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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厦门、广州时期(1)

书籍名:《鲁迅像传》    作者:黄乔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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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1926年9月到达厦门大学。这张厦大教职员合影,摄于1926年11月17日。这天,教职员照相后,还举办了恳亲会。据鲁迅日记记载,会上“林玉霖妄语,缪子才痛斥”。林玉霖是林语堂的哥哥,时任厦门大学学生指导员。他在“恳亲会”上吹捧校长林文庆道:“我们的老校长,好比家长父亲,教员好比年长的大哥,同学好比年幼的弟妹,整个学校,就像一个大家庭。”

  哲学系教授缪子才立即予以驳斥,说:“我们都不是妇人孩子,怎么可以这样比喻呢?”鲁迅次日给许广平写信说:“昨天出了一件可笑可叹的事。下午有恳亲会,我向来不赴这种会的,而玉堂的哥哥硬拉我去,(玉堂有二兄一弟在校内。这是第二个哥哥,教授兼学生指导员,每开会,他必有极讨人厌的演说。)我不得已,去了。不料会中他又演说,先感谢校长给我们吃点心,次说教员吃得多么好,住得多么舒服,薪水又这么多,应该大发良心,拼命做事,而校长之如此体贴我们,真如父母一样……我就真要立刻跳起来,……而别一个教员起来驳斥他,闹得不欢而散。”信中还说,“我才知道在金钱下的人们是这样的,我决计要走了。”鲁迅到厦门大学才两个月就萌生了去意。

  他原准备在厦大开设三门课:一、声韵文字训诂专书研究,每周一节;二、小说选及小说史,每周二节;三、文学史纲要,每周二节。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我的功课,大约每周当有六小时,……其中两点是小说史,无须预备;两点是专书研究,须豫备;两点是中国文学史,须编讲义。看看这里旧存的讲义,则我随便讲讲就很够了,但我还想认真一点,编一本较好的文学史。” 后来,专书研究二小时无人选,只剩下文学史、小说史各二小时。

  鲁迅的课很受学生欢迎。据当时的学生回忆:“本来在文科教室里,除了必修的十来个学生之外,老是冷清清的。可是从鲁迅先生来校讲课以后,钟声一响,教室里就挤满了人,后来的只好凭窗站着听了,教室里非但有各科学生来听讲,甚至助教和校外的报馆记者也来听讲了。”

  鲁迅不满学校当局的一些作为,与一些教员的关系也不融洽。厦大校长林文庆,曾留学英国,平日满口洋文,却极力主张尊孔读经,鲁迅对他这种派头和陈旧思想很看不惯。学校聘请了很多知名学者,显得很重视学术的样子。但在鲁迅看来,厦大以金钱为中心,学校当局依仗金钱,视教职员为奴仆。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就说,厦门这里很无聊,他虽然肚子不饿,但却头痛:

  “来信问我在此的生活,我可以回答:没有生活。学校是一个秘密世界,外面谁也不明白内情。据我所觉得的,中枢是‘钱’,绕着这种东西的是争夺,骗取,斗宠,献媚,叩头。没有希望的。”

  1926年11月,一位银行家来到厦大,学校当局围着银行家打转,忙得不亦乐乎。有人拉鲁迅去陪银行家照相,鲁迅予以拒绝。校长林文庆邀鲁迅出席招待银行家的宴会,鲁迅在通知单上签了个“知”字,但并没有去。事后他解释“知”字的意思是:“不去可知矣。”11月22日,国学院召开会议讨论经费问题,林文庆以学校资金缺乏为由,决定裁减国学院的经费预算,到会的人大都表示异议。林文庆立刻摆出老板的架势,傲慢地说:“学校经费是有钱人拿出来的,只有有钱的人,才有发言权!”鲁迅气愤地掏出两个银角,“啪”的一声,摔在桌上,说,“我也有钱,我也有发言权”,使林文庆十分尴尬。

