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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三辞江督(5)

书籍名:《曾国藩3:黑雨》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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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甫,证实了这两桩事后,你是不是就赞成省三提出的防沙河、贾鲁河的方略呢?”曾国藩审视着赵烈文。

  “是的。”赵烈文坚定地说,“我原本就赞成刘军门这个主意,这次从宿迁回来后,我更坚定了这个看法。跟踪追击不成,重点防卫也不成,我们当思改弦更辙。当年孙传庭就是用围堵的办法对付流寇的,僧王又有成功的战例在先,大人不必再犹豫。九帅复出,新湘军已练成,形势更为有利。大人的湘淮军以及豫军皖军负责守沙河、贾鲁河、淮河、黄河防线,九帅的新湘军从鄂北出兵进剿,合围之势一成,就是捻军的灭亡之日。”

  当赵烈文把最后一口夏枯草茶喝完时,曾国藩也最终打定了主意。兵力不足,启用河南、安徽两省的绿营,尽管他们不中用,也要严厉责成他们守住。

  这是一个重大的战略部署。曾国藩经过反复周密的思考,又有前明将领孙传庭和当今僧格林沁的胜例在先,他坚信这个方案是正确的。但它毕竟牵涉面太大,动用的力量太多,且在短期内不易见效果。为昭郑重,他将河南、安徽两省巡抚及湘淮军的带兵大员召到徐州,面授机宜。

  河南巡抚李鹤年、安徽巡抚乔松年和湘军大将刘松山、张诗日以及最近奉调驻扎济宁城的鲍超,还有淮军大将刘铭传、潘鼎新、张树声、周盛波,再加上陈国瑞,一齐端坐在剿捻钦差大臣的白虎节堂(一年前,它是徐州知府衙门大堂),恭听新的军事部署。曾国藩将一年来的剿捻之战作了回顾,归纳为“进展缓慢,战绩不佳”八个字。他没有把责任推给带兵的统领,坦率地承认自己指挥欠方,有负重任。在此基础上,将河防之策托出来,并将此计划的可行之处作了具体阐述。他不再征求大家的意见,拿起细竹条,指着墙壁上悬挂的地图,以干脆利落的语言布置分段防守任务。

  “刘军门!”

  刘铭传应声站起。

  “河防之策始创于贵军门,捻匪灭后,当记首功。现在本部堂命贵军门率所部前往河南,防守中牟至尉氏一段贾鲁河。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遵令!”刘铭传接受任务后坐下。

  “潘军门!”

  潘鼎新立即肃立。

  “贵军门率鼎军接着刘军门之后,防守贾鲁河尉氏至扶沟一段。此段淤沙较多,开挖工程量大。贵军门务须督部疏浚淤塞,严加守卫,不得放走捻匪一骑一兵。”

  潘鼎新痛快地接受军令。

  接着,曾国藩命刘松山率部守扶沟至周家口一段的贾鲁河,张诗日部防守自周家口至槐店一段的沙河,槐店以下责成安徽皖军防守,朱仙镇至开封一段,则由河南豫军防守。淮河水面由黄翼升水师负责。开封至考城一段由张树声、周盛波防卫。陈国瑞仍驻守清江浦运河。鲍超霆军随曾国藩左右以护老营。各路人马调遣完毕,刘铭传发言:“今日中堂调兵遣将,防守沙河、贾鲁河,将捻匪困死在豫西一带,用心深远,但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奏效的,恐怕众人不一定都能理解。卑职就听说官中堂讲这是守株待兔,最迂最笨的办法。今后怕的是浮议四起,军心动摇,日久松懈。”

