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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江西受困(8)

书籍名:《曾国藩1:血祭》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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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让曾国藩相信这个彭举人送到了书信,割下他一只耳朵为证!”

  彭寿颐浑身乱抖,一个亲兵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过来,另一亲兵拿出一个瓷盘,彭寿颐早已瘫在地上,任凭他们摆布。那亲兵提起彭寿颐的右耳,只轻轻一划,一只耳朵掉进瓷盘。彭寿颐惨叫一声,捂着右边脸踉跄走出大堂。

  当曾国藩看到失去了一只耳朵的彭寿颐,听完他沮丧的禀告后,勃然大怒。刘蓉也为自己的失策而惭愧。这时,康福进来禀告:“大人,大门外有人贴了一张红纸条,上写‘奇计出卖,价格面议’八个大字,旁边尚有一行小字,‘问计者请到状元街灰土巷找邹半孔’。门人觉得好笑,特揭下送了进来。”

  说着将红纸条递上去。曾国藩看了一眼,扔在桌子上。彭寿颐说:“这邹半孔莫不是个疯子!”

  曾国藩又拿起红纸条,细细地欣赏一番,然后缓缓地说:“康福,你带一顶轿到状元街去一趟,把邹半孔接来,我要当面向他问计。”

  康福领命,骑着马,带着两个轿夫,一顶空轿,一路寻问,来到状元街灰土巷。在一间破败低矮的旧屋里,找到了邹半孔。此人五十岁左右,留着稀稀疏疏的山羊须,高高瘦瘦的,面孔蜡黄,衣衫不整,一看便知是个落魄的文人。康福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说:“曾大人派我来接先生前去面商奇计。”

  邹半孔并不谦让,摇着一把纸扇上了轿。轿子抬进衙门二门,曾国藩已在花厅等候了。邹半孔抢着上前一步,跪下说:“学生邹半孔叩见。”

  曾国藩忙扶起,说:“先生免礼。”

  邹半孔坐下,王荆七端过茶来。曾国藩将邹半孔仔细端详一番后,问:“先生贵庚几何?”

  邹半孔答:“学生今年四十有九。”

  说完,又伸出几个指头比划着,露出很不自然的笑容来,坐在凳子上,手脚不知如何放。曾国藩见此人举止神态有点猥猥琐琐,心中不甚欢喜。

  “平日在家治何经典?”

  “学生不治经典,平生喜爱的是稗官野史。”

  此人不是正经读书人。曾国藩心想,接着又问:“也读兵书吗?”

  “最爱读兵书。”邹半孔得意地回答。

  “先生常读哪些兵书?”

  “学生第一爱读的兵书是《三国演义》。”

  曾国藩一听,双眉紧皱。曾国藩最不喜欢的书便是《三国演义》,认为它纯粹胡编瞎扯,何况《三国演义》也不是兵书。邹半孔没有注意曾国藩脸上的变化,劲头十足地说:“《三国演义》是历朝历代最好的兵书,书中的计策学不完、用不尽。孔明是最好的军师,学生最佩服他,故改名为半孔,希望做半个孔明。”

  曾国藩心里冷笑:真是一个不自量的人!

  “先生说有奇计出卖,请问卖的是何奇计?”

  邹半孔洋洋自得地说:“听说大人几次攻打九江不利,学生在家一直为大人思索良策。那日重读空城计,突然大悟,思得一妙计,因见不到大人,故贴红条相告。”

  曾国藩认真地听着,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邹半孔眉飞色舞地说下去:“我想,大人也可以学孔明来个空城计,将南康城内人马全部撤出,埋伏在四面八方,派一小股人去九江,将林启容引进南康,然后伏兵四处出动。这样,林启容也捉了,九江也破了。”

  康福在一旁忍俊不禁,曾国藩这时才真正明白,来者乃是一个心里不明白的人,便有意逗弄他:“邹先生,倘若林启容不出九江,此计不成呢?”