  每逢星期四上午的纪念周会,教授们个个对林文庆点头作揖,唯校长的喜怒是瞻。纪念周会的惯例,是校长做开场白,接着是教授们发表《论孔教的真义》、《孔子何以是圣人而不是神人》之类的演说,师生们得硬着头皮听。鲁迅却总借故不去。为了表示对鲁迅的尊重,同时也想借鲁迅的声望来抬高自己,林文庆特邀鲁迅在周会上演说。1926年10月14日,鲁迅作了《少读中国书,做好事之徒》的演讲。鲁迅在一封信中曾说:“这里的校长是尊孔的,上星期日(按应为星期四——引者)他们请我到周会演说,我仍说我的‘少读中国书’主义,并且说学生应该做‘好事之徒’。他忽而大以为然,说陈嘉庚也正是‘好事之徒’,所以肯兴学,而不悟和他的尊孔冲突。”1926年10月23日出版的《厦大周刊》第160期,以《鲁迅先生演讲》为题记载了“做‘好事之徒’”部分讲词大要:“世人对于好事之徒,每致不满,以为好事二字,一若有遇事生风之意,其实不然。我以为今之中国,却欲好事之徒之多,盖凡社会一切事物,惟其有好事之人,而后可以推陈出新,日渐发达。试观科伦布(通译哥伦布——引者)之探新大陆,南生(通译南森,挪威探险家——引者)之探北极,及各科学家之种种新发明,其成绩何一非由好事而得来……”而关于“少读中国书”的观点,因与林文庆的见解不合,被删去了。

  学校聘请知名学者来任教,是希望这些人的学术成就能为厦大争光。鲁迅甫一就任,学校当局就问履历、问着作、问计划、问年底能有什么成绩发表,希望快出、多出成果。鲁迅把《古小说钩沉》稿子交出去,但“放了大约至多十分钟罢,拿回来了,从此没有后文”。雷声大,雨点小。

  主持学校日常工作的理学院院长兼总务长刘树杞排挤文科,对鲁迅也没有好声气。林语堂说,“鲁迅真受过刘树杞的气……刘獐头鼠目,但实在能干。这是大家所知道的。单说鲁迅吃他的亏。刘那时大概是兼总务,三易鲁迅的住房。最后一次,派他住在理学院大楼的地窖。这回真使鲁迅气得目瞪口呆,胡须尽翘起来。这时许女士已先往广州,他一人独宿。居住既不便,吃饭更叫苦,我认为失了地主之谊,但我真不耐烦管杂务。那时记得他在写《小说旧闻钞》,只有孙伏园有时陪他。他们是绍兴同乡。鲁迅只有在一人孤住的房间,吸烟,喝绍兴酒,吃火腿当饭。这样鲁迅自然是在厦门大学待不下去了,要到广州大学去。”

  对于鲁迅在厦大生活上的种种不便,后来颇有些夸张的说法。例如1938年7月27日上海《力报》上刊登了一篇短文《鲁迅与厦大》(署名“青鸟”),说鲁迅受不了当地的环境,写了一首打油诗:“到校二三日,挨饿三四顿。包饭五六家,还要等一等。”其实,这并非出自鲁迅的手笔,而是卓治在《鲁迅是这样走的》一文中引用的当时学校流行的一段顺口溜。卓治写道:“……他的住所,他的饮食,全不舒服;学校的庶务,常常要请他搬家,为桌椅多少等等也向他麻烦,厨房时常变换。厦门的一个副刊——《鼓浪》上有过这么几句,‘到校二三月,挨饿三四顿,包饭五六家,还要等一等’,足见一般了。”不过,鲁迅对在厦门大学的伙食的不满情绪,在给许广平的信中是有明显表露的。如1926年9月14日:“校内的饭菜是不能吃的,我们合雇了一个厨子……但仍然淡而无味。”10月12日:“但饭菜总不见佳。从后天起,要换厨子了,然而大概总还是差不多的罢。”11月7日:

  “从昨天起,吃饭又发生问题了,须上小馆子或买面包来,这种问题都得自己时时操心,所以也不大静得下。”12月12日:“现在我们的饭是可笑极了,外面仍无好的包饭处。”

  最让鲁迅不愉快的是与一些教员的矛盾。顾颉刚是教师群体中较为活跃的一个。鲁迅写信告诉许广平:“此地所请的教授,我和兼士之外,还有顾颉刚。这人是陈源之流,我是早知道的,现在一调查,则他所荐引之人,在此竟有七人之多,先前所谓不管外事,专看书云云,乃是全都为其所欺。他颇注意我,说我是名士派,可笑。好在我并不想在此挣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不去管它了。”鲁迅在北京时期,曾同陈源笔战。而顾颉刚则宣扬说,他最佩服的学者是胡适和陈西滢。而且,他并不认为鲁迅是一位学者,而将其视为凭热情和意气发言的文人。