  刘铭传的意思分明是叫曾国藩再坚定大家的信心。曾国藩笑着说:“防守沙河、贾鲁河之策,从前无有以此议相告者,刘军门创建之,本部堂主持之。凡发一谋举一事,必有风波磨折,必有浮议摇撼。从前水师之事,创议于江忠烈公,安庆之围,创议于胡文忠公。其后本部堂率水师,一败于靖港,再败于湖口,将弁皆不愿留水师而要上岸,靠的是坚忍维持,才有日后之振。安庆未合围之际,祁门危急,湖北糜烂,群议皆谓撤安庆之围援救武昌,也是靠坚忍力争而后有济。至于金陵百里之城,孤军合围,群议皆恐蹈和、张覆辙,本部堂不以为然。厥后坚忍支撑,竟以地道成功。办捻之法,既然尾追、守城都不得力,现在唯一可行的便是河防。诸位只要有本部堂刚才所说的坚忍之志,必可收得成效。”

  安徽巡抚乔松年不赞成这个办法。他认为防守是被动的,乃下策,上策是追击歼灭,追击的关键在训练好马队。应严责李昭庆渎职之罪,用重金到口外购得好马,训练出好骑兵,有五千强劲的骑兵,再配备目前的陆师兵力,一定可置捻军于死地。他不明白曾国藩为何要出此劳而无功的下策,莫非年迈力衰,失去了往日强打硬拼的斗志?他本欲从根本上否定这个蠢主意,但终究没有开口。朝廷将剿捻之事责之于曾国藩,办不成自然由他负责,与己何干?再说皖军防守的这段,河宽水急,天堑一道,只要稍稍留心,捻军便插翅难逃,何苦去顶撞老头子?何况他带兵多年,老于谋算,此策说不定也有可能成功。乔松年以悫诚的态度说:“中堂所说的坚忍二字,确是我辈为官打仗的要诀,不独河防一事须如此。卑职当以此二字训诫皖军,定要将槐店到颍州府这段防线,把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曾国藩满意地点了点头。

  “中堂,防河拒捻诚为良策,不过,豫军所防的这段并非河流,全是沙土。沙土挖壕,随挖随塌,不能成形。眼下天气热,又不能以冻土筑墙。从朱仙镇到开封虽只七十里,但卑职实无把握守住。”说话的是满头白发的衰朽老者、河南巡抚李鹤年,他从湖北巡抚任上接替原巡抚吴昌寿还不到半年。李鹤年心力衰竭,不想多任事,深知由于吴昌寿的软弱无能,使得豫军跋扈不能控制,因此顾虑很多。这几天伤风,说不了几句话就咳嗽起来。咳了几声后,他抚住胸口说,“中堂先前有令,捻匪在哪省,哪省应负剿灭之主任。目前,捻匪麇集河南,豫军理应主动出击,现在以大量人马防守朱仙镇至开封府,任贼匪在境内嚣张,今后若言路责备卑职株守一隅,不顾全局,卑职亦难当此责。”

  去年,御史刘毓楠参劾河南巡抚吴昌寿纵容豫军骚扰百姓,吏治昏庸,朝廷命曾国藩查访。曾国藩派员暗查,证明情况属实,朝廷革了吴昌寿的职,将李鹤年从武昌调了过来。谁知李鹤年比吴昌寿好不了许多,且豫军欺侮他年老不知兵,更不听约束。曾国藩在心里叹息:偌大的中国,要找几个真正能胜任的督抚都不容易,人才缺乏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他本想用较为严厉的口气敦促李鹤年,但转念一想:这样气衰胆小的人,你再凶他,他不更虚怯了?再说,咸丰七年自己在荷叶塘守父丧,就出山之事与朝廷讨价还价时,时任都察院给事中的李鹤年上奏,请朝廷即命夺情出山,仍赴江西及时图报。在困难的时候,李鹤年给予了他重要的支持。

  因为有这层关系在内,曾国藩的话完全是另一种语气:“李中丞,开封府附近的地理,本部堂都细细查勘过,诚如贵部院所说的,沙土覆盖,挖壕筑墙都有困难,但也得委屈弟兄们了。至于其他,中丞可不必多虑。今后无论何等风波,何等浮议,本部堂当一力承担,不与建此议的刘军门相干。即使有人指责豫军应该出击,不应株守,本部堂也一力承担,不与贵部院相干。这是本部堂一贯的作风。”