  邹半孔瞪大眼睛,扪着脑门想了半天,忽然大声说:“有了。大人,你可以在军中找一个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的人,化装成关云长,要他领着兵马去打九江。长毛最怕关帝爷,关爷一去,九江必下。”

  “哈哈哈!”曾国藩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邹半孔不明白曾国藩笑什么,挺认真地说:“大人手下上万名将士,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和关爷长相差不多的人。若大人信得过,邹某愿代大人到军中一个个查看。”

  曾国藩站起来,笑着说:“好!先生献的果是好计。荆七,拿十两银子来酬谢邹先生。”

  说罢,拱手与邹半孔道别,进了内屋。康福跟着进来说:“大人,这个姓邹的不是呆子便是骗子,你何必白白送他十两银子,还要遭人讥笑。”

  “价人,你知道古人千金买马骨、筑台自隗始的故事吗?我今日对邹半孔这样的人尚待之以礼,真有才能的人必会挟长来就了。”康福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第三天,曾国藩衙门便来了十余起人。有献八面围城计的,有献里应外合计的,有献掘壕引江计的,也有献反间计的。曾国藩反复权衡,觉得掘壕引长江水断绝城内城外联系,将林启容困死在城内的计策最为稳当可行,便指令李续宾遵行。但行之半月,并无成效。掘壕的兵勇一个个被太平军杀死在壕边,壕沟未成,兵勇倒死了不少。曾国藩一筹莫展。恰在这时,折差送来一份兵部火票,又把曾国藩抛进忧愁之中。

  大冶最憎金踊跃,哪容世界有奇材

  兵部火票递的是军机大臣的字寄,抄录关于上海厘金的上谕:

  前因曾国藩奏请在上海抽取厘金,接济江西军饷等情,当谕令怡良等体察情形具奏。兹据奏称,江苏军需局用款浩繁,专赖抽厘济饷,未能分拨江西。且上海地杂华夷,该地方官绅年余以来,办理尚能相安。若再行派员办理,实多窒碍。所奏自系实情。所有上海厘金只可留作苏省经费,曾国藩所请饬调袁芳瑛专办抽厘以济江西军饷之处,着毋庸议。

  曾国藩读完这道上谕,心里凉了半截。调拨上海厘金,并由袁芳瑛专办的如意计划,竟遭到两江总督怡良的断然拒绝。

  “怡良可恶!”曾国藩在心里狠狠地骂道。如今朝廷,居然这般软弱,怡良说不给就不给。曾国藩想,这种事在宣宗时代是绝不可能发生的。哎!今日之情势,真要办事,非得要有督抚实权不可!随便在哪个省当个巡抚,供应两万勇丁都不成问题,何来向人乞食这副狼狈相。曾国藩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心中充满委屈。这时,门被轻轻推开。

  “哎呀!筠仙,你几时回来的?”正在为军饷担忧的曾国藩,一眼瞥见从杭州运盐回来的郭嵩焘,仿佛见到赵公元帅一样高兴。

  “刚到南康,就来向你交差了。”

  几个月的劳累奔波,郭嵩焘显然黑瘦多了。曾国藩亲切地说:“这趟差使辛苦你了,看瘦成这个样子。”

  按照待老友的惯例,曾国藩亲手为郭嵩焘泡了一杯浮梁茶。

  “瘦一点不打紧,事情没办好。”郭嵩焘满脸倦容。

  “三万引盐如数运到广信,你为军营立了大功,怎说没办好呢?”曾国藩知道郭嵩焘一向不讲客气话,这中间必有难处。

  “涤生,现在世道人心都坏了。国家遭大难,本应和衷共济,共拯危难,其实大谬不然。”郭嵩焘很气愤,“一到浙江,先是巡抚何桂清高低不肯拨,说是浙江也是受长毛蹂躏区,不能承担八万军饷的义务。幸而不久户部下来公文,他只好勉强接受。派去办理的各级官吏层层盘剥,弄得百姓怨声载道,知道是要运到江西充军饷,都骂你没良心。”

  “愚民无知,就让他骂去吧!”曾国藩苦笑道,“自出山办团练以来,我也不知挨过多少无端的咒骂了。”

  “好容易运进江西,在玉山解开几包准备食用时,发现上当了。”

  “怎么啦?”曾国藩惊讶地问。

  “盐里掺了观音土。一包盐一百斤,至少有十斤观音土。”

  “这批混蛋!”曾国藩脱口骂道。

  “这倒也罢了。”郭嵩焘继续说,“原拟每引盐可售价二十五两,除去成本和各项开支外,在广信一带出售,每引可赚四两多。谁知每引只能卖到二十两左右,几乎赚不到钱。”

  “这是什么原因?”曾国藩感到事情严重了,净赚十万两的计划岂不要落空!