  顾颉刚治史学,是所谓的“疑古派”。例如,他质疑“禹”存在,说:“人的力量怎能够铺陈山河?……在‘洪水横流,禽兽偪人’的时候又应做多少年?……现在导一条淮河,尚且费了许多时间无数工力还没有弄好,何况举全国的山川统干一下,而谓在几年之间可以成功,这不是梦话吗!”他根据《说文解字》将禹训作“虫”断言:“禹或是九鼎上铸的一种动物”,“大约是蜥蜴之类”的虫。鲁迅的家乡绍兴,古称会稽,传说禹治水后在此论功行赏,死后也葬于此地,成为越文化的精神象征之一。鲁迅从小耳濡目染,对大禹十分推崇:“于越故称无敌于天下,海岳精液,善生俊异,后先络驿,展其殊才;其民复存大禹卓苦勤劳之风,同勾践坚确慷慨之志,力作治生,绰然足以自理。”

  1927年8月17日,鲁迅在给章廷谦的信中,发挥文字学知识,讽刺顾颉刚道:“遥想一月以前,一个獐头鼠目而赤鼻之‘学者’,奔波于‘西子湖’

  边而发挥咱们之‘不好’,……禹是虫,故无其人;而据我最近之研究:迅盖禽也,亦无其人,鼻当可聊以自慰欤。案卂即迅,卂实即隼之简笔,与禺与禺,也与它无异,如此解释,则‘凖’字迎刃而解,即从水,隼声,不必附会从‘淮’之类矣。我于文字亦颇有发明,惜无人与我通信,否则亦可集以成‘今史辨’也。”说了这些话,仍不解气,又讽刺道,“近偶见《古史辨》,惊悉上面乃有自序一百多版。查汉朝钦犯司马,因割掉卵鳅而发牢骚,附之于偌大之《史记》之后,文尚甚短,今该学者不过鼻子红而已矣,而乃浩浩洋洋至此,殆真所谓文豪也哉,禹而尚在,也只能忍气吞声,自认为并无其人而已。”在司马迁的名字上加个“虫”旁,也是顺手一刺。

  顾颉刚大学毕业后一段时间协助胡适做《红楼梦》研究,搜集曹雪芹身世相关资料,深得胡的赏识。顾颉刚认为,鲁迅之所以厌恶他,是因为鲁迅与胡适不睦,迁怒于他:“而彼所以致此讥讽者,只因五四运动后,胡适以提倡白话文得名过骤,为北大浙江派所深忌,而我为之辅佐,觅得许多文字资料,助长其气焰,故于小说中下一刺笔。”所谓“刺笔”,就是《阿Q正传》

  序章中的“有‘历史癖和考据癖’的胡适之先生的门人们”那句话。

  鲁迅不但蔑视顾颉刚的人品,而且还拿顾颉刚的口吃和鼻子红开玩笑。

  1934年7月6日鲁迅致郑振铎的信中说:“三根(‘三根’指鼻梁——引者)是必显神通的,但此公遍身谋略,凡与接触者,定必麻烦,倘与周旋,本亦不足惧,然别人那有如许闲工夫。嘴亦本来不吃,其呐呐者,即因虽谈话时,亦在运用阴谋之故。在厦大时,即逢迎校长以驱除异己,异己既尽,而此公亦为校长所鄙,遂至广州,我连忙逃走,不知其又何以不安于粤也。现在所发之狗性,盖与在厦大时相同。最好不要与相涉,否则钩心斗角之事,层出不穷,真使人不胜其扰。其实,他是有破坏而无建设的,只要看他的《古史辨》已将古史‘辨’得没有,自己也不再有路可走,只好又用老手段了。”1935年11月,鲁迅在小说《理水》中写某大学里一位学者“吃吃的说,立刻把鼻尖胀得通红。‘你们是受了谣言的骗的。其实并没有所谓禹,“禹”是一条虫,虫虫会治水的吗?……’”“至于禹,那可一定是一条虫,我有许多证据,可以证明他的乌有,叫大家来公评……”分明是在影射顾颉刚。