  见大家都不再作声,曾国藩以其惯常的沉毅坚定的语气,给全体执行河防重任的文武大员们鼓劲:“诸位不要以为河防汛地太长,且其中又有极难守之处,便先存畏难情绪。其实,河防之策正是去年本部堂所制定的,以静制动的剿捻根本大策的一种形式上的变化。以静制动,从本质来说,是累于贼而逸于我,是打仗中取巧的一途。”

  湘淮军将领中有人在偷偷地笑了。

  “诸位不要讪笑,本部堂最恶取巧,亦不是存心让各位取巧,此为据剿捻形势而制定的大计,只有走这条路才是制胜之途。本部堂可以告诉各位,曾国荃统率的新湘军,不久就会出鄂省进入河南,从西、南两面逼使捻匪东窜。那时,各位只须张网捕获就是了。张宗禹、赖文光、牛宏、任化邦四大匪首,随便捉到哪一个,都可以与当年捉陈玉成、石达开、李秀成、洪天贵福的功劳相等!”

  这句话对在座的文武大员们鼓舞很大,除苗沛霖后来又叛变被诛外,其他几个抓住石、李、洪的人都封了五等爵位。席宝田原是湘军中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就是因为抓到了洪天贵福而封男爵,令天下带兵的将领们垂涎。封爵的机遇再次普降,他们如何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叩谒嘉祥宗圣祖庙

  河防战略部署后,曾国藩将钦差大臣行营由徐州迁到济宁。在赴济宁途中,他查看了利国驿煤矿、运河、微山湖。在邹县,拜谒亚圣孟子庙,接见孟氏宗子孟广钧。在曲阜,拜谒至圣先师庙,会见衍圣公孔祥珂。

  孔祥珂陪同曾国藩参观了金丝堂所藏各种古乐器,又把他领进了金丝堂旁一座建筑坚固的房子里,这里珍藏着孔府的重宝。那是乾隆皇帝当年亲来曲阜祭孔时,赐给孔府的十件周朝青铜器:木鼎、亚尊、牺尊、伯彝、册卣、蟠夔敦、宝簠、夔凤豆、饕餮甗、四足鬲。这些东西,曾国藩过去当京官时,也只有在大祭仪式上才能远远地窥视,今天能在自己的手里抚摸,作为一个对古礼十分尊敬的前礼部侍郎,曾国藩心中甚为欢欣。他愉快地应衍圣公所请,提笔赠联:“学绍二南,群伦宗主;道传一贯,累世通家。”

  为报答钦差大臣的厚意,孔祥珂又将孔府宝藏的画圣吴道子所画的至圣像、赵子昂所画的至圣像,还有一册前明君臣画像集,集中绘有太祖、成祖、世宗、宪宗、徐达、常遇春、汤和、刘基、宋濂、方孝孺、杨士奇、于谦、王守仁、李东阳等人像,另有大轴元世祖、明太祖像二幅,以及元、明两朝衍圣公及孔氏达官所遗留之冠带衣履,拿出来让曾国藩看。这些东西全都保存得色彩如新。曾国藩大开了眼界。他还在曲阜城拜谒了复圣颜子庙,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曲阜,住进了济宁城。

  曾国藩准备在济宁州住两三个月后,再到河南归德府,估计那时河防工事也建得差不多了。以后再由归德府到周家口,在那里召开河防成功的祝捷大会,犒劳有功文武。

  这天上午,曾国藩在行营里忙着批阅文件。这几天的文件很使他不快。朝廷寄来的明谕中有杨岳斌在陕甘平回无功,具疏自请治罪、另简贤能的话,他为杨岳斌的处境担忧。刘松山来信,禀告捻军近来在南阳大败新湘军郭松林部,豫军有两营也参与了这场战争,丢盔卸甲败逃许州。偏偏总兵宋庆又来函,说豫军近日在南阳获胜,已向皇上请赏。曾国藩对照这两封来函,心里很不安,既为九弟出师不利而焦虑,又为宋庆冒功请赏而激愤。他本想在宋庆信上狠狠地批几句退回去,又怕宋庆因此而生怨恨,误了河防大事,落笔时语气又变得和缓,批驳变成了询问。