  “后来一打听,近来大批走私淮盐正在出售,价格也在每引十九、二十两之间,有的还便宜些。”

  “三令五申严禁私盐,为何没有堵住?”曾国藩气得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

  “江西的州县,不是你这个兵部侍郎所能管得了的。你可能还不知道,那些从安徽贼区买淮盐的私贩子,几乎个个都有官府做靠山。走私盐是州县官吏的一大财路,他们会真正地禁止吗?据说……”郭嵩焘走到曾国藩身边,小声说,“藩司陆元烺、署理盐法道南昌知府史致谔就是最大的走私犯。”

  “筠仙,你有确凿根据吗?”曾国藩转过脸,咄咄逼人地问,“如果有,我即刻上奏弹劾。这班人,简直是国之巨蠹!”

  “确证当然有。不过你可以弹劾一个陆元烺,弹劾一个史致谔,你能弹劾掉全江西的官吏吗?世道人心已坏,整个风气已坏,是根本无法扭转的。”

  曾国藩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作声。他觉得自己已走在荆天棘地之中,前面是张开血盆大口的虎豹豺狼,这似乎还好对付些,而身后及左右的蚊虫蛇蝎、刺丛陷阱,却无力制裁防范。他咬紧牙关,狠狠地吐出一句话:“如果有朝一日我当了两江总督,我要把这些腐败家伙全部清除!”

  “涤生,我这次来一则向你交差,二则向你辞行。”

  “怎么!你也要离开军营?”曾国藩深感突兀。

  “我已服阕,理应回京供职,明日我即离开南康,先回湘阴安置一下,然后再北上。”

  “江西局面仍在危困之中,你再帮我一把吧!”曾国藩实在不愿意郭嵩焘离开。

  “涤生,按我们的交情,我是应该留在这里帮帮你的,但这次办理盐务,办得我心灰意冷了。我想,我们大清帝国怕真的要亡了。不是亡在长毛手里,而是亡在自己人手里。我这次在杭州,看到一本介绍英国国情的书,夷人有许多长处值得我们学习。我真想到英国去亲眼看看。”

  “夷人的确有许多东西比我们好,就拿他们造的船和炮来说,就强过我们百倍不止。你帮我平定长毛,大功告成后,我向皇上奏明,保你出洋考察何如?”

  郭嵩焘苦笑说:“我不过说说而已,你就抓住这点和我做起交易来了。这几年的辛苦奔波,也使我烦腻了。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最耐不得烦剧,你还是让我到翰林院去过几天清闲日子吧!”

  曾国藩知不可挽留,说:“明天我和孟容为你置酒饯行。”

  郭嵩焘见曾国藩答应了,反觉过意不去,他深情地望着曾国藩,说:“涤生,你顽强坚毅,定会做出大事业来。我禀性柔弱,在这方面不能望你项背。刚才所说的,我自思也过于灰心了。有志者事竟成,国事也并非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明天我要走了,今天我要送你几句肺腑之言。”

  曾国藩也颇动感情地说:“贤弟请讲。”

  “你若像我这样,不在地方办事,又不带勇剿贼则罢,倘若指望办成大事,剿灭逆贼,你有些做法要改。”

  “旁观者清。我哪些地方做得不对,你就直言不讳吧!”曾国藩已感受到郭嵩焘的一片真心。

  “第一,要联络好地方文武,不要总是站在与他们为敌的地位,当妥协处则妥协。常言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第二,越俎代庖之事不能再做,费力不讨好,反招怨敌。第三,要利用绿营的力量,不要再单枪匹马地干。若做到这三点,许多事情会办得好些。”

  “筠仙,你这三点的确是金玉良言。今后是要按你的意见办,否则弄得焦头烂额,最后还是一事无成。”曾国藩说到这里,想起江西局面的困危,眼眶潮润了。

  第二天,曾国藩请来刘蓉,一同为郭嵩焘送行。曾国藩拿出一幅字来,对郭嵩焘说:“贤弟要走了,我无物可赠,心绪烦乱,亦无佳作,现录十六年前旧作,权当为贤弟送别。”

  郭嵩焘接过来看时,写的是四首七律,题作《寄郭筠仙之浙江四首》:

  其一

  一病多劳勤护持,嗟君此别太匆匆。二三知己天涯隔,强半光阴道路中。

  兔走会须营窟穴,鸿飞原不计西东。读书识字为何益?赢得行踪似转蓬。

  其二

  碣石逶迤起阵云,楼船羽檄日纷纷。螳螂竟欲当车辙,髋髀安能抗斧斤?