  顾颉刚后来反思鲁迅对自己不满的原因,说他原来与同乡潘家洵有矛盾,而潘家洵这时也来到厦门大学,说他的坏话,并与鲁迅沆瀣一气,共同来反对他:“值鲁迅来,渠本不乐我,闻潘言,以为彼与我同为苏州人,尚且对我如此不满,则我必为一阴谋家,惯于翻云覆雨者,又有伏园川岛等从旁挑剔,于是厌我愈深,骂我愈甚矣。”

  以上这些言辞都是枝节,两人不和别有一个重要原因,关乎一桩“剽窃案”:

  顾颉刚认为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抄袭了日本人盐谷温的着作。

  1926年,陈源发表文章,指责鲁迅道:“他常常挖苦人家抄袭。有一个学生抄了沫若几句诗,他老先生骂到刻骨铭心的痛快,可他自己的《中国小说史略》,却是根据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的‘小说’

  一部分。拿人家的着述做你自己的蓝本,本可以原谅,只要你在书中有那样的声明,可鲁迅先生就没有那样的声明。在我们看来,你自己做了不正当的事情也就罢了,何苦再去挖苦一个可怜的学生,可是他还尽量把人家刻薄。‘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本来是自古已有的道理。”鲁迅断然否认抄袭,多次为自己辩解,直到去世前不久,还在《且介亭杂文二集》的后记里提及此事:“当一九二六年时,陈源即西滢教授,曾在北京公开对于我的人身攻击,说我的这一部着作,是窃取盐谷温教授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的‘小说’一部分的;《闲话》里的所谓‘整大本的剽窃’,指的也是我。现在盐谷教授的书早有中译,我的也有了日译,两国的读者,有目共见,有谁指出我的‘剽窃’来呢?呜呼,‘男盗女娼’,是人间大可耻事,我负了十年‘剽窃’的恶名,现在总算可以卸下,并且将‘谎狗’的旗子,回敬自称‘正人君子’的陈源教授,倘他无法洗刷,就只好插着生活,一直带进坟墓里去了。”用语毒辣,可见鲁迅怨恨之深。

  其实,顾颉刚才是《中国小说史略》抄袭日本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这个说法的制造者。顾颉刚的女儿顾潮在《历劫终叫志不灰——我的父亲顾颉刚》一书中写道:“鲁迅作《中国小说史略》,以日本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为参考书,有的内容就是根据此书大意所作,然而并未加以注明。当时有人认为此种做法有抄袭之嫌,父亲即持此观点,并与陈源谈及,1926年初陈氏便在报刊上将此事公布出去。随后鲁迅在《不是信》中说道:

  ‘盐谷氏的书,的确是我的参考书之一,我的《小说史略》二十八篇的第二篇,是根据它的,还有论《红楼梦》的几点和一张“贾氏系图”,也是根据它的,但不过是大意,次序和意见就很不同。’为这一件事,鲁迅自然与父亲亦结了怨。”这段文字引述了鲁迅承认参考盐谷温着作的话,意在说明,鲁迅引述他人观点而“未加以注明”,不合乎学术规范。

  实际上,鲁迅在厦大期间,并没有与顾颉刚发生直接冲突。鲁迅于1926年9月4日抵达厦门后,一度还曾与顾颉刚同在一处办公、就餐。在9月8日的鲁迅日记中,还有“顾颉刚赠宋濂《诸子辨》一本”的记载。当胡适来信让顾颉刚撰写《封神榜》序言时,顾颉刚回信谈到鲁迅:“《封神榜》

  的序,接信后即从事搜集材料,并将本书看了一遍。只因到厦门后参考书太少,尚未下笔。鲁迅先生已为我函日本友人,嘱将内阁书库所藏明本之序文抄出,因看书目上有‘明许仲琳编’字样,序文必甚重要。两星期后,必可得到覆书。”但查阅鲁迅日记,从1926年9月4日到15日并没有给日本友人寄信的记录。

  鲁迅离开厦大,到广州中山大学任职后,真所谓“不是冤家不聚首”,顾颉刚随后也来到中山大学。据许寿裳回忆:“有一天,傅孟真(其时为文学院长)来谈,说及顾某可来任教,鲁迅听了就勃然大怒,说道:‘他来,我就走’,态度异常坚决。”结果,顾颉刚真的来了,鲁迅也真的离开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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