  正在这时,亲兵来报:“大人,门外有一贫苦读书人模样的,自称是大人的本家,请求接见。”

  他觉得奇怪,此地哪来的本家?难道是湘乡有人长途跋涉来山东找?吩咐亲兵:“你叫他在门房里坐一坐,过会儿再来见我。”

  亲兵答应一声出去了,曾国藩继续批阅文件。批到一半时,他猛然想起:“是不是嘉祥县里来的人呢?若真是的话,那就怠慢了。”他忙停住笔,起身向门房走去。

  刚走出几步,只见一个人从门房里走出,急急忙忙迎面向他走来。在离他还有十多步远的地方便跪了下来,口里念道:“嘉祥县宗圣宗子五经博士曾广莆拜见中堂大人。”

  果然是宗圣的后人,得罪,得罪!曾国藩心里想着,迅速走前几步,双手扶起那人,说:“国藩早就想到嘉祥县叩谒先祖宗圣庙,只因军务太忙,一时不能抽身。今先生不责我不敬祖之罪,亲来城里相见,令国藩惭愧,请到书房叙话。”

  曾广莆抬起头,曾国藩细看了一眼,只见此人五十多岁年纪,面容黄瘦,精神萎靡,全不像宗圣之后的样子,颇令他失望。他拉起曾广莆的手,一道走进书房。亲兵献茶,曾广莆拘泥地接过,站着不动,不知坐在哪里是好。曾国藩笑容可掬地指着对面一张雕花枣木靠背椅说:“请这里坐。”待曾广莆告谢,小心翼翼地坐下后,他又说,“广莆先生,你到我这里来,就是在自己的家里,我们以家人相称,千万不要拘谨才是。”

  一听这话,曾广莆的心里轻松了许多,恭敬地问:“大人尊讳不用派号,在下不知如何称呼才是。”

  “国藩为传字辈,派名为传豫。”曾国藩微笑着说。

  “叔祖在上,孙儿不知,罪该万死!”曾广莆说着,慌忙离开座席,端端正正地站在曾国藩面前,整肃衣帽,然后行一跪三叩礼。

  曾国藩端坐不动,任他跪拜。待曾广莆拜毕,曾国藩依旧笑着说:“论辈分,我是你的祖父辈,你要讲究家法,行跪拜大礼,我也受了。论年纪,你我差不多,用不着太客气,请问你的表字?”

  “叔祖虽然这般说,孙儿岂敢坏了家规。”曾广莆诚惶诚恐地说,“回叔祖的话,孙儿贱字伯仕。”

  “伯仕,你是广字辈,从宗圣传到你这一代,应是七十二代了。”

  “是的,是的。”曾广莆连连点头。

  “在嘉祥,现在见到哪一代了?”

  “孙子昨天从嘉祥启程,驼八爷纪霖说,他的孙媳妇生了个儿子,要我求大人给他取个名。纪、广、昭、宪,”曾广莆扳着指头数,“现在到了宪字辈。驼八爷好福气,刚好碰上叔祖驻节济宁州,请叔祖开恩,赐个名字给他吧!”

  “好哇!”曾国藩高兴地说,“我们奉命北上剿捻,图的是天下得安宁,这孩子的名字就叫宪宁吧!”

  “孙子代驼八爷谢谢叔祖。过几年,孙子还要亲自训诫宪宁,告诉他,这名字是他的老祖宗宫保大人给他取的,要他好生念书,日后光宗耀祖,莫负宫保大人的期待。”

  “你说得好。”曾国藩心里很高兴,“邹县孟氏宗子也是广字派,曲阜孔氏的衍圣公已到祥字派了,不知颜氏宗子到了哪个字派?”

  “颜氏宗子是纪字派,宗子名叫颜纪清。”曾广莆答。

  曾国藩笑着说:“还是孔老夫子的后人发达得快呀!”

  “是的。”曾广莆说,“孙子有一事不明白,今天特为来济宁州面问大人,求大人赐教。”

  “什么事,你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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