  但解终童陈策略,已闻王歙立功勋。如今旅梦应安稳,早绝天骄荡海氛。

  其三

  无穷志愿付因循,弹指人间三十春。一局楸枰虞变幻,百围梁栋藉轮囷。

  苍茫独立时怀古,艰苦新尝识保身。自愧太仓糜好爵,故交数辈向清贫。

  其四

  向晚严霜破屋寒,娟娟纤月倚檐端。自翻行箧殷勤觅,苦索家书展转看。

  宦海情怀蝉翼薄,离人心绪茧丝团。更怜吴会飘零客,纸帐孤灯坐夜阑。

  录道光二十年旧作为郭筠仙送行,咸丰六年冬于南康军营

  郭嵩焘接过这幅字,看着上面刚劲挺拔的字迹,往事浮上心头。那是曾国藩大病初愈时,郭嵩焘应浙江学政罗文俊之聘离京入浙,也似今日,曾国藩在寓所为他置酒饯行,后来又将这四首诗写在信里寄给他。郭嵩焘想:涤生今日把这四首诗重新抄给我,是不是暗责我在困难时离他而去呢?他心里怀着一丝歉意。

  “涤生,我到京城住两年就回来。”似乎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惭愧,郭嵩焘说出这句言不由衷的话。

  “筠仙,你的性格才情,宜在翰苑,而不宜在军旅。你回京是件好事,今后若不是别有缘故,也不必再到军中来。你为我在京联络京官感情,了解朝中大事,勤写信来,就是帮我大忙了,或许比在军中起的作用还大。”

  刘蓉说:“刚才涤生提起联络京官感情,了解朝中大事,倒使我想起一件事,不知二位知道不?”

  “什么事?”曾国藩心中有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

  “前几天,文中丞府里的袁巡捕到南康来清点湘勇在营人数。”

  “文俊又不按人头发饷银,他凭什么来管我的人多人少?”曾国藩打断刘蓉的话。

  “袁巡捕说,大军在江西,地方招待不好,文中丞准备给兄弟们发点礼,故来点一下人数。”

  “这里头有蹊跷。”郭嵩焘说。

  “我也觉得不大对头。袁巡捕又说不必跟曾侍郎说了,我便更加怀疑。于是留下他,客客气气地请他吃饭,乘他酒酣耳热之时,我拿出一副象牙骨牌送给他。”

  “你哪来的这种东西。”刘蓉一向规矩严谨,从不涉牌赌,曾国藩对他有骨牌感到奇怪。

  “我哪里有这种东西?”刘蓉笑着说,“这是春霆的战利品,他要我给他保管,说金银丢了不要紧,这东西不能丢,放在我这里保险。”

  “春霆就是爱赌爱喝酒,终究不是将帅之才。”郭嵩焘一向不喜欢粗野的鲍超。

  “我把这副象牙骨牌送给袁巡捕,他高兴极了。”刘蓉不想议论鲍超,接着说,“我乘势问他,省城近日对曾侍郎和湘勇有些什么看法。姓袁的附在我耳边悄悄说,‘我前天听文中丞和德音杭布在议论曾侍郎。’”

  曾国藩两眼盯着刘蓉那张已变粗黑的脸,心中有点七上八下。

  “姓袁的讲,德音杭布说,寿阳相国跟皇上提过,曾某人在江西一无成就,但勇丁却不断增加,现在又叫一个弟弟招募几千兵到江西来了。一家三人都带兵,而且都集中在江西,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呀!”

  曾国藩听到这里,心里一阵恐慌,手心渗出冷汗。

  “又是那个祁老头子在使坏,早就该致仕了,却总这样恋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郭嵩焘很愤怒。曾国藩两条扫帚眉锁成一条线,三角眼黯淡无光,嘴唇紧闭。

  “姓袁的讲,文中丞听后说,‘寿阳相国老成谋国,所虑的是。’文中丞还说,姓曾的刚愎冷酷,不能相处,陈子皋是他的同乡同年,军饷拨慢点,就下此毒手。跟此人共事,得处处提防,并要德音杭布注意点。德音杭布说姓曾的城府深,心思摸不到。我当时听到这些胡说八道,直气得发抖。心想,这分明是文俊、德音杭布和祁隽藻上下串通一气,在算计我们。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他们就会第一个弹劾。”

  “这一伙魑魅!”郭嵩焘骂道。

  屋子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良久,曾国藩长叹一口气,无力地说:“夕阳亭事,不久就会重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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