇后,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我悲哀地点了点头,垂泪道:“我答应你。你若是走了以后,我会更加小心谨慎,为了家族的荣誉、为了我自己而处处留神。”

  “大势已去,又岂是处处留神便能挽回颓势的?皇后,你若回天无力,千万要记得一个字——忍。”

  我含泪点头。

  “我第二个不放心的,是伉儿。”

  “伉儿有我照顾,你放心。”

  卫青苦涩地笑着:“伉儿从小生长侯门,不知稼穑,不通世情,失去父亲以后,肯定会栽跟头。我想,如有可能,将来让他回平阳县老家,买一块良田,本本分分地做一个富家翁,反倒可保性命。”

  “青弟多虑了。皇上再薄情,也不至于会杀卫伉。皇上曾亲口许诺,要提拔卫伉至三公之位,将来辅佐太子,共治国事。”我安慰他。

  卫青的声音越发悲苦:“世事多变,难以预料。皇上本来善变,现下年纪大了,变得多疑、猜忌、冷酷,让人畏惧……”

  我不禁伸手将卫青的头揽入怀中,放声大哭道:“青弟,你放心,我好歹要还你一个好好的儿子,不然,将来地下我如何有脸见你!”

  卫青像四十年前那样,安静而放心地在我怀中闭着眼睛,笑道:“姐姐,我真想再回到小时候,咱们住在公主府的那个破院子里,一家人亲亲热热,兄弟姐妹们你追我打,破旧的屋顶下,全是笑声……”

  “姐姐,”卫青从回忆中醒来,“我常想,我这一生,若是不能脱出奴籍,不能成功封侯,自然抱恨终天。但现在我终于成功了,成了名震天下的大将军、长平侯,建下了不世功勋,为什么还会常常觉得害怕,觉得烦恼,觉得苦闷,觉得孤单,觉得活得没有意思,整天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整天装成酒囊饭袋、窝囊废,来保护自己呢?”

  我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我自己也常常被这些念头困扰。

  我已经是威权极重的皇后了,为什么活得比以前更紧张、更小心?

  一年前的话,言犹在耳,而卫青已经长眠不醒。

  我多么希望此时死去的是我……这么多年来其实我不曾真正厮杀过,青弟仿佛永远都在每个险要的关头及时出现,遮挡在我身前。

  而如今,我四周一片白茫茫,好像在遇险,想顺手抓起一件兵器,想大声呼叫一个有力的救助者,却发现什么也没有,所有的求救声都袅袅消散在空中,连个回应都没有。

  卫青、霍去病,你们拼死挣来的这一切,真的只有柔弱的我才能守护吗?如果不是那个曾经给我巨大威胁的女人王夫人连同她的儿子齐王刘闳都已病亡,或许,卫青的离去会使我突然间遭受灭顶之灾。

  “陛下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公主一身白衣,坐在棺椁前,望着那具徒有卫青形状的躯体怔怔出神。

  我发现她的双鬓苍白了许多,素面朝天,毫不修饰。

  那个从前连睡觉前都要重新化个妆的女人到哪里去了?

  “难过吗?”

  “平阳侯曹寿和我是结发夫妻,可他心里从没真正有过我,除了新婚第一年,其他时候他的外宅和女人我数都数不过来,所以他一回河东郡养病,我就求了皇上准我与平阳侯纰离;汝阴侯夏侯颇与我青梅竹马,但直到成为他妻子,我才发现他只是外表正直开朗,私下里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诱奸父妾,私通多年,是的,是我去皇上那里揭发了此事,逼得他自杀身亡……”在这夜半无人的灵堂,她将长安城里流传多年的秘闻向我坦然相告,“只有卫青让我明白了夫妻是什么,让我明白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可以相信,总有一些人值得相守,所以他去了,我觉得自己心魂里的亮光就全都消失了。陛下,我想求你一件事。”

  卫青也是她的一部分吗?是她心底最明亮的地方?我相信公主所言。

  青弟永远是那样诚恳朴实,他从小感受过的世间温暖不多,所以每个对他好过的人,他都拼着命去珍惜,平阳公主,她不经意间的赏赐和提拔,或许让少年时的青弟已然深深地铭记在心。

  “长公主尽管说。”

  “过几年我死了,你要把我与长平侯合墓在一起,以夫妇之礼同葬在像庐山之冢,我要和他生生世世都做夫妻。”

  她想办的事并不难,但礼法上却有无数障碍,卫青是她三嫁之夫,而卫青的结发妻子赵吉儿还好好地活在世上,甚至仍保有着长平侯夫人的头衔。公主的前夫平阳侯曹寿并无其他妻室,于情于理,她将来都应该与平阳侯合葬,把像庐山之冢的配葬室为赵吉儿空出来。

  但我的平阳公主又岂是能被礼法拘束住的人?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就算我不答应,她也会让皇上下诏责成此事,这现成的人情,何不顺水推舟:“公主放心,若公主走在我前头,身后之事,尽管交给我。”

  她似乎放下心来,低头去拨亮卫青棺前的长明灯,淡淡地道:“皇上已经准了,令伉儿袭爵为长平侯,登儿和不疑也全都加禄晋职,重加任用。我知道卫青不放心这三个儿子,总之,有我在一天,我就不会让他们三个被人欺侮。”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将卫青的孩子们全都视为己出,可赵吉儿不会领她的情,卫青在地下也未必会领她的情。

  长安,这是强者争夺权力的所在,平凡者只能成为他们足底的尘埃。卫青身为大司马却甘愿废政多年,为的并不是让他的三个儿子重新踏上争权夺利的战场。

  我拾起火箸,拨亮了另一盏长明灯,灯影扶摇,映见了内棺中那具被金缕玉衣装裹得严严实实的躯体。

  数千枚由西域和田美玉削磨而成的白玉圆片,以纯金粗索穿成头罩、面罩和玉衣、靴子,将卫青打扮得既庄严又高贵,十八块雕工精致的名贵玉璧在他身周罗列,这几乎是帝王的葬敛装束了。

  无论如何,我的兄弟不会被长安城忘记,不会被皇上忘记,不会被史官忘记,他的像庐山之墓,将傲立长安之侧,他震古烁今的战功,也会永铭汗青。

  曾几何时,那个被带往河东牧羊的瘦小孩子,预料得到他将会有如此轰轰烈烈的一生吗?

  B5 落蛊

  卫青木然地收拾着他的衣服,只不过两件半旧的衫子,他却叠了很久很久。

  少儿想将那件羔皮袄也放进卫青的包裹,却被他轻而坚决地推开了,少儿极为纳闷,只好咕哝着去厨房搬晚饭。

  我知道卫青是嫌那件衣服是主子们的赏赐,也知道他这样磨蹭着,无非想引起母亲的注意。

  但是母亲将自己关在卧室里,不知道忙些什么。

  隔着门,我们听见她咬牙切齿地说道:“各路神仙在上,列位真人在上,小女子卫氏,河东人氏,素有虔敬之心,今日供奉鲜果、白米各一盘,祈求仙家相助。”

  少儿和我同时竖起了耳朵。

  “小女子时乖命蹇,一生孤苦。”她抽泣着说道,“先夫早逝,重遇平阳侯吏郑季,一见成欢,恩爱十年,生有一子。未料他家有悍妻,不见容于妾氏。虽然有十载恩情,郑某仍然将小女子抛闪下,独自回乡……”

  是这样吗?我疑惑着,想起郑季头也不回地走入大雪的背影——他并不爱母亲。

  “小女子特请各路神仙,铲恶扶弱。大仇得报之日,必当有以重谢。小女子卫氏叩首。”

  一股香烟的气息,从门缝里钻了出来,散在屋里的寒气中。

  少儿将饭搬了上来,我们默默地围坐桌边,等待着母亲。

  多年来,在我们卫家,孩子都是沉默而早熟的,也许,是由于我们身份的卑贱,是由于我们从小饱受了白眼和欺凌。

  门扉被母亲重重地推开了,她并不看我们,只是高声叫道:“卫青!”

  卫青的脸上泛出惊喜的神色,母亲会特别注意他吗?这样一个纤瘦的孩子?她会留住他吗?八岁的他,再坚强也还是害怕那种寄人篱下的孤苦。

  “卫青!”母亲俯下身子,将一个小小的木偶递给他,“明天早晨,你带这个走。”

  卫青快要张开的双臂收缩了起来,他有点无奈地答应了一声,伸手去接那个彩色的做工简陋的木偶。

  忽然间,他低叫了一声,失手将木偶丢在地上。

  我们同时看去,只见那小偶人身上不断地滴下血滴,它彩绘的身体上,前胸、头颅、四肢一共被钉住六根银针,颤巍巍地弹动着,暗红色的血涂满了它的全身。它的前胸正中,写着三个墨迹淋漓的小字:郑黄氏。

  母亲原来恨的是她,而不是郑季。

  郑黄氏,是郑季的结发妻子,已经为他生过两儿两女,听说,她相貌虽然没有我们的母亲美丽,性格却比我们的母亲更为暴烈。

  “没用的东西。”母亲低声咕哝着,伸出被白布条包扎起来的手,去拣起那个木偶。血仍然不断地透过白布条渗出来,想必她割了自己很深的一刀。

  “明天,将它带回河东郡郑家,”母亲看也不看卫青,就将这小木偶塞入他的衣包,“埋在郑黄氏的床下。”

  卫青的手指有些颤抖。

  “哼!”母亲自顾自地说道,“我要咒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那时节,你爹爹才会回心转意。”

  她沉浸在自己的好梦当中,伸手去抚摸了一下卫青的脸:“事情办成了,娘必定好好地疼你。你去吧。”

  然而,郑季一直没有再回来过。

  跟他一起重返河东的卫青,也没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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